 张发奎 赴滇轮战35年后，我终于得知我们413团参战烈士尹文杰遗孀周彩贞和烈士女儿周梦彦的消息。 35年来，我一直在打听尹文杰烈士妻子和女儿的情况。她们娘俩儿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音信全无。  我理解她们娘俩儿的心情，失去至亲至爱带来的痛楚，是没有多少人敢于面对和愿意面对的。一件旧物品、一处旧风景，都有可能引发淹没已久的、以为早已淡忘了的记忆，何况是面对着一些会说话、有思想的知情者？ 尽可能地切断与尹文杰昔日战友的联系，应该是她们娘俩儿让战争的创伤自愈、让滴血的心灵复合，所能够选择的唯一方式吧？一次一次地揭开伤口让鲜血淋漓，是七尺男儿都难以忍受的事情，何况她们娘俩儿是娇柔的女子？ 女人是需要男人保护的。能够保护她们、愿意保护她们、有责任保护她们的那个男人，已经为国捐躯长眠南疆。我久寻而不得知，久觅而不得见，渐成心疾。 我们413团包括尹文杰在内的13名烈士，是我带上战场的，我却没有能够把他们带回来。不管什么理由，不管什么说法，我当团长的都责任在身，心里一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我忘不了，就在413团完成轮战任务归营以后，1986年下半年的一天，尹文杰的妻子抱着孩子到我家，自报家门：“我是尹文杰的妻子。” 我一听，走上前去接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的老伴儿一把抱住尹文杰的妻子，两个人放声大哭。 尹文杰是陕西省富平人，他的家是在刘集乡胜利生产队。自古军旅之中流传一句话：“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关西的冷娃站两行。”尹文杰，就是忠厚仁义、骁勇善战的“关西冷娃”。  全团进入防御地域后，2营4连142人，也像我413团其他连队一样，“墒垄点种”在1247高地西北侧350米处至马家湾一线大大小小14个防御阵地上，排自为战，班自为战，联络指挥，各自坚守 4连3排排指，设在1394高地西侧420米无名高地西侧突出部。3排长尹文杰带领9班5名战士，在坚守阵地突出部同时，通过连队组网电话指挥1394高地西北侧450米处8班和1419高地南侧230米处7班的战斗。 在敌人对4连防御阵地进攻袭扰中，尹文杰坚守的阵地突出部首当其冲。他带领5名战士，英勇顽强，敢打敢拼，让敌人吃尽了苦头。敌人的进攻袭扰受挫，便以炮火袭击实施报复。 就在尹文杰指挥5名战士进入掩体隐蔽时候，突然一发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他一个踉跄扑倒在掩体前，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留下便壮烈牺牲。 尹文杰妻子来我家里，也没有什么具体要求。我知道她心中凄苦，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合适的地方发泄倾诉。我和老伴儿陪着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详细询问了她的工作、生活情况。 我曾向她承诺，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一定记住要来找我们。自那一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要强的女子。 35年间，我一直惦念记挂他们娘俩儿，只要有机会就向战友们打听她们娘俩儿的情况。在此期间，问一个战友，不知道！再问一个战友，还是不知道。我问过很多战友，唯独没有问过李良田。 参战之前，李良田是团作训股的一位参谋。413团开上战场，安排他在后方留守。由于李良田没有去参战，我脑子里面根本就没有绷这一根弦儿。撒开人马找尹文杰的妻女，就是忘了近在眼前的李良田。 我想当然地认为，留守的李良田与参战的尹文杰，应该不会产生什么关联。就这样，在漫长的35年时光中，我和李良田经常联系，就是没有向他问过我最想知道的事情。而偏偏就是他李良田，最知道尹文杰妻子、女儿的情况。 我最近一直在写战场回忆，自然就想到了尹文杰烈士。想到了尹文杰，我也就更想知道烈士妻子、女儿的情况。我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再打听也只能是重复过去，没有什么新的渠道。但是，我必须再努一把力。否则，我没有办法平复心中的牵挂，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烈士的英魂。 尽管我下了决心要寻找尹文杰烈士的妻女，但也没啥更好的办法，只能够在战友中撒么来撒么去，分析着有谁可能会知道情况。参战时，尹文杰是2营4连3排长；4连连长是杨金锋，指导员是尚继昌；2营营长是饶前进，教导员是曹范彩。 参战回来以后，干部调整的调整，转业的转业。413团当时营连干部的家乡，有湖南的，有四川的，有河北的，有辽宁的，有吉林的，有山东的，有江苏的，有安徽的。要是问尹文杰在战场上的情况，很多战友都知道，也不难打听到。而要问烈士家属和孩子的情况，知道的战友就不会很多了。 35年前，尹文杰妻子抱着女儿到我家来的时候，我了解到她们母女生活在部队驻地。35年里，我虽然不停地找过她们，却一直没有找到。时日久远，外地战友更不可能知道她们的下落。如果想找到她们，必须在当地战友中深度挖掘。 我苦思冥想，想到了郭相岭。赴滇轮战是郭相岭的第二次参战，当时他是413团政治处保卫股干事。保卫股就是股长吴利强和他两个人，他们俩经常去一线阵地，对基层营、连、排干部比较熟悉。 郭相岭听说我要寻找尹文杰妻女，告诉我李良田有可能知道她们的情况。我听了有点儿纳闷：“李良田没有去打仗，他怎么会知道尹文杰妻子、女儿的情况呢？”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令我振奋的消息。有了一线希望，就坚决不能够放过。知道不知道的，先问问再说啊！ 李良田转业在潍坊工商局，社会工作面广，接触人多。我扳着指头算上一个遍，还就是他知道战友们的消息多一些。我马上翻出战友通信录，按着上面的电话号码给李良田打了过去。 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子，却一直没有人接听。要是当年在部队，谁要是敢不接团长的电话，那我肯定不会放过他。可是现在，人家就是不接你也没有办法。生气？上火？发脾气？你那是自己折腾自己！ 我把心态放平和了转而一想，人家谁知道我是谁啊？我和李良田本来通电话就不多，人家不熟悉我的电话号码。如果再赶上正忙着顾不上接听电话，或者手机没有带在身边，不接听电话是再正常不过了。自己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吗？咱可不能“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电话打不通，这事儿也不能够撂下。只要内心够执着，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想到了413团高机连连长盖希云，他和李良田来往比较密切。我撞了南墙快回头，马上给盖希云打电话。 盖希云熟悉我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还没有等到响起第二声，他的话音就传过来：“团长啊！这么早啊！有事儿吗？”我心里面急，对他也不客套，开口直奔主题：“我给李良田打电话，他不接！你告诉他，我找他有急事！让他给我打电话！” 盖希云连声说道：“好好好……”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李良田把电话打了过来：“老团长……”。我没有等他往下说，开口就问：“尹文杰老婆孩子的情况，你知道吗？”李良田说：“老团长，我知道啊！” 接着，李良田就把尹文杰妻子、女儿的情况，前前后后对我详细说了一遍。得知尹文杰妻女的情况，尤其是得知她们生活得很好，我当然很激动，也很高兴。但是，我又对李良田有点儿气，忍不住地埋怨他：“我找她们找了35年，打听了多少战友。哪知道就你知情！那你为什么不主动跟我讲啊？” 李良田也确实是有点儿被冤枉，分辨道：“老团长，你没有问过我，也没有广而告之，我哪里知道你在找她们啊！” 李良田告诉我，尹文杰牺牲以后，妻子周彩贞曾一度情绪不好。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调整，才慢慢地平复下来。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很不容易。为了把女儿抚养长大，她开了一家建材贸易公司。辛辛苦苦打拼了很多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让战友们看得心酸。后来经人介绍，她认识了从坦克8师转业到工商局工作的王振师。 说起来真是巧啊，小王也曾经是我的部下。当初在部队医院当会计，转业以后进入工商局和李良田成了同事。周彩珍和王振师结为夫妻，生育了一个男孩。儿子高中毕业以后去英国留学，学成回国就业，发展情况很好。 周彩珍女儿梦彦，随了妈妈姓周。梦彦是烈士的女儿，她大伯也是军队干部。梦彦长大以后参军来到部队，在26军当了一名通信兵。后来考上了军校，在部队提升到副营职。梦彦在部队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优秀军官。 军改期间，梦彦夫妻二人一同转业到潍坊市高新区。男方在管委会工作，梦彦在新城街道做民政工作。 李良田前前后后的介绍，让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烈士的妻子和孩子情况很好，就不用我多操心记挂了。爱妻和爱女能够有这么好的归宿，烈士在天有灵也可以宽慰、高兴、放心了…… 我向李良田要了彩贞和梦彦的电话，随即就给梦彦打过去。那天是7月11日，星期六。梦彦接了电话，问：“谁啊？”我说：“我是你爸爸的团长张发奎。” 梦彦顿时愣住了！此时，我拿着电话流下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梦彦是一个机敏的孩子，她立刻听出来我情绪的失控，宽慰我说：“伯伯，您别激动，我们现在很好。” 这时候，梦彦的妈妈彩贞知道是我给她们打电话，赶忙接过电话，张口就叫我“团长”。彩贞劝我说：“团长，您别哭啊！当时文杰牺牲了，我以为我们家的天塌了……我也不想活了……现在我们很好，团长您放心啊！” 听到她们母女这样说，我的情绪稳定了一些。我在电话里对梦彦说：“我找你们娘俩儿找了35年，叫我找得好苦啊！真没有想到，你就在我们小区旁边的新城街办上班。我要是早知道，早就去看你啦！这样吧，等你星期一一上班，我就去看你！” 7月13日，星期一，上午9点钟，我去了新城街办。我进去以后，问办公室的几位女士：“你们谁是周梦彦女士？”周梦彦起身说：“我是梦彦，您是张伯伯吧？”我仔细打量着梦彦，极力想从那一张清秀的脸庞上，寻找到尹文杰的模样儿。但是，时间太久了，尹文杰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唯有一脸的英气，与梦彦极为相似。我顷刻间流下眼泪，只说了一句：“我是你爸爸的战友……”  我话音未落，梦彦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我再也忍不住了，当着几位女士的面，泪流满面地说：“孩子，对不住啊！35年前，我没能从战场上把你爸爸带回来，让你和你妈妈受苦啦……我找你们娘俩儿找了35年，我找的好苦呀……我现在知道了你们家的情况，你们姐弟俩儿都很优秀，你妈妈和你现在的爸爸感情很好，我很高兴，很放心……梦彦，你爸爸牺牲得早，是妈妈把你拉扯大的，随你妈妈的姓很好！你们一家幸福美满，不用我再挂念着你们了……”  随后，我把手机递给梦彦的同事，让她同事为我和梦彦拍照。我曾经很遗憾，在战场上没有能够和尹文杰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35年后，我和尹文杰的女儿拍下一张照片，很有意义！看到照片，我就仿佛看到她爸爸当年的飒爽英姿。 7月18日晚，我约周彩贞、王振师夫妻俩儿和盖希云、左风引、李良田几位战友相聚。这次聚会气氛轻松，心态平和。我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心情紧绷，也没有了一直以来的放心不下。  左起：盖希云、左风引、张团长、李良田 大家在一起，先是向烈士致敬默哀，再向烈士祭酒致意，然后就在一起边说边聊。一直快到晚上10点钟，才恋恋不舍地散席。大家约好了，下一次再聚再见。 什么是战友？这就是战友！一段军旅，一身军装，一场轮战，一番生死与共，就奠定了可以关爱一生的感情基础。 这是我们一生最大的财富，可遇而不可求。能够拥有，此生有幸！能够拥有，此生无憾！  张发奎，辽宁省本溪市人，地方中学从教三年。1964年8月入伍，1987年转业地方工作。军旅生涯24年，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1985年1月至1986年6月参加老山轮战，担任413团芭蕉坪地区对越防御作战指挥长。  ★军旅原创文学与您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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