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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放歌夏天】仇媛媛:忽而今夏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7-29

“初夏”是个很有诗意的概念,《初夏绝句》《客中初夏》《初夏戏题》《闲居初夏午睡起》,总有那么多诗句逮着初夏,就像蜻蜓逮着了小荷,像蛛网粘着了露珠。初夏就这么晶莹的悠然的躺在了诗的怀里,享受初来乍到的盛情款待。

夏是哪一天正式到来的呢?当然是夏至日了。我心里自有它到来的日子,那就是栀子花开的日子,栀子花开的长度就是初夏的长度。我们小区里最多的是栀子花,每天早上下楼,都能看到许多新开的,它们是初夏翻开的日历,一页页洁白崭新,而几日前的就有些发黄,让人想到“明日黄花”,想到变黄的日历。每次经过,我都要仔细看这些散着日子香味的日历,人们对栀子花的喜爱,表现为将它戴在胸前,那是想在每时每刻,抱紧初夏。

“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雪魄冰花凉气清,曲栏深处艳精神。”栀子花有雪的精神,有月的魂魄,而它又格外喜欢雨水和阳光,所以它跟初夏相约了,相约了四月南风大麦黄,相约了呢喃燕子语梁间,相约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相约了一段明媚的清爽时光。这个时候,春天的花事将歇未歇,夏日的严酷将至未至,日子不紧不慢,烂漫随性,这是盛夏前的惬意,好比一场农事来临前的闲逸,有云卷云舒的自在。

每个夏日对于我来说都是最慢的,假日让时间的刻度不再明显,我取消了叫早叫午的闹铃,夏天的日子最安静。

早晨起来煮点粥,或打点豆浆,这是平日早晨里没有的奢侈。因为一向晨光都是以金子兑换的,不抓紧仿佛就将我们囊里的金子兑换去了,而假日停止了兑换,我们可以慢慢花这些时光。

上午出去买趟菜,回到家坐在书桌前,我在自由进行着我的兑换。翻开书,我去兑换一些文字,这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之前兑换过,但感觉弄丢了很多。这一次,我将时间的金币一枚一枚地数给它,然后将文字一字一句地数过来,这里面好像没有特价文字,都标价昂贵,但我有足够的金子慢慢兑取。

有时我打开电脑,在这个商铺里兑换。廉价的我几乎不看,虽然那不需要多少金子,我只选贵的,只选对的,那些思想确实值得购买,我相信在购买时我是贪多的,我也顾不上去整理提取,见好就往囊里装。这个囊有很多的漏洞,最终我并没有得到很多,但我享受的是装的过程。

我还会花一些金子去兑换蓝天,去兑换树林。我坐在窗前,用目光将金子递了过去,蓝天便敞开了胸怀,任我领取它白云般的羊群,其实我只享受用视线放牧,我并不想真正地领取。拥有并非要化为私有,就像我们拥有空气,而空气从不为哪一个人所有。我去兑换树丛,这是城墙边上的树丛和我家楼下的树丛,我只站在窗前就可以了,这是默默的交换。它们是我心灵的菜蔬和维他命,我每天无数次阅取。楼下的那些香樟、柳树、楝树,我相信它们是为了找寻我而来的,晤对中彼此欣悦。

还有一蓬修竹,虽然杂植在树丛里,但掩不住它的清逸,因为它们曾经被王羲之注视过,被苏东坡赏爱过,有一种气质已深藏在历史的土层里,经由根部发为千古雅韵。对视着一株竹,也就对视着一段目光,我想望到时光的深处。

在这个夏日里。

夏日宜眠,连午睡都能沉到梦的底部。

思絮看似懒洋洋,但异常活跃,它总想捉住点什么。于是它化作长长的游丝,编成一个圆圆的蛛网,张在窗前,它网住了一些蚊蚋,网住了一股南风,网住了那一段过往。

夏日的乡村树荫是浓密的,那是村人天然的华盖。老人和孩子坐在树下,把一个半天坐成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老人们习惯性地摇着蒲扇,那是在邀约南风,风有时被墙和树挡住,蒲扇一摇风就过来了。如果有两三个老人一起,就能让树荫下的时光倒流,他们唠嗑从前的事,当年能挑多重的担子,一天能割多少麦,一晚能纳多少双鞋底。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从过往里寻找骄傲,那是生命的重心,找到了生命才不会失重。所以这些老人,仍能底气很足地说笑,仍能底气很足地过话。

树荫下的童年是无忧的,那时没有什么学习的压力,孩子们做的最多的作业就是以泥巴为素材,创作“过家家”的故事。家庭成员是自由组合的,家就建在一棵棵树下,大树根就是家的墙壁,老人们在追忆过往里寻找自己,孩子们在模拟成人中寻找自己。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得,像树下不时溜过来的凉风,像树上飞来飞去的雀儿。

总忘不了大塘里铺满的菱角,“菱荇鹅儿水”“菱藕香深写竹桥”,菱角是乡村池塘里最质朴的诗意,它们像《诗经》里的赋,喜欢铺陈,重章叠句,将水面当成了一张大纸。这些菱角很懂得章法,懂得虚实相生,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像撒落的一张张网,但又懂得留白,留给鹅儿戏水,留给孩子戏水,留给风儿戏水。采菱季节,池塘里非常热闹,人们在读着菱角铺陈的赋,读到的是脆生生的甜。

桑榆燕子梁,夏天是燕子的佳季,在北方燕子拥有半个春天,半个秋天,却拥有一个完整的夏天。土墙草顶的屋梁,将夏季的时光藏得极为凉爽,土垒的燕窝也窖藏着凉爽,所以燕子在这凉爽的产房里,诞下自己可爱的后代。小可爱们不需要母亲的蒲扇,只是嗷嗷地张着黄口,等母亲喂养。堂上是亲子,堂下也是亲子,这双重的温情喂得我童年幸福满满。

那些蜻蜓可还在故乡飞落?午后的庭院格外安静,阳光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时候蜻蜓飞了过来,带着飞翔的提示音。孩子的听觉最敏感,他们蹑手蹑脚地朝蜻蜓走过去,用捉的方式来表达强制性的申请,想与蜻蜓共乐。有时单方申请成功,有时被蜻蜓婉拒,绕过花丛,蜻蜓飞过墙头。若是现在,我会静静地看蜻蜓飞舞,看它是怎么选择一枚叶,怎么栖落一株草,或许所谓的选择都是无心,而自在从容都在这里。

夏日,忘不了妈妈的蒲葵扇。妈妈不停地摇着,吃饭时摇着,睡觉时摇着,而风都在我们这边。有时妈妈已经进入梦乡了,风似乎也进入了梦乡,而妈妈忽然间又摇了起来,她不能把风带到梦里,她要把风留给她的孩子。

我们家每人一把蒲扇,我们习惯在上面写上名字,而妈妈的蒲扇总是最旧的,有时光的阅历。妈妈给每把扇子都用布镶了边,这样的扇子才经得起拍打。夏天是一艘大船,扇子是它的桨,我们每个人都不停地划,南风也来送夏,我们想顺利地摆渡夏天,摆渡自己。当然乡村的夏没那么难熬,一起划是过夏的习惯性动作。

以往的夏,人们很依恋夜空,不像现在依恋的是空调。饭后大人孩子洗完澡,纳凉成了睡前的仪式,人们坐在月光里,坐在星辉里,说着白天的事,说着星空的事,任夜气收去心腹里的积热。有时风不知去了哪里,或是被谁家的敞门道吆唤去了,于是人们搬着凳子到巷口里找风,哗哗的树叶是风向标,在它的指引下人们很快找到了风。

仰望星空是那时人们夏夜里的习惯,四周黑影幢幢,夜空是人们的荧屏。月亮在空中裸睡,有时拉过一片云做被子,有时索性蹬开,它睡得憨态可掬。而星星的梦总是易惊的,草虫的唧唧声,人们的说话声,总是让它不停地眨着惺忪的睡眼,在这无边的睡意里,人们也不住地眨起了睡眼。孩子们早像月亮一样裸睡了,睡在妈妈怀里,睡在凉床上,天空是月亮的凉床。

我妈妈是很少纳凉的,她总是不停地忙,我家所有的活都到她的心里去记账,她每天都揣着长长的账本:有几只小鸡眼睛出痘子了,你得用麻油点一点;明儿可能要变天,你得把柴垛边今儿晾的柴草收进家;孩子们床上的席子要用凉水抹一抹……妈妈不停地做,账还在不停地记。

突然有一天妈妈病倒了,她说油菜还没有种齐,她说小女儿离家上学时感冒还没好,现在也不知好了没?……她心里记了很长很长,可是她无力兑现了,她带着她长长的遗憾去了。

有次回家,见到一个身影像极了妈妈,忙要喊的冲动还没出来,泪就争先出来了,那是我家门的一个嫂嫂。

不见了妈妈的蒲扇,不见了妈妈摇着蒲扇的夏天。

今夏,虽已至七月,但感觉仍像初夏。

雨是今夏的主旋律,淅淅沥沥,潺潺绵绵,把夏天的脾气弹得不温不火。

楼下的栀子花仍在开,续写着初夏的履历,只是着笔不多,它想把笔交给米兰、荷花或是木槿,而我们小区里只有月季接过了这只笔,换了一种色调,继续写夏天的履历。

算算我已经在家待了一个月了,我这一个月的履历该如何写?

每天在灶台上写,叮叮、当当、滋滋,是写的声音,一日三写,大同小异。我想将过去的这些日子展开,但发现很多都叠在了一起,日子最擅长做的是同类项合并,因为雷同,因为相似,所以都被合并在了一起。原本我经历的时间很长,但履历却很短很短。

忙的人仍然很忙,我先生的履历里几乎没有“假期”这两个字,他仍然是早出中归晚归,我的一天原本是没有界限的一整天,现在被先生的作息划了两三道界限,我还是耕作在半天半天的田亩里。给日子划上界限,这就是规律。

我习惯将日子填满,填上家务,填上诗书,填上一些事,如果是静态的,私底下觉得填上足够的诗书才最有价值。我觉得书房就是一艘船,虽然你安坐在里面,但每天都在航行。有时在历史的纵向里航行,停泊的点是那些人那些事,最关键的点是那些人的心灵。历史很长很长,我们每个人习惯停泊的都是很有限的地方,而总能将有些地方停泊成自己的故乡,将有些人停泊成自己的知音。

读书好处就是能为自己找到他们,现实中的他们,有的已经走散,有的已难以相见。而历史中的他们,我们已熟悉了他们的家,熟悉了他们的行程,有时在路上就遇上了。在濮水边遇到了庄子,在南山下遇到了陶渊明,在赤壁遇到了苏东坡,在长亭道上遇到了柳永,在溪亭遇上了李清照。我们还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李易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将何等孤独。我们有些话是跟身边人说的,可还有一些话是跟历史中的他们说的,或者说有些话是他们教我们说的,我们学会了这些话,再去说给他们听。

今夏,孤独的我很想说话,很想找他们说说话。


作者简介:

仇媛媛,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获“淠河文学奖”(散文),“中华杯”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奖(散文)。

创作散文、小说、诗歌2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飞絮飘影》《大观园群芳谱》《走在文化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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