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狌狌情志

 zqbxi 2020-07-24


〔清〕成或因繪《山海經繪圖廣注·海內南經》,引自馬昌儀《古本山海經圖說》修訂本P6

狌狌,也可以写成举世皆知的「猩猩」两个字。狌、猩是异体字。虽然「狌」字单用时,偶尔还会串门,去与「鼪」即黄鼠狼相混同;但若重复而成为叠音字,在汉文古籍中,基本上可以重钞为「猩猩」,并不算作错别字。然而,本文要描述的「狌狌」,却与大家相熟的猩猩判然有别,所以,还是从字形上区分开来为好,以免进一步混淆视听。

如今称之为猩猩的那些,在大型动物园都可隔栏相看、凝神对望,也可随处找到图片的,乃灵长目巨猿科的三四种,主要分布在非洲,仅红毛猩猩一种,原产于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又称加里曼丹,以及第六大岛苏门达腊。后者是现代知名作家郁达夫的亡命之地,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战已经结束,他却为日本军人残害于彼处。而婆罗洲,属「南洋」,但从不属「安南」,相反,倒颇有不安于南的意思:安南曾有文献,将我们称之为南海、他们现在称之为东海的那片洋域,部分称作风暴洋,来表达他们客观的累世经验与主观的心有余悸。

与历史悠久的汉文书籍传统相比,「猩猩」二字用来指称红毛猩猩和黑猩猩、大猩猩、猩猩这几种动物的时间实在太短暂,大约起于近代东西方文明的交汇。那时候的博物学家和译家,常以古典时代即有的词汇,来容受新见到的物种乃至知识。譬如:用传说中的食铁之兽——貘,来指称奇蹄目那种生活在南美洲与东南亚的丑陋动物,它耳朵像马、体型像猪,而鼻子有一点点像大象,但又不惟妙惟肖,所以有人称之为三不像。又如:日语中的麒麟,指长颈鹿;这在中国也早有先例,明代宫廷得到过一匹来自印度洋北岸一酋邦从非洲东海岸购得的长颈鹿,博学的大臣们认为那就是孔子曾经见过的麒麟,永乐皇帝特令画工作画,还让当时朝廷里著名的书法家沈度写了一篇赞颂文字。旧的传统,就这样事与愿违地,因为附会而断裂了。狌狌也是从古典时期遗存下来的概念之一,犹在服役、却早已偷梁换柱。我没有统计过这些概念的数目,也许是绝大多数,甚至是全部。

那么,在我们的祖先那些未曾见过红毛猩猩的眼睛里,狌狌是什么呢?首先,这是一种出产于交趾的动物。后汉杨孚《交州异物志》、东晋郭璞《山海经注》和常璩《南中记》、唐代张鷟《朝野佥载》和李冗《独异志》等书甚至更加具体地指证,乃是交趾封谿县的特产。而北朝郦道元稍持不同意见,他在《水经注》中认为其产地在交趾的平道县。他虽然常被人以不曾抵达过南方相讥,但上文所列的那几位作者也没有听说曾履迹过交趾。况且,这些县的名字后来都不见了,因而抽象而不关宏旨。大致上,这几本书反复提到了两个故事,其中之一是说:汉代有一个叫黄霸的人,时在交趾任县令,有人背了一个蠕动的口袋来,云是送他土特产。黄霸问他,里面是什么东西啊?那个行贿者还来不及开口,就闻得那个封闭的袋子里好像藏了一个妖怪似的(事实难道不是这样么),闷闷地发出一声长叹,幽幽说道:只有一斗酒和我罢了。一打开,长官看到,里面居然是一头浑身散发着酒味的狌狌。

有关狌狌会说人话的记载,一直可以追溯到《礼记》。因其是儒家经典,而为后世文献引用不绝。书中把鹦鹉与狌狌并列后指出:虽然这两种动物会说人话,但我们还是得公事公办,决不允许把它们算作人类。像这样,不屑以听觉、以语言来划分族群,要求诉诸视觉、乃至进行道德考察的观念,合乎儒家对社会进行内部分层的一贯做法。曾经有人认为,除了录音机等人造物,这个世界上只有个别鸟类才能模仿人的语言——包括鹦哥(鹦鹉的别名)、八哥、鹩哥、行不得也哥哥(鹧鸪)等等都有能力反复附和这一论点。我不知道这些哥是不是「兄」的意思,或许要追溯到最初人们自己还不会说话时,见到这些鸟说人话而肃然起敬?《诗经》有句:「鹑之奔奔,鹊之彊彊,我以为兄!」《诗经》中的叠词常有拟声,所以写成「喯喯」和「[口强][口强]」大概不过分。不过,有一个小说中的例子说明,把鸟称为兄,跟对方的语言能力无关,见金庸《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和他的神雕。那神雕横骨未化,不会说话。

而另有人又举证出兽类中的唯一例外:能不经修炼、不得长生、不获奇遇、不傍仙人,不属祥瑞异种却口吐人言的,大概唯有狌狌一种而已。狌狌的语言能力,也许存在着一个进化过程,可供考据癖们探挖捕捉。要知道,《交州异物志》一书旨在开创一种记怪异、录博物的风气,所以,作者杨孚描述了封谿县的狌狌刚生下时候的幼小以及它们未成年时代简单的哇哇发声状况,说,它们有段时间只会在晚上,在山村之外,远远地,勉强加入到夜啼郎的独唱中去,来营造一种百犬吠声、百儿哭夜、百鬼夜行、百鸡报晓的氛围。要知道,这其实是反复释放的好意,来提醒:善良的人们,黑暗是复数的呵。

但也许,那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大狌狌都已经被抓走,没有谁来照顾这些孤儿,它们将从折冲衍射、回波荡漾的凄苦声响中汲取给养,不由自主地摇晃着稚嫩的身躯,缓缓长大;也许,是有夜游习惯的作者,偶尔遇到了被吓哭了的迷路小狌狌,它们已经走得离家太远;也许,这是遵循不同书籍所形成的不同支流,有了所谓歧说:因为,《尔雅》这本世界上最早的词典就提到过,狌狌从小只喜欢做两件事:蹲在树上,还有啼哭。

北魏时的博物学家郭义恭(旧说是晋朝人)在佚书《广志》中曾经对此提出质疑,说,这种啼哭并不能算作人言。我不知道《广志》一书的失传,是不是与这样的翻案意见有关,还有,作为北方人,他怎么那么自信,说他了解这种南方特有方物的习性细节?后来的郦道元是继承了他的信心还是笔记?

也许他俩都看过上古奇书《山海经》。今本《山海经》的開頭,《南山經》所記第一座山「招搖之山」物産,最早提到的怪物就是狌狌,其後又在《海內南經》說到「狌狌知人名」的说法。这句话的意思至少有:狌狌已然掌握了两三个音节。事实上,它们早就学会了认识与区别人的名字。人的名字当然是这个世界上万物专名中最复杂的,几乎每一个都不一样,大都越来越抽象、别扭和乱七八糟,甚至有叫惺惺相惜的「惺」的。譬如有个明代文学家叫锺惺,说出来听起来,跟狌(猩)没什么差别,以至于我高中时候最初见到他的名字,久久地受了诱导,认为他性趣特异,锺爱(动物园里的)猩猩。

东汉高诱为《淮南子》作注,也提到过狌狌「知人姓字」,来印证《淮南子》文本中所说的「狌狌知徃而不知来」一句,指的是:狌狌通过熟谙人类的姓名而掌握了全部历史,但是它们天生不会预测而且不能干预未来。狌狌的悲惨命运,徃徃(即「往往」的异体字,为了靠近狌狌的字形,本文都用此字)因此发生,我会在下文提到。

明末岭南人邝露可能才是极少数真正见过狌狌的博物学者。要知道,同时代,漂海去日本,以移民的方式做遗民的朱舜水(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提到过他)曾经被洋流裹携,漂落到交趾,听说当地海边还有狌狌,他念念一见,终未偿心愿。后来,朱舜水在与日本学生的交流中表达说,之所以在交趾的海岸线上生出如此强烈的兴趣与愿望,是早年曾在浙江嘉兴,见到有人遮遮掩掩地弄了两只灵长目动物号称狌狌,但他当时不屑于深究详辩云云。朱舜水终生抱憾,时逢乱世,他应该并不知晓留在岭南直至清兵攻陷广州之后殉国的邝露有什么经历。在《赤雅》一书中,邝露提到他在一个叫绿鸦山的地方与狌狌交际的徃事,那或许是离安南不远的粤西境内,据他观察,狌狌「通八方语言,学虫鸟语无不曲肖,声如二八女子,啼最清越。」如果我们信任邝露,就像邝露信任狌狌们那样,那么,狌狌几乎可以称之为语言的守望者,它们把昆虫与鸟类那些常常在天空中切切相谈的声音包括在内,所有语言与全部句子都了然于胸了;同时——我觉得,至少在这里,我还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转述者——众狌狌将十六七岁少女的声调作为是最美好的语音加以摹拟,至少,在邝露面前现身的那一群,它们做到了。

狌狌开口说的是悦耳的女音,这不止《赤雅》一本书这么提到过。但在同时,这些文献也经常会说到,它们的身体还是与猿类没有区别,与曼妙的少女形成反差。我并不觉得这是亲历亲为的感受,即使亲历,那些作者身处在视觉与听觉的不协调现场,情欲闭目则起,睁眼则消,所以一定是尴尬的结果和失望的产物,类似于吃不到蒲桃说葡萄酸。而另一方面,换取狌狌的视角与立场,它们不满足于只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与少女看齐;在上古时代,它们至少就有部分个体,已然进化出人的面庞。这是自《山海经》开始,古代学者也不得不承认的。虽然,《山海经》的那些匿名作者总是很倨傲而且挑剔,有一处说到狌狌的耳朵上还长着白毛,有一处说到它尽管人面但浑身青色云云。后一条材料,总让我望文生义地想到「青面兽」这个称号,但似乎从来没人说起过,水浒梁山的好汉杨志,这位杨家将的后人面容娟秀姣好如妇女。正统的说法是:杨志脸上有块青色胎记,我尚未考竟源流,揣测那只是施耐庵(或者他的前辈)的嫉妒心在作祟,想想看,杨门媳妇个个英姿飒爽,佘太君、穆桂英在戏中画上,皆是美女将军,父系也都相貌堂堂,所以杨志作为美男子的机率应该不会小。所谓青面兽,大约说的是他的母系中有作为美女狌狌的基因?

行文至此,到了该回答为什么送给汉代封谿令黄霸的一个口袋里会出现一只狌狌的问题,以及提袋子的人为什么想要抓捕它作为上贡的礼物?是为了好奇与搜集标本的爱好?或者为了寻找一个对话者?或者是为了那些不可示人的欲望?曾经有很多连狌狌的影子都捞不到的傢伙,愤恨之余,只能捕风捉影,他们徃徃混淆狌狌与狒狒——这里的狒狒当然也不是在动物园的标牌上可以找到的那种灵长类,猩猩的亲戚与邻居,宜按照《逸周书》写作「费费」;而在那些无能猎手之前,另一些人则早就混淆了狒狒与交趾的土著之间的差异,参见〖交趾之人〗——说狌狌无膝、或者称为「反踵」,其实是抄袭了狒狒反踵无膝的旧说,而事实上交趾之人才可能是无膝的。但那只是个隐喻,说的是,它们不具备人类的膝盖可以弯曲臣服。

在一些人诋毁狌狌的时候,总有另一些人在赞美它。《荀子》里就提到了狌狌的笑容;甚至,下一句还说到了它的双足上并没有毛(荀子或者其后学由此可证有恋足癖之嫌)。联系它的人面与女声,狌狌的形象也许比先有的想象更加迷人。「人面桃花相暎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我甚至在想,有没有人对这两句唐诗提出新解呢,里面所说,其实是狌狌?人面被人先下手为强也哉?《朝野佥载》的作者张鷟是武则天时代的人,他就曾直截说:「安南武平县封谿中有狌狌焉,如美人,解人语,知徃事。」知道你的徃昔人事,却善解人意。张鷟是那一代最值得信任的美人学专家,他写过一部叫《游仙窟》的色情小说,因为尺度太大而在中国大陆失传已久,但被有兴趣的日本人拿了去,所以现在又可以找到了。

为什么要捕捉狌狌?《山海经》说吃了狌狌之后,人会善于行走;《南中记》提到它的血猩红色,可以直接抹在布匹上作为染料;这两种说法后来都被证否了,是相似律的巫术思维在信口肆谈。而《荀子》貌似说的很血腥,说:罕有的君子虽然知道狌狌的美丽笑容,以及它们光滑的足;但是他们还是要喝狌狌羹,还要把它们肢解了吃肉!这样的表达很容易就被看出,正笼罩着暧昧的幢幢叠影。而更多材料都说要吃狌唇,把狌狌的唇列为山珍海味的最短清单名录,那是狌红而性感的美味嘴唇呵,依然还是情色的廋辞。

所以,那些想要抓捕狌狌的人,多半乃是酒色之徒。所以,他们徃徃说,狌狌贪酒,还喜欢穿漂亮的红鞋子——这与现在的美人高度一致呢——所以,可以利用这两点来抓捕。荒野中坦然放上美酒,陷阱不用添加任何掩饰,酒坛子旁边放一些时尚的绣花鞋就可以了,但是鞋带要偷偷连结在一起,就像命运的维系。众狌狌寻味而来,见到酒和鞋子,就会痛骂各位猎人的无耻与贪婪,甚至骂到他们的祖宗八代,口才无碍——那是因为,再隐秘混乱的谱系,对狌狌而言都不是秘密,它们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和关系。狌狌是多么有智慧呵!可是同时,我也提到过,它们没有节制自己与干预未来的能力——这是因为,它们更热爱美酒。因此,结果总是这样的:它们互相说服,包括自我欺骗,要浅尝辄止,却忍不住酩酊狂欢,饮得半醉,还徃自己的美足上套绣花鞋……然后,埋伏已久的猎人们就冲出来啦,狌狌们行动不便,步履蹒跚,束足就擒。黄霸得到的那只口袋里的狌狌,就这样被人捉到;但聪明的黄县令怜悯于狌狌的那句发言,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把它放归于交趾的山水之间。

在遥远的北方,自古见到交趾狌狌的机率极低。所以,上文提到的一些文献免不了以讹传讹,多有令人晕头转向之处。我试图从浩瀚的典籍中寻找最明确与简洁的线索来捕获狌狌的真相,这一种抓捉,也许南辕北辙,与狌狌的事实相去甚远;但是除了狌狌自己,又有谁知道呢?令我颇感到悲哀的,不是狌狌能否真如以上所言通晓人言,更不在于狌狌美不美,而是它们大概没有机会了解到我们现在对它的这些讨论,也不会现身指正。不过,话又说回来,月有阴晴圆缺,事有南辕北辙,如此种种古难全,请参见〖南方有大鱼〗,狌狌的不幸,不幸又可以移用作这方面的一个例证:

从《逸周书》到高诱注《淮南子》,其实还有一支相比较而言更微弱一些的文献传统,一直在鼓吹狌狌是北方而不是南方生物。关于狌狌产于南海还是产于北海,可能都对,可能都不对,当然,也可能一对一错。有趣的是,近世的安南人曾经支持北海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在境内找不到狌狌之后的一种绝望情绪使然。曾有一本叫《人中物》的交趾汉文书籍,还有一个副标题自诩是「伦理教科书」,书中收录了与我们常识截然不同的汉代苏武牧羊故事,略谓:苏武当年北海牧羊,仪表堂堂,惊动了居住在附近的一匹女狌狌。她趁人之危,敢作敢当,主动追求,最终感动了可汗费尽心机不曾攻克的苏武心,结成夫妇。她手下原有一众小狌狌,娘家旁支亲戚一大帮,帮苏武担当起了繁苦的日常劳役,所以,苏武所谓放羊,其实只是放任小狌狌们去牧羊,自己悠哉游哉,与那女狌狌在十九年里生下了一双儿女云云。这个标作《狌狌妇》的故事,可能受到明清小说《双凤奇缘》的影响,小说中有狌狌追舟的情节,谩述这段情感的悲怆结尾:苏武回了大汉,狌狌在北方的山里海边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为新一代的男狌狌与女狌狌;而号称富有牧羊经验的伟大爱国者,在正史中成了写诗不长的男版蔡文姬,却在野史里成为因为人兽之别而侥幸逃脫谴责的汉代陈世美。

这个貌似解构英雄的故事,其实改编自一种常见民间故事类型,即女野人与男人的短暂婚姻的主题,结尾处十之八九男人是要回归文明社会的,不然没人知道,缺乏教育意义。之后,狌狌追舟或者狌狌妇的故事也数次被改写为地方曲目,而不独见于安南的伦理故事。我见过一个更为离奇的版本修改了结局,谓有路过的仙人见到女狌狌噙着热泪,遥看苏武远去的绝望与痛苦,起了怜悯之心,连着做了几件事:

一是使用一支特效脱毛膏把女狌狌彻底变成了一位美娇娘——北海,有人认为即今俄罗斯境内西伯利亚边上世界上最深湖泊贝加尔湖,作为原住民,她的毛发起初一定很茂盛,不然无以御寒。

一是使用一支特效化骨散,化去狌狌喉咙里的横骨:古人认为,绝大多数禽兽与人之不同在于不会说话,而它们之所以不会说话是因为那个横骨的阻碍,而修炼五百年终于成为妖精时有一个变化就是那块横骨会消失,不过苏武的同居前女友还远没有那么老——但是如前文所知,这个版本的作者并不知道狌狌的基本状况就是能言。

一是仙人帮人帮到底,帮狌狌也是一视同仁,即把母子三人作法摄到半空,瞬移到位于长安的苏府——轻率地翻译成当下的表达,那是给了他们三张单程的机票——那时候,天上掉下个整容美人妻,苏武没话可说,分辩不得(古代辨、辩相通),一家人于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至白发千古。

可惜,《人中物》未曾采用这个大团圆式的结局;否则,关于交趾狌狌的文章就可以在一片融融泄泄中结束了。不过,事实上还有一个更根本的悖论:在南方北方之外,我好象还没有说到狌狌到底应该归属于现代动物学的哪一门纲目科属种。当然,我知道,不必强行将古代传说动物都对应到现实中的某个种别,做削足适履的煞风景事,那会流血并且会很痛的;只是作一个大致的判分,我们的祖先不也有鳞、羽、毛、介、裸的五虫之分么,前三类约略对应于动物学意义上的鱼类、鸟类、哺乳类。虽然,《尔雅》曾经作过另一个层面上的归类,根据生活环境与行为功能,把狌狌称之为「寓类」,意谓是寄寓在树上的动物,后来李时珍也设了这个类别,把原产交趾的果然兽、𤢹等动物都塞了进去,参见〖果然〗和〖𤢹〗。但是,绕不开的是,狌狌到底是不是兽类即哺乳动物?绝大多数古代博物学家可能不会考虑这个问题,近代红毛猩猩的命名也正是这种不假思索的思路;我们可以轻易在古代文献中找到根据,颇有明确把狌狌归于猿类的,即使不提猿,也常用狗与猪来比况它的体型,可见一斑。

但是,异见早在唐代就出现过:著名的僧侣玄应法师见多识广,他修撰的《一切经音义》明确指出,狌狌是一种会说话的鸟:它正如《淮南子》所说,知晓人的名字;正如《山海经》所说,其身体像猪一样大小;但是,只有找到一种叫「黄鸡」的神秘鸟类,狌狌的头颅才会有唯一准确的喻体——也就是说,它长着一个鸟头;它出现在交趾的封谿,声音像是小孩子的啼哭云云。

《一切经音义》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唯一的例外:距玄应成书约三百年后,宋朝的太祖太宗兄弟在分裂之后再次统一中国,他们原本有心要把当时同样处在割据状态的安南一并纳入版图,去迎合汉唐以来的习惯,但是事与愿违。直到南宋灭亡之后,一本不甚著名的古书《云峤类要》才透露了当年宋朝皇帝心路变化的现场。事情是这样的:在宋朝大军平定岭南,准备接着挥戈安南的时候,有学问的皇帝得到了心仪已久的一只狌狌。皇帝与之密语了一夜,长叹一声,下令班师回朝。当狌狌与略显萎迷的皇帝一起从密室里出来,众臣也终于一睹真容,他们同样感到迷惑乃至惊骇,于是对皇帝的诏令一致赞同:那匹能言的动物绝不是自《礼记》、《山海经》等经典所构筑的常识中所描绘的形相,它居然是一只比公鸭大一点的鸟,而不是一个和任何后妃差不多同样漂亮的女子,身上正流淌着猩红的血,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显然,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常识的怪异安南,透过这一只狌狌鸟,一片颠三倒四的领域展现在宋朝君臣面前,一切关于它的经验和知识都不复可靠。这足以让拥有雄才大略和雄心、急于统治天下的北方人望而止步,放任自流了。自此,安南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而安南的狌狌,据我所知,就此竟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

〔清〕郝懿行箋疏《山海經箋疏·南山經》_景龍谿精舍本

【馬……猴案】此篇隸屬于《安南想象:交阯地方的異物、幽靈和古恠》一集,原載在豆瓣專欄,《安南想象》與豆瓣閱讀的合約2018年到期後下架。新有改動,並取其前半,刊在《新京報書評週刊》7月13日的「奇想博物志」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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