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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阅读】2019中国长诗展系列之——野 梵

 诗歌阅读尤佳 2020-07-28


你穿过世事朝我走来,迈出的每一步

都留下了一座空城……

2019中国长诗展系列之

——野 梵

由《独立》与《诗歌阅读》联合推出

野梵,男,本名郑安俊,湖北公安人,主任医师。生于60年代,出身于中医世家,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医务工作。著有诗集《鹰的雪线》,长诗《游离者》,随笔集《孤筏渡笔记》。有诗作收录多种诗歌选本及杂志。首倡“后语言主义写作”, 民刊《湍流》主编。

游离者(长诗)

  

引目

第一歌  垂钓之外的逼近

第二歌  狂风,与莲花同行

第三歌  鹤:抵于河的第三岸

第四歌  复调的海景

第五歌  道,路

第六歌  折叠时间的波浪

第七歌  枯树,火的虚构

第八歌  钴蓝与黄铜的西部

第九歌  废墟:雪弥散的秩序

 

我们可以在和世界发生关系的同时摆脱世界。

……我们在知觉中得到了被给予我们的世界。

 ——(法)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

第一歌  垂钓之外的逼近

在这里,没有一种事物能被我们称之为陡峭

百湖中,那隐秘缤纷的血吸虫滋养我

那三两水韵吞吐的蚕丝与河蟹纠缠我

那一方锅盔在祖国狼藉的杯盘中炙烤我

这是我们的屈子曾经路过的哀泣的楚国

这是杜甫被秋风所破的一个饥馑的地点

这是三国煮酒、群雄出没、诡谲争霸的所在

这是三袁游居、洪水泛滥、死亡照临的渡口

在这里,没有一种事物能被我们称之为荣耀

空巷中,那朝令暮改的红色标语鞭打我

那藏匿在柳浪与典籍中的病毒吞噬我

那一亩稻田在历史翻转的磨盘中压榨我

只有一条虎渡河在黑暗中每天代替我述说

只有智者大师坐在莲叶上听着独脚蜻蜓的思

所有的人都在蚁行,但总有一些目光被彗星吸引

被智慧弯曲,被河流带离到非人非马的天际

此刻,一阵创世纪的风就停在这个濒死的小镇

孱陵——莲叶村——瓦池湾以西。

端午后的溺死者芳香四溢,一朵朵自持的莲花

依次从瓦池河上那鱼背和精饲料搅扰的涟漪中升起

投入面团与蚯蚓,红色的漂筒立即颤抖,目光深入

一只无形的手开始翻阅太阳的眼皮和蜻蜓点化的白云

在这里,不死的莲花都不能被我们称之为陡峭

阳光自行屏蔽,水中的树影被一阵阵鸟鸣轻轻折断

孑孓与蜉蝣反复寂荡,弥散远遁,退守于时间的屏风

渴死的天空谢顶,蹲下,俯向水中,从未看见自己

黄色内裤中绵延了五千年霉菌丛生的孤独

溺死者在怒斥太阳的金发。少女失色的面孔和乳房

被一蓬蓬莲叶和莲花所覆盖。湖的丝绸裸呈、折叠

犹如书页在默咏中反复隆起,时间滴翠,一万种寂静

在这低迥的避居之地肆意抚弄着那水色万顷的田亩

此刻,虎渡河在凌晨加倍的黑暗中依然在代替我述说

没有任何一串葡萄,一树石榴,一颗星比世界

此刻的心跳和呼吸更为饱满、痛苦、坚实

一阵创世纪的风松开了云和溺死者的肩膀

把黑色男子的触手伸向了河面那藕花葳蕤的腹地

水流中的红色漂筒颤栗了,垂钓者的岸边青草微凉

露水与阳光携众少女沿着草的趾间盈盈奔跑

舟横野渡的月落,雨丝拂过昨夜乳香一梦的衣襟

云态如兰的轻息,傍水的目光因久久地凝视而隐痛了

莲影颤动鱼尾出没,静水深流之中,垂钓者感到猛然

有一种庞大的下沉的力紧紧牵拉握住钓竿的右臂

垂钓者惊醒了,如临大敌,他立即从河边站起

将手下绷紧的鱼线沿着水势反复摆动、搅动、撕扯

那咬住垂钓者的鱼在水下拼力挣扎,那鱼在下沉,

再下沉……垂钓者感到手下的那股力开始变得蹊跷

他逐渐放松手臂,脚步随着那一股力沿河岸慢慢移动

眼底恍惚惊现一个巨大的蛇影有如史前狩猎的记忆

那丰腴柔软的客体在摇荡,垂钓者的手决定顺势提杆

忍受住破碎。没有什么情势比那一刻更为严峻

那股力依然在固执地下沉,且愈来愈庞大、雄浑、坚硬

就在瓦池河的拐弯处,垂钓者突然触到了一种霍然的空无

他似乎感到自己抬起的双手已经被一片薄云带走

原来是钓线断了,他感到自己被那股虚幻的力拽下水中

呛着水作痛苦的换气,眼中被接种上另一种黑暗

垂钓者四顾无人,只看见水上有一朵莲花依然在暗吐幽芬

一片白云在天空晦涩的棋局上在玩自由分坼的概念

乡梦一片青草地,垂钓者不知身是客

他想象着那条暗中逃逸的鱼也许还含着他喂食的空钩

也不知现在已游离在何处?只是感到那股庞大的力依然真实

仿佛还紧握在他的手中,要把他死死地一直拖向水底

垂钓是一次制造死亡的旅行,鱼站在岸上为太阳思考

垂钓者在明丽的河畔把自己恐怖的头像深深地探入水中

鱼皈依于如此谦卑温柔的水,垂钓者以巨大的沉默

忍受着鱼的歌唱,用一个轻松的手势控制着鱼的生命

在瓦池,在黑夜,太阳照临着天使,同时也照临着撒旦

在瓦池,在白昼,鱼勾引着垂钓者,同时垂钓者也勾引着鱼

在瓦池,在此刻,我不知道那个黑色的垂钓者是不是我

在瓦池,在世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拼命逃生的鱼

谁是垂钓者?谁是我?谁是主宰水上的莲花克制住鱼的人?

追逐血液中的野兽,鱼的软弱能否使更多的垂钓者安静下来?

把细柔的鱼线抛入水中,加固了我与世界之间的平行关系

我的目光在水底,影子在岸上,游走的灵魂在飞鱼打开的星际

能够真正读懂鱼的语言的游离者是谁?鱼饵走向鱼的快乐

两条鱼交媾,在咸腥的甲骨上展开太极图的黑白屏风

是残酷的爱的生殖一次次推动了鱼的人际旅行?

还是对生命的无尽厌倦创造了蓑立者独钓天地的智慧?

鱼依然在广大的水域歌唱,蝉鸣加深了午后的寂静

灰心的垂钓者再一次把新的鱼饵远远地抛入水中

瓦池河面那青翠的桌布把等待的饥饿铺向天边

沉湎于古老思想的红色漂筒仍不见异样的晃动

在垂钓者吸烟的间隙,一条死去的鱼重温了鱼的历史

我也静坐河畔,仔细打量着那个穿黑衣的垂钓者

通过细柔的鱼线谛听到水中无数个死灵魂奔逃的声音

鱼饵悄悄走向鱼的快乐,垂钓者的背影却遮住了我的痛苦

垂钓者的目光没有超越鱼的界限,我的语言的空筐

也无法装入历史的水域那横无际涯的空旷

历史和语言不处在同一个房间,它们都是一个喧嚣的回廊

历史通向一个缺席的刑场,语言却通向一个无告的暗门

历史翻晒着黑夜的鱼肚,语言偷窥着真理的情妇

被钓起的小鱼一脸沧桑,垂钓者紧盯着游鱼挥霍的修辞

这是宁静的艺术,狼烟与剔骨的政令已恍若隔世

以三棵柳树为背景,用春天的鱼钩打探秋天的消息

面对欲望的关键词,鱼和垂钓者在暧昧中都无法转身

垂钓者一次次得手,用可口的鱼钩重构着鱼的命运

而在更深的水域,大鱼哑默,与诡谲的水藻窃窃私语

以逍遥的思想在水中阔步,用饥饿的快感穿越濒死的寂静

背对时间的水域,我与垂钓者忍受着垂钓之外的饥饿

遗忘与腐败的事物在迫近,他者与钢铁的死光在逼近

蝴蝶的生活站在庄子这一边,鱼钩与鱼藏在我们的身后

垂钓者硬化的苦胆封缄了鱼目所有的伤口和秘密

逃生的鱼在逃离中歌唱,我们企望抓攫的事物是无物

人类已非诸神所示,人的灵魂早已被浅陋的事物所替代

一种鱼饵控制了我们的身体,一千条鱼咬噬着我们的脊背

饕餮已慢慢展开,游离者只能由此深深楔入末世未被穷尽的

在这北纬30度,仍不存在一种事物能被我称之为陡峭

只有我不认识的上帝,此时,正在遥远的某处注视我

笑我,疼我,期待我。上帝啊,我已说出太多的词语

但我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和那条逃生的鱼一样

在那广大封存的客体中我仍找不到我的哲学想要的食物

我以灵魂的风景和星空下的蜉蝣为食,以词的烈焰

为食,以莲花的倒影、莲叶的偏旁部首、莲子的心跳为食

但是我吞下了这一切,诸如煤渣、飞鸟、人与兽的虚词

定语、美人的灰指甲、基督的铁钉、鼠标、翼龙的化石

我却依然坐在瓦池,背对世界,一次次呕吐,一次次晕眩

一种骨感的消瘦,鹤立,无语,构成了我的形象

萍风起于微末,在垂钓者的耳畔,在莲叶村,在瓦池湾以西

我无法向你述说饥饿的春天,桥,河汊,死鸟和鱼

以及我的一切。我唱出的歌溅起的唾沫总是使荷叶的边角生锈

在似乎永远不死的天空下,我和树一起忍受着季节的疱疹

鹰徽,鲜花,理想的下体,真理的狐臭,广场积木的阴影

我的膝盖已经养育了一大片青草,守护着一只巨蠖

七条蚯蚓,十三只蝎子,还有两只你永远看不见的千年虫

以及它们在瓦池河,在这世界藏匿已久的温顺与愤怒

我歌唱自由用耻辱兑换自由,我歌唱虚空用捕风缝补虚空

我穿上脱下了黑裤子的云,让几条死鱼提着中国灯笼

与几棵长着知了的树一起在无风的河面又重新开始游荡

我的灵魂已出窍,披着撒旦的皮影又一次次重新潜入人间

我清楚地知道那和谐的生活在一个个黄昏用隔夜的青涎

垂钓我。可是我有无数个孪生的、迷醉的肉体

更有无数个转世的、游离的、蛊惑的灵魂,没有谁

没有什么能够引诱我,甚至惟一陡峭的上帝或死亡也不能

我离开了莲幕,混凝土,脉案,以偏转的心跳进入北方

雨中青面獠牙的月光包裹着我。那血与火的声音,辟谷

警犬,塑料子弹,大海的梯子,依然没有穿越真实生活的迹象

我向城市的深海走去,肉体的夜总会呕出生锈的痰迹

比目鱼的泪水在地铁失眠的豁口正滋润着时代糜烂的肠胃

我像一种永劫的新型超级病毒,悄然躲进了太平狗

那古怪的眼皮和牙缝,又神秘地进驻乡村。只有黑泥中的蚯蚓

一再翻晒的星光,尾随合拢的时间,目睹我的脚趾

逃离破碎的瓦池,在反乌托邦的悲歌中近乎完美地消失。

第二歌  狂风,与莲花同行

0

左手是星光,右手是麦芒,脚下的屋顶渊面黑暗。

湍流。骨盆辗转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左手是飞鸟,右手是蝮蛇,胸间的峡谷渊面黑暗。

湍流。闪电紧锁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左手是雷霆,右手是露水,眼前的恒河渊面黑暗。

湍流。血雾蒸腾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左手是翼龙,右手是龟甲,梦里的神社渊面黑暗。

湍流。北斗刺戳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左手是昆仑,右手是青莲,肩上的海床渊面黑暗。

湍流。岩页风化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左手是城市,右手是村庄,血中的铰链渊面黑暗。

湍流。黑网纠结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左手是语言,右手是枯骨,背后的膏肓渊面黑暗。

湍流。警犬端坐其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混沌。

1

星光再次弯曲。风的逻辑抽打你的村庄,

覆盖你的前额、古老的莲实和南方青色的雨。

在乌篷船一样的硬壳中你沉睡得太久了,

你不得不回来,为了捻亮那一盏苦涩的灯。

是时间的光华恩赐给你那一湖淤泥,

你辗转的词展开了一匹匹超度的丝绸。

是水中的阳光捧着你的脸,你自恋的倒影

在犹疑的爱欲中,翻阅着一个处子的梦。

最初的蓓蕾撩开内心的黑暗,你承露的手掌

把持着风的强度和方向。一种翠绿的贫穷

在湖的穹顶颤栗了一下,流淌着彼岸的音乐。

你小小的蕊在挣扎的青铜中摇曳着一个辽阔的梦,

怀抱并唤醒一个虚拟的村庄。你悄然坠落,

像一个失贞的人在淤泥中找寻最初的祖国。

2

风中晨露,

莲叶下的蝌蚪,

绝非隔夜的蛛网捕获的鸟鸣。

少女初潮,仿佛莲叶的边角轻轻地呼吸,

莲叶村睡卧,在竹林之外,可传来神的声音?

莲花静静地开放,莲实深深地沉醉,

莲叶何田田。古莲的厢房中可听到人的耳语?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仿佛一切刚刚来临,少女凌波的蜂房

喷涌焦渴的雨滴。这颤栗的花盘可盛满神的眼泪?

莲坐无尘,

无弦无管,

你的头顶正掠过蓝翅蜻蜓的回声。

3

一种肉身的渴求就这样深埋于自己的虚构。

到一朵莲花中洗手,把顾盼的影子揉碎,融进

清冽的源头。没有声音,雾中的莲花时开时闭,

你祈祷的手掌使湖泊,这大地的伤口充满爱的呓语。

“只恐夜深花睡去”,一次次用莲花的倒影洗手,

靠近梦的皱褶和时间的源头。危险从春天开始,

你的嘴唇从湖底的污泥中升起,你的叶脉

像饥饿的杯盏,不停地朝向天空泛出绿色的血液。

在犹疑的爱恋中,这是否就是未来世界的中心?

粉红色天堂的寂静?你的莲坐上肆意开阖的秩序?

就这样在黑暗的源头洗手,你一次次敲开世界的硬壳,

在起风的湖面,与月亮的银盘对接彼此神圣的视线。

仿佛从另一个国度归来,你凝视着这水中的时间,

没有开始,没有终结,这偌大的花盘可吐露神的预言?

4

朝着莲叶村的方向,朝着土壤中的时间,

爱的饥饿,在短暂的视觉中,

生的衰朽,在尘世的抚摸中。

封藏一切的是水,水和莲花都是纯粹的,

冲决一切的也是水,水和莲花都是沸腾的。

对于你,所有的季节都是渴望的季节,

莲花睡卧,一种不安的语言已抵达你的舌尖。

你,朝向世界的空碗,朝向火焰的设计,

这是一种救赎,在分裂的探寻中,

这是一种宽恕,在寒冷的对峙中。

复活一切的是火,火和莲花都是温暖的,

毁灭一切的也是火,火和莲花都是残忍的。

所有的道路都是希望的道路,

所有的莲花都散发着死亡的芬芳。

5

香如故,色非空,我深陷于你的寂静之中,

惊奇于你的永夜守护的光华。莲花拂面,

你水中的火焰已蔓延到我干枯的手上,

你红唇上流淌的青铜已加剧了我中年的疼痛。

然而,正午的阳光正拍打着瓦蓝的湖面,

哲学中的精液并没有随肉体的颓丧而消亡。

你在透明的织体中沸腾,仍照彻着我犹疑的爱恋。

莲坐已生尘。我伸出颤抖的手臂靠近你,

我用凉薄的苦楝树叶狂热地吹拂你。

我的手穿过你的黑夜,我的嘴唇点燃你的头发,

我的目光已掠过你新月一样清澈的乳尖。

捧掬这轻盈的花冠,我深陷于你的寂静之中,

以人子的心体验这丰饶而让人敬畏的美,

我是在一千种忏悔中邀约狂风一同把你的永恒经历。

6

我不能远离你,让蝴蝶独自吮吸你,让风的逻辑

穿过此岸的喧嚣与肉身的岑寂。我必须来到这里,

在你的黑暗中躺下,怀抱你弹奏的明月和露水,

靠近黎明,在你的蜂房中攥紧这一片摇曳的土地。

莲花,你高高的深渊,由太阳的嘴唇和月亮的前额

构成。我必须远离你,以鸟的姿势飞离这座村庄,

在更高的热情中,与你一起吹响另一只黑色的柳笛。

我不能远离你,不能就这样穿着肮脏的皮鞋走向你,

亵渎你的圣洁和美丽。我在现实中一再陷入深渊,

你在深渊中一再挖掘出天堂。我已坠入你的神圣

——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黑暗不配啜饮这神的泪水。

深渊,阳光灿烂的黑暗!你使我恢复了歌唱的能力!

莲花,波光潋滟的屋顶,卧佛一样的乳房照亮大地!

我不能在如此贫乏的的生活中失去你,远离你的寂静。

7

我闭上眼睛,牢牢地记住你的形象,并用血液描画你,

我的心灵开始在你的肉体中形成。

我伸出手掌,紧紧地握住你的形象,并用呼吸祈求你,

我的语言开始在你的芬芳中形成。

你隐忍的花瓣涌出超度的血腥,我无法真实的描画你,

我的恐惧开始在你的丰饶中形成。

你娇弱的面容噙满神的泪水,我不能用爱恋祈求你,

我的绝望开始在你的沉默中形成。

没有一阵风能够远离你,没有一个春天能够遮掩你,

我的梦想开始在你的智慧中形成。

没有一首歌能够唱出你,没有一条道路能够通向你,

我的命运开始在你的神秘中形成。

每一个午夜都在痛饮你的光辉,我在迷离中走向你,

我的末日开始在你的微笑中形成。

8

谁在等待?谁在激荡?谁在虚构?谁在造访?

在词与词之间,在梦与梦之间,那不被赦免的人是谁?

谁在摸索?谁在忍受?谁在讫拜?谁在歌哭?

在血与血之间,在风与风之间,那疯狂演奏的人是谁?

谁在哀痛?谁在默祷?谁在盛开?谁在攀缘?

在爱与爱之间,在花与花之间,那独自痛饮的人是谁?

谁在骄纵?谁在狞笑?谁在分封?谁在围剿?

在恶与恶之间,在明与暗之间,那吹着口哨的人是谁?

谁在拒绝?谁在对垒?谁在沉思?谁在啸叫?

在恨与恨之间,在醉与醒之间,那永不就范的人是谁?

谁在自溺?谁在毁损?谁在变卖?谁在帮闲?

在美与丑之间,在罪与罚之间,那翻动纸牌的人是谁?

谁在挖掘?谁在洗涤?谁在指证?谁在谛听?

在生与死之间,在人与兽之间,那揭开面具的人是谁?

9

没有谁深入过那一座村庄,风也没有,

没有谁咀嚼过那一颗莲实,鸟也没有,

没有谁穿越过那一条河流,鱼也没有,

没有谁擦亮过那一抹星尘,火也没有。

没有谁搂着任何一缕风走向惊恐的童年,炊烟没有,

没有谁衔着任何一只鸟飞向无雨的春天,种子没有,

没有谁划着任何一条鱼游进女人的梦里,男人没有,

没有谁捧着任何一团火扑进冬天的树林,黑夜没有。

没有谁牵着最后一缕炊烟回到家园,歌声没有,

没有谁播下最后一粒种子收割明天,死亡没有,

没有谁指证最后一个男人找到灵魂,爱情没有,

没有谁怀疑最后一个黑夜重构语言,上帝没有。

没有谁唱出任何一支歌把死亡栓在那一片天空,虚无没有,

没有谁献出任何一种爱把上帝带进那一片土地,鲜花没有。

第三歌  鹤抵于河的第三岸

昔人已乘黄鹤去……

——唐·崔颢《登黄鹤楼》

从游离者的肉体淬炼的膏脂中

飞出的绝不是青铜,

不是电缆上的烟尘、塑料袋或与鸟鸣有关的什么。

一种丹毒高于我们的血,

不与死亡对称,比汉字小,

比爱与政治的伦理学崇高、强大。

从游离者的指尖一路淌出的蝌蚪之墨

由空虚的粮食与嘘气酿造。

承蒙宝瓶座预言的拂照,

屠戮预支的策略自比博爱温柔。

树篱间的重金属催促了另外的桃花,

爱的胭脂堵塞了牙床。

风,无意于为水的历史推背、放行,

除了垂钓者,没有谁能收紧时间,独向时间的伤处眺望。

鲤,与乘鲤者均已远去。

空留鱼竿与蓑立者

背阳逆风,

空钩垂首。

环视傍水葳蕤的宗教,阳光袭扰,

垂钓者一手的经纬何时付与寒烟的佛心。

屈子之粽太沉,舟之上行无树无云相系,

星网恢恢,静待鱼破晨曦。

秉夜松空的心止于智者一笑,及其对镜的一声叹息。

必须至少让一只鹤飞出,才能改变烟霞满纸的天空。

水畔以远,鹤尚无翅。

落日下,老者留白处,几行蜻蜓的题字

也必须由蝉声的抽搐所保持。

夜虫走动的庄稼在卷刃下歌唱。

幼鹤在侧,似无骨,

那种纯然的向往只属于镜中的水域。

菖蒲上的清露闪亮,里面玉的最后形象,应似鹤的梦遗。

罂粟腌制的肉体已过于倦怠,

只有创造一个新词,才能让鹤骨立——

并让鹤的双翅在更广大的视域,真实地、徐徐地飘动起来。

第六种元素的诞生因之成为游离者继续言说的一种必然。

一个刚性的词,类似于瓷

与形而上碰击的磁石相较

自然高于普遍的火和所有的青铜。

风的忍者,蛇的制造者,

至终都为水中的鱼眼保留了必要的射程。

鹤,闲步徘徊,鹤的叫声

有时仅仅为了保持额上的丹毒而存在。

鹤被狩猎的枪眼反复迷恋,

鹤的出场略逊于夜枭的寂静。

水源居留处,山是眉峰皱。

不歌唱的鹤不是中性的,

包括中弹的鹤

其歌词颤栗与金属的品质却在黑壤中抵达得更远。

出发的鹤,以丹顶的失贞之血

呼朋引类,其歌声尤显孤独。

芦苇在荆江颤抖,

无名的鸟粪使鳊鱼吞吐的黎明更加肥沃。

这是一片原生的湿地,

不时有土拨鼠、豪猪或獾子出没。

坝上的电站

在葛花与苍苔以远固执地闪烁,

自娱为一座教堂。

鹤收起了翅膀。

此刻,溽暑难耐,夏雨憋青了脸,

像一个三十岁男子在校园一任磨蹭的初恋。

而鹤重又展开晴空的所有槐叶

那不仅仅是禅的翅翼,

这湿地,漫漶着游离者的全部思想。

水折起这飞翔的永恒图案,

白银在上升。眼压对抗着天空嘶哑的血色主题。

芦苇一线天涯,它们的根系

沿着荸荠合成了鱼的头发

后工业的碳酸和萤火虫跳荡的卵磷脂。

鱼以水的波纹与芦苇的思想作为游戏规约的栅栏。

水,从未说出鱼的梦。

在鱼乐之际,

如荧屏光电的一闪

鹤忽然消失,绝非偶然。

离开庭暗宇深的地方,

鹤的脸已在云上闪烁奇异的光芒。

在无法痊愈的大地上,

河的流向当是鹤的第二方向。

鹤,并不总是高于我们的膝盖,

却比我们眼中所有的树飞得更高。

鹤,从来与人类的养生冲动无关。

鹤唳的声音,也不会只是普通的孤寂与愤怒。

鹤吐出鱼骨,把沸腾的丹顶深深埋入自己的血型之中。

谁都不能听到鹤的呼吸,

除了云、苇草,游离者或另一只鹤。

甚至另一只鹤听到的也只可能是自己的翅膀摩擦白云的嘴唇时

在梦中折返的声音。

自然,水中破碎的太阳之铜

在另一高纬度,继续对峙着鹤的沉默。

在同一楼檐下,至今留候着无数栏杆,

江渚两岸,包裹头巾的树正代替它们的袖口在水边飞动。

谁都没有看见那第一次乘鹤的人,

但有一个人始终在等鹤的消息。

一种漂移的目光,形而上的疲惫

与期待,想象中的鹤在与谁分享完美的无用?

纸鹤,展开渴慕的无形之刃,

归来的中止超越不死的原则,

此岸非彼岸,纸鹤的声音比真实的鹤唳更令人颤栗。

蛩音弥散,

爱欲空置。

然而,置身域外的眺望使季节和生命的弧度更弯。

是季节孳生了物象,还是物象催生了季节?

在时间的泥泞中,

若要稳住打滑的生命则必须把语言的轮子拧入另一季?

当麦粒在芦苇上颤抖,

鹤的羽毛压弯空气,

镜子与湖泊的每一次眺望都只能使太阳之铜一次次发绿,

那么,水的审美就必须驶入另一季。

那时,鹤的目光将改变河的走向

把我们带入没有时序的真理。

是我,还是我们?

当桑叶和纸共同孵出语言的银色之卵

第一缕蚕丝被吐出,

而另一种思不是在树上,

却布置了比所有的诗更神秘的网。

所有的黑色素都曝晒在蛹茧之中。

秋天,一片桑叶已被晨雾握在水上。

有谁想过大地上所有事物

都是一颗平常的茧,

但是,谁能看见茧内无常的深渊?

当第一个词咬破拇指大的黑夜,

齿上的星光使指缝之间的女性睫毛

溢出璀璨的泪水。

在水晶之外谨守深渊与疼痛的秘密

失踪的鹤

让临水的孤寂者永远缄默。

何时返抵黑暗王国?

空难中生命的讯息

只给大地一个请求,惟一可能的回答。

或者,我们所瞩望的鹤

只是泥泞天空中一个自由的污点

拒绝在场的最后理由。

撤销天使的序列,

抵于枯水季,为什么一定是鹤

而不是乌鸦或不明飞行的其它物体?

云间逃遁的丝绸,

摈弃肉体五蕴的官能,

谁能继续为纯粹自由的灵魂保证?

无所归,又一无所视,

鹤的羽毛饱经永恒的诱惑,接近死亡的表达。

乌鸦纷飞。在河的第三岸,

镜中的游离者与鹤的影子继续交谈。

反刍悲哀的太阳之铜,

往昔的鹤,那沸腾的丹顶之血

——溅入世界的滴眼液,

不得不成为大海的膏脂中最晦涩的部分。

第四歌  复调的海景

我的空碗已溢出

大海静水深流,你不识水性,又无舟楫

却向大海飘去

好望角一无所有

只有广场吹来的风

死死抓住海床上破裂的瞳仁

好像还有另一个世界

你从未走近。不是隼,不是帆

不是海星,海胆,与海葵

在你呼喊的岬角上

轰响着钴蓝的泥土

珊瑚礁移动,颤栗,靠近隼的精液

一切都陷入了昏迷

我看见大地的游离者

从鱼眼中重新诞生

可你从未是你

你已成为海,而海独奏

午后的阳光倾倒着祛痰剂

枯寂,净化,盈满

你的头盖骨像一个飘流瓶

用星光写满了爱人的姓名

贫瘠而汹涌的航道

碧蓝的废墟

封藏着隼的白色的自由

啜饮咸涩的浪花

一片倾斜的星光穿过

大海疼痛的下颌

饥饿,不真实的闪耀

变奏的牙齿

遮掩着退潮的彼岸

你翻转的肩胛

是被天空剖开的

抽搐的孤立的翅膀

有如忏悔的神龛和烛台

你呜咽的双唇

熄灭了,又点燃一个时代

是死亡翻晒的豁口

从裂开的衾枕中切割着

你永不安宁的爱和自由

一个旷世的拒绝

独自吐纳的黑色礁石

突起于时间之钟的蓝色心脏

没有人,没有道路

只有重叠的疑问在摔打的星辰中

溅起最初的咸腥

看不见隐忍的潮汛

你翻卷的血肉

弹奏着急遽的湍流

一场场风暴驰过

你恐怖而威严的前额

咆哮的元素抚平了徒劳的回声

驾驭风的骑手

或相反,你被风勒紧咽喉

为了完成一个永远挣扎的宿命

并且永远裸露

在银河的眼睑下

不断更改着永夜骚动的密码

一颗内在的心从未显现

仿佛礁石上的灯塔

是你惟一放纵的贞洁

一种爱陡直地升起

以恶的语言

挑衅帆与浪花盛开的边缘

撕开所有的岛屿

大海松开自己

灼亮海葵、海胆和海星

无法拒绝的颤栗

不是来自于沉滞的肉体

而是来自于神清澈的呼吸

唤醒阴柔的信仰

灵魂缠绕着夜

缠绕着永无宁日的陆地

不断地描画和涂改

爱的语言、神的脸

魔性的颜料袋

渴望你的胸乳

咸涩的燃烧

把手卷入完美的罪孽之中

仅一滴

以破裂的酒杯

封存永恒的抚慰

而你挥霍的浪沫

是风的新词中

拒绝消散的潮腥的灰烬

一朵面壁的滴血的莲花

在时间黛色的涟漪中

缝合思的裂缝

如一个嘲讽,一种唾弃

或一阵轻轻地呼吸

抹去了隐居者痴狂的足印

永不坐忘

始终朝向干涸的大陆

投送含泪的目光

沉郁而悲怆的歌声

一个伟大的意志

绽放难以愈合的表情

紧紧地握住闪电

以一个轻松的手势

丈量内心的深渊

不饶恕大地

风暴是你的火焰

太阳是你的阴影

一种流逝与停顿的镜像

在时间中皱缩

又不断地汇聚

没有预言

你的复眼

隐藏了所有的谜底

两岸耸立的山脊

在你长久的凝视下

无规则的破碎

当鲨鱼重现

你蝶翅一样静守的肉身

翻滚在阳光灿烂的夜晚

滑过广袤的纯粹

一种带电的沉思

鱼跃闪烁的峰顶

仿佛无人出没的广场

倾斜的桅杆如坍塌的华表

支撑着最后的天空

解开太阳的绷带

你绯红的胸乳

熨贴着基督锥心的疼痛

在布道的海鸥裁剪的曙光中

黑夜的花瓣和翅膀

被一种恐怖的美所悬置

镜中沸腾的玻璃

避雷针折断的暴跳的屋顶

封缄着你一千种沉默

没有谁能熄灭你的额头

无论是冬天的咒语

还是众赞的歌声

死亡渐渐退隐

季节宽厚的手掌

抚摸着你明澈的神秘

当岑寂的星辰被太阳的海螺吹起

只有锚链深沉的月亮谛听着

遍身疮痍的你

洗不净眼底中魔的血迹

游离者回到此岸

摇撼着镜中临盆的自己

没有破冰船

在蚌合的新月的屏风里

用心形的手帕点燃漂泊的手臂

吞吐着湍流的银河

始终朝向高迥的陆地

裸露璀璨而伟大的宫颈

这是柔软的坚硬的时间

这是封闭的敞开的道路

无名的圣咏者,我的空碗已溢出。

第五歌  道,路

一切从大海松弛的牙床重新开始。

在海底,我不知道我尖叫没有,

总之,我挣扎着解开了缠在腿上的海草,

一些海怪、一些鱼

从我的喉管、气管、血管和精曲小管里钻出来。

涩口的词。三天后

我不知道游离者与我还会长出三十六颗虎牙

再次拥有杂种的生命。

在一片紫光中剥离乌贼的苦胆和大海的皮肤,

我们静静地浮向海面。

血光、泪光、北极光、莲的折光

爱人大腿间陡峭的星光是不能省略的。

我没有哭,你也没有。

死亡的电梯在闪耀。

没有什么比我俩偏转的心跳更为强劲。

我不知道我呼救没有。

我的牙床寄居的蟹齿紧紧咬住一只大鲸

或者相反,我们把自己彼此深恨的软骨与唾液

刺进对方腥红的孔穴。

沉船。生锈的铁锚。

天花板压下来。

蟑螂在午夜开始加紧活动。

我们表演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彼此反抗,咬断海狮般挣扎的尾骨

没有用。咬断海啸般的喉咙也没有用。

死亡与罪恶的多棱镜。

新月——黑夜中如猿的三棱针

已经顺利穿过我们的血海。

海底似乎没有疼痛的荆棘,

没有歌与树的舞蹈。

只有爱与血对峙、反诘、互证,

彼此抽空、递减。

我从未说过我已厌倦了银河。

咬破舌尖,咬破咸腥的珊瑚和词,

遥远了,纯粹的眸子,挣扎的烈度。

谁折磨着你贞洁的脚趾?

隼电击的翅翼,狗一样喘息。

情床上燃烧的膝盖。

诗的蚕茧。胎心音。

海星、海胆与海葵。

涧户寂无人。溪午不闻钟。

母亲已没有地址。

我压根儿就不属于童话。

在我浮出海面的一瞬我看见了白夜、

狼烟、父亲腐烂的药柜、

针管和屈辱的铜钱。

我不停地呕吐,直到第一缕阳光照亮我。

我思,故我不在。

我悲伤,故我存在。

诗拣选我,撕离我,毁伤我。

我是另一个你,另一个他,我也是你们,他们。

我右手的五根手指是五条支流,

已汇入另一片海,背叛了诗的祖国。

我看不见道,也找不到路。

我从未结识真正的海,

也没有真正结识海潮、海藻、海难、

海豹、海子与海床。

海边木屋和海葬都不属于我,

甚至怀想,甚至悲悼,甚至死亡。

现在,我可以抚摸大海的嘴唇了,

我要复返太阳的故国重新开垦我的道路。

我已吐出了海的结石,重新上路。

必须忍受甬道、湍流、黑洞,

必须忍受红旗招展的天空。

那些钟楼,那些骷髅,那些蝙蝠。

呼吸平稳了,摘一些野果深入秋天。

歧路无人。道可道,

非常道。出发是另一种离开。

那些台面,那些聒噪。

我不在,但我在场,

我歌唱,但没有声音,

海上没有船,但我已弃船登岸,

我没有梦,但天空已经发蓝,

我反刍糜烂的朝霞,但没有泪。

我折断了勒住我咽喉的钢丝,发出末路的呼喊。

时间是无法反抗的但我反抗历史,

天空是无法撕碎的但我撕碎黎明。

走吧,穿过谎言、铜镜、档案、欺骗,

穿过野莽、橘树、青藤、红瓦、墓地、灯笼、

先祖、少女、鱼骨天线、酱缸、税收、

混凝土、黑色素、刀锋、悬铃木、

民主的陋巷、真理的假牙、自由的破洞。

巷战的时刻到了,

每一天都是樱桃时节。

仰望星空是危险的,也是幸福的。

在时代的屏蔽中你要学会呕吐。

不能坐而眺望,

必须向死而生。

这是秋天皴染的水墨的谶言。

操持、守望、追杀、

动物园、幕墙、向日葵

全是零度以下的风景、时代的狐臭

欲望压榨的底线。鸡毛遍地,

每一粒中国大米都企图称量我的生命。

忍受锁孔、极权、教父,

忍受坦克、密码、核打击。

风筝用生命探雷。

安慰血涌的分贝。

希望的虹膜,巢穴已化为祭坛,

大悲咒——揭开了神的亚麻布。

荆棘在脚底燃烧。

旷野的寒鸦守护着宽恕。

遭遇狼群,被虚无一次次伏击。

那是在另一片黑森林。

大地仅存的刺猬,

封藏着太阳变形的回声。

只有目的,没有道路。

扶着悲哀的树木,总听见破碎的钟声。

抚摸青春骚动的荒凉、病毒,

时代与语言的圈套。

直面决裂,软禁,

顾左右而言它。

广场的歌声。害臊的喷泉。

终于走出来了,你在时间之外

听得见晨鸟啼鸣。

像一个伟大的遗孤,

你依然深埋古老而高贵的名姓。

在村野,在闹市,在广场,在海滨,

你用亚麻布蒙着自己嶙峋而沉郁的脸。

惨遭六月的黎明,深入秋天的敌意,

向季节的纵深处走去。

细雨中没有梦回。

在远处,在原处,在高处,在低处,

在幽火阑珊的无语处,

你吞咽着夜色,收藏了嘲弄。

你满腹经纶,却饥肠辘辘,

你两手空空,却翻云覆雨,

你心泪滔滔,却大德不言。

此刻,黄昏正铺开大海的宣纸

用七尺狼毫代替天空哭泣。

蓝色血在潮涌。女娲无法缝补的屋顶

折腰无数须眉英雄。

化脓的悬雍垂。鹦鹉丛书。

妇科目录。是谁寻找着四合院

下半身人的道路?

时代的腰椎已被三星堆压弯,

真正的游离者走失了,

我不知道他正在哪一个奇异的国度漫游,

我只知道我的肉体又回到了人间,

并且在白纸上遭遇到一只愤怒的虎。

我与虎搏斗了八十一个回合之后,

终于丧失了人性,

变成了一只更愤怒的虎。

我不再需要土块、沙丘、树桩、岩壁,

不再需要语法、礼帽、梵歌、圣经,

不再以大麻、绝食、嚎叫和装聋卖傻作为掩体。

我已是我自己暴跳的词根,

我是这荒野中蛮横的利爪和眼睛。

我是有机体的撕咬、聚合、异化,

我是无机物的飘溢、革命、升华,

我抓攫着被放逐的最后一点儿人性,

在山林游荡——我已无路可逃,

而这正是我得救的证明。

——悲伤的地区开始渗漏进阳光,

颠倒的世界深藏你的胴体。

冰凉的丝绸、经络,蛇一样滑行。

没有谁能够挽救你的部落,或长安。

太初有道,大道无言,

衣褶撕裂,圣像在燃烧。

语言卷曲,所过之处,血流满地。

爱的犀牛。庖丁解牛。

歌德。缺德。反戏剧捡拾的道德。

打桩机在轰鸣。一次次搅拌

城市的血液、骨髓中的米线,

仍无法提炼自由的方程式。

文化的鸟兽架。历史的青铜鼎。

诗歌的奶瓶。瓦釜的声音。

只有光是不够的。

仅有愤怒是不够的。

回头无岸——胯下的莲花时开时闭。

震颤的器皿。古怪的合金。

到处是门,但没有一扇门你愿意走进。

到处是墙,但没有一块砖石能够使你退避。

到处是路,但还没有一条路能够通向你。

——不能回到太阳诞生之前的时间,

不能结识银河溃泄的大地。

抛锚。克隆。荒漠化生存。

内心的时钟停止了。

太阳黑子,猿的颅骨,

会议上的一句荤段子,木枪杆子

已经埋在了月亮的红头发下面。

被跳楼者急速凯旋,

穿过回廊,走马的歌声渐渐嘹亮。

永远也抹不掉自己的胎记。

每一片树叶都难以理解。

海潮渐渐平息,你又一次与我相遇。

一只黑蜘蛛缠绕着太白星

捧着你的脚趾,沿着地球的切线,

飞离太阳轨道,加速向土星飘去。

冰晶。沙原。

秋风和极光切割的岩页,

你的骨骼与心跳固定在那里。

白垩纪。一头神兽凌空而来,

又破壁而去。在敞开的、

胼胝体一样绞杀的时间中,

你的游魂依然守护着无人的空旷。

每一场鼠疫都有自己的命运。

直立人、木乃伊并肩而行。

走向大洪水最初的岸。

你放飞的鸽子啄空了你的肉体,

你已守不住忘川河的第三条岸。

为了能渡过那一条河,

你修改了所有的律法和时间,

你在燧石上敲诈的几乎不是希望,

你在眼窝里榨取的根本不是光明。

耻辱的荣耀,廉价的牺牲。

白天对黑夜的诱惑,

露水朝花朵的献祭。

郁闷的欢欣,切齿的宽恕。

死亡的标准,永生的痰迹。

中国的锈钥匙在政治的裤裆里依然在歌唱,

——你的内裤已藏不住你的贫困。

你搂抱着一棵樱桃树,犹如搂抱着上帝。

还有一次机会

——但没有一个获救的词,

即使不在梦中。

西行的道路,

水,和漂在水上的事物都很美。

但是水已覆盖了所有的脚印。

我的嘴唇上已没有词,只有光。

我的眼窝里已没有夜,只有泪。

草叶的静脉和骨头流出了更多的血。

手指僵硬了,灵魂的镐刨着腐烂的玉米地。

桥梁坍塌,山谷失踪。

爱心公寓的豆腐渣,黑井。

水泥缝中的书包、瓦片。

导盲犬发现的骸骨、生命。

挽联修改的落日、黎明。

泪涌的蜡烛、康乃馨。

劣迹,屈辱的遗产,

河殇,招魂。

没有什么比太阳和春天的赞美

更像废墟,更像祭坛。

更像人民遍地嗜血的荆棘。

1984。美丽新世界。他们。

历史的敲门声。没有1989

英雄永劫的陶醉。

腐朽的芬芳。

羞于启齿的幸福。

一再推迟的判决。

魔术师的鸽子,围巾。

广场和词语的边界。

方形太阳的结构,礼拜。

阶级已咬不紧自己的牙关。

精致的尸体。烟熏的命运。

灯笼为谁而红?丧钟为谁而鸣?

落日永不腐烂,破旗照常升起。

大道朝天,时间无锈。

刀刃卷曲,歌声、喊声不会终止。

一阵阵强台风已穿过豹眼登陆,

在那涡流周围是完美的寂静。

避走江湖,非关病酒,

我会在另一种时间中等你。

即使太阳的角膜被乌鸦疯狂撕离,

大地停止旋转,

坟头的花朵被绝望蛊惑,

游离者依然游荡着,

把心跳交给鹰,

撕扯不贞的云。光鲜的脚趾,

树突,吸盘,污泥。

宫廷。菜市的恶臭。

呓语的面孔。海床上飞翔的树。

永远无助的美。齿间的教堂。

河殇的漂浮物。无人吹奏的埙。

红旗渠。三明治。没有完成的革命。

渴死的光芒被逼到了这里。

栈道陷落,歧路通向落日的方向。

原初,龙虎架,玛雅。

黑铁的部落,枫叶,赞颂。

就让一切从世界松弛的眼皮开始,

光着头穿过广场,

任血光悬挂,用马语再一次呼喊。

不能再眺望了,栅栏已经倒下,

游离者每走一步都是一朵莲花。

临近环渤海黑色的绝望,

离开象牙之塔,

抵达深渊中的深渊。

集装箱,海航之旅。

三叉戟,帝国的笑声,

草莓的歌声,包抄的脚步声。

——这二锅头的酒瓶早已倒空了我们。

所有的他者为无辜的时间祈祷。

北纬30度。

你与神魔反复的争吵与约会,

永远发生在路上。

第六歌  折叠时间的波浪

1

幽光跌宕,你的生命仅仅是一根地平线擦刮的孤弦。

对月。蓑立。呜咽。握不住休止符的闪电。

迁徙的群鸟口含黑叶,掠过旷野,搅扰风的睡眠。

我抚摸着你苍白的脸,像一片飘坠的银杏叶

收集秋天的曙光,并轻轻拂过你的乳尖

高涨而衰落的爱,黎明的脚趾已深陷于你隐痛的源泉。

词语中紧锁的雷电,无法逃避的冰冻的火焰

灼伤了你多情的目光和季节宽恕的眼睑。

苦恼的风醒来了,沿着潮湿而寂静的夜,

受困的根须犹疑着,丧失着,缝纫着颤抖的时间。

没有真实的屋顶,珊瑚枝在低语中静静开放,

那羞涩的星辰合拢了大海的桌面。

你的手追逐着中魔的贝壳,弹奏横流的光谱

——迷醉不可避免,月潮幻生幻灭,

你朝圣的清澈在永不落幕的尘埃中,保持剃刀般的容颜。

从河流到大海只有一秒钟的距离。

趟过膝盖不被容留的静止,水面上的阳光

揉碎了两岸所有树木的倒影,

鸟声滑过,云与帆依次退去,没有更岑寂的守护

捻亮你的岁月,并且深藏你的孤独。

预言中的时光是晦涩的,你的温柔是一种冗长的凝视。

从眼睫到前额,你的嘴唇俯向瓦池河面

吻接流萤中幽亮的花朵。在时间杯盏的边缘,

你的呼吸始终泛着一层淡蓝的神秘的霜。

你的思就这样折叠在蝴蝶优柔的翅膀里,

遮掩着深秋别样的心情。鬓角的星光

冷冷地闪烁着,额纹翻阅着银河的波浪,

子夜的梦踮着脚尖,那深藏的面靥似在倾述辛酸的温柔。

两岸的山脊终于驯服了,它们柔软的影子

喂养着鱼唇边流失的时间那残忍的秘密。

紧紧地抱住生命的独弦琴,在低吟的熹微的晨光中

你瞩望、谛听并吹拂这个世界,

重新让自己浑浊的呼吸和血液变得清明,

默认太阳的指尖拨奏的旋律,

从大地繁衍的沉静中获得智慧和力量,

独自舔着虎耳草的伤口,你再一次睁开了大海的眼睛。

只能期待词语的沸腾。捧着火山灰拂过的镜子,

你把自己破碎的脸深深地埋进悬铃木干枯的手中,

仿佛搜寻着母亲和情人往年幽香的泪滴

和无数滑落的呓语。在醉与醒之间,你的心

在破碎的宝瓶座上与爱的黑睫毛一起久久地颤栗。

含羞草与紫罗兰已没有了梦。在秋光摇曳的窗台上,

一只魅惑的蜘蛛,一对灰蓝色的蜥蜴

穿着结霜的草鞋爬过,微涩的风撒播着杭菊花,

晨露收容的日晷和月影在你冰凉的凝视中静静地崩溃。

2

古老的浪花沿着嶙峋的海岸修剪着苦恼的纸页,

嘴唇干裂了,你的忧郁和飘散的长发已进入我的梦中。

潮水携着漂流瓶和金枪鱼的骨骸一阵阵涌来,

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神秘的提问,又退去。

海的修辞已经放弃了银河暗度的密码,

在天空的琥珀里,不断地变脸,然后揭下黑陶面具。

时间与爱的戕害再不能抵达更深的地方,

我的歌声从未穿透你愤怒的下颌那青铜翻卷的肌肤。

你必须继续坐在大海边,用锡箔之下燃烧的嘴唇

焊接白昼与黑夜的裂缝。新月从海底升起来了,

纺着你灵魂的纱线和桨声沉落的梦境。

绵密潮声中,万象蒸腾的紫雾遮掩着红壤纷披的时间

和若隐若现的、上帝低眉盘桓的屋檐。

就这样守望着岑寂而跌宕的夜,咸涩的海风

再一次轻轻拨动你怀沙的袖口与胸襟之间无人倾听的孤弦。

始终摸不到身后的影子,也看不见彼岸的灯火,

你只能用带血的、沙哑的喉音伴奏一首首晦涩的歌。

在无言的穹顶之上,天空嗫嚅着飞翔的理由,

你带电的沉思牵着我的手,以千般的温柔

贪婪地伸向诸神的膝盖,白羊星搅拌的涡流

不停地吹拂着壮阔的气息,你的嘴唇灼痛了晕眩的海葵。

彼岸一触即溃,时间被挡在剧痛的潮涌之外。

越过神阙缥缈的眼睛,你在无引力中无尽的飘浮,

不再感到自我的存在。回溯到尘世圆缺的既往,

色空了无痕,再也听不到自己真切的呼唤。但

风依然是咸涩的,切入黎明的肺腑,擦拭着更高的循环。

时间的曲面那无为的花瓣在静静地膨胀,

一直红移于上帝忧郁的面庞。幽光跌宕,你心跳渐缓,

无边际的想象游荡、辐射于失真的远方。

让我独自再多待一会儿,拨奏新的音符,忍受光年的荒凉。

梦与酒都醒了,抚摸着破碎的浪脊那踟蹰的阳光,

在恶梦频仍的边界,深入月色放纵的透明,

裸露最初的渴望和记忆,无人称的鲜花广场布满嘹亮的废墟。

何以如此疯狂喊叫?仅仅一滴海水就可以把你溺死。

眺望入海,鱼尸翻晒的街道,没有谁比我的目光更贫穷。

承接三千年的血涌,星光灼灼叶落满地心碎了弦子又重新开始。

3

日潮与月潮裹胁着大地的黑色素,并在你的皮肤上翻滚,

龙骨粉碎,在礁石守望的海星周围再一次升起了海葵的诱惑。

我远不止拥有一个邪恶的内部。海,青铜的皮肤每撕碎一次

噬心的遁词就在大地的前额闪耀一千次。

你永远握不住一片真实的鸟鸣,也听不见一声赎救的呼唤。

你在失贞的沉默中就这样盘桓于最初的柳岸。

香残漏尽,芳心难耐,断桥边梅树弄雨,挥袖弹奏无端的繁弦,

凭吊着你,梵语苍灰的世界。比蝉声更稀薄,比烟霞更迤逦。

在时间怀抱的远方,你从未拥有,也未曾真正期望。

早已失守于旖丽的年华,却始终保持着初爱的心情。

取下假牙,把冷艳的衾枕拥在怀里,继续梦着梦。

你看见海床上飘满了来自忘川的肋骨和落叶,

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在飘散的纸页和云端上行走,

一边是狂喜,一边是悲愁,仿佛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赫拉克利特的鱼啃着你大腿间古老而清澈的液体,

在一阵阵施虐的阳光中,树叶狂舞着,睁着无泪的眼睛。

你扶着悲伤的马头,像浪荡子一样,一次次地归来,

又一次次地离去。你永远不能确定,在另一个维度

必然流淌着另一条河流。但是,为了未来一次可能的穿越,

你必须像海风藤一样沿着神的膝盖,向上静静攀缘。

永远也触摸不到白云的额头,时间鲜嫩的嘴唇,

仿佛父亲火中坼裂的骨骼在大地上全然消失,但那苦恼、

期待与坚执的眼神却无处不在,如古旧的屋檐承接的阳光。

白云的诸般幻象在我的掌纹上不停地离散、游走,

时光中的青铜和词语至今远未透明。与父亲眼中的太阳一样,

我眼中感染的月光沉淀了白昼太多的云翳,

一遇见风就忍不住为这野蛮而多情的世纪隐隐地流泪。

母亲在河边浣洗时抖落的星光与玫瑰灰,会随时溅入你

因满含期待而肿胀的眼睛。但是,忘川之流与永生的尘埃

永远也不会阻止你不随玻璃渣一起沉下来,给你以启示。

赫拉克利特的鱼啃着你大腿间懊恼而浑浊的液体,

你从未考虑放弃用鱼眼中破裂的蛛网去捕获锦瑟弹奏的光明。

现在,每一天,每一刻,你都能够听见那饥饿的鸟鸣。

虚构正在进行。蝉与恋爱中的树叶已准备好重新回到树的根部,

在风中急切盼望,并且闭上眼睛祈求与从未死去的神再次相遇。

因分离、逃离得太久,你还不敢贸然投进神的怀抱之中。

倚着南风扶住婆娑而咸腥的香樟树,你与自己对峙着,交缠着,

把手插入灰褐色的土壤中,把心平放在一切河流与玫瑰之上。

被黎明钳住的瓦舍与树荫在虚拟的波浪中起伏着,低吼着,

你的目光把大地肿痛的膝盖和蚯蚓躁动的母腹轻轻切开,

裸呈在流萤瓮葬的秋光里。被神忽略的我——最初的眼神

和我的词——最后的悸动在这样的时刻复现了,

而我与游离者还在不同的溪流岸边梳洗坚硬的头发,

像一对失散的刺猬啃着彼此的树叶和拇指,等待永夜归来。

4

就这样倾听和滑落,在折叠的时间丰唇吐蕊的下方,

新月和死亡滋润的乳房依然沿着青青草色疯狂地生长。

就这样凝望,握住,跟随,越过九月的猫眼,

在脐橙中,切开无法解释的波浪。月明星稀,蝴蝶隐遁,

秋扇扑萤,大地松空的十指逸出飞沫般的鸟鸣,

日影和月华被黎明的袖口再次撕碎、反刍或跌落,

攀折十二支无望的花朵,汇集桃花、流水与铂金的声音,

时间无骨的手臂是无边的,蔚蓝中氤氲着十月的殷殷血红。

大地无所依凭。历史狼藉的沮丧颜料涌出久违的酸水,

注入晚霞激吻的黄昏。我们不过是被废弃的日历撕碎的人,

咬着空空的蝉蜕,在鱼鳞一样剥脱的、光滑的时辰

唱着一支支甜腻而轻薄的歌。帘幕间的蛙声未曾消歇,

抽吸着星夜骨缝中锈蚀的铁。我们从眼底的水穿过指尖的火,

从冰凉的胭脂罐回到干涸的角膜,被我们抛弃的又把我们淹没。

我们用所有的落叶搭起的浮桥,支撑不住一具灵魂下陷的重量。

我站在窗前痴望着黄昏绵密的雨脚弹奏着四季细碎的波浪,

没有一滴水、一朵花、一束火焰我能够如意地折叠、收藏。

赫拉克利特的鱼悄悄地啃着我皱缩的、无可告慰的脚趾

和抽痛的冷云下那倒伏的、香樟树一样完整的悲伤。

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海——后脑勺一般遥远,岸边的浪花

溅起的废墟或教堂,任性地升起,又无端地把我的目光覆盖。

坚定地一直向下、向后走去,打捞水中颗粒无收的星象,

在太阳焦糊的盲点盘桓着我放逐的无法收回的深情的凝视。

回溯到种子初潮的刹那,一种蓝色的血舔着核桃中

被反复宰治而澎湃的时间,那无名的、永不愈合的光溢出来

与四季的风交缠着,卷曲着,抽打着所有倒塌的不再抗辩的树。

怀揣不明原因的胸痛,最柔软的刺——像22年前广布的春天

繁殖的疯狂爱欲,早已被掐死——却依然如鲠在喉。

如果存在已经诊明过去的一切,如果生命无法拒绝未来的轮回,

时间起始与空间覆没至少还有一次,那惟一可依赖的就是语言。

在这个寂静的、平安的秋天,我们的纸上不再有如麻的雨点。

那曾经纯洁无暇的变得愈来愈肮脏。那喝西北风的,那吃狼奶的,

那无可改变的已经被改变那可改变的正嘶嘶挤入时代香艳的肉缝

彻底的、装置的、叫嚣的春天,当堕落成为解放,当解放为堕落,

我所有的刺都不会被拔出,从时间起始一直到空间覆没。

我俯察万端却一无所视,几次昏迷的血压把理想的梯度降到冰点。

5

晶体在词语中收缩,世界结霜的重瞳抽吸着黑藻间最后一缕光,

撞击时间逐渐坼裂的法轮,当第一粒草籽苏醒,水中的夜赓续。

抹去上帝枕边的三滴泪水,重新敲打大地尽头的三块石头:

第一块石头为天青色大理石正方形,横卧地上,正燃烧在风中,

正中间似乎用沥青一样的黑血刻写着两个正楷字——“自由”

第二块石头为吞云吐雾的、嶙峋的戈壁石,似乎长久地浸泡、

挣扎在蓝色的水中,字迹漫漶,仔细辨认是一个“爱”字。

第三块石头为不断生长的花岗石,时而呈血红色,时而呈黑色,

没有规则的形状,周身也无字,它不能逃离大地的挤压,也不能

拒绝天空的吸引,像一只澎湃于森林和山脊之间的鹰,鹰眼和

鹰爪撕扯着死去的地平线和孔雀的羽毛,而鹰的翅膀始终不能

使坐化于石头中的心脏安静下来,似乎是为了见证一个新的黎明,

似乎是为了等待最后一块漂浮于橡子中的石头开花。

擦去上帝昨夜的痰迹,我们的花园在一种巨大的冷漠中倾斜颤栗。

泪眼中的时间更加阴暗。从第一块石头中飞出一只死鸽子,

先于上帝醒来。一颗爆裂的红莲在鸽子的胃中裸露出坚硬的、

锯齿般的苍穹。眉额弯曲的黎明掖紧一个落空的裁定,

不再有光洒在猪耳的钟面,旗杆上沸腾的染发剂敷衍的

当代,不容分说地滴下可疑的膏脂。我们把枸杞、灵芝和牛鞭

塞入注水的酒令之中,任宣纸享有的煤灰,渗出我们的肌肤。

谁能挣脱光的束缚?巨蟹座收紧时间吞噬的伪足,接通了

月亮和大地隐匿的神经那带电的宁静。积满蝙蝠与泥泞的眼窝,

人神漂移的界限,有如从迷离的白夜静静飞出的魔咒。

脚尖蚌贝的痛楚携带午后的潮涌,崩解的钟表还有最后一口呼吸,

看不见上帝沮丧的神色,百慕大在孤帆的擦刮下苏醒了。

轻轻转动贴紧骨缝的针具,切开无法命名的欲念、蛋白、波浪,

反时间颠簸的太阳风遮住了世纪虚构的耳朵银河泡沫的颈项。

几乎听不见沙漏的任何回响,翻开手掌,天际线把最后的落日

抖落在盛满海水的沙盘上,过滤出白昼普遍的乱象、声音

以及与黑夜对称或重合的梦的暴力。犹如一小块在你的汤勺下

搅动的碎冰,把你的肉身、幻象、姓氏已交付给了词语和酒杯,

而秋天的骨头串烤着我们用菖蒲花包裹的肌肤和器皿。

在煤堆或医院的拐弯处,没有谁牵引并且抚平我们疼痛的视线,

也听不见真实呼唤。一种可怕的贫弱使歌唱者丧失了高贵的身份,

我们向着盛世的绝望宝石加速逃遁,两鬓片瓦无存手上滴酒不剩。

青草没顶,时间的暗流紧贴着我们的脊骨。当干涸的古道蔓延,

嗜血欲望上升到顶点,前人类生物沿着我们溃烂的胃壁肆意游动,

我们依旧不配享有上帝收回的果子,甚至果皮上露水的答案。

所幸,我们再次被真实地判处腐朽或永生,再次被允许

在树下——在镜中——博爱、流泪、相互摧残、四处走动,

翻阅不忍卒读的风暴,度过一个个烂醉如泥、无心格物的时刻。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与归隐的游离者彼此音讯断绝,也许

他已经与不带枪声的时光一起倒流,折叠收紧大地最后的梯子,

任高原的沙砾或光再次冲刷我变形的角膜和日渐稀薄的血液。

6

漂泊的,获救的,不得不重新回到岸边但依然要面对那些咸腥的

形而上的诘问。撕开摩耶之幕,时间放逐的波浪在咒语中死死

摔打喷吐出我们破碎的肉体,我们的灵魂在飞溅的浪沫与珊瑚中

开始呜咽,慢慢地、与神的泪水彼此接通,变得透明。——那

否弃的,撕离的,甲骨的,钟罩的,你的追悔的,我的捧掬的,

灯芯的,菩提的,反诘的,守护的,风焦躁的,水陷落的,

壮阔的,微澜的,白垩纪的,核打击的,不纯洁的,太嚣艳的,

逐渐逼近的,忽然浇灭的,始源的,崩毁的,裸呈的,涂饰的,

爱琴海的,扬子江的,奴役的,射杀的,永不宽恕的黯然退场的,

阿尔卑斯山的,亚细亚的,废弃的,珍藏的,隐遁的,呼啸的,

张扬彩排的,尘封魂消的,游戏机海选公示的土拨鼠自行挖掘的,

雨无法登临的,风一再返回的,圣灵无缘受孕的革命先声流产的,

断然拒绝的,温情容纳的,和蛱蝶反向翔舞的随蟑螂一起颤栗的,

在野史中不在的,在莲幕后在场的,那无心抚琴的那无声歌唱的,

那千真万确众口同贺不值一辩即使在广场散步的鸽子也不想要的

我,我们敲打每一个词把他们装进一个抽屉或结冰的乳牙之中,

然后把自己,把自己的神祗拖进一个个废弃的采石场为他们松绑,

放血,用刑;然后反悔或宽恕为彼此留下一个未来回踢毽子的路。

在风无法折叠的时间中,我们已被逼回到由三条黄狗把守的胡同。

第一条黄狗长着国字脸,叼着长蛆的骨头;第二条黄狗朝着落日

或黑夜的方向,咬着自己的尾巴一声不吭耸拉着不太干净的面孔;

第三条黄狗正对着正阳门扬起金色的卷毛朝着月亮上最后的晚宴

不断地垂涎并凶狠地吠叫几声,四顾着星星假寐或者死亡的方向。

深秋已过,冬至将至,我们这些游离者,手握银镰,却颗粒无收,

依然站在这时代暧昧的城乡结合部,任来自酒肆或城墙之外的风

掀开我们的骨缝。这个时候所有的城门比我们更快地咬紧了牙关。

我们不得不席地而坐。向自己内心的黑暗靠近,摩擦寒冷的双手

彼此点火,抽上一支,吞云吐雾,让新圆球牌香烟从自己的嘴唇、

轻轻挤出,一圈一圈又一圈,任它们在自己的额头、对方的发际

或无鸟的树梢自由散开静静升腾。就这样,饥饿开始厌倦了我们。

还有青春愤怒悲抑的骄傲。还有神性或逐渐收拢的疲惫的时间。

一直就这样饥饿对抗着饥饿,青春对抗着青春,愤怒对抗着愤怒。

我,我们,他者,全体,肉体,灵魂,就这样一再普遍地被厌倦。

被我们反复折叠的时间美人,还有伟大的希腊已弹不出新的旋律,

所有的器皿已捣毁,触目尽是瓦片而我们已被所有的歌声所厌倦。

在时间骷髅般的方向,一只干枯的手还在地平线上摸索神的耻部。

第七歌  枯树,火的虚构

没有太多时间了

光年在弯曲

土在皱缩

千年虫

已经爬到太阳的前额

趾尖

和游离者握着剃刀的手背上了

即没有

火星忽明忽灭——

天花板已经落下来了

咬紧门缝的蜥蜴

和黑蜘蛛已经落下来了

不是在九歌的声部

与风吹拂的任意方向

不是存在的精囊或腰肋

美人的鼻毛

在黄蜡的深吻中变白

鼠标在啃噬人的眼睛

猫在追逐虎的肌理

英语和汉字的词根

沿着所有动物的皮毛和发根散开

时间晕厥

所有的树叶在莫名的地点

一起慢慢落下来

香樟树

花楸树

山榉树

橡树

佝偻着

呛咳着

云落下来

月亮落下来

太阳黑子也落下来

土摸着光

摸着倒悬的苹果树

蚂蚁的骸骨

开始在另一种天空移动

是否在莫名的地点

重新遭遇美人和时间

现在的问题

不是诗的鼠疫

是剃刀已经从火焰中出来

不再考虑

未来的问题

现在  惟有岑寂

和无处不在的燃烧

必定是在莫名的时间

或与骷髅交换

万般温柔的地点

必定是静静地穿过

灰烬之前

黑瓦一样的伟大镜像

寻找火焰的瞳仁

已在晦涩的声纳中

破碎

一棵千年枯树

站在冰原

被一束无名的彗尾

擦出了火花

虫洞打开

新白垩纪

已没有交换的时间

或地点

蓍草

握不住风

和词的象形

火树暴跳

妓女的兵团

曳着风在冰上舞蹈

冰与火之惑

朝向矽肺

和黑壤

一种纯洁的欲望

弥散于火星执掌的

时间之外

风与火的游戏

从枯树的额纹中

纯粹地飘离出来

烧掠时间的主体

书籍

缸套

乳房

强迫风接受

无树轮的化石

一种腐殖土

在专营我们的目光

或日子

口含松枝的鸟,愈来愈远

心跳空洞

大地深沉

此在,有不能复述的灼痛

已带走了一切

内心怔忡的事物

却煽动带电的翅翼

在树的骸骨下

是否还有蛰伏的种子

破除我们的寂静

因生之所赐

又被死亡给予

谁来打扫这园子

落叶,黑壤,泪水

在宝瓶末世的期待中

是璀璨的灰烬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火

惩处的无穷外延

正如水之源

在艾火中浮现

黑树根

如一颗巨大的陨石

倾听着江岸

三叶虫破土的蛩音

落山风,阳光的蟹爪

又从峡谷中出来,

敲诈我们的液体

空碗倒扣

看不见枯水季的眼睑下

蛆虫的饥饿表情

肾盏没有水

火翻阅着苹果树

枯槁的皮肤

倾听火中的声音

人与事的荒芜

恰与诗对称

头发与眉毛脱落

树的沉默

是对虚无的绝对忠诚

摸不到亚马逊的裸体

虎座鸟兽架

在鼠标的点击中

炫舞,破碎

历史

一个慰安妇

挖掘的真理

已裹不住满屋的汗臭

所有饰品

刑具,与通缉的档案

在火中透出猪毛的糊味

爱最初的耳语

最后的颤栗

其声样在骷髅的颧骨下

走形

干涸的红海

复活的基督

已不能踏浪而来

火,装点大地的寿衣

升腾的灰烬

已是天空惟一的粮食

枯树,用胯下

最后的碳

向海蝎的化石

发出毒辣的光

狼烟弥散

冻原上

沉默,是万物真实的性别

游离者最后的泪水

与火对峙

等待鲟的最后一跃

第八歌  钴蓝与黄铜的西部

下坠,下坠,下坠——看不见不周山,

所有的木乃伊都走动起来。

一块块戈壁石像上帝无法弃绝的器皿,

空中有一种屠宰了羚羊之后的气味。

伟大的飨宴还没有结束,

最后的巫祝之歌已经响起。

嘴唇撕毁的盟约。埙。剑柄。

宫刑后的膝盖。

太阳失重飞旋,

握不住自己昨日真舍中的青龙白虎,

游离者也握不住血祭之夜菲薄如银的修辞。

希腊无助。

萨福……萨福……

眼眶挣脱夕照,搂着上帝的肩膀,游离者倚着最后的戈壁哭了,

戈壁上的风也握着西部的黄铜哭着,哭什么呢?

恐龙深陷的沼泽,额头复活的蝾螈。

脚跟始终朝向历史与真理的臀部那一边,而脚趾红肿,无声凝视着泥泞中的马匹那翕动不已的镜像。生与死的边界消失,象形之词、岩页与鱼化石的边界消失。

触摸过上帝膝盖与耻部的手能够抚平大地与时间的波浪吗?

穿越了女性与神性地狱的灵魂,能够被世界的婴儿所拯救而重获纯洁吗?

西部最高的雪冠是上帝最后的一滴泪水吗?

西部的黄铜在跳跃,

把失败的喜悦深深地注入戈壁开裂的石榴与反叛的血型之中。

游离者一天就蒙受了四季。

雪峰在死亡纯洁的眼睑之下,

也独享了十万次雪崩。

当太阳黑子把黄铜上再生的耀斑涂满西部屋脊的时候,

金雕——

开始盘旋,

背弃了母语的首领。

地平线在雕的诅咒中像从太阳的靶心吐出的一只蛇箭。

甘孜河咆哮着,像无助的弓每天都睡在金雕的梦里。

雕飞过处,人存在吗?

人曾经在金雕的瞳仁深处存在过吗?

在水与蕨类的景深处,存在道德吗?

不与所有的元素与道德化合,游离者与抽打雕翅的风一样,离大地的心脏愈来愈远。

人与树没有界限,天与地没有界限,神与魔没有界限,伪经与恐龙骨架没有界限,歌声与膏肓没有界限,男人与女人的肾盏与肌肤没有界限,舍利子与麦芒没有界限,鬼与圣也没有界限。

金雕远去——

游离者只能看见一线雪冠。

现在,已看不见一只雕对大地与河流的否定。

也看不见手掌上的风对所有树冠与所有雪峰的肯定。

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树叶——雕的羽毛——被秋风撕离的勋章,隔离了雪冠,再次被天空占有。

另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鹰出现。

所有民族的头屑与发根都在剥落。鹰,啄空了云上荒谬的隐喻使仇恨与暴力在雪线之下重新变得赤裸。

一百五十粒舍利子在西部的铜鼓上再次跳跃。

基督是普适的吗?

诗的仲裁是什么?

纸上解构的、非现实的、或极权主义的鹰滑翔在第六维天空吗?

文化精英与农民是否身处同一个地狱?

这个浮肿的世界不过是政客、警犬、IT英雄与美眉由写字间、抽水马桶和钟点房加速合成的群婚乱伦的肖像。

在无数炫目的电视与地铁牵引的喜剧的苦恼中,那腐朽真理的机制仍阴暗地律动着,繁衍着,没有谁能够辨识神圣与邪恶欢庆的光影,也没有谁能够重新走进自然与清澈。一阵阵濒死的颤栗像绑在豪赌者腰际的K线,慢慢向午夜的吃水线滑去。

西部的黄铜在燃烧。

只能把心交给蓑羽鹤,——逃进钴蓝的天空。

这似乎是一个新的黎明,看蓑羽鹤振翅,一种新的目光在西部所有的雪冠之下重新开始闪耀。

新世纪需要新的鸟鸣,新世纪需要新的挽歌。

向西,摆脱城市与盆地政教合谋的讲坛阴影。

向西,摆脱人民与官网沉迷的账单。

向西,在权商与真理重婚的菜汤中

溺死N个垂涎与窥淫的眼球。

树篱间没有文明奸尸的狞笑,也没有转嫁的地契。

拥抱钴蓝的天空,任蓑羽鹤在雪线之上消失。

向西——

用青稞和大地浓酽的酥油恢复诗的纯粹性,洗涤所有时代的性病。

——霓虹远了,

钴蓝的天空经幡飞动,法号壮阔,死亡高迥。

在鹰葬的悬崖之外,

血路铺开的转经筒似乎在向所有荒魇的时代述说着雪莲、藏香与藏红花的信仰。

属于天空的鹰是否把雪线看成自己的故乡?

大地的暮色与黄铜箍紧了世界,

雪夜下,三只雪豹的目光和一万棵躁动的针叶树刺破了西部贞静的肚腹。

信仰毁灭着信仰,幻象煎熬着幻象,罪恶反哺着罪恶,灵魂反诘着灵魂。

在黄铜流淌的西部,不是人,是雪和鹰主宰着世界。

死亡与黑夜的脚步一直在巡行,事实上,鹰的尖喙时刻咬着每一个人麻木的脚趾头。

在天空,在人类的血中,没有一个神能够放牧、放逐这么多真实的鹰。

在犹疑与决绝之间,在肉体的主动疏离、流亡与精神的背叛和介入之间,游离者一直西行,不住的眺望——不是因为落日,而是因为渴望目击最后一只鹰——即使在伟大的末日依然能够见证并握住黑暗开始的地方。

结识了敦煌吗?

看见了冰臼吗?

闻到了登顶者失踪的冰鞋吗?

超现实主义的飞天者在油彩与现世的纠缠中有赴死与艺术冲量的麻烦吗?

被雪线解放的荒野在女性沙化的洞窟中渗漏着黄铜般咸腥的蜜。

疏勒河昼夜嘶鸣。普渡的法力在哪里?

二十三座雪山像处子般的勇士在沉睡。

那三只雪豹梦见与六十四只金雕在一起。

游离者的目光与冰鞋早已远离用寡鸡蛋四处装点的帝国,在不齿与狞笑之间。

从未拒绝死亡的面孔,也从不害怕死亡的后脑勺。

如果爱是生命的一种普遍形式,那么,死亡就是爱的惟一核心。

尽管有人说连朝霞都是陈腐的,但死去的爱的老骨头还是要敲打每一扇黄昏的青铜。

背着断弦的马头琴反刍祖先的泪水,

所有雪中之马与羊驼的尸骨已成为北方沙尘暴的一部分。

没有一块石碑、一部典籍可以凭籍。四野苍茫,惊风拥沙,散如猛虎。水囊与膝盖坼裂,驼峰倒伏,马匹低首无言。

惊梦中,似乎听见了非人非马的呼唤。

雪山,深隐的雪山,那佛一样的面庞有如丝绸,忽然在子夜睫毛的梦寐深处静静浮动,有如游离者死去千年而游丝一样飘然复活的精神父亲。

雪山,不是神迹,也不是远古的酋长踏熄篝火之后占卦的灰烬。这是西部天空的另一个面孔,另一双眼睛。

雪山,你是涅槃之后的世界那惟一的少女挂满银饰的耳垂。

在倾斜的巨大雪坡之上,麋集迁徙的蓑羽鹤再次振翮翻飞,朝向另一个国度。

风中听不见花开的声音。天空中也看不见鸟飞过的痕迹。雪地上更看不到人类走过的足印。

生者在雪峰的另一侧,死者已属过往,

雪冠照耀的万物和地区,都可名为圣者和神圣。

雪的捐躯不是与尘世和解。

游离者心仪于钴蓝的天空,仰望灵府中的喜马拉雅,谛听神圣器皿中的叫喊。

在六月和十二月的飞雪中,远眺人类凸透镜中的狂欢面影,甚于诸神所有的表达。

崩溃的、寂静的、果实中的、雪的时间,鹰的时间,岩石的时间以及人类的时间,还有死亡主宰的时间,来回翻卷、聚散、合拢,曝晒、封缄着西部,拥抱、拒绝着西部。

这雪域不是世界的结束,也不是存在的开端,

这雪域不是永恒的肇始,也不是衰变的结束,

这无需赞美的日常风暴与风景也不是神话叙事下的一切。

第九歌  废墟:雪弥散的秩序

再也看不见漫天的鹤——

世界的树根、发根、词根散开,那已不是雪,

在核喷射的第一天,大地的最后一顶雪冠即刻消融了……

水泥蚌合上

……热寂来临。

——

终于完成了他的结构:

·

狂野……鸽子……惨白

·

看不见蓝皮肤的基督触摸大地的脸。

此刻,新宇宙的十字

像一个叵测的巨大神谕

——在沸腾的银河之下

彩陶

鹰翅上的血

那宝瓶座上的黑雪终于簇簇地落下来

漫天弥散的、太阳熏黑的翅膀,

游离者——惟一的、夜之乌鸦的临终之眼,

已把新的恐惧纷披于泥泞的寂静之上……

黑雪落在落日之下,

黑雪下在羊皮与狼嚎之间,

黑雪把梨树与死去的白桃花紧紧拥在怀里。

黑夜是如此璀璨,

黑瞳是如此光明,                                                                                                       

黑雪是如此欢快地咀嚼着死鱼眼中的谎言。

黑雪改变了海床与地貌,

黑瞳结识了莲花与道路,

黑夜扬起了疯狂的苹果树那欲望的星尘。

黑夜清点着真正的盲者与死者,

黑瞳指证着委蛇的律令与面具,

黑雪浇铸着蛀空的散板与精致的废墟。

黑雪中的玻璃切割着透明的黑夜,

黑瞳中的黑雪包裹着莫测的黎明, 

黑夜中的黑衣人裸露了黑雪的秘密。

所有的睫毛垂下,所有的黑鸟飞过,

黑夜中的黑雪像黑瞳死亡的数字,

见证着黑衣人被自杀的刀法与刀锋。

没有一只黑瞳能够擦亮黑夜的天空,

没有一片黑雪能够遮掩黑夜的踪迹,

没有一只黑鸟能够穿过黑夜的裂缝。

黑雪落在大地之上,

黑雪下在雪莲与雪人之间,

黑雪把草籽与生长的石棺死死咬在嘴里。

每一片黑雪都是一个哭泣的亡灵,

每一个黑夜都是一个真理的化身,

每一只黑瞳都是一种神性的追问。

所有的黑雪都使死亡更加肥沃,

所有的黑夜都使爱欲更加狡黠,

所有的黑瞳都使神性更加岑寂。

漫天弥散的、太阳熏黑的翅膀,

游离者——惟一的、夜之乌鸦的临终之眼,

已把新的预言纷披于泥泞的寂静之上……

黑雪落在河流之上,

黑雪下在耶路撒冷与纽约之间,

黑雪把苦难与文明的榴弹紧紧握在手里。

黑夜是如此璀璨,

黑瞳是如此光明,                                                                                                       

黑雪是如此欣快地咀嚼着破镜中的谎言。

在撕裂的山川与白云之间,

在霉变的历史与现实之间,

是谁在诗歌的中心撒下黑雪的影子?

在遥远的星程与酒桌之间,

在冲浪的宽屏与裸聊之间,

是谁在少女的胸脯撒下黑雪的影子?

所有的睫毛垂下,所有的黑鸟飞过,

黑夜中的黑雪像黑瞳死亡的数字,

见证着黑衣人被自杀的刀法与刀锋。

黑雪落在森木之上,

黑雪下在黄海与黑海之间,

黑雪把庄稼与钢铁的咒语死死埋在心里。

黑夜清点着真正的盲者与死者,

黑瞳指证着委蛇的律令与面具,

黑雪浇铸着蛀空的散板与精致的废墟。

可是黑雪不能改变夜与昼的旋律,

黑瞳中的黑鸟也无法拒绝光明,

黑夜中的血色素仍孕育着无言的秩序。

黑雪在海床上都化成了冰水,

黑夜在莲花里都见证了星辰,

黑瞳在尘世中都封藏了火焰。

是死亡的速度使水改变了形态,

是罪恶的烈度使光穿越了时间,

是生命的温度使风涂改了预言。

漫天弥散的、太阳熏黑的翅膀,

游离者——惟一的、夜之乌鸦的临终之眼,

已把新的颤栗纷披于泥泞的寂静之上……

现在,所有的风都回到了一月,

抛弃所有黑色的隐喻,

一个命定的忍耐,比黑雪更黑。

当春天覆盖着罪恶,

当歌声揉碎了花朵,

当蛇的原则游进了所有的角落。

每一个黑夜不会简单地回到白昼,

黑雪从精致的废墟到夜,

黑瞳从大拒绝到婴儿最初的语言。

如果季节愿意,让落叶返回原来的树枝,

如果天空愿意,让鸟鸣返回原来的嘴唇,

如果心跳愿意,让信仰返回原来的血液。

但黑色的雪不会洗涤成白色的雪,

但红色的血会瞬间融入苍蝇的血,

变节者的步伐比一个凌迟者更像救赎。

不能否认黑夜中有一种圣洁,

必须勘破大德中有一种伪善,

从心灵到肉体,从嘴唇到眼睛。

黑夜中所有的睡眠都是死亡的练习,

睡梦中所有的呓语不都是爱的耳语,

外面是短暂的皮肤,内部是永恒的恐惧。

黑瞳中的黑蘑菇紧紧追赶着风,

黑蘑菇中的闪电反复抽打着云,

一边是错动的深沟,一边是破碎的山脊。

在海床上再没有眺望的时间了,

在鸟鸣中再没有歌唱的勇气了,

在沸腾的银河之下,必须接受这个神谕:

只有俯冲的鹰落下最后一粒黑雪,

圣餐一样的白雪才会真正降临——

从喜马拉雅一直下到百慕大。

也总有一颗被黑胡须遮掩的乳牙

——始终顶着一个诗人咬破的舌尖,

等待一场否定的大雪在血红的落日下落空。

2010.10.28启稿

2013.12.12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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