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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朱从森的散文《从村头古株树到故乡人》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朱从森,男,系湖北省大冶市刘仁八镇云台中学语文教师,近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诗词月刊》《中国诗选刊》,<<流泗诗词>>,<<诗词>>,<<中华诗词>>,<<千华诗词>>,<<铜草花>>,<<仙桥流韵>>等刊物发表作品.            

《从村头古株树到故乡人》

一抹斜阳,半山晚照。这个时候,总能看到一个人踱步于故乡的幽径,或赏景,或沉思,或回味。这个人就是我。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故乡的情结愈来愈深的缘故吧,总是在下班回家后,端一杯淡绿的茗茶,徜徉在故乡的幽经,悠闲于故乡的巷尾。  

我的故乡坐落在秀美果城的西北边,幕埠山脉向东分支之南麓。村子不大,三十户人家,倚山朝畈,一条小河从前面环抱而过,终年流淌着清澈而柔情的绿水。古老的、破旧低矮的房屋都已经不见了,放眼望去,都是风格各异的别墅和楼宇。被石滚滚得如同镜子一样发光的黄土乡场,已经被混凝土所硬化。变了,一切都变了。  

不,村头的那棵古老的株树至今没有变,它依然矗立在故乡乡场边缘。这是一棵苦株树,十年前,市文物局来我村为树挂过牌,说是这棵树己经有五百多年树龄了,属于保护对象,并叮嘱村人一起保护它。前年,我由这树想到了故乡的人,特别是我已故的父亲和故乡唯一一位健在的上辈老人,他跟随我父亲搭当了一辈子,奋斗一生,清贫一生。我一直叫他牛爷,对他如同对我父亲一样尊敬。我经常去看望他,与他攀谈,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讲述着他与我父亲一生的风风雨雨,坎坷历程。每次听着,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时而淡定,时而亢奋,时而潸然,时而骄傲。感情的潮水曾一度泛滥,成诗成句挣脱心中:  

苦雨摧风五百年,村头屹立景光添。  

枯虬傲展谁知晓?嫩簇繁兴我解诠。  

满树圆实思饿岁,一身朴质写蓝天。  

何愁双鬓秋霜点,始悟人生不老篇。  

今天,也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与这位八十四岁高龄的老人在这古株树下不期而遇,话题自然是眼前这巍巍的古株树了。  

硕大的树干,估计四个成年汉子张开双臂手手相牵,才能免强合抱。淡青黑色的树皮极为粗糙,谁都能感受得到它历经岁月的久远与沧桑。树顶,一根根粗枝都已枯死,没日地顶着太阳,没夜地挑着月亮。虽然身已枯死而折射的精神却晖晖闪光。中间部分,枝丫繁茂,深绿的老叶呵护着浅绿的嫩叶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满树的白色小花成簇成瀑,淡香飘逸。几条粗藤交缠在一起,攀干而上,附枝而长。这藤条一到夏天开着的长条花很特别,小时候把它采下来当成毛笔写过字。而花期过后结着的果实有拳头那么大,一个个吊在树枝藤条上,如同上百盏电灯泡,又像一个个翠绿的皮球。老辈人叫它凉粉坨,听说能做出凉粉来,可以吃。而那满树被蜜蜂群绕的小白花,就能联想它结出的一个又一个如同小指大小的圆圆果实,叫苦株籽,呈棕色,壳薄而脆,肉质圆实,微苦。记得小时候,成熟了的籽粒纷纷落下,地上到处都是。我们捡起一些,用铁丝穿着,在野外捡点干柴燃火烧着吃。这位老人告诉我,一九五九年一九六O年这两年,全国闹饥荒,很多地方都饿死人,我村一百多条生命在最艰难的时候全靠这一树的籽实维持生命,支撑渡过生命的难关。  

记忆的闸门徐徐开启,往事一幕一幕拉开。  

故乡的古株树下浓荫遍地,是村人休憩,乘凉,聊天,娱乐的场所。人们似乎成了一种定律,不约而至,自然而聚,天南地北,侃侃而聊。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村中唯一的文化娱乐是听评书。村头有一个跛子,四十来岁,听大人说是他小时患小儿麻痹症才留下的后遗症。他的小腿还没有别人手腕大,如同瘦瘦的竹筒。他走路总是一手拄着根棍子,像划船一样显得很吃力。他读了十八年私塾,能写出一笔很工整的小楷,他是个打算盘的高手。村中的爷字辈们都没进过学堂门,但都能识文断字,都能打加减乘除法算盘。听说都是他在空余时间一手教会的,从没要过报酬。那时是生产队,白天天一亮,他就开始跛出家门,走街串巷,做些补雨伞,补雨鞋,凿碗字,修坏锁,配锁匙的营生活计,夜晚在投宿的村庄说评书获些米粮。他娶了个双眼瞎的妻子,相继生了两儿一女,生活过得很是艰难。那时我日夜盼望着这位跛子大哥回村(因为他小我一个辈分,按当地规矩:少年叔侄如弟兄),因为他回村后,每当月亮升起,他就在古株树下架起了小鼓,响亮而有节奏的鼓板声在乡村夜空回荡。于是人们陆续赶至,不大会工夫就是一片黑压压的人们。在那个闭塞的时代,我从他的评书中知道了水浒、三国、西游……也是在他评书中懂得了什么是善、恶,什么是狗熊,什么是英雄,也是从他的评书里慢慢领悟了做人的准则。在平常人眼里,他好像可有可无,而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中觉得他很了不起,就是现在仍然不改初衷。可不是吗?村人哪家没有他凿过字的碗?补过的雨鞋?他没有收过谁家一分钱,他总是推说手下功夫不算什么。他主动给村人说过的评书不知多少本,他从没收过一粒米,他总是说生产队分了人口粮他家,他总是占了大家的油。后来进入八十年代了,说书、凿碗,补雨鞋已没有了市场。于是他就开始转行补皮鞋。自从有了电视后,再也听不到他的鼓板声了,渐渐地人们时不时把他淡漠了。慢慢地他老了,不能拄着木棍一拐一跛地串村了。幸好他的儿女长大了,虽然小学三年级都没读完,但凭着七尺身躯干着卖力活还能维持家计。两个儿子没有智谋,但我认为其孝心在果城里算是数一的。他去九江打工都要带着这对残疾的父母,迁移于异乡。邻村接太公唱大戏,他背着跛瘫的父亲去看,牵着瞎眼的母亲去听,来回辗转四次。后来跛脚大哥和瞎眼大嫂一年中相继去世,记得当时我在他的祭文中这样写过他:他的一生,命运多舛,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虽然他肉体残疾,但是他以顽强的意志和毅力支撑着一片蓝天。他在不经意间发出自已的光和热,他从不索取,唯有奉献。  

牛爷打断了我的沉思,他跟我讲,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夏天,在这棵古株树边乡场前的一个土台上,摆着一排桌子,上面坐着公社大队干部,我的父亲被罚站在台前,台下坐着一乡场的人,都是来自各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这是一个斗争现场会,批斗我父亲。牛爷说,我们生产队田地分三个部分组成,一类是门口畈田,这类田泥脚浅,土质肥,自流灌溉。二类是垴上的榜田,这类田泥脚更浅,肥沃,但不耐旱,不能自流灌溉,纯属靠天下雨或人工灌溉。三类田是山坳里的垅田,这类田属泥沼,不能牛耕,全靠人工挖出,地下常年冒着冰凉的冷水。按照当时上级要求,第一,所有农田必须插双季稻,第二,早稻必须在五月一日前全部插完。我父亲是队长却明知故犯,他只把一类田插双季稻,而且早稻从"五一"过了才大插,违背了“不插五一田"的号召。更为甚者,他把二类田和三类田全部插一季稻,谷种是他一年前费尽周折从几百里的地方买回来的,叫"六九一"。这更是与上面精神对着干。牛爷说,这个斗争大会我父亲很冤,因为膀田和垅田插双季稻违背了自然规律,非常低产,几乎无收。父亲买回的一季稻谷种头年就试验了,亩产八至九百斤。再说一类田"五一"过后插,是父亲多年实践总结的经验,因为山区与平畈季节来临时间有异。不管怎样,父亲性质严重,影响极坏。就这样在炎炎烈日下,在一个一个干部严厉批判的发言中,父亲整整站了一个上午,满头的白汗也整整流了一个上午。然而他在台上是如此的坦然,像一座山一样巍然不动。  

我好奇问牛爷,公社为什么不撤父亲队长职务。牛爷此时显得有些激动,他说,不是不撤,而是撤不了,上头干部拗不过全体社员。牛爷说,他当时第一个在会中提出只跟我父亲搭当,否则辞职,然后队委会,社员一致抗议和请求。我问牛爷父亲到底错没,他显得更激动了。他说,从那年起我们队粮食年年大丰收,公粮和余粮是整个公社送得最多的生产队。  

牛爷的话终于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一个金秋时节,也是在这棵古株树边的乡场上,台下坐着上千人,台上也是一排桌子,父亲也是站在那里。不同的是,他胸戴一朵大红花,拿着一个话筒,在千人会场上作无稿发言。有几句话我至今记得,"我没有读过书,几十年我只知道凭良心做人,按实际情况做事,不弄虚做假。要说有成绩,那都是全体社员的。"  

那次父亲被评为全县劳模,县政府还为他写了专题报道,发表在黄石日报头版中,而且还奖了一个闹钟和一千元人民币给他。记得当时他把闹钟和一千元人民币全送给了生产队。  

一九八二年,我们县开始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承包到了各户。牛爷说,从那时开始,他俩仍然做搭当,继续负责村中事务,一直到二OO二年父亲去逝。二十年中,他们俩从没向村和村民要过一分钱的工资。他们两都不是共产党员,然而他们用自已平凡的一生诠释了不平凡的价值。  

如今,父亲那一代男丁中只剩下牛爷一个人了,那代人的故事正在被故乡的人忘却。转眼,我也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在故乡翻天覆地的巨变中,我们这一代人在逐渐老去,新的一代人不断成长起来。一代代人如同红尘中匆匆的过客,来了,又走了,又有几人去追忆和缅怀?  

月亮升起来了,古株树在月华的沐浴下显得更加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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