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 跡 在這樣的歷史面前﹐追跡是艱難的 (七) 1(近景.慢拉開) 日本大阪。夜。 一陣熱鬧的寒喧。從屋子的某個角落或從隔壁傳來的清晰的演歌聲﹐在一個整潔的日式客廳中輕迴著。那是日本著名女歌手石川さゆり唱的《居酒屋》﹐其溫柔﹑淳和的旋律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感。 一個面容慈祥的老人在矮桌前慢慢坐下。他穿著灰褐色的和服。 他背後的裱著漂亮墙布的木板牆上﹐掛著一幅中國書法立軸。裱褙精良的宣紙上寫著漂亮的中文行書︰“寧靜致遠”。 他叫高橋健二﹐關西日中友協會員﹐七十九歲。 高橋(非常熱情地)︰“しかしな﹑遠くからわざわざ日本に來られて、ありがとうさんね﹑(他將兒子調好的一瓷缸綠茶端給嵇明)どうぞ﹑これ日本のグリンティだ﹑有機栽培なもので﹑そのまま飲んでいいから。(他伸出手讓著茶﹐笑容可掬)どうぞ、どうぞ。”(但是﹐你這麼特地從那麼遠跑來日本﹐謝謝啦﹐請請﹐這是日本產的綠茶﹐有機栽培的﹐就這麼直接喝就行﹐請﹐請。) 2(近景.拉開) 嵇明起身﹐拿起準備好的禮品﹐遞給高橋。 精美的茶葉﹑瓷器之類的包裝盒上﹐放著一個日式的禮金信封。印刷精美的信封上豎印著一排黑字︰“御誕生日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祝賀生日)”。上端﹐一根漂亮的金色絲線挽作了一個精緻的蝴蝶結。 嵇明捧過瓷缸﹐抿了一口用綠茶末子調成的茶。 3(近景) 高橋健二(指著兒子﹐完全是一種責怪的口吻)︰“こっち﹑家の犬さん﹑高橋浩瀨(たかはしひろせい)と言う﹑しかしな﹑もう32歲なのに﹑每日ぶらぶらして﹑なにもやらんもんだ。”(這個﹐是我家裡的小犬﹐名字叫做高橋浩瀨﹐但是﹐都已經32歲了﹐整天就知道這麼晃來晃去的﹐什麼事都不肯幹。) 高橋浩瀨(欠了一下身﹐躬腰對著嵇明﹐笑得憨厚而靦腆)︰“‘風太郎’です。” (我還沒有正式的工作。) (注︰“風太郎”﹐日語現代俗語﹐特別流行於年青人之間﹐即所謂的“若者語”。意指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人。像空中隨風飄飛的雲彩或氣球﹐隨風來去﹐無所牽掛。) 4(近景) 高橋健二看了兒子一眼,調侃道︰“つい最近﹑若者の間もう一つはやり語がはっやとる﹑(思索)なに﹑お﹑‘フリダ’!(以下巴點了一下兒子)こいつの事を言っとる語だ。”(最近﹐他們年輕人之間還有一句流行語﹐叫做什麼﹐啊﹐“フリダ”!這話說的就是他。) (注︰“フリダ”﹐仍是“風太郎”的另一種翻版說法。“フリダ”是現代日語中比較多見的日英混合式自創外來語﹐勝在生動﹑形象。這裡﹐“フリ”是英語“Free”的直接音譯﹐意為自由或空閒。“だ”則為日語“です”的簡體。) 5(近景) 高橋健二(把一盤點心端到離嵇明近一點的桌面)︰“こちらには﹑あまり食べれるものも無いし﹑(伸手讓著盤裡的點心)ちょっとでも試して。(含笑看著嵇明)しかしね﹑上海の発展はものすごく早いね。”(這裡啊﹐也沒有什麼可以吃的﹐你嘗一嘗。說起來﹐上海的發展還真是驚人的快啊。) 6(近景) 嵇明嘗了一塊點心﹐點頭。他對大阪這個城市並不陌生。那些他讀過的資料上﹐把這個城市的人歸結出兩大特點︰戰時有名的窩囊廢部隊和傳統上精明的生意人。 7(近景) 嵇明(無心寒喧)︰“長野文井さんについて﹑高橋先生は何がもっと資料がありますか?”(關於長野文井這個人﹐高橋先生還有什麼資料嗎?) 高橋健二︰“あの人は一応南京戦に參加して﹑そして海南島の生ゴム収集の任務に加えて来たのだ﹑あまりにも人柄が悪いだから、付き合いが本当に少い﹑人柄って分かるよね。”(這個人曾經參加過南京攻城戰役﹐後來來海南進入了橡膠收集站。不過我跟這個人沒有什麼交往﹐這個人的人品不怎麼樣。) 嵇明︰“この長野さんが戦争終えるの寸前﹑少佐に昇進し﹑そして七仙嶺労工教習所に殘っていた何人もの中国労工を殺した﹑高橋先生はあの軍事工事がどんなの存在である事が分かります?”(但就是這個長野﹐在戰爭快要結束之前﹐當上了少佐﹐執行了殺害七仙嶺勞工教習所所有剩餘勞工的任務。高橋先生對七仙嶺軍事工程本身有什麼了解嗎?) 高橋健二︰“あんなことにね﹑本当にちっとも知らないよ﹑あれは﹑連隊から﹑直接指導の工事と聞いて、最初から最後まで﹑外の人間はあまりインフォメーションって何も知ることが無いんですね。”他看著嵇明﹐又補充了一句︰“この事情について﹑俺の言ってる事の真実性を名譽で誓う事が出來るよ。”(說真的﹐關於那個工程﹐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那時候﹐聯隊對這件事從最初開始﹐一直到最後結束﹐什麼都不讓局外人知道﹐滴水不漏。這個說法﹐我可以用我的名譽擔保﹐絕無虛言。) 嵇明點頭。 (注︰インフォメーション﹐日語外來語﹐指與特定的事實﹑情況等相關的情報﹑資料﹑消息。其英文原詞是information。) 8(近景) 高橋健二(由衷地嘆了口氣﹐轉身對著兒子)︰“ケイミンさんを見て﹑優秀な若者だろ?ん﹑(指著兒子﹐搖頭﹐苦笑)こいつは人の前にもう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も下手くそし﹑商売には全然関心がない。こんな人間な、将来どうしょう、嫁さんと結婚したら﹑いじまれるばっかりだぜ。”(你看看人家嵇明﹐多麼優秀的年輕人?是吧﹐他這個傢伙一點都不會跟人打交道﹐對做生意又完全不感興趣。怎麼辦?將來找個老婆結了婚﹐那你就盡等著讓你老婆欺負吧!) (注︰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日語外來語﹐指人際交往﹑交流﹑通信﹑信息交流等。其英文原詞是communication。) 9(近景) 嵇明(笑著喝了一口茶,問道)︰“浩瀨さんは、うちのただ一人子(ひとりこ)ですか?”(浩瀨是您家裡唯一的孩子嗎?) 10(近景) 高橋健二向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11(近景) 廚房裡﹐高橋夫人用竹筷子打著碗裡的雞蛋。 她叫高橋綾子﹐婚後從夫姓。54歲。是關西地區曾經名盛一時的西田商事老闆西田益的獨生女兒。所以﹐雖然此刻她守在廚房﹑不入廳堂﹐也雖然今天的日本人﹐80﹪以上的家庭還是男人做主﹐家庭的一切都圍著男人轉﹐但在這個家裡﹐她自信最終說事的仍然是她。對待年齡比自己大出二十幾歲的丈夫﹐一個半道出家的生意人﹐她自信還是掌控得住的。儘管這種掌控常常並不會在旁人面前顯山露水。 她將蛋液倒入炒鍋﹐廚房裡立即爆出了一陣美妙的聲響。 12(近景) 高橋健二的聲音低了一點。 他嘆了口氣︰“戦争から引き歸えて﹑これは二度めの結婚だから。前の子供三人は一人車事故で亡くなって﹑あと二人はもう大きくなって社会人になった﹑こちにはあまり來ないんけど。”(從戰爭中撤退回來﹐我這是第二次結婚﹐以前的三個孩子一個車禍死了﹐另兩個現在都大了﹐走上社會了﹐也不上這裡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戦争は日本人にも苦しみを与えられた!”(戰爭給日本人也帶來了痛苦啊!) 13(近景) 嵇明(湊近了一點)︰“ですんで、健二先生に﹑あの戦争について、ある事を聞きたいに來ましたですが……”(我來正是想聽聽健二先生說說戰爭的事情……) 14(近景.微俯) 高橋健二(咬了一下嘴唇)︰“あの時﹑僕らはまだ初年兵で﹑一切の行動は上からの命令に従うしかないよ﹑僕自身からはあまり何にも乱暴な事をやった事がないし、それをするつまりもない。”(那個時候﹐我們還都是新兵﹐所有的行動都是根據上面下來的命令幹的﹐我自己並不願意幹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15(近景) 嵇明(鄭重地)︰“父さんから一つ疑問が殘した﹑二年前﹑高橋先生が南京で十五年戦争につきある日本人兵士も侵略戦争を反対したと言いまして﹑その時﹑須田と阿部聡という二人の日本人兵士の名前を上げましたが﹑その二人の兵士について、詳しく話して頂けないのでしょうか?(他看著寥寥數語間情緒仿彿明顯轉差的高橋)例えば﹑あの二人はどんな行動﹑あるいはどんな言葉があったのでしょう﹑有る資料では、あの須田さんが澄邁で銃決されるまで事は一体どんな原因のでしょうか? (我父親臨終前留下了一個疑問﹐他說高橋先生兩年前,在南京談到十五年戰爭時,説到日軍士兵中也有反 對侵略戰爭的﹐那時你提到過兩個人的名字﹐須田和阿部聰。能不能講一些關於他們倆的事?比如他們是怎麼反對侵華戰爭的﹐有過什麼樣的言行?為什麼會在澄邁將須田直接槍決掉呢?) 16(近景) 廚房裡﹐高橋夫人將切好的蔥花放進一隻裝著納豆的瓷碟裡。 (注︰“納豆”﹐日本民間的一種經過發酵製成的極富營養的大豆食品﹐食用時多以醬油和蔥花調味﹐但吃不慣的人說它氣味不好聞。) 17(近景.慢推.移) 高橋健二的眼神有點游移。 他似乎措辭了很久﹐方道︰“須田の事についてね、実は僕自身もあまり知ってる事が少ないのだが﹑年だからあまり前の事が忘れてしまった。阿部君の事かね?えと﹑終戦の著っこと前に﹑彼のほぼ同じ所出身の若者谷村有司と同じ運命に遭った。(他嘆著氣)それは昭和19年8月のある日﹑彼らはゴム林で執勤中﹑地方ゲリラによって襲われて﹑その場で死んだ、二人とも。のちは阿部君がその場で埋められた﹑その現地に彼を埋める理由は上から﹑彼がゲリラを招致し、そしてなんの支援をしようと判断されたから。(他嘆著氣看著嵇明﹐結束了話題)それぐらいね﹑僕も聞いた所だけだった。”(須田的事情我所知甚少﹐而且現在差不多都忘了。阿部的情況是這樣﹐就在戰爭結束前那麼一點點﹐他和與他差不多同地出生的比他還要年輕的谷村有司一起﹐在執勤中被地方游擊隊打死了。那好像是昭和19年8月的某一天吧﹐两個人當場都死了。後來把阿部就埋在了那個現場﹐之所以把他直接埋在現場﹐是因為據上面的判斷﹐好像那些游擊隊是阿部招来的,他還爲游擊隊提供了幫助。這件事情我也就只知道這麼多。) 嵇明(皺著眉)︰“上からの判断だけですか?彼の家庭からあるいは彼個人的な経験に何かの行動促成理由が有るでしょう?”(只是因為上面的判斷嗎?他的家庭或者說他個人的經歷應該有什麼構成他如此行為的原因吧?) 高橋搖著頭不說話。 嵇明︰“先﹑高橋先生は阿部聡がゲリラを招致して﹑そして彼がほぼ同じ所出身の谷村有司君の死亡にも責任が負うべきだとおしゃるんですか?”(剛才高橋先生提到是阿部聰把游擊隊招来了,所以谷村有司的死阿部是負有責任的,是這個意思嗎?) 他拿起筆﹐打算在本子上記錄。 高橋放下杯子﹐臉上的神色暗了下來︰“あの二人とも死んだ﹑でもいまさら彼らを知る人間はほどんど居らないんですよ!”(兩個人都死了﹐了解他們的人現在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他轉動著茶杯﹐靜靜地欣賞著杯子上面畫著的陶釉紋理﹐不再說話。 18(閃回.疊入疊出.近景) 阿部把一張押車表交給高橋,説自己是杉山隊長派来頂班的。高橋像得了恩赦一様跑去搭乘運輸橡膠的卡車走了。 19(閃回.近景.慢移) 橡膠林裡,有司靠坐在一棵橡膠樹前,他把一把三八槍的槍口抵著自己的下顎,用只穿著白襪子的右脚扣動了扳機。 在現場附近,正奇怪於又司的舉止的高橋於無意中看到了整個事發過程。 (幽怨的二胡聲響了起來。《四季風》變奏。遲緩﹑哀傷。 20(閃回.近景.慢移) 那天傍晚,當高橋把有司自殺的真相告訴阿部時,满臉是血的阿部把父親的絶命書拿給高橋看了。在他的心目中,他其實是把高橋當朋友看的。 憑著阿部的講述加上自己的想象,他知道了那封信的来歴和阿部父親死亡的真相。 21(閃回.近景.慢移) 柵欄外邊。谷村放下手裡的棗木棍﹐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鋁飯盒裡的飯團。 未滿十六歲的有司看了看父親﹐又忍不住去看幽暗的柵欄裡那個一年間幾乎完全變了形的人。 他的身體像是霎時間凝住了﹐他反復抓捏著手裡的那頂軍帽﹐目光裡滿是猶豫。 22(近景.慢移.慢推) 谷村吃完了醃蘿蔔捲成的壽司﹐草草地將飯盒和筷子裹在布裡﹐打了個結。他抹了抹嘴﹐重新拿起那根結實的棗木棍。 23(特寫.降) 曲曲的電線吊著一隻15W的裸燈膽。 因為電壓不穩的緣故﹐燈光閃動著﹐忽暗忽明﹐大有一種油將盡﹑燈欲滅的味道。 24(近景) 阿部茂樹思索了一下﹐繼續寫下去。 25(近景.慢移.慢推) 有司站著﹐雙手神經質地捏著那頂簇新的軍帽。他垂著頭﹐看著那地上橫流的污水與穢物﹐心緒複雜。
26(近景.拉開) 嵇明(看了看小本子)︰“高橋先生は谷村直己(たにむらなおじ)という名前を知ってますか?”(高橋先生有沒有聽說過谷村直己這個名字?) 27(近景.慢推) 高橋健二(輕咳了一聲﹐情緒已經非常抵觸)︰“いいえ﹑そんな名前全然聞いたこともない。”(不知道﹐完全沒聽說過。) 28(閃回.近景.慢移) 望著窗柵外寒冷荒凉的雪原﹐手持棗木棍的谷村直己目光冷峻。 29(近景) 嵇明(翻了一下小本子上的紙頁)︰“それじゃもう一人﹑阿部茂樹(あべしげき)と言う人が知ってますか﹑或いは阿部君の家庭について高橋先生が何にか聞いた事が有りますか?”(那﹐還有一個人﹐高橋先生知不知道﹐或者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做阿部茂樹的人或者關於他的家庭的事?) 30(近景) 高橋健二(搖頭,苦笑)︰“知らん。本当に聞いた事もない。”(不知道。聽都沒聽說過。) 浩瀨起身離開。 高橋健二仍然喝茶端坐著﹐無動於衷。 31(近景) 嵇明(歉意地收拾著起身)︰“色々に聞かせて﹑本当に申し訳ないです。”(雜七雜八地問了您這麼多問題﹐真是不好意思。)
32(近景) 高橋健二(站起身來)︰“いやいやいや!こちらこそ、この間ね﹑お父さんの御葬式﹑本当に忙しいくて身がぬけず行かなかった、(深深鞠躬)本当に御免なさいね。後お父さんにお詫びしますから。”(不不不!是我這邊對不起你。前段日子﹐你父親的葬禮﹐實在是太忙脫不開身沒有去成﹐真的要請你原諒。有機會還要到你父親靈前向他道歉呢。) 33(近景) 嵇明(背上背包﹐手裡拿著一張紙)︰“父さんの遺骨が南京に返りました。チャンスがありましたら﹑ご案內します。”(我父親的骨灰已經葬回了南京。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再給您當一次嚮導。) 高橋健二(握了握嵇明的手)︰“必ず﹑必ず。”(一定去﹐一定去。) 嵇明︰“これ﹑今晚僕の宿る旅舘の部屋番號です。(他把手裡的紙片遞給高橋)もし何にが有りましたら﹑電話下さい。”(這個﹐是我今晚住的旅館房間號碼。如果有什麼事的話﹐請給我打一個電話。) (注︰“チャンス”﹐日語外來語﹐原詞是英語的“chance”。機會﹐可能性。) 34(閃回.特寫.慢拉開) 灶膛前﹐阿部聰躬著身﹐眼睛直直地盯著灶膛裡搖曳的火光。 他的眉眼挺肖他的父親的。子形肖父﹐似乎多了一次證明。 (《風過千里》的音樂再次幽幽響起。 35(近景) 灶膛裡﹐被投進去的各種信件紙張﹐還有那隻裝著“護身符”的織錦袋慢慢為火焰所吞噬。 (疊.拉開) 阿部的眼眶中慢慢噙滿了淚水﹐那淚水映著火光﹐抖動著﹐抖動著。 (淡出.疊入) 高橋呆呆地望著嵇明剛才坐過的沙發﹐若有所思。 36(近景) 高橋家的晚餐其實也挺簡單的。同樣的矮桌上﹐這會兒放上了幾碟子菜。 電飯煲被連煲搬來桌邊﹐高橋綾子給自己添上了飯﹐坐到沙發上。 高橋浩瀨(扒完了碗裡的飯﹐就著桌邊鞠了一躬)︰“ご馳走様でした!”(謝謝您的款待!) (注︰“ご馳走様でした”是日語中受了別人的款待﹐尤其是吃喝了別人請客的飲食之後常説的感謝語。但這句話在這裡我想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我吃了你辛苦做的飯﹐謝謝你”﹔二是在家白吃蹭完了飯時表示一下“我又沾了你們的光﹐請您們包涵”的意思。不過我想﹐他老子起先當著遠客的面拼命地數叨他都一把年紀了﹐還在家啃老﹐白蹭飯吃﹐不幹活等等﹐也許這會兒他說的更多的便是後一層意思。) 37(近景) 高橋夫人(訝異地)︰“もういいの?猫ちゃんももう少しのに。”(已經吃完啦?一隻貓恐怕都比你吃得多。) 浩瀨(站起身)︰“ちょっと気分が悪い。”(我有點不舒服。) 38(近景.微仰) 浩瀨上樓﹐與走下樓梯的父親擦身而過﹐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高橋健二下到樓梯下面這才回頭看了一眼上了樓的兒子。 (高橋夫人在那邊嚷︰“くすりを飲んだ方がいいわよ!”(還是吃點藥吧!) 39(近景.移.慢推) 高橋健二在桌邊坐下﹐放下手裡的《每日新聞》﹐摘下鼻樑上的老花鏡。 高橋夫人給丈夫端上了飯﹐把剩下的菜往他面前挪了挪﹐繼續吃自己的。 高橋健二盤坐在沙發上﹐攤開兩手﹐閉上眼睛﹐似乎嘴裡在默唸著什麼。 這一種飯前和臨睡前的默禱自從半個世紀前從戰場上歸來﹐就逐漸變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不這麼做﹐他真的是食臥不寧。 40(近景) 高橋夫人(扒著飯﹐開始了新一輪的數叨)︰“神樣にあんたの樣な人間がゆるされると思われる?”(你覺得像你這樣的人能夠得到神靈的寬恕嗎?) 她撈了一下醬湯﹐吃了一小塊從醬湯裡撈起來的豆腐。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並不看著自己的丈夫,那依舊平静的臉上倒看不出内心有多大的憤懑。 高橋夫人(咕噥)︰“本当に今日に来て﹑もう何回も、何回も思ってた、まだ分から無いわ﹑何んで父さんが君にあんなに気になったかな﹑嫁さんなんかまでにしとったって。大手会社マスターの一人女の子だよ﹑冗談じゃない?人柄がいいって﹑噓が全然無くって﹑真面目な男なんって﹑本当の事かしら!”(我真是到今天都沒弄明白﹐我爸爸怎麼會讓我嫁給你這種人。我可是大公司老闆的獨生女!說什麼“人品不錯”啦﹑“從不說謊”啦﹑“辦事認真”啦﹐這說的究竟哪一句是真的?我怎麼一點都沒覺得?) 她看了高橋一眼﹐向門邊抬了一下臉)︰“先の中国人はいい人間だよ﹑話だげで聞いたげど。(她把碗裡剩下的醬湯倒進飯碗裡﹐泡著飯吃)人柄もよいし﹑真面目だし﹑しかもよ﹑自分のお金で赤の他人の事をやってあげるなんって﹑今さらこの世にはもう珍しいとは思わない?”(剛才那個中國人是個好人﹐光聽他說的那些話就能聽出來。人品好﹐做事認真﹐而且現如今﹐拿著自己兜裡的錢去為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做事﹐在這個世界上﹐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人很稀有嗎?) (注︰マスター﹐日語外來語﹐老闆﹐公司﹑產業的所有人。原詞為英文master。)
41(近景) 高橋健二恢復了坐姿。他用餐巾紙逐一擦拭著自己的筷子與調羹﹐一根一根,一遍一遍,如此重複幾遍後再把手裡弄皺了的餐巾紙重新弄平,再擦。 這個動作有點怪異﹐透露著動作者內心的極大矛盾﹐心理學如此告訴我們。 42(近景) 高橋夫人(瞪了對桌一眼)︰“あんたって﹑昔﹑中国人に悪い事をやってたでしょう?いまさら﹑何故中国人に対して真実な事を話せないの?”(你啊﹐過去﹐不是對中國人幹了壞事了嗎?到了現在這種時候為什麼還不能對中國人說一句實話呢?) 她把拌了醬湯的飯碗舉到嘴邊又放下︰“あんた自分の心を触って見て﹑あんたがその日中友好協会委員の名の下のお陰で﹑中国と商売して﹑沢山のお金を儲けってるじゃないのか?”(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你在日中友好協會會員的名義下﹐跟中國做生意﹐賺的錢難道還嫌少嗎?) 43(特寫.拉開) 高橋夫人下意識地又添了半碗飯﹐她想了一下﹐又撥回去一大半。 高橋夫人(坐回沙發﹐繼續沉浸在一種氣憤的情緒中)︰“それで死んだケイさんの子供さんに対し﹑嘘ばっかりを使って﹑恥とは思わない?”(就那樣你還對著死去了的嵇先生的孩子﹐滿口謊言﹐你就不覺得羞恥嗎?) 她把碗放下﹐把碗邊的一顆飯粒用食指黏著﹐送進嘴裡︰“それがもし﹑あんたが恥と思わなかったら﹑あたし﹑それと浩瀨ちゃんと一緒に家を出て﹑実家に帰って行ってもいいから!(眼淚奪眶而出﹐她抬起手掌抹去)あたし﹑本当に恥ずかしい!”(如果你不覺得羞恥﹐我﹐還有浩瀨兒,可以一起離開這裡﹐回我自己的娘家去!我真的是受够了!) “父さんは何でこんな立派な商社をあんたの樣な人間に渡すよな?”(我父親怎麼會把這麼大一家公司交給你這樣的人去打理?)眼淚奪眶而出﹐她抬起手掌抹去︰“もう こんな百済な話しなんか﹑あたしは本当に厭だ!”(跟你説這種無聊話,我也真的是覺得丟人!) 她猛地站起身來﹐欲走﹐又停住﹐回頭。喊了出來︰“日本人って﹑利益の前本当に人間の顔つきも捨てじゃうの?”(日本人﹐難道為了利益就真的連臉都可以全都不要了嗎?) 高橋夫人猛地擰過身﹐用圍裙抹著眼淚走了。 44(近景.半俯) 矮桌邊﹐高橋健二獨自一個人吃著飯。 他往納豆碟子裡倒了點醬油﹐抓著手裡的筷子使勁攪和著。 很久,他挑起一撮納豆欲塞進嘴裡﹐又似乎嫌那長長的黏絲礙事﹐他用筷子挾著那撮納豆在碟子上空反復繞著﹐似乎是想借以扯斷那些長長的黏絲。 45(近景) 繞了好多圈之後﹐他終於把繞斷了黏絲的那幾粒納豆填進了嘴裡﹐隨之﹐又挑起另一小撮納豆﹐重複著繞斷黏絲和吃的動作。 未幾﹐他停下筷子﹐空空的眼神望著眼前的空氣發愣。 46(近景.拉開) 次日清晨﹐嵇明投宿的舊式民宿小旅館裡。 嵇明理著床上的被子。 他把被子疊好﹐放在床墊的一頭﹐習慣性地抻平了床墊。 他背起雙肩背包﹐回頭望了一眼房間﹐帶上了房門。 47(近景.推) 樓下走道轉角。 嵇明把鑰匙交還給小櫃檯裡外忙碌著的和服老婦。 和服老婦看了看鑰匙上的木牌﹐回進櫃檯﹐從櫃檯後側的暗褐色木格裡掏出一張白紙條。 老婦輕聲地說著日語﹐從老光鏡片的上方打量了一下嵇明﹐把紙條遞了過來。 48(特寫.拉開) 嵇明把那張折疊成一個“又”字形的白紙條打開。讀著那張紙條﹐他的雙手竟然因為突然來臨的喜悦而激動顫抖起來。 (高橋健二的畫外音﹐說著相當流利的中文︰“嵇明先生﹐早上八點整﹐我在市民會舘等你。” 49(近景) 奔跑著的嵇明站住﹐揚手截停了一輛“TAXI”。 關上門﹐TAXI開走了。 50(近景.移) 早晨的市民會舘﹐偌大的前廳裡悄無人跡。 51(近景) 自動門打開﹐嵇明在門口站了一下﹐跑了過來。 52(中景.慢推) 休息區一角。高橋健二從沙發椅上緩緩站起。 嵇明跑進畫面﹐喘著︰“済みません﹑遅刻しました!”(對不起﹐我遲到了!) 53(近景) 高橋(笑了笑)︰“いいよ。”(沒事。) 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通嵇明﹐嵇明被他寓意不明的眼光看得反倒有點侷促起來。 高橋︰“じゃ﹑一緒に朝食でも食べようか?”(那,我請你吃個早餐吧?) 嵇明(搖頭)︰“いいえ﹑御遠慮なく﹑”他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以撒謊的方式推辭︰“もう朝から一杯食べました。”(不﹐不用客氣了﹐我一早已經吃得很飽了。) 高橋側過身﹐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54(近景) 走動中﹐高橋站住。 他從寬大的和服袖子裡掏出幾張用回形針別得整整齊齊的白紙﹐遞給了嵇明。 嵇明退開兩步﹐捧著那幾張手寫資料如飢似渴地讀了起來。 55(近景) 高橋看了一眼嵇明﹐抱怨道︰“もう頭がふらふらなってな﹑もう年だから。”他看著嵇明﹐又道︰“家に帰って﹑一日中寝るか。”(腦袋都空了﹐唉﹐上了年紀啦。一會兒回到家﹐說不定能睡上一整天呢。) “ゆべ全然寝てないのですか?”(昨天晚上您沒睡啊?)嵇明的視線離開了一下手裡的紙頁。 56(閃回.近景) 書案前﹐高橋默坐在那裡﹐對著案上的那疊白紙苦苦思索。 許久﹐他拿起筆寫了起來﹐用左手。 57(近景) 高橋踱了兩步﹐意味深長地︰“ここに書いて有るのは私の知っている事だけだ。その確実な事実と詳しいことは嵇明さん自から確認するしかないな。それにあらゆる場所が覚えたのまま書いてあるけど﹑あくまでも何十年前の古いやつだから。後な﹑ちょっと注意して欲しい事がある。”他看著腳下的地毯﹐話裡有話︰“この筆跡(ひっせき)だけを見て﹑その字を書いた人間が誰だと分かる?”(寫在這裡的,只是我所知道的情況。但是具體情況和詳細內容只能靠你自己去確認了。另外,所有的地址都是根據記憶寫的﹐那全都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曆了。另外﹐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如果僅僅憑著這些筆跡﹐你能判斷出這些字是誰寫的嗎?)” 58(近景.移) 嵇明領悟﹐搖頭但肯定︰“不。完全看不出來。真的。” 他收拾著資料﹐詢道︰“高橋さんは池田公威さんって御存知のですか?彼もその中国訪問団上海で父さんと知りあいになったのですが。”他把資料放進背包﹐續道︰“彼から阿部聡さんが山口弓美という幼い頃からの恋人が有って﹑海南島にある‘撫子’という海軍慰安所で自殺したと聞きました﹑また彼女達の出発頃の写真も何枚も撮った﹑古いからよくは見えないですが……”(高橋先生不知道認不認識一個叫池田公威的人?他也是你們那個中國訪問團的成員﹐在上海跟我父親認識的。我從他那裡瞭解到﹐阿部聰自小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叫山口弓美﹐是在海南一個叫做“撫子”的海軍慰安所當“慰安婦”期間自殺的﹐他還保留了不少那些女孩子出發時候的照片﹐只是時間太久﹐已經看 不太清楚了……) 他忽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等他轉身四顧這才發現﹐剛才還在自己面前笑意盎然,説要與自己共進早餐的高橋健二﹐一個近八十歲的老頭﹐一個參加過海南橡膠“收集”任務的日本侵華老兵﹐西田會社現任董事長﹐日本關西區日中友好交流協會的資深會員﹐與自己的父親因討論日軍二戰侵華史及建立上海-大阪友好姐妹城市活動而結識的朋友﹐一個口口聲聲反思侵略歷史並願矢志為中日世世代代友好添磚加瓦的高度覺悟者﹐竟然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59(近景) 嵇明週遭看了一眼﹐搖著頭﹐白日見鬼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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