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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敦抗小说驼子继父11]自强话不多,可心里活动不少,他深深地感觉到顺子妈对他的关心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陈敦抗,男,1963年生,现供职于湖北省大冶市人才中心,2007年尝试业余写作,至今写有三部长篇小说,十篇中短篇小说,五十篇散文和二十首诗词。在湖北《新作家》登过十篇散文,黄石《五彩石》和大冶市《铜草花》登过散文诗歌小说。


十一 情意如初 

自强离开厂快半年了,不过他每个月都回厂一次,他要回去探听情况,他不能丢了那份工作。

厂区乌烟瘴气,一片萧条,曾经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不复存在,高大的烟囱杵在蓝天下扶摸着慢悠悠遛达的白云,轰鸣的车间阒无声响,稻草和茅杆堆在空地上日晒雨淋成灰黑色的山丘,山顶上落满灰白的鸟粪,山脚下被鸡啄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洞,整个工厂俨然一个被战火摧毁的小城。梅长炳把厂变成了武斗的堡垒,他在这儿屯兵,在这儿练武,在这儿组织派斗。年轻人经不住梅长炳的蛊惑,加入了造反行列,还有一些人为了养家糊口也提出申请,梅长炳经过甄别,经过考察,留下了自认为可用的一些人,余下的自谋生路,自强是其中之一。

自强没有从大门进厂,他走山凹那边的后门,后门由周百乙把守着,自从黄自甲落败后,周百乙便归顺了梅长炳,成为看大门的一类人。叛将是不会被重用的。

“周百乙,开工没有?”自强先从小门洞看到了周百乙坐在钢筋焊接的铁凳上在树下躲太阳,他轻声问。周百乙没辩出声音,走到门前发现是自强,忙不迭地回应说:“开哪门子工呀?成天不是开会就是瞄准。”说完,扭头看了看身后,吐了吐舌头。那时候的人没有言论自由,不能说错话,不能写错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开开门,我想回宿舍看看。”自强央求着。

“还是别进了,一切都整洁着呢。那女孩没死心,隔天就去替你整理一下。”

“那好吧。我转回了,有事一定要通知我。我那村叫大树底湾,骑车四十分钟就到。”

见过周百乙,自强的心似乎安静了,他对于工作的担心成为安心大树底的不安因素,顺子妈明白他的担心,隔段日子就让他回厂看看风头。

“我没能进厂,但见到周百乙了,说没开工。”自强回到家,实话实说。

“没开工,你就安心在家。”顺子妈往自强碗里拨去半碗粥,说:“我知道你想为家做些事,但地里活是重活,你身体承受不了,你就在家里做些轻松活。”

自强话不多,可心里活动不少,他深深地感觉到顺子妈对他的关心,两点泪转悠着,有溢出的企图,他抬起手抓挠脑壳,恰到好处地遮掩过去。

自强成了顺子妈的第五个孩子,唯顺子妈的话是从,从不反驳。经过窑火风波后,自强不再上生产队的工,他闲在家无所事事,吃着闲饭,看着闲书,便对顺子妈更加言听计从。

一天,他出小门迈大门,去屋外的茅厕蹲坑。农村的茅厕独立于正屋外,用几块砖几把茅草了草地搭盖一间小屋,屋内,紧挨猪圈掏个深坑,架两根粗树,刨平,树要结实,防止大人踩折了。坑叫茅坑,树叫茅坑桥。茅坑简便实用,集蹲坑和积肥于一身,这个特点与农村的实际情况紧密结合着。坑头边置个篾篓,里面放着一个个当草纸用的小草把,有时候也有一本两本破旧课本作业本。这种风俗也好民风也罢,方便了自强。自强蹲在茅坑桥上,翻看着一本叫《常识》的课本,课本被撕去了封面,也撕去了底面,撕手纸可以两面撕,不象看书,必须从前面往后面翻。自强一页一页地往后翻,他看得非常仔细,几乎到一字不漏,看到欣赏处,还要回过头去重读一遍。不是自强读书认真,实在是当时太缺少可读的东西了。《常识》里面,从空气水到土壤肥,从谷物发芽到金穗收获,从母鸡生蛋到金鸡打鸣,从母猪生娃到水牛耕地,从益虫到四害,面面具到,有种要把大自然一口吞下似的包罗万象。里面的东西自强一篇也没放过,他按照自己的蹲坑习惯,消磨着闲暇的时间。看到一副插图下面的美术字,自强下意识地用指头在膝盖上临摹,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画有一头母猪的插图上,想开了心思。自强的笨脑壳豁然开朗似的想到了一条母猪生娃,猪娃生钱的生财之道,并吞吞吐吐地说给顺子妈。顺子妈心有余悸地说:“点子是个好点子,路也是个好路子,就怕抓典型。”自强说:“我找人了解一下,咱湾有几个饲养户。”顺子妈觉得未尝不可,便点了点头。自强如得令箭,屁颠屁颠地走访了二家,并碰巧遇上一个欲出卖母猪的饲养户,户主叫五婶。五婶养母猪有年头了,尝到甜头不少,如今却要转手,似乎不合情理。自强细细了解后才知道原委。原来她跟四婶两妯娌闹矛盾,四婶趁没人的时候把半包鼠药洒到她家猪圈外,一窝猪娃不知人事地舔了几口,顿时口吐白沫而亡。十头猪娃横七竖八地叠成一堆,唤猪吃食的五婶看到这副惨状,当场晕厥了过去。她整整一天没出门,她在分析事情经过,她武断地把凶手裁定为四婶,就在她欲登门兴师问罪的时候被五叔拦住:你凭什么指定人家?事情明摆着。你是看到还是听到?……她无以应对。

事情就这样顺着自强的心思往前走。自强接手了母猪,本钱佘欠着到猪娃卖出归还。为了表达谢意,顺子妈把五婶接到家小吃一顿,一并请来的还有五叔。饭桌放了几样小炒,豆角丝瓜,茄子辣椒,这些是自家菜园兴的,自给自足。桌上没有肉,割肉要肉票,也没有酒,沽酒要酒票,顺子妈就用苕粉做成肉,到坤伯借来二两酒。坤伯是老风湿,家再穷也放点酒,酒能驱寒祛湿,抿一口可以减轻疼痛,搽一点可以活血去肿。五叔不胜酒力,才二两就喝翻了,哇哇地吐了一地。五婶喜不自胜,打趣地说:“下了一窝猪娃,这是喜兆。”“喜兆,喜兆,就是喜兆。”自强更是乐开了花,他迷信兆头,连眉毛跳动也成为他预测未来的征兆。

这餐饭吃得正当紧,五婶乘兴把养猪秘诀掏出心窝。可要知道,养母猪也是一门手艺,手艺人是不会随便将自已的手艺示人的。由于自强的勤恳,也由于五婶手艺,母猪在到家的第二个月就发情了,自强前头牵顺子妈后面赶地把母猪轰到了公社种猪场。起先母猪不知道真相,一路抵抵触触,走近猪场却拼命地往前跑。动物有动物的灵性,那就是气味,母猪远远就闻到了公猪的气味。授精结束,母猪安静下来,踏着步四平八稳地往家的方向走。

 四个月后,八只粉嫩的小家伙出世了,长相一半像妈一半像爸,像妈白底黑花,像爸通体纯白。又一个月后,小家伙满月了。满月意味着出窝,出窝就是让猪娃一头一头地被买家抓走,有现钱的当场结账,没现钱的,把价钱记载在小本子上,待猪娃长大出栏换成钱后再归还。

抓猪是一场精彩的戏,一场民间特有的生龙活虎的你争我夺的戏。抓猪场面隆重热烈。抓猪时间定在早晨,在猪娃吃饱喝足后。头天晚上接到通知的买家天没亮就等候在猪圈外,等待猪主人一声令下。天刚粉亮,自强不慌不忙地拎着猪食桶走进猪圈,将一桶米汤淘苕的猪食倾倒到木头镶成的长条型食槽内,然后,转身朝圈内一阵唤:喏喏喏,喏喏喏。猪娃闻声抢也似往外钻,八只半拉大的猪娃抢到一块就把口堵死了,挤得吱吱乱叫也不肯让,似有谁也别想先出来的架势。要不说猪笨呢,它们没有一个想着要退出来疏动顺序。终于挤开了,猪们闯将出来,将食槽围成一圈,强者占据有利位置,横着膀叉着腿,恨不得将一条槽全霸占了。猪们埋头一阵抢,圈内全是哐哐哐的吃食声,没有一个肯抬一下头,才一会功夫一槽食就吃掉了一半。门外的人跃跃欲试,被堵在门口的自强用插栓截住。“卖猪不除潲”是民间约定俗成的乡规,后来被那个叫食品公司的公家单位篡改了,天底下才出现了一个“卖猪除潲”的失去公允的霸王条款。民俗不可违,抓猪也一样。明白了自强的意思,门外的骚动停止了。猪们又吃了一会,有头猪娃似乎吃饱了,抬起了头。是时候了,自强松开栓,放进了抓猪人。门是半拉子门,上半截空着,抓猪人早就从中选准了自己的对象。他们的选择标准无非是哪头膘好,哪头会吃。放进来的人像一群饿狼似地扑向猪娃,仓皇间,猪娃们被一个个抓着脚爪倒提着嗷嗷叫。之后的事情只需按程序走了。顺子妈拿着称站在门口挨个称猪,桐柏将一本旧作业本贴门板上记着斤两。张山十八斤。张山十八斤。妈喊一嗓桐柏记一排。李四十二斤。李四十二斤。一喊一应间差别出来了,大的十八斤,小的才十二斤,其实这个差距在猪娃出生的时候就定了下来,呱呱坠地的时候,十八斤的家伙就虎头虎脑,十二斤的家伙就弱不禁风。之后小的一直被大的欺负着,吃的是它吃剩的残食,喝的是它喝剩的残汤,吃着喝着就把差距拉大了。妈喊完桐柏也记完了,他记累了,把悬僵了的手臂甩了甩,露出了欣喜的笑。

青松和黄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整个过程,青松和黄菊没能插进手,他们站在门口看着热闹,帮着高兴。除了不懂事的顺子外,一家人全都高兴。能不高兴吗?八只猪娃卖出一百多斤的重量,这一百多斤到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一百多块钱,一百多块钱是全家一年工分收入的一半。顺子妈没日没夜一年到头才挣三千工分,换算成人民币只有区区二百多块,再加上青松的一百块,三百多块的工分钱折算到吃粮用油上,他们家就成了超支户,账上明细地写着:顺子妈超支一百三十一块五角五分。如若有自强的工资,超支的一百多块钱能当年还掉,可如今自强歇工在家,这部分钱就不能再作打算了。没想到的是,自强却用自己的智慧和辛苦补上了这部分钱。

猪娃散窝了,顺子妈坐在猪圈潮湿的门槛上,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之后,她四处找自强,发现他提着猪食桶再次走进猪圈。她久久地望着那个背影,觉得眼前的那个微驼的矮小的背影驼背不见了,身型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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