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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魚和網
魚死或網破﹐什麼樣的結局更合乎邏輯﹖ （五） 1（近景．移．推） （上海華東醫院臨終病房。 1997年12月25日凌晨﹐雨。 嵇明收著濕淋淋的黑色折疊傘﹐沿著長長的走廊﹐匆匆跑了進來。 他右臂單手抱著一個藍印花包袱﹐在這天寒地凍的冬雨裡﹐竟然跑得滿頭熱氣。 2（近景） 嵇母（迎上數步﹐接過兒子手裡的東西﹐低聲而急切）︰“快﹐快點。你爸爸又醒過來了﹐正等著你說話呢！” “針打了？”嵇明邊走邊問。 “打過了﹐”嵇母點頭﹐“醫生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所有的劑量都已經用到了極限。”她看著數日間瘦得落了形的兒子﹐不忍地︰“說是﹐只能維持四十分鐘。” 嵇明輕輕地推開了病房的門。 3（近景．移．推） 這是一個雙人病房﹐鏡頭左側的病床上，同樣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垂危老者﹐他的陪床﹐一個頭髮已經全白﹐脊背微駝的老婦雙手握著病人的一隻手﹐低聲地絮絮談論著。病房右側的病床上﹐身著藍條病服的嵇舜天枕著一個大枕頭﹐大睜著雙目﹐期期地望著房門的方向﹐已然失明的眼睛裡那種期盼慇慇的神色觀之令人動容。 嵇明趨前幾步跪下﹐雙手緊緊握住了父親那隻停在空中顫抖著的手。 （小提琴演奏的主題音樂驀然響起﹐如訴如歌。 4（近景．微俯．慢推） 臉色潮紅的嵇舜天轉著頭﹐仍然留著固定鼻飼管與氧氣管的白色膠布痕跡的紫色嘴脣啽合著﹐目光在兒子的方向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床側的那台心電圖儀上﹐顯示生命在流逝在進行的那顆發亮的綠點蝌蚪般竄動著﹐自左向右﹑曲線形地不停運行著﹐伴隨著“嘀﹑嘀”的聲響。 嵇明忍著淚水。 嵇舜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摸了摸兒子濕漉漉的頭髮﹐啞聲道︰“下雨啦？頭髮都淋濕了。” 嵇明點頭︰“嗯﹐沒事。我打著傘呢。” 5（近景） 暗影裡﹐嵇母抱著兒子取來的包袱靜望著兩父子﹐無聲飲泣。 6（特寫） 嵇明（把嘴湊到父親的耳邊﹐輕聲道）︰“爸爸﹐您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吧？” 7（近景．慢推） 嵇舜天（望著天花板上隱隱約約的那斑光亮﹐氣息短促但語句清晰）︰“中國﹐是大國﹐但民氣太弱。為什麼要叫他﹐一盤散沙呢？那是因為﹐人人都不把皇帝家的國﹐當成自家的國。人人都喜歡看熱鬧﹐所以﹐洋人打進來了﹐大家都不當一回事。” 8（特寫） 嵇明答應著﹐不住地點頭。 9（近景．微俯．慢推） 嵇舜天（語調遲緩）︰“日本人﹐把中國當肥肉。特別是鴉片戰爭後﹐兩次打下來﹐中國的白銀都流了出去﹐被英國人裝進了口袋去了。日本人看到了機會。什麼叫做‘趁人之危’？”他嘆了一口氣﹐“清代﹐中國的疆域﹐歷史上最大﹐GDP和對外貿易量更是三百年舉世第一﹐ 什麼美國人英國人﹐全都甘拜下風。你好好去查一查﹐1890年代﹐甲午戰爭前的中國﹐中國的GDP是日本人的五倍﹐七．七事變前一年﹐1936年﹐中國的GDP仍然是日本人的三倍！（他艱難地轉了轉頭）可是﹐就像那時的文人仍在頌歌‘地大物博’時﹐魯迅批駮的那樣…﹐” 嵇明接口道︰“‘倘是獅子﹐誇說怎樣肥大是不妨事的﹐如果是一口豬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頭。’” 嵇舜天欣慰地點頭﹐他摸了摸兒子冰涼的手﹐續道︰“獅子是什麼？怎麼才能培養出獅子的性格？沒有血債血償的剛烈﹑我哭我歌我行我素的自信﹐什麼都是空談。” 〔注︰“倘是獅子”一段﹐出自唐弢的`《瑣憶》一文。是魯迅二﹑三十年代痛感某些知識分子在列強環伺﹑主權淪喪中無懮無患時說的話。魯迅﹐1881-1936﹐中國文學家﹑思想家。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出身破落封建家庭。1902年赴日留學﹐原本學醫﹐“欲以醫術拯救國人的生命”。支持孫中山反清辛亥革命。1909年回國﹐曾任南京臨時政府和北平民國政府教育部部員﹑僉事等職﹐兼在北京大學﹑北平女子師範大學等校授課。1918年5月﹐首次用“魯迅”筆名發表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五四運動之後﹐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參加《新青年》雜誌編撰﹐與中國早期共產主義者李大釗等一起抨擊封建文化及其道德﹐表現出強烈的愛國主義和民族﹑民主主義思想觀。1926年8 月﹐因支持北京學生反“二十一條”愛國運動﹐為段祺瑞反動政府所通緝﹐南下至廈門大學任職。1927年1月轉至廣州中山大學任教。蔣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憤然辭職﹐10月到達上海﹐先後參加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和宋慶齡等發起的中國民權運動保障同盟等。作品無不展現人文思想﹐深刻反映中國社會的深層錮疾和矛盾。作品有《阿Q正傳》﹑《祝福》、《藥》、《故鄉》等多部﹐與書信以及譯著等歸集於《魯迅全集》。1936年10月19日病逝於上海﹐初葬虹橋萬國公墓﹐1956年，遷葬上海虹口公園（今魯迅公園）﹐毛澤東親自為重建的魯迅墓題字。他長期患有肺病﹐但關於其死因﹐其子周海嬰回憶他母親許廣平（1898-1968）至死都懷疑﹐是當時為魯迅治病的日本醫生須藤﹐在用藥和治療中做了手腳。〕 10（特寫） “世界抗日戰爭﹐史實維護會﹐我已經去了信﹐請他們考慮﹐到中國來﹐開一個‘慰安婦’問題研討會。中國是，亞洲最大的﹐‘慰安婦’性奴隸受害國。國際法庭﹐戰爭罪行婦女庭不到中國來取証﹐說不過去。法理上﹐台灣和大陸政府都作過表示﹐放棄二戰對日索賠。但這不能代表民間﹐不能代表個人。”嵇舜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續道︰“到時候﹐你要領他們去‘大一沙龍’、‘海乃家’﹐看實物。告訴蘇老師﹐‘大一沙龍’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保存下来。日本人最會毀屍滅跡﹑掩蓋罪行﹐最善於逃避罪責﹐我們自己再不保護﹐保存那些有代表性的遺跡﹐將來怎麼跟他們對薄公堂﹐教育後人？”他摸索著兒子的手﹐喘息良久﹐“跟日本人鬥﹐心要硬﹐要長腦子﹐要靠本事﹐不憑國力﹐不走外交﹐不借重國際法﹐根本行不通。中國人﹐吃虧在窩裡鬥﹐內鬥內行﹐外鬥外行。從來不把別人家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一看見外國人腿就軟。別人家死了三個人﹐他不心疼﹐自己掉了一顆牙﹐他哇哇叫。蔣介石那種人器量又實在太小﹐大大高估了日本人﹐怠慢了自己百姓。”他長長地嘆著氣﹐“對日索賠這口冤氣不吐﹐人心不順﹐民心不服﹐天理難容！那根本不是錢的事﹐是心﹐是氣﹐是民意﹐民無意氣則狗可隨意欺之啊！” 11（特寫） 嵇明望著父親﹐哭了起來。他強忍著自己試圖不發出聲音﹐但終究沒能忍住。 嵇母輕輕地拍了拍兒子﹐安慰並制止了他。 12（特寫．慢拉開） 嵇舜天（久久地盯著兒子模糊的影子﹐問）︰“東西帶來了嗎？” 嵇明（驚醒）︰“嗯﹐在這裡呢﹐您要的趙藩的聯句在這裡﹐我帶來了！” 他從母親手裡拿過那兩個捲軸﹐緩緩展開﹐把父親的手放在那兩幅泛黃了的捲軸上。 13（近景） 嵇舜天青筋暴凸的瘦手在紙捲上慢慢摸索著﹐口中喃喃有聲。 嵇母（提醒兒子）︰“你爸爸讓你唸給他聽﹐快唸給他聽。” 14（近景．慢推） 嵇明︰“噢﹐‘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他看了看母親和凝神靜聽著的父親﹐又重新唸了一遍。 嵇舜天喃喃著︰“說得多好啊﹐真好。知兵並非好戰﹐審勢可度寬嚴﹐……” 話未說完﹐他猛地咳嗽了一聲﹐抬頭吐出一口黃水﹐嵇母忙用毛巾擦去丈夫吐出的髒物﹐眼見得丈夫潮紅的臉色漸漸暗了下去。 嵇明緊張地幫著父親輕揉著骨瘦如柴的胸部。 一陣忙亂後﹐嵇舜天輕舒了一些﹐他輕扶著兒子的手﹐深凹的眼眶裡濕潤了。 〔注︰此聯句出自清末民初愛國文人趙藩的《成都武侯祠甯遠樓楹聯》﹐被認為是總結了三國以來蜀國治國治軍甚至治民得失成敗最富哲理的句子之一。曾深得親臨誦讀的毛澤東的讚許。趙藩（1851-1927）﹐雲南劍川人﹐白族。光緒元年（1875年）舉人﹐曾官至四川川南道按察使。辛亥革命前棄官回籍﹐為雲南獨立運動效力。1913年當選為民國政府眾議員﹐入京主持臨時會議﹐不久棄職回滇﹐力贊門生蔡鍔（1882-1916）發動的倒袁護國運動。著有《向湖村舍詩》初集﹑二集等。〕 15（特寫．拉開） 嵇母用棉簽潤了潤丈夫龜裂的嘴唇。 半晌﹐嵇舜天續道︰“明中期以來﹐李鴻章算是把日本人看得最透的中國人之一了。 他跟他兒子被扣在下關當人質﹐那《馬關條約》是不簽也得簽吶！（他長抒了一口氣﹐幽幽地背起了這位清末北洋大臣的字句）‘其人貧而多貪﹐詐而鮮信。’” 16（特寫．拉開．慢移） 淚水漫出了嵇明的眼眶﹐他接著父親的語句﹐背了下去︰“‘其國與中土相近﹐往返便捷﹐其形貌文字﹐悉與華同﹐以此攫取我內地之利﹐浸移我內地之民﹐操術愈工﹐滋害必愈甚﹐更非西洋比也。’” 嵇舜天握了握兒子的手﹐欣慰地︰“李鴻章，目睹了一個王朝由興盛走向覆滅﹐對列強﹐尤其是對日本可謂恨之切﹐知之深啊！”他直直地望著床頭燈反在天花板上的那個淡淡的影子﹐又低誦起平生最愛的古書名句來︰“‘吾恐季孫之懮﹐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他喘息良久﹐復又誦道︰“‘戰勝﹐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舉秋毫﹐不為多力﹔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 渾身輕瘦得像一隻紙偶似的嵇舜天輕語著﹐臉上因補充進去的腎上腺素而催生的象徵生命的紅葷逐漸消退殆盡﹐他無力地閉上眼﹐聲音卻仍然清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啊！” 〔注︰“其人”一段，出自李鴻章的《籌辦夷務始末》第82卷第31頁。李鴻章（1823-1901）﹐清末洋務派領袖﹑淮軍首領。安徽合肥人﹐道光進士。1870年繼曾國藩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執掌清廷外交﹑軍事﹑經濟﹐權傾一時。興辦中國近代工業﹐先後設立江南製造局﹑輪船招商局﹑開平煤礦﹑天津電報局﹑津榆鐵路﹑上海機器織布局等影響中國至今的近代工業企業。代表清廷，在二十四年間先後談判和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中英煙臺條約》（1876）﹔《中法新約》（1885）﹔《中日馬關條約》（1895）﹔《中俄密約》（1896）﹔八國聯軍《辛丑條約》（1900）。目睹和親歷了清王朝淪喪了約12℅的疆域和一步步淪為貧窮與半殖民地國家的過程。“吾恐”一句，出自孔子《論語．季氏》。意為凡失敗最根本的原因常常在於自己﹐在於內部。季孫﹐人名﹐戰國時魯國大夫。顓臾﹐音“專于”﹐地名。蕭牆﹐門屏。當時﹐季孫把持魯國朝政﹐將伐顓臾﹐孔子認為季孫真正的懮患在內部。後世因稱內亂為“禍起蕭牆”。《後漢書．傅燮傳》︰“此皆釁發蕭牆而禍延四海也”。“戰勝”一句﹐出自《孫子兵法》篇四《謀攻》。意思是因為勝利﹐人們往往容易只聽見好話。其實勝利並非就是百分之百的成功。就像舉得起毛髮不見得力氣大﹔看得見日月不說明眼力好﹔聽得見打雷也不能證明耳朵靈。“溫故”一句﹐出自《論語．為政》﹐最後“攻乎”一句，意為治理國家﹐善在有道。殊途可以同歸﹐唯異端無法同歸。〕 17（近景．慢推） 劇烈的疼痛重新布滿了他的全身﹐他的四肢和身體又一次抽搐起來﹐人因為抽筋至於半坐了起來﹐豆大的汗珠沁滿了他的體表﹐嵇舜天咬緊牙關﹐緊閉雙目﹐渾身強直地顫動著。 嵇母打來熱水﹐用熱毛巾輕輕地為丈夫擦著﹐輕喚著丈夫的小名︰“菊生﹐累了你就歇歇吧﹐別說那麼多了。” 嵇明跪伏在父親耳邊﹐輕捏著父親的手臂﹐輕喚著︰“爸爸﹐疼你就叫吧﹐叫出來會好受些的。” 他徵詢著自己的母親︰“媽﹐我再去找醫生讓他們想想辦法吧？” 嵇母搖頭︰“醫生已經說了﹐這是最大的劑量﹐最後一針﹐再沒有任何藥可用了。” 嵇舜天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又睜開眼睛﹐望著黑乎乎的空氣搜尋著﹐他體內的能量已經消耗殆盡﹐他已經進入最後的彌留了。 嵇明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輕語道︰“爸爸﹐我和媽媽都陪在你的身邊﹐你有什麼話就說﹐要是覺得累了就歇會兒吧！”
18（近景） “嗯﹐嗯－”﹐嵇舜天忍受著﹐呻吟著。 嵇母叫著丈夫的小名﹐將耳朵貼在他啽合著的唇邊﹐輕撫著丈夫的臉﹐聽著﹐撫著。 嵇明︰“媽媽﹐爸爸還在說什麼？” 嵇母（平靜而堅强）︰“他要你把錄音資料整理出來﹐整理成文字﹐他說錄音帶錄下的﹐保存不了多久。他想讓你代他去一次日本﹐把他列出的問題都核對一遍。讓你去的時候別忘了帶禮物。” 嵇明再也忍不住眼淚﹐他站起身﹐捂著嘴哭了起來﹐哭得渾身直顫。
19（近景） 護士進來了﹐手裡拿著一個粗大的針筒。她拉上了兩張病床之間的幃幔﹐看了看已經見底的滴瓶﹐又看了看腕上的錶。 她褪下口罩﹐湊近嵇母︰“要不要再打一針強心針﹐直接注射到心臟裡？” 嵇母看了看兒子﹐搖頭回絕了︰“不要了﹐謝謝你。” 20（近景） 嵇舜天仰著臉﹐喃喃著誰也聽不真切的句子﹐聲音終於小了下去﹐最終停止了。 他的眼睛就那麼睜著﹐嘴仍然那麼張著﹐沒有了氣息。 （心電圖儀鳴叫了一聲﹐拖著一聲刺耳的長音。 21（近景） 嵇明抱住自己的母親﹐把臉偎依在母親身上﹐無聲悲泣。 22（特寫．拉開） 嵇母流著淚﹐輕輕跪下﹐她輕喚著丈夫的小名﹐幫陪伴了自己一生的丈夫合上了口和眼。她伏在丈夫的身上﹐淚流披面﹐痛不欲生。須臾﹐她站起來﹐把床頭的位置讓給了兒子。 23（特寫．微俯．拉開） 嵇明撫著父親的額頭﹐輕聲說道︰“爸爸﹐你放心去吧﹐我和媽媽都陪在你的身邊，一步也不離開。” 都說男孩是自親人死去才突然成熟起來的。 嵇明站起身﹐強忍著悲痛︰“媽﹐我們還是先幫爸爸﹐穿衣服吧。” 24（近景．拉開） “好。”嵇母輕聲答應。她再次跪下﹐抓住一輩子相依為命的親人的那隻漸漸變涼了的手﹐淚如泉湧。 護士來了﹐將嵇舜天身上大大小小的管線一一拆去﹐將心電圖儀的電源拔掉﹐將儀器推到了牆邊。 她跟嵇明輕語了幾句﹐走了。 25（近景．慢推．化） 嵇明把帶來的那個藍花包袱打開﹐看著一件件母親一針針親手縫製的壽衣﹐淚水復又遮住了他的視線。 （主題曲音樂如瀑。《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回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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