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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艺术》【世界感恩节】犁米:父亲的眼光穿透了我的心脏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7-29

父亲两手紧紧地抱着双膝、那瘦骨嶙峋、刀刻般的下巴插在双膝的中间,蹲在一间好似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小石屋里面。那石屋真的太小了,上面的盖板刚好压着父亲的头顶,两则的石墙紧紧地贴着他大腿的外侧和肩头,因石板压顶致使他无法抬头,只好上翻着眼皮使劲地看着外面。父亲在“屋”内,我在“屋”外,欲想将父亲拉将出来,无奈我双腿无力,被点了穴道一样,寸步难行;喊切喊不出,嗓子眼像被塞满了棉絮。

父亲那乞求的目光像两道电流,穿透了我的皮肉,击碎了我的心脏。然后,整个身体迅疾燃烧起来……

挣扎中,一个激灵让我坐直了上半身,睁开双眼四壁漆黑,人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海”中漫游,手触枕面,湿漉漉的一片。回忆着梦境中父亲那乞求的双眼,头靠着床头,用夜色这块巨大的幕布遮掩着脸面,任凭那不争气的泪水倾盆而下。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父亲于二00六年农历的五月十七日去世的。那时,田野里的麦子刚刚黄梢,开镰前的麦子在暖风的吹拂下,散发着荷尔蒙的清香。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扫往日被肺部毒瘤折磨后扭曲变形的窘相。屋外几只过路的杜鹃鸟一边唱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催工曲,一边在我家那棵高大的老枣树的上空盘旋。隔壁八十多岁的老大娘迈着一双辣椒似得金莲脚颤巍巍地走进了我家的老屋,望着平静躺在床上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道:“平子爷啊,你为家、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以后你就是仙人了,到了那边别再像以前那样,舍不吃舍不得喝,照顾好自己做儿女的才能安心!”

四月芒种割前,五月芒种割后。季节也真是造物弄人,二00六年的芒种节,却偏偏生在农历的五月十一日。这样,麦子成熟的晚开镰也晚,父亲与季节失之交臂,与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咽气前未能吃上新麦子面做成的暄腾腾的大馒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父亲去世一年后,叔父也紧随父亲而去。叔父的墓穴紧挨着父母的合葬穴而建,堂兄堂弟虽然家境不是很富裕,但是,为了活人的面子,兄弟俩花了大价钱购买了用花岗石割磨成的墓穴板子,长三米、宽两米、深四米的大墓穴四周用花岗石板材扣成,上面再用两块厚厚的花岗岩石板一盖,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相比之下,我父母的合葬穴显得那么的窄小、寒掺。那是怎样的一方小墓穴,深约一米、五十厘米见方,四周用红砖砌成,小的也只是仅放得下两个骨灰盒而已,形似鸡窝。埋葬完叔父后,大哥顿首捶胸地对我们说道:“看看咱叔的墓穴,再看看咱娘和爷的墓穴,就用这种方式来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们是不孝之子啊!”也难怪大哥这么说,想当初母亲去世的时候,大哥在济南当兵,那时虽然有电话,但是老百姓有几个打过电话的?既是发个电报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能用三个字绝不会用四个字来表示说明。当一封“母病危,见报速归”的加急电报到达大哥手中的时候,已是母亲下葬三天后的事情了。为此,就扩建父母合葬穴这事我还专门问过大哥,他说,墓穴哪有盖了扒、扒了盖的?一是犯忌讳、二是破风水。当初盖多大就多大,墓穴是不宜随便乱动的!此后,这件事就如影随形的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如一把重锤,每时每刻都在锤砸着我的心。

父亲在家生为长子,下有一个妹妹、弟弟。娘没进家门的时候,家庭的重担他挑一多半,祖父挑一少半。娶了娘后,我们兄妹七人先后来到世上,为把我们抚养成人,他披星戴月的劳作,过度的体力劳动使他四十岁的人看上去有六十岁的样子。父亲脾气暴躁,几乎不近人情,看我们的时候,不是横楞鼻子,就是竖立眼,眼眶中黑眼珠子少而白眼珠子多。听奶奶说,那年大哥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总是抱怨在农村干活劳累没有出路。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大哥又嘟嘟囔囔的诉苦,嫌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辈子在乡务农,不但自己无作为,也连累了子女没出息。正在喝地瓜糊糊的父亲听到大哥的抱怨后,将手中的黑瓷碗连带着半碗热气腾腾的糊糊,一下扣在了大哥的头顶上,黏糊糊的汤粥糊满了大哥的脸面,锋利的瓷片割破了大哥的头皮。见事不好,大哥用手护着流血的脑袋,一个箭步跑出屋外,自己一个人到村卫生室进行了包扎。就在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大哥换上军装英姿飒爽的到济南当兵去了。临走大哥对家人说:“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混不出人样来我就不进这个家门!”也正如大哥所说,凭着他在高中时所学的文化知识,不出三年大哥在部队入党、进修、提干,官至正团级,成为父亲的骄傲、成为我们村的骄傲。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高兴的时候,父亲两眼如炬,晴天丽日,那眼神也带着温暖的亮光。遇到窝心事、烦心事,那布满皱纹的脸面晦涩难看,青铜色的眼神如同两束寒光让我们看了心里直打哆嗦。有年深秋,父亲带着我到村南地里刨地瓜种,本来我是极不情愿和他在一起的,慑于他的威严,被迫无奈、而又带着一肚子的情绪随他出工了。到了地里后,父亲抡起尺半长的大橛头,在地瓜生长的垄脊两则,左一镢、右一镢,然后在瓜蒂与瓜蒂的之间的位置再深深的一镢,于是,一窝鲜红饱满的地瓜像刚出生的小猪仔活灵活现的从土里跳了出来。银色的亮光在空中上下翻飞,一招一式,循规蹈矩,一墩地瓜,绝不会少一镢、也不会多一镢,只用三镢就刨将出来。那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干农活刨地瓜,而像在教武场上比赛耍大刀。看着父亲挥洒自如的潇洒样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耍起大镢来,无奈我身小力薄,别说三镢就是再加上三镢也未能将地瓜刨出来,被我刨出来的地瓜不是被斩首就是蹭破了皮,这些破了相的地瓜无法留作种瓜进行储存,最后只能削成瓜干成为猪肚饱腹的饲料。起初父亲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我,同时,我也意识到了父亲那愤怒喷火的眼神。也许那时我正处于生长阶段的叛逆期,明知道父亲在接连不断的用眼神警告我,但是我毫不理睬,依旧我行我素的刨着地瓜,用满不在乎的动作挑战父亲那频临极限的神经情绪。看着一块块断身并且留着乳白色汁液的地瓜种,父亲的胸腔里爆发出了一声“哼”的怒吼,看我还没有反应,父亲猛地蹿将过来,夺掉了我手中的大镢,照着我的背部像擂鼓般捶打起来。本来就不想干活,正好借着被父亲殴打的因由尥蹶子走人。

离开地瓜地没多远,一个无意的转身,发现父亲抱着几块断成两截的地瓜种在默默地流泪,那浑浊的泪水滴在乳白色的汁液上,变成了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流淌在暗红色的土地上。父亲一生从土里刨食,对土地最有感情。他常说,吃了爹娘,也不能吃了种粮。爱护种粮比爱护自己的孩子还上心,岂能容忍我肆意地糟蹋种粮。

可惜那时我还不懂事,当时似乎还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记忆中还有次被父亲狂殴的事实。同样是个柿红叶霜的晚秋季节,离家不远一处空地上,一堆小山似得柿子散发着红灿灿的光芒。那是前几天父亲和哥哥从山岭的柿树上采摘回来的,正等着父亲用一把旋刀逐个的将它们扒皮脱衣,加工成柿饼填补家用。那天清早,父亲在松软的土地上,用大镢翻成一条条的垄沟,然后将秫秸杆编成的席箔平铺在垄沟上面,纺车样式的旋饼车绑在一长条凳上,父亲坐在长条凳上一手摇车、一手握刀,那鲜红色的柿子随着摇柄的不停转动,似一颗小星球在他的手心里不停的旋转,薄而透明的红色柿皮好似一条扯不尽的彩带,突突突地从旋刀的空隙中飞了出来。随后,父亲用右手掌外沿轻轻地一碰,那脱皮后的红柿子小猴子般就从旋刀跳跃到箔席上,不一会儿,裸体后的红柿子就会隆挤成堆,只能用木耙子轻轻地将依偎在一起的裸柿推开摊薄,这样柿体中的水分才能蒸发的快,才能缩短柿饼加工过程中繁琐的程序。当时,也许我在摊薄柿子的时候动作过于粗暴,伤了裸柿的肉体;也许是父亲过于劳累,他脾气暴躁如烈火烹油,在我只顾手忙脚乱地拥推裸柿的时候,父亲一下扔掉手中的旋刀,又像以前那样照着我的后背雨点般的擂起了拳头,我无缘无故地挨了父亲的殴打,心中冤屈,更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激怒了,猛地一挺略微弯曲的腰身,肩头重重地撞在了父亲的胸脯上,只见父亲一个仰八叉横躺在了土地上。看事不好,我撒丫子朝家中跑去。

父亲被我撞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直到一个冬天胸脯子都感到隐隐作疼。但是,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打我的原因,他生前也始终没告诉我打我的秘密。从那后,我们父子间虽然没再发生肢体的冲撞,但是,在看不惯我们的所作所为时,他还是用那种带电般的眼光来约束、管教着我们,以至于在他闭上双眼前,心中还怀着对他点点的恨意!

父亲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他自觉没本事给我们兄弟四人盖上红砖结构的砖瓦房,但是凭着他的力气和采石的技艺,硬是从村东山岭和村南的山丘中,一锤一凿地采挖石块,盖起了四座亮亮堂堂的石头房。因大哥出嗣过继给了二爷爷家的大伯,虽然没给大哥盖上石头房,但也将一座祖居的老屋分配给了大哥。其实,那时嫂子和侄女已经随军在济南安家落户,家里的房子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居住意义了。但是,父亲经常自责自己,说什么一碗水没有端平,薄待了大哥,晚年如果再努努力的话,肯定也会给大哥盖上石头房了,感觉很对不住大哥!

父亲走了整整十个年头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想念我那脾气暴戾的老父亲,生前对他所有的抱怨、愤恨,变成了对他无限的感恩和念想!

亲爱的父亲,来世愿您还是那么的暴戾和不近人情,正因为您的严加管教,才使我们健康成长、才使我们事业有成、才使我们从您不近人情的脾性中,悟出了温良恭俭让的哲理。


作者简介:

犁米(李书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现为中国职业经理人协会研究与推广部副部长、《中国职业经理人》杂志社编委、《企业家日报》山东记者站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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