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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易发生的随笔《我的第一台照相机》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易发生,1941年9月11日出生于武汉市汉口西马路,1956年毕业于汉口61小(西馬路小学),1959年毕业于武汉市30中学,1963年毕业于湖北工业学校,1963年9月22日分配到黄石工业局工作,曾就职黄石矿务局袁仓煤矿、黄石农业银行,1998年退休。
《我的第一台照相机》

幸福的童年( 图中手持“幸福牌”照相机的是作者之子易晓)    

易发生摄于1973年

1963年,我毕业于湖北工业学校硅酸盐专业,我被分配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黄石。  

离开武汉的前几天,留恋不舍地在街头闲逛,原本非常熟悉的大街小巷,上学一天走好多遍的地方,突然感到陌生。  

市中心繁华的江汉路商店门口,商家临时摆设的摊位上,摆着不少削价处理商品,一台120“幸福”牌照相机,旁边还放了一张“每台5元”的标签。照相机和小纸片标签,不停地在我眼前交替晃动,似乎显示照相机和5元钱的关系。  

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但仍恍如昨日,那天父母给我五元钱,让我买一点日常用品,到新的单位使用。  

若想买这台相机,除非身上所有的票子掏空。  

让我们一起回到50年前,算算5元钱人民币,到底能做些什么?  

5元钱,当年分别可买166个鸡蛋、7斤猪肉还多1角钱、45斤大米、50碗热干面、看50场电影,在学校读书还可以交纳半个月的生活费……  

5元钱不是小数字。  

真的想不起来,当时怎样鬼使神差地,拿出五张1元币面的票子,竟敢买一部不能当饭吃的“幸福”牌120照相机。  

我们再来回忆照相机在当年,是什么概念……  

上世纪60年代初,社会上流传一段结婚成家的顺口溜,要求男方必须一套家具带沙发,二老倒贴带引伢,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季衣裳有“涤卡”,五十元工资带奖金,六亲不认只认老亲娘……一直编到十。所谓三转:就是永久牌自行车、“三五”牌座钟、无敌牌缝纫机;“一响”是上海红灯牌收音机,“咔嚓”当然指照相机。  

一百年前,照一张照片是件奢侈的事,60年前,在中国有台照相机,更是件奢侈的事,可见照相机在当时的地位。  

1963年9月22日,我从武汉来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  

人生的第一个驿站,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站在人生地不熟的新单位门口,看看厂门的名字,由武汉变成了黄石,感到陌生的兴奋,我的后半辈子交给了这个厂,我的户籍关系从此进入了这个城市,我的子孙后代将成为这座城市的公民。这垛红砖砌成的简单厂门,不规范、不正统、不体面,简陋得让人感到是一般建筑工地的临时大门,但我必然敬重,因为它是我离开父母后生存的唯一,是我异地生活依赖之地,是我衣食的父母……  

在校拍毕业照片的余热尚未冷却,几次激动地从大箱子里拿出“幸福”照相机,想拍一张厂门的照片,寄给父母及同学,又还原放回木箱子里。  

我清楚,厂门拍照片,必然惹来单位工人的围观,由此引起的议论与传言,其短暂的震撼波,不比工厂创高产的震动小。烙在我脸上的照相印记,只会带来负面的阴影。  

在只有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大阵营的面前,读了几天书,大城市来的年轻人,领导会很和善地,顺手捡来一顶小资产阶级意识的帽子,笑眯眯地扣在你的头上,你能辩解什么?再说,拍一个厂门,还得花2元多钱买胶卷,这是三四天的生活费啊……理智告诉我,为平安度过一年的见习期,转成国家的正式干部,还是免了这次照相。  

那个年代,读书——分配——转正,是人生的重大经历,不能转正,不但工资比别人少,脸上更无光彩!因此,“幸福”120照相机一直闲置放在装衣服的木箱子里,只是偶尔拿出来,按一下快门,听一听清脆悦耳的“咔嚓”声,解解心里的馋而已。  

1965年,第一个孩子出世,买了两年的“幸福”照相机,终于实实在在地第一次装进胶卷,拿着自己的“幸福”照相机,拍孩子来到世上的第一张幸福的照片,高兴的心情不亚于初为人父。  

二十世纪60年代末,我调到了一家较大的企业,单位领导知道我有台5元钱的照相机,还会照相,我顺利地转为企业专职的宣传干部。单位向市有关部门申请批准购置照相器材的指标,拨206元专款买了一台“海鸥”4A相机,配备了整套照相器材设备,腾出房间,装备放大照片的暗室。  

我正儿八经地背起“海鸥”4A相机,开始了地方报刊的通讯员工作,成为附近小有名气的“摄影记者”。  

“幸福”牌相机的手感、外观、功用、性能从任何一处,与“海鸥”4A120照相机相比,如此不堪一击。背“幸福”照相机人的精神气质状态,显得过度的寒酸。拍出来的照片质量,两台照相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多少年,“幸福”牌照相机,仅仅拍了一个胶卷,只好重新放进大衣柜里,不知禁到何日?  

我从没有忘记,“幸福”牌照相机给小家庭带来了温馨、欢乐、幸福。  

1975年,一件意外的事情,引出了一段美好又有趣的故事,让“禁闭”八年的“幸福”120照相机,重新走进了精彩的世界。  

那个年代,城市市民结婚,很少的家庭有一套完整的家具,往往结婚好多年,存积一点企业废弃的木料,请木匠来家里做几样实用简便的家具。  

矿山井下回收的大量废坑木,按季度计划地分配给职工当柴烧,清理稍好的木料,积少成多,做点家庭常用的桌椅板凳就差不多了。  

经朋友介绍,雇请黄梅县来城做木工农民,到家里做几件家具。  

小木匠姓黄,长得嫩皮细肉,完全没有做木匠活的身段。他说在农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负担蛮重,每年农闲,“偷偷摸摸”溜到城里来,靠学的一点木工手艺,弄点小钱补贴家用。  

我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临时成了小木匠的工棚,一早一晚,他用羡慕的眼光,迎送我背着摄影包上下班,从开始每天的简单的“嗯、啊”寒暄,到后来,慢慢地搭讪,多了许多无话找话说的话。  

一天吃晚饭,酒量不大的小木匠,比平日多喝了一点,讲话也比平日明显地多了,他说:“小学毕业那年,天不亮,起床赶到县城里照毕业登记相,过几天去拿,照坏了,又重新拍照”。还讲他小小年龄学木匠起早贪黑的艰辛……。绕了好几个圈子的闲话,把我也绕进去了,就是为了一句话,要拜我为师,学照相。  

凭我的技术,教他当然不成问题,何况他离我几百里,做完家具,天南地北地忙他的木匠活,说说笑笑而已,反正下班也没有多少事,还乐得有闲聊的对象,我爽快地答应了。当然舍不得用“海鸥”4A相机,便拿出那台“珍藏”多年的“幸福”120相机。像当年老师教我一样,先讲光圈、速度,什么样的环境用什么光圈速度组合等等。还告诉他,买一个印相片的盒子,需要30多元钱,你当木匠,可以用木板做一个,拍的照片自己就可以洗印出来等等……  

我讲他听,每晚用铅笔重新把我讲的课,默记在小学生用的作业本上。帮他设计的印相盒,他还画出了正式的图纸。  

在我家十多天时间,他有问不完的问题。  

一天,下班回家,小木匠手上拿着一个120胶卷说;“我中午抽空出去买的,要我今天带他真正地拍一个胶卷?”  

夏天的太阳格外难得下山,晚饭后,正是照相的黄金时间,我家后面,有段铁路线的场地,开阔,没人走动,是我经常拍生活照的地方。  

就是这一天,一个农民,激动的双颊发红,第一次拿装了胶卷的幸福牌照相机,双手颤动,说话哆嗦,按我的讲授模仿,不到半个小时,一个120胶卷“报销”了,然后进入神秘的暗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手把手的教他上显影罐,冲胶卷,洗印照片,烘干上光等等。直到一张照片完全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祖祖辈辈在阳光下种地的农民,农闲拿着锯子斧头偷偷溜到城里做活的小木匠,在黑咕隆咚的照相暗室里,靠真诚捅开了另外一扇门,弄出了精美的照片,造出如此美丽的艺术品……他简直不相信,那高兴的劲,简直没法提。  

“真枪实弹”地拍完照片的这一天,是我的家具完工的一天,也是摄影学习班圆满“结业”的一天。  

做完家具,要付给小木匠工钱。  

他说,不要工钱,只要那台“幸福”牌120相机。  

我无比惊诧!一个靠土地吃饭的农民,做木工拿点小钱补贴家用的小木匠,不要几十元的工钱,却要一台照相机?问他为什么?他憨厚嘿嘿地傻笑。问他农村要照相机有什么用?他还是无声地嘿嘿地笑。他憨厚的傻笑真的把我彻底地弄糊涂了。  

我用照相机拍新闻照片,向报社投稿,是单位的工作,报社还要给我一笔稿酬,你那个县有多少新闻要你去拍,你能养得活一部照相机吗?  

虽然我夫妇俩每月只有75元工资,还得养活三个孩子,今天付出几十元做家具的工钱,明天必须紧缩生活开支,但也不能坑小木匠买个不能当饭吃的“幸福”牌照相机呀。  

他不停地憨厚地嘿嘿笑……不提一分钱的工钱,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是坚持要照相机!  

死缠硬泡,不松口,那股内柔外钢的傻劲,逼得我只有糊里糊涂地答应的余地了。  

我从衣柜里拿出照相机,交到小木匠手里的一瞬间,心里“格登”一沉,真有点舍不得。  

小木匠兴奋地接过照相机,掏出手巾,小心翼翼地包得严严实实,放进了工具箱里层。从此我的第一台“幸福”牌120照相机,永远离开了我。  

第二年春节,小木匠冒着风雪,提着小麻油、花生等土特产,从百里外的黄梅县直奔我家,专程给我拜年。  

小木匠,身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深蓝色“绦卡”拉链茄克衫。干净整洁,满面春风,与原来的小木匠判若两人。  

我高兴地说:“欢迎你,朋友。”他说:“我们是师徒啊!”那天我们喝了好长好长时间的酒,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他说,自从离开我家后,再没出去做木匠,凭我教的照相技术,自己做印相的盒子,用那台“幸福”120相机,在农村给自己家里的人拍照、冲胶卷、印照片,边照相边学,感到差不多了,就到老家对岸的九江市摆地摊,给游客照相,半年收入不薄。  

以后,偶尔来过几次,谈照相,谈赚钱,总是乐哈哈地开怀大笑。  

退休后,我归还了单位的照相机。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两台尼康专业相机。七十多岁了,又买了两台尼康数码相机,算是与时俱进吧!  

几十年的摄影,我几百件摄影作品,被国家、省市各报刊杂志刊用,有不少的作品获得国家奖励。  

如今我已是一名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了。  

这时,我想,第一台属于我自己的“幸福”牌120相机,虽然档次低,但给家庭留下了历史影像,给朋友带来了无限的幸福。  

这台“幸福”牌相机,经历两个主人,在我手中,为我走进摄影队伍,取得了一份特别的入场券;到一个要摆脱贫困的农民手里,这部相机,为他创造的是财富,是人生命运的改写。  

当然真正能致富的还是靠改革开放的政策,没有政策作保障,一个农村的小木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趁农闲,偷偷摸摸地到城里,做木匠活,弄点小钱。  

四十多年,搬家和工作频频调动,与小木匠失去了联系,我想,小木匠如果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现在手中的照相机应该是柯尼卡、尼康,是佳能、徕卡,哈苏……至于那台“幸福”120相机,也许成了他家的传家宝了。  

原载2010年5月31日《黄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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