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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散文‖大姑

 文斋堂 2020-07-24

大 姑

/荷塘月色

大姑去逝十九年了,我还会经常梦见她,醍来之后,辗转难眠,泪湿枕边。

在西峰上学时独处的那段时光中,大姑家是我唯一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蹭吃蹭喝的地方。

大姑家没有院墙,我总是把自行车直接骑到她的门口。每次只要绕过她屋后刚走到院口的拐角处,我便破了嗓子地喊:“娘娘(姑姑)。”大姑急忙奔着她的三寸金莲,甚至带有一些踉跄,跑出院子里笑眯眯地接过我的书包,一进屋便开始挽袖子做饭了,因为她知道招来了一只馋猫。

大姑忙着做饭,我坐在一旁,把积压在肚子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学校趣闻,心中烦恼,毫无保留。大姑从不插话,只管边忙边听,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后脑勺上的揝揝跟着脑袋前后晃着,她白净的瓜子脸上除过岁月染上的风霜外,没有任何斑点和疤痕,显得格外慈祥。每次都毫不含糊地做着我最爱吃的长面。弄汤时总忘不了挖一小勺子猪油,调好的汤里总记得煎两个荷包蛋。饭一做熟,先给我盛上,然后坐在炕边上,吊着两个小脚,两手放在大腿上,静静地看着我吃饭。直到把我这个小吃货喂饱,她自己才肯动筷子。

大姑出生于民国初期,我们的祖上是地主,她虽不知书,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却也达理。人又聪明能干,从她为人处事的态度和方式中,完全可以断定她原本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子。只是生活的辛酸让她变得沉默寡言,但却从未改变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坚强与善良的本性。

那时常听伯父说:“你娘娘二十二岁就守寡,不容易啊!”只字片语充满了对大姑的爱怜与疼惜。那次去大姑家,洗完头娘儿俩坐在门口晒太阳,大姑边给我梳头边讲了自己的故事:

大姑原本嫁的是个小商人,一次姑夫出门很久,带回来一个大肚子女人,不用问是小老婆了。大姑指着旁边的那孔小窑说:“当时他那个小老婆就住那屋,其实也挺可怜的,眼看要生了,啥都没有,我只好帮着准备了。月子里身体也不好,我不帮衬照顾她不忍心啊......”

那时我还小,有些事情不懂,只管听她唠叨。直到后来懂了感情,步入了婚姻,我才明白了大姑内心的苦。一个女人,要用怎样的一种豁达去接纳自己男人的小三,这种隐忍和包容背后,到底有多少无法言语的辛酸与无奈?

后来姑夫得病死了,小老婆嫁人了。姑夫在世时就把小表哥过继给他哥哥了,小姑只生了一个儿子,大姑就把小女儿给她了。大姑带着大表哥和大表姐,开始了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因为大姑精明能干,儿女们倒也出落得有模有样,大表哥后来还参加了工作,大表姐婚后日子也不错。因为过不惯城市生活,大姑不愿去儿子那儿,一直独自一人住在乡下。大姑为人和善厚道,深得邻里们喜欢,就连德高望众的三奶奶这位长辈,也要敬她三分。每年春节时,正月里三奶奶都要让三位叔叔一起去给大姑拜年,给孤独的她带去一些亲情的温暖。

常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姑当年种下了仁慈与善良,因而也收获了一份感恩与回报。我亲眼见过几次那个小老婆的儿子去看大姑,一口一个大妈地叫着,大姑看上去也乐呵呵的。在那孤苦伶仃的日子里,多一份亲情的陪伴甚好。

最最难忘的,是我九二年考上学后去给她报喜。那天大姑在摊麦子,本想帮她一把,岂料她老人家一反常态,板着个脸,让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重点是她把麦穗全压在下面,麦杆全留在外面晒太阳。我很纳闷,不解地问她:“娘娘,麦穗晒干了好碾,咱农村人不一直那样摊场吗,你咋弄反了呢?”

出乎我的意料,大姑莫名其妙地发火了:“看把你能得,我种了一辈子庄稼了,老了还不会干了,要你教?”说完后固执地摊着麦子。见她十分生气,我心里也很不痛快,干脆坐在树下凉着,让她自己折腾得了。一会儿她干完活就回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又来了,我想她肯定给我留了饭又不愿跟我说。可等我回去,她的屋门锁着,只见几只鸡叨着两个馒头满院子乱跑,窗台前,一只碗已被鸡弄到地上打碎了。这老太太,竟然像跟我有仇似的,又饿又渴,我也只好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临开学时,我去跟她道别,她还是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把手伸进大衣襟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柜子上的那个箱子,一直把手伸到箱底,摸出一个小手娟,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仅有的几张十元钞票中挑了最新的一张递到我眼前说:“拿着,外面用钱的地方多。"

我说:“我把所有粮食都卖了,五百多块哩,够了,要不够我会问父母要的,你留着花吧。”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固执地把钱塞进我的口袋。就在那一霎那,我看见她眼里的泪花,我泪奔了。原来大姑是不舍得我远走呀,在这几年蹭吃蹭喝的相处中,我已成了她孤独时光中期盼的重要亲人了......

一年以后我回去,依旧像以前那样一进到院子里就大喊了。她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半张着嘴,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她激动成那样,我便一头扎到她怀里哭了,摸摸我的头,帮我擦擦泪后她又破涕而笑。进屋后手按在我肩膀上,边摸泪边说:“娃,你真的回来了,我有时在屋子里呆着,老听见你喊我。跑到门口,人影子都不见,我心不死,以为你逗我玩呢。沿着庄子转一圈,还是不见人影,今天真的回来了......”

后来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看看她。每次见面也免不了娘儿俩抱头抹泪,每次走时,她也都少不了从箱底为我摸出十块钱来,固执地塞进我的口袋里。然后站在屋后的路边,默默地目送我走远。

九八年正月里,为了小弟转学的事,我陪父亲回去了一趟。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很久也没见父亲的缘故吧,她的情绪没有以往激动。笑眯眯地把我俩挨个打量一翻,赶紧进屋做饭了。不成想,那次一别竟成了永别。

零零年二月,我去宝鸡参加大弟的婚礼,堂弟告诉我说:"大娘娘去年冬天去逝了。”毫无思想准备的我,脑袋嗡的一下,然后就哭得稀里哗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大姑了。

这么多年来,每每想她的时候,看看和她唯一的一张合影。总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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