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穿过世事朝我走来， 迈出的每一步都留下了一座空城……  彭一田，资深市场策划、企业顾问， 人文田野观察者、专栏主笔； 生于浙江台州，少年始习诗，著书多种。 摩崖诗会十八首 ◎ 彭一田 和尚想让世界安静下来 干净的骨头里，举止从容辽阔 他先把自己敲空了 寺庙在山坳里 吹来的风无事人一样 我看了下时间，是晚九时 看完诗歌记得付费 多少随意，不看不用赏 我何须记下与敲钟不相干的这两行 2017.6.17 月亮是一枚旧纽扣 系着天空这件硕大斗蓬 从前我曾经泪流满面 月亮是一颗融不尽的糖果 有人曾对我说，将铁轨 竖起，就可以把月亮摘下来 月亮一再从大水中出生 升到天上，这次要看秋草黄 天空滔滔，月亮无语 月亮下，山川和草木亦默然 母亲在月亮的表面 秋风吹来了我的前生 2017.9.3 你为什么从不写死亡 死亡早晚会来，而生稍纵即逝 我生时写下的诗歌 就是死亡，它们原本生长在体内 一写下就等于出殡 但你有借尸还魂的愿望 多年来，你精心做自己的收殓师 我明白回到故乡，要在死去很久以后 来到这个世界上，少有人 打算活着回去，你的不同之处在于 死去，却不断地活着 2017.9.28,鞍顶山 说话是多余的 拥抱也无济于事 那么一起洗澡，互相搓去尘垢 然后把我放回到你的肉体里 彼此以朝拜的姿式 跑进对方深处 这才表示我是真正回来了 总归是寒露，菩提也顺风颌首 贝叶紧贴在大地上 不着文字，树梢的星辰 是天空脸颊 正把多余部分省略 2017.11.9 流水捎来的云朵没有边际 他却收伞一样关上自己 ，雨帘中 闪电划过黑夜，“雷出于石 ，石头是 雷的父母亲”，多少年后你进到 一座百越族古祠观看神像 荒冢上的残碑扛着风云四处走动 受死者委托，冬天蓄阴为阳 第二年长出叶子枝条，然后开花结果 不长叶时就长根，深入土地腹部 中年的下午在椭圆形时间里 将落日和弯月反复褪色，天色是淡的 秋天一反从前之短促 在水火译出的光亮里延伸昼夜 欢吟阻挡尘垢，赶上了流水的心跳 身体里的星辰在青草伴奏中 擦亮为下一个早晨所起的乳名 从星辰挨个儿牵出马匹，到堤岸上吃草 灰色天际下，闪动一个金色的人影 一滴水在这里大于一条船 他的音区是由自己的简历构成的 这样的声响只有诗人接得住 2017.12.6 阻挡中开路，高山 、石壁 丘陵，二月始水流急急如律令 趁夜静鸟深远走他乡 路面发黑，窗户明亮夹昏暗 盘桓在万家灯火上 季候被击打得弯下腰时 树叶渐次褪绿，黄色写就秋的告白 抬高了河面，历千帆而不留痕 诗人随落叶飘向牟溪 竹筏余额充裕，锦江而赣江 鄱阳湖到东海乐清湾，向西的河流上 我听到万马奔腾，但雪是无声的 反复照亮岁月这把秃镰刀 两岸青山如黛，乡下药食同源 带锯齿的草叶说不关山水，如何写诗 多年无音讯的黎文新，在尼泊尔修水电站 最努力的是风，有事无事都一直吹 少时跟溪流，后来乘落叶 时间积蓄的瀑布在积雪下面 我绕开甚远，一滴水从低处站起来 不是大雪埋伏，而是山水脱臼了 2018.1月 床单上还留有一丝长发。 你不是离开了吗？分别心种种 是多余的。无情可见真假心。 我侧卧在爱以外，万家灯火之上 看流云中的粉夹绿，黄夹蓝 红夹黑，青夹白。单色易成激动者。 挑选即生活。我去菜市场 以间距疏淡人生。真相擦肩而过。 下一生，谁会护送你来世上 谁将你乔装打扮？流水相忘于青山 我已练就端平一碗水的力量。 对自己相互期待，回忆陪孩子看天空 落叶是默然的。当石头、动物 压碾过时，偶尔才发出一声轻响。 不留痕。居低处者不伤风 她说，年纪一大奶子就不好使了。 2018.1.20 种子被雨水再诵读一遍， 阳春又来了。少年因季候被悬置， 青年因贫穷被羞辱，后来因年龄被浇灌， 读者是酒窖。在泥土里发酵， 破土的过程是酿酒条件， 开就开了，还要无惧羞耻写诗。 阳春即勃起，即出土， 即行走。激情满怀走进五颜六色的菜场， 不是去喊醒草木， 需要赎回的是人类自己。 2018.2.26 一 暴雨将至，发芽的石头 是这个遥远情人节的流亡者 同时也是污点证人。春天盛产绿色 他是被大地光鲜的外表笑开的 夕阳如卵，在花开花落中回到自己 汉娜·阿伦特因常识成异端 雨滴打在街道上，散成一朵朵 亮白的花。烟雨长廊里的灯盏不停奔跑 饮下冰镇的海水，每个人都有他 自己的雨夜。身影的摇晃悲欣交集 呼吸中包含死与生， 质白而章黑。城市即奔跑 二 口袋里装一火车陌生人 月台上堆满了垃圾，你得用忍 她失去了勇气，像花朵一样把所爱的人 都嫁一遍。祖先慢，比时光久远 而节令急忙赶去投胎。“不爱任何人” 这是阿伦特唯一具备的爱 天黑下来，她却愈发明亮 世上的人吃土，地下的土吃人 但你高挂在天上。星星是遥远的追认 女人和男人以各自形状奔波于世 前身均为一滴水。暮色披挂在群山 修竹从星宿上发芽，只开花 不结果的云朵愈发好看了 三 用海水给你写一封信，石头里的鱼 在陆地上生出四足，再变成双足 有的回到水中重新为鱼。把时光献给 想象和回忆，写一首诗蜕一次皮 因说出耻而隐于物，诗的前身是乡愁 化成遥远的月亮。有人出售吉屋：自建房 三面光，价钱和你一样不下降 汉娜·阿伦特，亲人都不原谅你了 雨水缝合天地，风捎着盐粒回到陆地 腌渍的阳光很辽远。以猪羊祭祀 向海水买刀，我反复将它磨亮 是为了映照自己。因为不争，所以写诗 天道无亲人，唯与悲悯心，三天前 雪花盖过了桃花，李花一夜白 2018.3.26 附注：汉娜·阿伦特（1906年—1975年），犹太裔哲学家、政治理论家，代表著作：《人的状况》《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阳光正在悄然裁剪院子 一跨进台门，就改变了屋檐的边界 桃花喧哗，油菜花却集体沉默 她用多种笑，抱紧了杏花和李花 春天始于梅花，終于楝花 不嗜烟酒者穿过集市 临河的窗棂发现乱风溃退 驱赶羊群奔向草场。鸟群穿透云雾 在辞别路上，云朵稀薄而明亮 夏天要来赶场了。一片落花将失散 多年的亲人活过来，竖满雨水的土地上 不知宜丰系陶渊明老家 不知邻县是祖宗国 我父亲长眠在关山佈 时间一到，银杏树就镀上金身 大地的伤口上有盐。鸟群的羽毛间 依然是雪花，因飞得太低而被海水融化 最慢的是表侄，一箭之遥 开车走了三小时 山上云雾，山下荷田 间或修竹茂林，经过黑夜沉淀的溪流 又清澈了。有些诗句是在去 菜市场的路上写的，另一些诗句是从 菜场回来的路上想的，春雨瞎扯 一路上石笋兼乳峰，将一拨鱼儿嬉活了 你把陈旧的毛发举过头顶 想找回赤脚走过的路 2018.5.5，绿皮火车上 一群羊站在人流的对面 我站在山冈的北面 一群鸟越过桐花的上面 我站在火车的后面 一群风停靠故乡的东面 我站在黄荆的南面 一群雾坐进竖琴的里面 我站在落日的侧面 一群雨关入云层的背面 我站在弯月的西面 一群人奔跑在月光的反面 我站在河流的下面 2018.2.2草稿，6.7定稿 一只饱满的苹果 时间汲走了它的水分 修辞多余，灯盏也是可以省略的 悬崖是空寂的 风也是，头上的月亮也是 烟岚将所有事物拢到同一个瓜筐里 寒山如水，有人幻想添色 一伸手就露馅了，世界如此空旷 喜欢或不喜欢，山河都背书 那个现已居住在城里的乡下人 遇山隐，遇水行，遇花止 不歇脚的是桐柏宫 2018.7.8 九月，我住空中 天上传来集市的喧响，童声夹杂其间 稀释了云雾 ，植物的名字里也有一道闪电 硕大的双乳硌伤了我 想起干净的父亲，骨头也交给了风 一帘江河奔涌而下，不拒尘埃 坟墓在人间就失散了 风吹草低见汪洋 2018.8.31 这是瓜果飘香的时节 低下头颅却腰杆挺拔的秋天 卖瓜和吃瓜者大汗淋漓 秋祭在进行中。泛黄的秋天与世界相互生成 有的被吃掉，有的腐烂在阳光里 还有的是逐渐失却水分，站着死去的 落日酡红的脸庞上含有节令本身 看瓜人在山峦间独坐 借空旷的秋风，把诗歌遣散 2018.9.2 天高地远。夕阳燃向天边 身在红尘又俯瞰红尘，一拨又一拨 秋水由风交给雾，升向空中 秋老虎一匹弱一匹，它们将灭失在白露前 落叶是轻的。云朵变得空旷 秋草挺拔得即将燃烧，放河灯、烧纸钱 开镰，诸事一起做。艾肺俞、水道、足三里 吃苹果、山药、白萝卜、红薯粥 烧腊，盐与糖收藏山河。 2018.10.26 我遇见一个打鸡蛋汤的人 那个人头发后梳，石头里竖起闪电 他说月亮是一个蛋，他将月亮往南海打 往北部湾里打，往湄公河上打 往瓯江打，往鄱阳湖和洞庭湖打 往洱海、金沙江，纳木错和班公湖里打 往黑龙江和松花江打，往爱琴海打 往尼罗河和密西西比河打 他的双眼里波涛滚滚，往太平洋 和印度洋里打，一枚月亮羞得满脸闪烁 北冰洋也喝上了鸡蛋汤 2018.8.23 被海浪磨纯的砂砾化虚还实 脚下银滩在身边大海的夜色中敞开 她的命理是个秘密。黄皮肤 黑珍珠，闪电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万物向阳而金黄，唯菊花面阴艳丽 短暂绽放悠久谢幕。世界已无心可动 我依然漏洞百出，彼时物我两忘 因为吮吸阳光，又承欢了雨水 我闪过鲁米的诗句。黑夜藏寡以养 以实归无，那些行走的事物 和陈旧的树枝一样摇曳，你同样 是从伤口中分娩的。我以石头的姿式 若无其事到家，酣睡中 发现自己又被光亮照瞎一回 2018.10.12 我站在齐腰深的秋天里 与鸟对望，褪色的马头墙接踵而至 母亲以急剧的撕裂痛分娩我 下元节前一天，离乱中的三个生日 被时间腌渍，风一吹花草褴褛 寺庙里也有人翻白眼。实际上我是 和雪花一起来的，一朵三角梅坠落的轰然 依然惊心。小雪的第二天 拄拐坐火车、乘渡轮、上飞机 反复在露水内外跋涉，多年前我写过 这样两行诗：用一只脚走路 另一只脚点到为止。回忆的想象里 大雪中披露，有人把寂静的部分 连同女爱男欢，都用于社交 神谕从未现身于他们。如今我站到 齐腰深的秋天里，自己的身上 也披上了金黄。我偶尔去沙滩上踱步 看到金凤凰再一次回到林莽之中 那里的未来是否也面临落雪 2018.10.31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