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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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在我祖父生日那天去世的，享年六十八岁。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父亲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呼天抢地。四五个小时后，父亲并没有断气。母亲讲，父亲在等我大姐。大姐是我伯父的女儿，早年伯父去新疆支边，大姐留在家中，由父亲抚养。现在，父亲要走了，也许是在等着大姐。
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姐回来了。大姐牵着父亲的手，流着泪，叫了一句爷。父亲便断了气，也闭上了眼睛。父亲患的是脑阻塞，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在家中躺了十八个月。后背和股骨上有两个洞，湿淋淋的。天气晴好的时候，母亲把父亲抱上轮椅，推到村前土场边晒太阳。有时，母亲拿来一个小板凳，坐在父亲的身边。远远的望去，父母亲像一尊泥制的雕塑。
父亲只能侧着身睡觉，由母亲扶着或者用身子顶着，但没有一个晚上当真睡着了的。他的阵阵呼叫，撕心裂肺。听到父亲的呼叫，左邻右舍开始是流泪，后来有些反感，再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没有人能听懂父亲的呼叫，我知道那是痛。
父亲在祖堂的冰棺睡了五天。祖堂雄伟，冰棺显得渺小。在渺小的冰棺中，父亲睡得很安详。易家湾有十八名党员，像十八尊罗汉，他们整齐地站在父亲的灵前，鞠躬，再鞠躬……礼毕，村支书易泉叔取出一面党旗，小心翼翼地铺在父亲睡着的冰棺上。
我只记得毛泽东主席逝世后，毛主席的身上盖着党旗。
泉叔，这样做恐怕不妥，我说。
你爷是老支部书记，应该，泉叔说。
我也曾参加过市县领导的葬礼，却从没有见过把党旗放在冰棺上的。于是，我再一次建议泉叔收回党旗。
这是全村十八名党员的集体意见，不要反对。从眼神看，泉叔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副村支书易泉是我堂叔，曾经读过县里的工业学校，没有分配工作，在外面打工多年，后来回村当了副支书。第二天的追悼会由泉叔致悼词。他说，易应元同志睡着了，永远睡着了……
易应元是我父亲的名字，但易家湾四十岁以下的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真名。我知道，泉叔读过一些书，在悼词中，父亲永远睡着了的提法让我感到意外。村里人也感到意外，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婆，她是建国后易家湾第一任妇联主任，太婆说，明明是走了，怎么说是睡着了呢。
易家湾是一个有着两百来户人家的山村。从易家湾出门往北走有一个路口，往东是窄窄的田野，田野中间有一条小河。往南走两三里，有一个百来户的姓袁的村庄，村庄中间有一条可以通车的水泥路，走过袁家湾是一个山口，易家的祖坟山就在山口南边。
很多年前，易家湾出殡只能往后山的小道上走，那绝对是不能经过袁家湾的，也为此打过几场恶架。
殡葬的队伍缓缓前行。前面是引路帆，紧接着是拖着花圈的小货车，小货车后面是鼓乐队。我双手托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在披麻戴孝的队伍前面，走在最后是前往吊唁的嘉宾。
忽然听到从袁家湾后山口传来的鞭炮声，前行的队伍停下来了。
山口中间的水泥路上摆着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供碗：有鱼，有肉，有苹果，有米饭，还有酒。
站在小方桌后面的是袁老四，他要做拦路祭。
做拦路祭的只能是外甥和女婿，你不行。泉叔说。
易老三走了，我袁老四怎么不可以做祭？
袁老四，不要坏了规矩，泉叔语气生硬。
拦路祭是乡村殡葬风俗。先是孝子主祭或者由村委会召开追悼会，然后在去往坟地的路上由女婿外甥做祭。我知道袁老四跟父亲关系很铁，却对他这拦路一祭感到茫然。
袁老四并不搭理易泉，他面对父亲的灵柩跪拜，三叩首，说，易老三，好好上路，逢年过节，我到你的坟前，烧钱你花，送酒你喝……一路走好。
我把父亲的骨灰盒交给弟弟，跪下，跟袁老四叩头谢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