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任驻外公使郭嵩焘曾总结晚清外交为“怕、诈、蛮、蠢”,他说:
郭嵩焘此言颇为犀利,也相当中肯。靖逆将军奕山一战即溃,于广州城头高悬白旗,是为“一味怕”;两广总督叶名琛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身败被俘,客死异乡,是为“一味诈”加“一味蠢”,而亲王僧格林沁夜郎自大,狂妄冲动,遭英法联军大败,更导致火烧圆明园,是为“一味蛮”。 如谌旭彬所言,在郭嵩焘之前,中国对西方的认识,已经历两个阶段。第一个是林则徐的时代,彼时西方是中国人一厢情愿想象的西方。这位虎门销烟的英雄,在给道光皇帝的奏折里荒诞地写道:英国兵的双腿构造与中国不同,屈伸艰难,他们只要倒下去就爬不起来,故而英军毫无陆战能力,不必担忧他们登陆。 第二个时代是斌椿的时代,彼时西方则成了中国人一厢情愿想象的东方。在斌椿眼里,西方的一切文明,都可以在中国经典中找到依据,其文明不过是中华文明的余绪。每一个读过斌椿考察报告的人,都只能在其中看到另一个“清帝国”。 到了郭嵩焘的时代,始敢直言“蛮夷”政体之优良非中国“三代之治”所能及。身为驻英公使,郭嵩焘深入考察英国的宪政、商业、科技、教育、学术及风俗,结果发现,英国之强,根本不在船坚炮利——这只是果,而在于其政体之勃勃生机——这才是因。在日记中,郭嵩焘写道:
代议制民主与宪政之下的法治,才是英国强大的根本。郭嵩焘这一认知,可说相当深刻且超前,也因此招致保守派的大肆围攻。其中,郭的副手刘锡鸿跳得最凶。刘参奏郭嵩焘“三宗罪”:“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柏金宫殿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因天寒而披西人衣服,见外国元首起立,听音乐会索取音乐单,竟然都成了郭嵩焘的罪状!刘锡鸿后来又增加十多条指控,使得清廷对郭嵩焘颇不满,但尚不便立即处理。偏偏郭嵩焘一身傲骨,你指控我是崇洋媚外的“清奸”,那我索性就堂堂正正地“崇”给你看! 不久,郭嵩焘将访英见闻写成《使西纪程》,寄回总理衙门。其中说:“西洋以智力相胜,垂两千年。麦西、罗马、麦加迭为盛衰,而建国如故……”这彻底激怒了保守派。王闿运痛骂他“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原是他友人的李慈铭也怒斥他对西方“极意夸饰”。清廷遂将《使西纪程》毁版,禁止流传。多年后,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里还提及此事:
1879年初,郭嵩焘在驻英公使任上被清廷解职,黯然归国。返国后,郭嵩焘拒绝赴京交差述职,而是称病回籍。 郭嵩焘是湖南湘阴人,返乡途中,他乘船抵达长沙。由于湘阴发生排外风潮,形势紧张,连用小火轮拖带木船到省城都受到长沙、善化两县阻止,大骂郭嵩焘“勾通洋人”的标语也遍布大街。彼时郭嵩焘钦差使臣的官衔尚未解除,但各级地方官员,都对他傲慢无礼,怒目以对。经历种种不愉快回到湘阴后,郭嵩焘从此彻底离开大清官场。李鸿章曾盛赞郭嵩焘说,“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郭嵩焘号)为最。”然而,在一个顽固保守为主流的国家,最杰出的人才,往往都不能尽展其才。 1891年7月18日,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使节、开眼看世界的真正先驱,在故乡湖南湘阴抑郁而终,此时距其最后一次离职返乡已过去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对郭嵩焘是失去的十二年,对晚清中国亦然。 郭嵩焘去世后,严复撰写挽联,深致敬意与哀悼:“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童毛,激赏深惭羊叔子;唯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民国修《清史稿》,对郭嵩焘也褒扬有加:“中国遣使,始于光绪初。嵩焘首膺其选,论交涉独具远识”。 在郭嵩焘身后,虽然李鸿章一再努力,恳请朝廷为郭嵩焘立传并赐予谥号,但均未获旨准。我的朋友十年砍柴评论说,从朝廷不赐郭嵩焘谥号这件小事亦可看出,四年后甲午之战败于日本,九年后而有庚子事变,二十年后清廷覆亡,也是毫不意外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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