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趣 范国强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走路的遐想》,专说走路,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人的一辈子就是在不停息地走路,不管每个人的起点如何,都在不舍昼夜,走路不止。走走走啊走啊走,从童年走到青年,从青年走到中年,又从中年走到老年。一直走到老态龙钟卧床不起头脑还尚存一点清醒时,剩下的就是对一辈子所走之路的回忆了。 我还没到老态龙钟时,头脑里却似乎总在活跃着对那些曾经走过的路的回忆。那些童趣情趣意趣志趣四溢斑斓的走路经历,怎能不叫我常常忆起? “雪里行军情更迫” 少年时走路喜欢疾走,三步并作两步,走路常带小跑,这与那个年代提倡全国学解放军影响有关。解放军的前身,即当年的红军,飞夺泸定桥时的急行军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前有顽敌,后有追兵,左有峭壁,右有江水,上有暴雨,五方夹攻,但英雄们硬是一天一夜走完了二百四十里。毛泽东的诗词“雪里行军情更迫”更是充满了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或许是从少年时就读了并受了这诗词意境的感染,我一直幻想自己也能有这方面的体验。那年上山下乡到桐柏山麓,插队的山村距离县城城关有百多里之遥。时值冬季农闲,我请假去城关看望在县农机厂当技术员的堂兄。去时坐的班车,回时却遇上暴雪。一夜大雪纷纷扬扬,直把个莽莽山区变成了个银妆世界。次日班车停开,碎雪仍在飞舞,路上阒无人迹。堂兄忧虑我如何归队,我却兴奋莫名,头脑里一下子涌上来了毛泽东的这句诗词,我说我走路回去,堂兄甚是惊讶,他不知道我内心早已存了那份近乎浪漫“情更迫”的憧憬。为了赶路,我一早起来就辞别堂兄,顶着风雪,踏上归途。正好我没带多的行囊,仅背个书包,可以甩手甩脚,一路疾行。沿途路过的公社一个个均被我轻飘甩在了身后,我似乎是在用脚步丈量着公路上的里程碑。那时的我仿佛找到了当兵的感觉,仿佛我不是在赶着归队,而是在奉命开赴一个新的战场。我一路上或高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或轻哼“我爱祖国的蓝天”。我头戴棉军帽,刚出发时将帽耳放了下来,将两只耳朵捂得严严实实,生怕着凉感冒。走了一会,却耳根发热,身上渗出了热汗。雪粒子洒在脸上,一点不觉得冷。于是将帽耳解开,扎到帽顶,让两耳招来清风。现在回放当时的情景,那种感觉真好啊,四野寂寥,白雪皑皑,公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仿佛这百多里的公路段是专为我一个人安排的竞走赛场。却没有人和我争夺名次,当然也没有观众为我助威呐喊。我兴致勃勃,一鼓作气走完全程,中间穿过几个公社时吃没吃中饭,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回到队里时就像登山队员登上了珠峰那样的高兴。当晚我乘兴填了一首《满江红》词,里面就有“里程碑,催步迫。百里路,值几何?”的句子。那次雪里行军为防止路滑摔倒,脚板时刻用力与地面接触,左脚打了几个血泡,当时并不觉得痛,以后却一连疼了好几天。 忽发奇想,这雪里行军多像我当时的处境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如顶风冒雪前程未卜。然而我慨然接受了这次挑战,胜得也并非那么吃力。它使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自信。此后经年,当我面对人生转折一次又一次的“雄关漫道”,并无畏惧踌躇而均能坦然对付时,我不知道,是否这次“百里走单骑”的雪里行军在某种意义上先行给我“垫了底”? “踏遍青山人未老” 壮年时期,见多识广,年富力强,眼光所到之处,巴不得也都能脚步所至。心胸一开阔,走路的境界也更高远了,这自然是时间发酵和空间历练的结果。 走路的高境界是登山,登山是走路的升华。我走上社会起点是上山下乡,又是下放在一个叫浆溪店的山区。浆溪店多山,可谓抬头见山,四面是山。其中一山名黑石垛,号称该县的第二高峰,我曾与社员们一起登临此山开过茶园,住帐篷,喝泉水,一个星期吃住均在山上。艰苦中不失浪漫,由此也培养起了我对山的感情,催生了我日后 “踏遍青山人未老”“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念想。我后来走南闯北,人生无处不青山。我被招工的企业十五冶,又恰恰是一家常与大山打交道的施工单位。有首诗歌《我们战斗在云彩上面》,不乏诗情画意,形象地描绘了我们冶建工人的生活,记得诗歌是这样开头的: “我们的工地,在云彩旁边; 我们的帐篷,就搭在云彩上面。 上工的时候,我们腾云而下; 下工的时候,我们乘云上天。” 这难道不是与山朝夕相伴亲密相依么?我从山区又来到这样的企业,想此生躲开山的怀抱和山的视野,几乎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 我所在企业当时驻扎在大冶铜绿山,这是一座丘陵般的矿山,见矿而不见山。倒是邻近新下陆的东方山,颇有点佛教名山的气势,它第一个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在铜绿山四年,至少五次徒步登临此山。后来与正慈法师相识,上东方山更勤,但却很少再以步当车。一九七二年,我与五位结识不久的朋友相邀利用假日第一次登庐山,这五位朋友分别叫孙华太、李东栏、李从发、李国全、朱中雄。为节省开支,我们选择了从庐山脚下的莲花洞出发步行登山。途经好汉坡、望江亭,直达庐山牯岭,前后大约三个来小时。当时的我年轻力壮,腿既不软腰也不酸。这次登庐山兴犹未尽,此后我竟持续五上庐山,丝毫没感到视觉疲劳。在我踏遍青山的经历中,我还曾先后登五岳、上黄山、去神农架,四座佛教名山也有三座留下了我的足迹。名山中最险峻的莫过于华山了,自古华山一条路,我和几位朋友从中午一直走到深夜,打着手电攀登到的北坡,据说此处是拍摄电影《智取华山》的最高点。最令我自豪的应当是先后八次登武当山了,这其中有六次我都是直接从南岩走路九公里直奔金顶,饱览了“七十二峰朝大顶”的雄姿。 曾有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又曰:仁者乐山。我的生涯决定了我此生与山有缘,我也常常自励自己要当爱山的仁者。我的网名就叫仁者爱山。我从登山中收获了无穷好处,登山强健了我的体魄,锤炼了我的意志,也陶冶了我的情操。它更使我认识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一个真正大写的人,既要有大山般博大宽广的胸怀,还要有大山般坚实稳重的性格;既要有“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气概,还要有“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人品;既要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壮志,还要有“满目青山夕照明”的心态。毋庸置疑,这都是我在登山过程中得到的启示。 “缓步徐行静不哗” 老年是成熟的年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多了沉稳,少了浮躁。处事有章有法,走路也不紧不慢起来。“缓步徐行静不哗”,宋人李纲的这句词恰恰应了我此时的心态。“缓步”和“徐行”,与之相近的词也叫散步、溜达,闲逛、踱步,都即放慢脚步的意思。我从岗位上退下来,没有了琐事缠绕,没有了愁思羁勒,该放下的都放下了,该看破的也都看破了。这时的散步其实质意义已不单是身体上的锻炼,而是全身心的放松,精神上的调适,无外乎是对红尘的解脱,是一种超然世外的享受了。 我所居住的地方位居黄石的磁湖之滨,堪称“缓步”“徐行”的佳绝处。单是在我的生活小区内,就有无限风景,树木葱郁,鸟语花香,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一条洁净不宽的沥青马路,像纽带一样在小区婀娜的腰肢上打了个松松的结。无论春夏秋冬,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不出大太阳,或刮风下雨,我都可以在这马路上随意溜达。有时与爱人一起,有时独自一人。散步是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的最好时候,可以让思想意识的泉眼畅意的涌流。有时则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慢慢的踱着步子,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恍若无我的状态。我不喜欢像某些老者那样“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碰上个熟人,拉呱个半天,天南海北,家长里短,过去现在未来,那山那人那狗,仿佛这一辈子未说完的话在老来散步时找到了个发泄口。我也无意学某些虔心锻炼身体者那样手上还带着个计步器,不走完一万步决不收兵。我散步也是按照电视剧《霍元甲》这位大侠所说的那样,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不给自己徒然增加心里负担的。 当然,最惬意的我以为还是环绕磁湖的散步了。天资美丽的磁湖,早已不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经过黄石人民六十多年来的梳妆打扮,风光旖旎已堪与杭州的西湖和武汉的东湖相媲美。除了环绕磁湖四周耸立起越来越多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外,澄月岛、鲶鱼墩、江南旧雨、磁湖天下、团城山公园等一个个带有历史人文和新的创意的景点渐次应运而生。尤其近几年来磁湖四周均兴建了贴水步道,道中点缀有廊亭台榭,将景点与景观与市民和游客拉得更近了,市民和游客可以一边悠闲散步一边尽情欣赏四周景色,真真是养了散步人的眼啊。然而我最喜欢的却是磁湖的夜景了。你想,在清风徐来的夏夜,吃罢晚饭,早早地踏上贴水步道环湖徐行,那该是何等轻松快意的心境。先看晚霞满天,此时的磁湖水面竟像着了火一般。渐渐地,天穹由红转紫、转蓝、转暗蓝、转深蓝,终于转漆黑了。天际不知何时缀满了星星,天空中星光闪闪,对映着磁湖四周的万家灯火,散步者恍惚间真有身处人间天堂的感觉了。 突然想起另一位宋人蒋捷的《听雨》了,蒋捷借听雨,道出了他少年、壮年和晚年的不同特殊感受,他的“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哀叹“悲欢离合总无情”对人生社会的无奈。而我的“而今”呢?我从磁湖之滨的“缓步徐行静不哗”里,分明感受到的是一种国泰民安时代的和谐和安宁。 (2016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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