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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 散马坑 || 作者 李发旺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07-23


追    忆

作者    ‖    李发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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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 掏麻雀》《追忆· 清明上坟》《追忆· 偷盗水烟锅》《追忆· 转外爷》《追忆· 过年》家犬最后的姿态是战斗

作者李发旺,男,生于1961年,会宁县甘沟驿镇五十铺村人。白银市作家协会会员、会宁县作家协会理事、会宁县文艺家评论协会理事,目前已在各类刊物发表小说、散文40余篇。

(六)散马坑

强强已经升到了小学三年级,学习很差,经常因为完不成作业,老师无休止地罚站。有时连午饭也不让他吃。往往老师看不起的学生同学也爱欺凌,他又不敢吭声。强强心底最怕的是班主任老师,最恨的也是班主任老师。时值暑假,贪玩的强强的黄金季节,他经常最羡慕的是那些毫无劳动能力的几个老汉,他们有时还聚在一起喝茶,拉东家的长,道西家的短。天热了,往凉处走,天凉了,往太阳暖暖处蹲,一晒一个大半天,把人活活个美死呢!强强想着自己要是一个长满长须的老头,该多好啊!百忙的暑假里,他什么也帮不了大人,只有招来三蛋、丑娃之类的小伙伴干些自己想干的事。有一天,他约上三蛋到偏僻的荒野路上,多挖几个“散马坑”,看能不能散进去几条人腿。挖散马坑原本是强强和三蛋几个顽童相互捉弄的小把戏。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小的恶作剧竟然让倒了霉的张大山遇上了。一个两尺深、能插进两条腿的“散马坑”挖好后,拉泡热屎,撒泡尿,用三根筷子粗的蒿草柴杆搭个过桥,然后上面用嫩得能挤出水的蒿草或骆驼蓬之类的常见柴草撒均匀覆盖在洞口上面,把刚挖出的湿土用衣服打包,输送到抬眼看不见处,一般行走的人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平时走的路上会埋伏着噬人的洞魔,危机四伏,暗藏玄机。路人一不小心踩进散马坑里,会吓得“妈哟”惨叫一声,或人仰马翻,躲避在不远处的强强和三蛋乐得哈哈大笑。

今天强强和三蛋按惯例把挖好的散马坑用柴草覆盖完毕,蹲在不远处的土坎下守株待兔,不相信科学用手摸电,不相信迷信上庙许愿,不下散马坑亲身体验。强强和三蛋得意忘形地盼着太阳爬向远处的坡道。快到中午时,忽然间远处有个人背着一大捆旱地刚拔的麦子,沉甸甸地、一摇三晃地进入他俩的视线,在这荒蛮的野山路上,盼出一个“猎物”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强强和三蛋都在祈祷这个被麦捆压成一张弓的人“一路走好”。真巧!他正是强强家的邻居张大山。张大山走到散马坑前,收住沉重的双脚,满脸是汗水,他用粗糙的一只手揩了一把汗往脚下一甩,用眼瞅了瞅嫩绿的蒿草。山高路陡,生怕踩滑脚,实在想绕开蒿草,背上那捆沉重的麦捆迫使他不想多绕一步。只有认命地往前走,往前走,突然双脚踩下去,“咔嚓”的一声,一双负重前行双腿的骨头齐茬茬折成不是两截而是四截,张大山发出一声惨叫,令强强和三蛋毛骨悚然。强强心头的乐子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太意外啦,太意外啦!怎么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看到折断的腿,听到残忍的呻吟声,强强和三蛋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家,心中的乐趣顿时转换成了恐慌、胆怯、惧怕……

过了大半天,西沉的太阳快要到西山颠坠落时,远山的土路上有一群细碎的人影子,乱哄哄地往村庄挪动:一块门板上绑着一个人,一群人抬着走。在后面传来大人和小孩子悲怆的哭嚎声,像送丧似的。张大山的一双腿被一捆湿麦捆折断了,该死的那个土坑,折断一条腿也是折,怎么会折断一双腿,真是天不容人。强强心里也在暗暗地乱骂一通。张大山睡在门板上,八抬大轿似的抬着,他也在哭,太疼了,断骨伤筋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啊。人群慢慢移向村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留下一片哭声在空中飘荡。整个村庄都被悲伤恐怖的气息所弥漫……

张大山死了吗?强强躺在屋里的墙角处,不敢出来多看一眼,仿佛脸上刻着“凶手”两个字,他做贼心虚,本来就是罪魁祸首。强强知道这次会有人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干脆躲为上策。他深知如果张大山死了直接与他有关系,散马坑是他主张、谋划的“杰作”,整个事件的制造者本来就是他。三蛋是他胁迫跟着干的。本来平素他放个屁三蛋会说香的,可现在有把柄就不一样了,眼看把头塞到胶锅里头了。强强越想越害怕。

天色暗下来了,到处黑古隆咚的。除了满庄有激烈的狗吠声,从邻居张大山家传出大人和孩子的哭声不止,三个孩子似乎想用泪水给张大山分担痛苦,哭能顶啥用呢。强强趁着天色已晚,溜出了墙角,爬向一棵大柳树的高处,对张大山家探望,妻子和孩子伤心的哭泣声像刀子般刺入强强的心脏。强强在树叉叉上留下了悔恨的泪水,不过只有柳树才知道。毫不含糊,如果张大山真正死了,他才是个杀人的凶手呢。强强想变成一枝杨柳,或死在柳树杈上算了,迟早会被发现者打死。强强太无助了,幼小的他怎么做了这样残忍的罪恶事件,他回想起来,其实他天天没干过一件好事。强强很是后悔,懊恼极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大山一家人带着县人民医院的病危通知书撤离了医院,天呐,到底怎么啦?一个壮年人断了两条腿,至于要命吗?强强胆怯地思考其中的这个倒霉信号,死了与我有关系吗?只要三蛋把口闭紧。前几天强强又找三蛋商量此件大事,给了三蛋两颗煮鸡蛋,然后把一把锋利的铲子对准三蛋的下巴颌,强强说:“要是祸从口出,取了你的狗头,要了你的狗命!”三蛋从他妈生下来的第一天最怕的人是强强,强强说一他从不敢说二,明明一只老鹰飞了,强强说是野狐子,飞了飞去野狐子是实的,三蛋也说是实的。但纸包不住火,强强硬让三蛋拿纸非包住火不可。强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三蛋不捅破这张纸,再无人知晓。”强强从胆怯惧怕的心理逐渐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强强的爸爸作为邻居,自从张大山出事前前后后求医问药,跑个没消停,听到张大山出院了,强强爸爸赶忙端了一盘子鸡蛋前去探望,这时强强也要跟上爸爸一起去看个究竟,爸爸的双手端着一盘鸡蛋,强强像做贼似的拽着爸爸的衣角踏入了张大山的家门。

张大山脸色苍白无力,纹丝不动地躺在炕上,两条腿被两大棒石膏固定地跟死木桩一般,奄奄一息,没有说话的一丝力气,他努力地把眼皮扇了一下,蠕动了下嘴皮,没有发出一颗字,俩女一儿三孩子抽泣在炕沿前。张大山的妻子抹着泪痕,接住了爸爸的蛋盘,谁也没有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出院了,张大山的父亲七十多岁了,给强强爸爸说:“医生说,腿是接住了,可是他的什么病都犯了,肝脏上的病,肾病,糖尿病,还有肺大泡等等,病变复杂,难能下药,原来他是个病团团,不犯了就这么立着,吃了这种病的药,犯了那种病的根,现在各器官功能逐渐衰竭,难以治愈,无法用药……”老太爷显得力不从心,疲惫过度,体力透支,像风中的残烛,摇坠欲灭。他老人家说着说着站立不住,眼里慢慢褪色,没有声气,痴呆一般,双手扶墙,慢慢顺墙溜到地下,两眼热泪盈眶:“他永远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啊,我的苦命的娃……”岁月汤汤,风雨凄凄,这位垂暮之年的老太爷声泪俱下,放声大哭,还真吓了强强一跳。

强强还从没见过这么年长的老汉会哭,哭声惊天动地,悲凉凄惨,太吓人了。强强像打愣的鸡,看着爸爸扶起老爷子,他也赶紧帮爸爸扶住老爷子的胳膊,爸爸安慰老爷子:“老太爷,你放心吧,大山会好的。你老人家是顶梁柱,您要挺住,您是一家人的指望,也是一家人的希望。栽稳桩子,风狂雨打,千难万险,不管担子多重,非要您这把老骨头撑住不可。”爸爸从衣兜里搜出了二十元,递到老爷子手上说:“没多的,二十元算我帮的。”老爷子死活不收钱,推来挡去,最终还是收下了。强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连一毛钱都没有,二十元面对损失惨重的伤残家庭,微不足道,少得可怜,强强恨不得把家里能变成钱的东西都变成钱捐给张大山家。老太爷送强强和爸爸出门时,强强敏感地听到了爸爸跟老爷子谈论着如何求神问卦搞迷信,从土俗方面治疗等等的闲话。临别时,老爷子的脸颊上闪过一丝求救的信号。

张大山本来是一家之主,唯一的顶梁柱,然而他的这一遭遇,非要拖垮这个家庭不可。他像一台装满病毒的电脑,随时有蹦盘或死机的可能。一家子处于奔溃和绝望的边缘,强强仔细观察过张大山的一举一动,听到有人说话,他迷迷糊糊的身子颤了几下,嘴皮抖了抖,没有吐出一个字。强强的心砰砰直跳,眼看灾难的死神迟早会吞噬这个脆弱垂危的肉体,严酷的现实把生存的希望彻底粉碎了。

强强真的后悔死了,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散马坑玩笑,会置人于死地,该死的我强强该死的土坑,强强的心情郁闷烦躁,痛苦到了极点,他实想从那高崖上跳下去,或者喝几瓶那剧毒的农药,结束自己小小的生命,到阴曹地府去伺候张大山一辈子,作为补偿吧。强强的无限沮丧苦恼于怎么能安然无恙地活着,与其这么难受地活着,不如寻个短见死了,总不再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强强根本无法忍心再多看一眼张大山惨痛的样子,一家人的痛苦遭遇,他已经是一个罪人,罪人啊。彻彻底底的大罪人,强强正痛思前非时,隐隐约约传来了张大山家的哭泣声,使他心如刀割、乱箭穿心。实在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压力……强强时隔两天去访问一回三蛋,一手握着两颗糖,一首握着一把雪亮的镀锌水果刀,寒光逼人。三蛋每见一回杀气腾腾的强强,第一句话:“我真的给任何人没有说,如果我说了,那你就宰了我吧,谁愿意把不疼的指头往磨口里塞呢。”强强在三蛋的下巴颌抹了一下刀口,亲热地说:“好兄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吃个糖把嘴粘住。万一三蛋给人说了怎么办,总不能把三蛋的头取了?”给他强强十个狗胆也不敢这么做,其实强强也是个很怂的人,往往是前怕狐狸后怕狼的材料,只要三蛋口里吐不出子丑寅卯,袖筒里的火还是袖筒里灭了,息事宁人当然是好事。但是,这个可能性的几率有多大?连他强强都持怀疑的态度。

他像枯萎了的一株蓬在散马坑上的蒿草,在太阳的光线下枯萎蜷缩。在见不得人的黑暗与墙角处,只能每天含泪向天祈祷,祈祷着张大山你别死啊,你要好好地活着,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会补偿你的。本来我强强是个坏得连狗都不吃的东西,根本不配做人,不配做人啊。他从内心深处谴责着自己,强强又偶尔想起三蛋的馋嘴,他要是哑巴该多好啊。强强顺手拿起了母亲梳头的梳子,在头上挠了两下,看了一眼母亲用过的破镜里面愁眉苦眼的自己,再用梳子蘸一下水,把乱发往酷里梳理一下,想找三蛋再封一封嘴。强强肚子有点空,实在想吃点什么东西,翻箱倒柜地搜腾,结果一口未找到,发现了母亲的两盘鸡蛋,他又毫不犹豫地端起一盘,想要亲自看看张大山去,刚从自家大门迈出几步,他又胆怯了,两盘鸡蛋端一盘剩一盘,少不了挨母亲的一顿,他一个人不敢踏入张大山的家门,鸡蛋又放回原处,强强又爬上那棵高大的粗皮老柳树,张大山家的院门紧闭着,没有一个窜动的人影,刚要遛下树,隐约传来了张大山痛苦的呻吟声和几声细碎的哭泣声,强强像做贼似的慌忙遛下柳树跑回家,心里怯生生的,顿时想找三蛋的一点勇气都没有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抬头看天,天很蓝,有几朵漂浮的云朵在院上面,他又把目光拉回来,耷拉着脑袋,摇晃着身子,从这屋出来,那屋进去,来回不停地寻找着什么,真是泼烦装了一肚子两肋巴。

当强强再次跟着爸爸见到张大山时,他被病魔折磨地骨瘦如柴,面如泥塑,病疼得呻吟声不时地传出院落的上空,这是一种哀嚎,释放痛苦的缓冲,各种疾病在肉体的泛滥和肆意发作。张大山时不时被永不退却的体温高烧烤得迷迷糊糊,嘴唇干翘着一层皮,两眼深陷下去,说着胡话。强强心里“咯噔”一下,他恐惧地躲到了爸爸的身后,又剜了一眼,仔细听说,张大山不停地给妻子安排着许多后事,还有他还放不下的牵挂,听得实在令人心酸。强强没有任何能力帮助,任凭听天由命,他多么想上炕扶一扶张大山起来,好让他能和爸爸说几句话该多好。他又把伸开的手又缩回去,静静地立在爸爸的身后,整个屋内被难闻的草药味所笼罩,使人感到窒息难喘。

三十多天过去了,张大山断裂的骨骼伤口处于恢复生长期,撕心裂肺的绞疼告一段落,各种病变炎症陆续减轻了,体温渐渐恢复正常,已经发作的各种病魔得以缓冲。都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张大山家前几天请来一个阴阳先生,又请了庙里的神像马脚,阴阳先生设坛摆阵,诵经还愿,安顿土神,整个院落香烟缭绕,大神降临,猛搞迷信活动,本来牛鬼蛇神被镇压得一干二净的搞也是白搞。说来也巧合,张大山的病情有了奇迹般良好回转,张大山随着病情的好转,茶饭也一日三餐,虽量不大,却能茶饭入口了。从此以后强强再也没有听到张大山家有哭泣声了,张大山又有了新生的希望,强强出于邻居关系,后来多次寻找机会探望这位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死撑硬撑的汉子。这前一后二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的确使强强匪夷所思……

三十多年后,强强摇身一变竟是一个大企业老板,为了使家乡能脱贫致富,他给家乡投资几千万修路搞养殖,办加工厂,修建学校。有一天当强强偶尔不期而遇张大山,一览无余地挽起两腿裤子,边晒太阳边用手挼搓着长好的断腿时,强强便想起了当年那个害死人的“散马坑”。强强蹲下来仔细观察张大山挼搓的有骨节茬茬的双腿时,强强问张大山:“您老人家把断骨茬没接好吧?”张大山说:“能保命就不错了,当时的医疗水平不高,医疗条件也差。”张大山又惊奇地问强强:“你怎么知道我的腿断过?”强强心里一慌,稳了稳情绪说:“听我爸说的。”

强强心里说,断腿之事,再没有比我清楚的了,我弄断的,我怎能忘哩。这件伤筋断骨的教训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不过这个秘密至今三蛋没有告诉给任何人,感谢三蛋那嘴一尘不露。每当天气要变化吹南风有下雨的征兆时,张大山的腿必疼无疑,当时人们有句口头禅:“广播局的气象站,不如张老汉的关节炎。”强强以企业老板的身份,正式聘请张大山为企业收发室的收发员。张大山随口也就答应了,俩人有说有笑地告别了。强强驾车跑出很远,张大山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车抛起的尘土雾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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