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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秘 密 阿部聰﹐滿香心中最後的秘密 （四） 1（特寫．慢拉開） 暖暖的油燈光﹐映照著一根細鐵簽﹐在用力地摳著牆上石塊間的填泥。 山立蹲下。 董翰昌端著油燈﹐儘量讓光照在山立施工著的地方。 2（近景．慢移） 山立用鐵絲仔細地挑去石縫裡層填著的灰泥。 石塊的縫隙處﹐黑乎乎的空隙露了出來。 3（近景．拉開） 山立用手去摳石板兩側顯現出來的石縫﹐試了一下﹐雙手一起抓著﹐一用力﹐將一塊石板起了下來。 （幻．疊入） 學圻將一塊石板小心翼翼地放到牆上﹐一手扶著﹐一手往石板縫裡抹上灰泥。 4（閃回．近景．拉開） 學圻（站起身來﹐拍了拍手﹐問道）︰“姑﹐這樣總穩妥了吧？” 5（近景） 滿香疼愛地撫了撫學圻滿頭濃密的頭髮﹐轉頭又看了看灶後的牆角﹐點頭。 （淡出） 6（近景．移） 董翰昌將油燈再往牆洞湊近了些。 山立探頭向牆洞裡觀察了一會兒﹐伸手從牆洞裡捧出一隻用瀝青防水紙層層包裹的小木盒來。 7（特寫．慢拉開．抬起） 桌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隻外層裹著厚厚防水紙的木盒被放在桌上。 8（近景．慢推） 學圻找來了一塊布﹐在鋪著布的桌上將木盒外面的包裝一層層拆去﹐再用菜刀輕輕撬開了蓋子。 那隻塵封著記憶的木盒被打開了。
9（近景） 小曉依著山立﹐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隻盒子。 她記起了張校長曾經給他們添加的一篇讀物︰《時間囊》。 10（特寫．拉開） 學圻把一疊寫著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展開﹐放在董翰昌的面前﹐解釋道︰“這就是阿部茂樹最後寫給阿部聰的那封信的內容﹐是滿香姑姑後來憑著記憶寫下來的﹐原件已經不在了。” 11（閃回．特寫．拉開） 大坡山避難處。 那隻裝著遺書的“千人針”被投進了火中。 12（特寫．拉開） 滿香痛不欲生的眼神。 13（特寫．拉開） 學圻把兩隻裝過“大健鳳”消炎片的玻璃瓶拿了出來。 因為時間﹐兩隻瓶子的鐵皮蓋都已經鏽蝕成了粉末﹐惟有撕去了商標的咖啡色玻璃瓶體依然完整。 14（閃回．近景．疊） 都是趁著夜色﹐阿部送完藥後﹐匆匆從院子裡離開。 15（特寫） 下川看著這個完全不為嫖娼而匆匆來去的年輕人﹐滿腹生疑。 16（近景．移） 董翰昌拿著一隻空瓶﹐似乎仍然可以從那毫不起眼的瓶子上看見當年的情景。 他吸了一下鼻子﹐雙目濕潤。 17（特寫．移） 滿香把朴民淑用血淚換來的那一小疊日本軍票取了出來。 那疊曾經的錢幣已經發黃﹐那原本就差的紙質﹐現在更像是幾枚朽紙﹐仿彿可以一觸即潰似的。 18（近景．推） 山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張軍票﹐正反兩面看著。 第一次親觸親見實物的他﹐看到的不是什麼新奇﹐而是生身母親當年的滴滴血淚與深深恥辱。 19（特寫．變焦） 學圻把一個識字小本取出來﹐放在了滿香的手中。 看著那個自己用線縫起的本﹐滿香至今依然記得﹐兩個人多少次在小本上你寫一句我寫一句﹐互相教學語言文字時的情形。 20（特寫．慢拉開） 董翰昌翻到了一頁﹐上面的鉛筆字跡仍然隱約可辨︰“《飲馬長城窟行》？” 他讀出了聲。 21（閃回．近景．慢移） 滿香的眼前重又浮現出那最後一次﹐也是最最難忘的那一次約會的情景。 他讓阿部從床後的木箱裡拿出了小本﹐讓他以誦讀《樂府》的方式緩解情緒。 阿部翻到了梅香為他默寫出來的詩頁﹐先默默地辨認了很久﹐終於忍住了淚。 那個渾身傷痕﹐卻依舊彬彬有禮的日本男子﹐即便我們從今天看起來仍然是那麽平易而親切。 22（特寫） 他誦讀了起來︰ 《樂府．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具﹐輾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23（特寫．拉開） 學圻把兩枚銀圓取了出來。 這是在那天晚上﹐阿部聰遺贈的一枚日本銀圓和一枚“征支紀念”銀幣。 因為氧化﹐兩枚銀幣已經變得黯然無光。 〔注︰日本銀元﹐自1871年（明治四年）起鑄造﹐基本上是每年出一枚﹐直至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止。其明治元年（1868年）至明治三年（1970年）銀圓﹐因獲得中國甲午賠銀重新補造發行﹐各有兩種不同版本。自大正元年（1912年）起﹐不知何故﹐製造量銳減。其實物﹐作者今僅見“大正三年”（1914年）一種﹐錢幣市場上也鮮見其他。該系列銀幣﹐通重26﹒956克﹐成色九成。其正﹑背面紋樣如下︰正面﹐瓜葉菊簇擁的中心﹐上方為日本十八瓣菊國徽﹐國徽下方﹐自上而下書有“一圓”二字。背面﹐外圈文字自右至左分別為，漢字的“大日本．明治紀年”﹔以及“416 ．ONE YEN．900”英文字樣﹔內圈圖案為火龍搶珠。該幣除了在日本發行流通外﹐亦進入中國﹐在廈門﹑福州﹑九江﹑汕頭等多地流通。“征支紀念幣”﹐其重不一﹐成色約九成。正面圖案為兩把相互交叉的軍刀和步槍﹐上方為一頂陸軍鋼盔﹐除中間“征支紀念”四個篆體漢字外﹐上下各有“昭和拾貳參年”及“上海派遣軍從軍”等十三個篆體漢字。為1938年初﹐日軍佔領南京後在上海中央鑄幣廠刻版鑄造。所用銀材全部來自在中國各地掠得的銀圓﹑銀器等﹐鑄造量不詳。其背面圖案﹐到目前為止共發現了三種﹐分別為民國三年袁大頭之袁像﹑民國三年袁大頭之背面嘉禾“壹圓”﹐及民國24年孫像之背面“壹圓”帆船圖案。〕 24（近景） 學圻︰“董伯伯﹐我一直想問的就是這個。” 他指著“征支紀念”銀幣上的字﹐問道︰“這個‘拾貳參年’是什麼意思啊？” 董翰昌把銀幣接過去看了一會﹐道︰“噢﹐這是年份﹐讀‘十二三年’。指的是昭和紀年﹐也就是1937和1938年。因為大正天皇嘉仁﹐在心智和體質上存在遺傳缺陷﹐大正的兒子裕仁﹐1921年就作為攝政王長期執掌權柄。1926年大正死後﹐昭和正式登基﹐所以昭和紀年等於25加公元年份。” 25（近景．移） 大家傳看著那兩枚銀幣。 董翰昌循循善誘﹐道︰“現在﹐用鍵盤輸入‘san’﹐仍然會有這個‘參’字出來﹐這是中國古漢語裡的寫法。記帳數字大寫的‘三’也只是把它下面的三撇放平。如果有機會﹐去看看博物館裡商周青銅器上的銘文，就會更清楚﹐鍾鼎文和秦國的小篆﹐‘參’和‘三’一直是通借字。而1867年﹐日本明治維新前﹐所使用的官方文字全部是漢字﹐不使用假名。而比這更早的許多日本書籍﹐包括每一個音節也全都由漢字寫成。比如﹐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原版上面全部是漢字。還有他們今天的‘國技’大相扑﹐據可靠的考古實物證明﹐那也完全是師承於中國西漢的搏擊﹐連裝束和比賽規則都一樣。” 學圻﹑山立欽敬地看著董翰昌﹐為他的學識所傾倒。 26（特寫．拉開） 學圻再從盒裡掏出一隻褪了色的香囊式織錦小袋﹐看了看﹐把它遞給了董翰昌。 董翰昌輕輕地拿著它﹐端詳了好一會兒﹐又把它遞給了滿香。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默默地看著滿香。 （塤﹐這一中國人利用泥土和火焰發明於七千餘年前的古老樂器﹐懮傷而孤獨地奏鳴著﹐那聲音自遠而近﹐清晰卻飄渺。《月團團﹐照故鄉》。 27（近景．移．慢推） 滿香托著那隻褪了色的小布囊﹐端詳了很久。 兩行淚水止不住地淌了下來。 學圻把她的手裡把布囊接了過去﹐輕輕地解開了束在小布囊上的那根黃色絲線﹐從裡面抽出一張泛了黃的卡片。 他把卡片放在了滿香手上。 28（特寫） 薄薄的卡片上﹐一面豎著印著一排黑色的機印老宋體漢字︰“伊勢神宮御守”﹐中間部位蓋著一個褪了色﹑但依稀可辨的紅色印章。 反過來﹐卡片上用墨汁寫著︰“平安”﹑“彈除”﹑“阿部聰殿”共八個漢字。 29（特寫） 董翰昌摘下了老花鏡﹐神色凝重。 他久久地端詳著滿香臉上的種種細微的情緒變化﹐卻絕不忍心打斷她的情緒﹐他靜靜地端起碗喝了一口茶﹐心潮湧動。 30（近景） 山立接過了那張卡片﹐端詳著﹐看著上面那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羞愧難當。 （塤吹奏的《四季風》﹐幽婉﹑深情。
31（閃回．近景．慢拉開） 死氣沉沉的宿舍裡﹐下哨回來的阿部拖著疲憊的身軀﹐爬上了自己的鋪位。 離家七年。他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打發每一分屬於自己的時間。 他記得父母親自幼無數遍對自己和哥哥講解過的那兩個漢字︰慎獨。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 那是一種修行﹐那是一種態度，那是一種境界。 32（近景．慢推） 他盤腿坐著﹐重新把那封視作珍寶的信拿在手裡。 在梅香的幫助下﹐一直到這些天才能完整通讀的父親的遺書上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重新響起︰ （阿部茂樹的畫外音︰“聰兒如晤。有司入伍了﹐明天早上就走。說新兵訓練後也將去中國﹐去海南。我請他幫我給你帶一封信。沒有任何別的可以帶給你﹐我很惶愧。中國俗話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而這封信上已經是阿部家剩餘的全部。” 33（近景．移） 輾轉到手的這封信﹐完全依循著中國古文範例﹐除了頭上這一段緣由﹐滿篇文言﹐而且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將近六頁多篇幅﹐從起首第一字一直連貫到結尾。若不是半年來梅香的幫助﹑解讀﹐最初他只能勉強讀懂開頭的這段緣由﹐其餘往下的內容簡直連唸都沒法唸。 此刻﹐手捧著這封珍寶似的信﹐他仿彿重新回到了那個哺育他長大的家。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他記得杜甫的那首《春望》。 而手裡捧著的父親的遺書﹐又何止是家信那麼簡單！ 34（近景．俯．慢移） 他依著梅香跟他一起商定的標點﹐再一遍讀那些泣血書就的段落。 他藏信﹐也寫信。 當兵七年﹐他寫過無數的信﹐卻只在開始幾年收到過廖廖可數﹑而且信封無一例外都在日本本土被拆開檢閱後蓋上“檢查濟”紅色膠印的回信。 他給所有的親人寫信。他把寫信當作一種傾訴。無論是母親﹑哥哥﹑父親和弓美﹐甚至是給弓美的奶奶。這些幾乎佔用了他全部空閑時間的信﹐除了寫給父親的信﹐其餘的他幾乎都貼了郵票﹐卻沒有封口﹐原封未動地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每當看見那些貼著面值五錢﹐印著紅色的乃木希典半身像郵票的信﹐他的內心就無比哀傷﹐卻又同時無比沉靜﹐無比安慰。 畢竟﹐誰說過﹐書信﹐就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 面對著面﹐心貼著心。 35（特寫．慢移） 那枚沒能親手送給弓美的“護身符”﹐他一直隨身帶著。 在孤獨與寂寞中寫給弓美的信他同樣留著﹐從未寄出過﹐一封也沒有。 從車站送走弓美那天﹐他就明白﹐跟自幼便情真意切﹑兩小無猜的戀人弓美從此不會再見面了。這不僅是因為被徵召去當戰地服務隊員的姑娘﹐十個有九個回不來﹐更主要的是﹐像弓美那樣的姑娘是不會再回日本的﹐哪怕她能夠活下來。 臨行至今﹐她沒有告訴過自己甚至她的家人她去了哪裡便隱隱約約成了一種證明。 而他自己﹐從接到徵召通知的那一秒鐘起便明白﹐自己再活著回到日本列島的機會微乎其微。 36（特寫） 他親吻著裝著寫著山口弓美名字護身符的小布囊﹐心就像一口奔湧岩漿的深井。 每一次寫信﹑讀信或檢點舊信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親人就在面前﹐不厭其煩﹑專注而安靜地傾聽著自己講述著內心中的種種苦痛﹐種種猶豫﹐種種憤懣﹐種種思念。 人生最殘酷的事﹐就是人只能活一次。 從全家人接到哥哥的死亡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他真正體會到了那簡簡單單一個字背後的意義。死﹐就是永不相見﹐而死﹐又是時時相見。 以另外一種形式﹐在心裡﹐在腦海中。 但是﹐無論如何﹐通過信件、文字和語言﹐人們可以随時和任何人面對面﹑心貼心地交流﹑傾訴﹐跨越時空﹐逾越生死。 37（近景） 他親吻著父親的信。 父親的信從來都只是寥寥數語﹐唯有這最後一封﹐洋洋灑灑一氣寫了七頁。 這封全部以漢語寫成的信﹐對於他一直是一個謎﹐難分難解的謎。 而正像父親在信中所說的﹐除了文字古樸﹑沒有標點﹐對於文字背後字義與內容的理解﹐也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中文閱讀能力。 他清楚記得前些天﹐他在梅香的幫助下基本讀通了信上的全部文字之後發生的事。 38（閃回．近景．俯．降） 海行かば﹑水漬く屍﹔ 山行かば﹑草むす屍﹔ 大君の邊にこそ死なめ﹑ のどには死なじ。 （海行兮﹐願為水漬之屍。山行兮﹐願為草捲之屍。但得死在大君身旁啊﹐雖死亦猶榮。） 浴室裡﹐有司用他尚未完全變聲的嗓門﹐哼唱著那首在那個瘋狂的時代﹐幾乎所有的日本男子都耳熟能詳的勵志歌《海行かば》﹐獨自在蓮蓬頭下洗著澡。 那水早已經涼了﹐而因所剩無幾﹐那失去了壓力的水﹐淋下噴頭成了澆花似的淋水。 下午去膠林值外勤﹐他回來得遲了。 39（近景） 剛剛換崗的阿部拿著自己裝著肥皂﹑毛巾和換洗衣物的搪瓷臉盆跑進了浴室。 40（近景．仰．移） 已是黃昏﹐窄巷裡的燈光倒映在被雨絲淋濕的泥地上﹐為灰冷的鐵色黃昏帶來了幾抹生動。 回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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