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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刘志发的短篇小说《一次意外》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一次意外

凌晨三点的闹铃刚响过,美玲就起床了。她要为早点的出摊做准备。  

美玲今年四十多岁,面容姣好,一米六几的身材,体型偏胖,一件牛仔裤把臀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两座大山。她也不爱化妆,常素颜示人。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一家平面设计公司上班,小儿子还在读书。家里的两个老人她也接到了身边,丈夫阿来前些年跟人合伙做矿石生意赚了些钱,买下了这套建于八十年代的复式楼,落地窗前是一个不大却还算宽敞的花园。在她想着总算摆脱了终年租房的生活,过上了居有定所的日子,把父母接来身边也让他们享享受。  

近来,国内矿业行情低迷,价格下跌,同行们纷纷转行,有的还在原地观望着,试图东山再起。而阿来就属于这后一种,他幻想着矿石价格上涨,好从中大赚一笔,把以前盈亏的资金捞回来,再来个大翻身,到那时舒坦的日子就又来临了。想到这些,阿来不禁满面绽放出笑容。  

美玲看到丈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知道他是放不下当老板的架子。她常常劝慰他要拿得起放得下,你去给别人打打工比什么都强。我也放心一些,这一行现在已经不景气了,要多少人弄得濒临破产,妻离子散的。阿来反驳道,哼,靠打工去还账,一辈子都还不了。你们应该支持我去跑业务,不然你们都喝西北风。妻子怒怼道,我们喝西北风?你只少来骗你大儿子的一点钱就是了。阿来老羞成怒地骂起了娘。美玲说,我的娘已死多年了,你的娘还在跟前,不是吗?  

两位老人听到两口子吵吵嚷嚷的,他们在内屋唉声叹气着,却做不得声。  

美玲连睡觉都在想着一件事情,丈夫近两年的矿石生意做得不见好,从家里拿点钱都花在了路费上,碰到人家介绍的好矿源,我还要支持他点路费去看看,万一跑着了呢,家里也可以脱离困境不是?想着自己真是糊涂,他到处约人投资,早晚连这套房子都保不住。她想到了做早点生意,于是与丈夫商量,丈夫满口答应,只是承诺不能在家帮她,近两天要与朋友一起出差去省外考察一个矿山。美玲思忖道:“你不在家帮我我还好些,免得成天与你吵嘴,我干得也踏实。”晓明刚好放假在家,这孩子从小听话,让他帮我挺好的,美玲这样想后,她很快与小区一门面达成了协议,租户是一对年轻夫妇,以每月收取七百元的租金让给我们,两家合伙经营,他们卖馒头包子,我们卖汤粉稀饭,一干一湿,互相弥补,合作愉快。  

租期为两个月,门面正对着路边,服务对象为担着小担上街卖菜的农村老太和大爷,也有附近住户晨起锻炼或买菜顺带几个馒头或两碗豆腐脑回家的,总之供应对象大多是中老年人,也有少数商户忙于生意匆忙过来对付一顿的,当然他们是不会好生坐下来吃完再走,一定是打包带走或亲自送去了。生意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生意,过了上午十点这儿基本没人了,不是人家的菜都买回家了,就是老太老汉挑着担子或推着车换了地方。整条路面显得空荡荡地,留下了清洁工忙碌的身影。  

她出于这样考虑,并很快购置了一辆小电动三轮车,方便家里和门店两边的运输,除了顶下小两口的一个烧水的电子炉、电子秤、铝蒸锅、瓢、漏勺等旧物什外,她还请人用角铁焊制了一个米把高的桌案,用于放置调料、米粉和凉面,另外还选购了甩浆机、桌面、塑料凳子、煤气坛子、煤炉子、蜂窝煤等必需品;食材有:油盐酱醋糖、芝麻糊、调面酱、葱蒜、咸萝卜丁、黄豆、面粉、石膏、淀粉、碗筷等,能想到的,她都采购了回来。除却一辆电动车外,置备这些所花的不到3000块钱。  

早点生意很快开张了,美玲把零碎东西和店面作了一番清洗与打扫之后。她利用闲暇时间让儿子教会了她骑电动三轮车,因一度把控不住油门,车子似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前冲,吓的她连连惊呼。晓明在一旁提醒她,把把把住,人家收潲水的六七十岁的老太婆都能学会,妳还学不会吗?在儿子的鼓励下,美玲又增添了信心,手中的油门把控得十分稳妥了。渐渐地,也就越开越好。  

美玲一次性付齐了两个月的租金,并随手收到了一纸《合同书》,内容如下:  

甲方:曾阿贵  

乙方:林美玲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为维护共同利益,经过双方协定,特签订如下:  

1.乙方一次性付齐甲方门面租金1400元整。合同到期后,甲方有权收回门面,如若乙方要往下续租,甲方将首先照顾到乙方的需要。  

2.水电由甲乙双方共同承担,实行各自用多少付费多少的原则。  

3.合同有效期内,乙方不得将门面转租给第二方。  

4.经营期间,乙方与他人发生的纠纷,甲方概不负责。甲方可以出面帮忙调解。  

5.未经甲方同意,乙方不得对门店门窗做任何改动。  

6.合同自签订之日起生效,有效期:X年7月1日10时—X年9月1日10时。本合同一式两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  

甲方:(签字)  

乙方:(签字)  

X年7月5日  

看了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让儿子代劳签字了。谈话中,得知曾阿贵做的是碱水包子,他每天凌晨两点钟就要起床和面,做碱水馒头,俗称老面馍。因追求传统手工制作,深得食客喜欢。在家蒸好后,从蒸槅里一个个捡起放在泡沫箱内码放好后,白花花的馒头跟花卷,大小适中看起来十分诱人。一层馍馍压一层花卷,用袱巾包好,先后分好几趟运送到店里,忙得不亦乐乎?在这每日制作的上十笼的馒头里头又不乏有两三笼糖包子跟肉包,根据客人们的需要。他又在送达店铺后,用口径大些的锅架在煤炉上温热起来,把花卷馒头包子重新从泡沫箱内捡起来放在蒸笼里码好,盖上袱巾,这样花卷馒头又搬了一次家。尽管是夏季,还是有些顾客的肠胃不怎么好,指定要买热的。  

他们有的买三两个,有的买六七个花卷,花卷点缀着葱花,十分好看;又有些许咸味,家里的老人孩子爱吃,因家离得远,妇人便多买了。有的买一百好几十个馒头,付了钱,吩咐送去;一打听才知家里是开工厂的。有的干脆推着小孩来吃,舀上一碗稀饭,拣两个馒头,围在圆桌前,就着桌上的几碗咸菜吃起来。自己吃一口,又端起喂给小孩一口,间或掰下一片馒头送进孩子的口中,孩子鼓囊着嘴巴欢快地嚼着,吃的满嘴都是。食客有老人、有赶早班的中年人、也有家庭主妇。  

炸制面窝的面浆已调配好了,美玲把隔夜浸泡好的黄豆、米粉端上了车子,还有烧蜂窝煤的手提炉,她每天在收摊后也要一道把火种带回家,为了方便照顾,不至让炉火熄掉。当然也有腌制的萝卜丁和酸菜,她每样从冰柜内取出一袋丢进车里,这些都是在做生意时,别人送上门来卖给她的。等她忙完这些,已是清晨四点多了,她匆忙叫醒儿子,说,晓明,快点起来,去帮我把摊子摆出来。今天起晚了。儿子立即应了一声。她说道,快点啊!我先开车走了,大门是敞开的,你记得出门关上啊!美玲缓缓地驾着电动车驶离了花园。  

一会儿功夫,车子到了店面。两边路沿占尽了坐早班车赶来卖菜的老人,鲜脆欲滴的豆角,殷红的苋菜,修长的丝瓜,青中泛白的黄瓜,浑圆的甜瓜,不一而足。因离机动车道还有一段路,自产自销的菜农盘踞了整条路面,有的来晚了在寻位置,和着菜贩子跟早起的居民组成的两枝涌动的暗流。她把车子停稳在店门口,不足十平米的店面开有两扇卷帘门,一扇卷帘门自己用,另一扇留作美玲他们出入。曾阿贵的老婆早先一步打开了店门,她每每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这会也在有条不紊地忙着。晓明把铁制桌案拉开摆在了靠近卷帘门左手的位置,随后烧水的电子炉、燃九个蜂窝煤的炭炉、高压煤气灶具及底座等占地的东西都从屋内请了出来,迅速地腾出了塞得满满的屋子,这些都是在母子俩的相互协调下完成的。  

几天来的磨练,学生模样的晓明对干这些驾轻就熟,如哪个物什摆放在什么地方等,再也不用妈妈从旁指点了。妈妈从电动车卸下手提炉在抓紧时间生炉子,她要把提炉的火种引到多孔炭炉内,那样煮粥快些。晓明除了把调料从屋内一一捡到桌案摆好外,他还尽量拣些力气活抢着干,象接水倒进电子炉烫粉、给汤料掺水、搬甩浆机、摆放圆桌面,妈妈在家操劳不容易,我得趁学校放假的当口多帮着干点,他想着。晓明这会正用桌案上的电子秤称石膏、称淀粉,今天照例浸泡了一斤黄豆,按先前的比例需投放一钱石膏,二两淀粉,他用纸片把托盘隔开,在反复确认电子秤去皮清了零后,才从塑料袋抓出淀粉放入托盘内,多了,再抓回一点,显示0.2每斤;紧接着称石膏,石膏显示是0.01每斤,把它们依次倒入保温桶内,加少许清水搅拌匀待用,做好这些后。他提醒准备炸面窝的母亲要磨黄豆了,于是她放下手中要干的活,起身来到店外的甩浆机旁,一手端起筲箕,另一手舀出一瓢水冲洗筲箕里的黄豆,灯光的映照下,颗颗黄豆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再把洗净的黄豆倒入甩浆机上方的漏斗,通电,伴随着“嗡嗡”的电机轰鸣声与适时地加入清水中,一边是汩汩流出仿佛清泉似的豆浆,另一边是簌簌无声犹如雪花一般洒落的豆渣。  

经过反复两遍的磨浆后,豆浆豆渣才算充分的分离,豆渣经过不断地翻炒,撒上食盐与葱花是充当喝粥的一个小菜;豆浆被迅速地架到炉火上,待它沸腾开锅。晓明一边清扫地面,一边照看炉火上的豆浆,母亲叮嘱他,呆会豆浆开了,你赶紧拣两个馒头捎上两碗汤粉给你爷爷奶奶送去。趁现在还没有什么客人。晓明应道。妈妈说,要记得早点来帮忙啊。这时,曾阿贵开着电动车送来了第二趟馒头,他是个勤快人,顶着鸡窠状的头发,在把花卷馒头从家里都转运来了,还要留店帮着他老婆卖,好像他是店里的活招牌一样,其实他们的馒头已经卖出名了。尽管他老婆一个人忙得过来,他们除了卖包子馒头不售别的。等把装馒头的泡沫箱腾出来后他就带着东西驾车回去了,他每天要往返店里好几趟。  

曾夫人尽量把蒸槅里的馒头堆得高一些,在保证包子不被压扁的情况下,想着这样能吸引着顾客,温包子的炭炉能往外面移一点是一点。在门面拐角处炸面窝的美玲一忽儿看向忙活的曾氏,一忽儿翻动着锅内金灿灿的面窝,敞开嗓门说道,小曾啊,今儿还是给我装两块钱的花卷吧。小曾欢快地答应着。铝蒸锅的豆浆烧开了,覆盖其上的白色泡沫渐渐升腾着,守候一旁的晓明不失时机地端起满满一锅豆浆放到地上,待其腾出双手充分搅匀保温桶内的白色沉淀物后,再端起烧开的豆浆冲泡其内,上盖焖上几分钟,撇去浮沫,豆腐脑即成型。五点半刚过,晓明带上早点回去了。  

今天的生意不怎么样,从早晨守到现在才只卖了十几碗粉面,粥还剩下大半桶,晓明嘴里嘀咕道。美玲听到儿子犯愁后,给他解释说,今天是礼拜六,别人睡得还没有起来,现在早着呢!她接着问,你爷爷奶奶都起来了吗?晓明说,起来了,一大早就结伴散步去了。早点搁在了他们的卧室里。炸面窝的面浆就要舀完,已经见了塑料桶桶底,美玲靠在小木椅上缓缓地操作着,动作缓慢而笨拙,时间指向了九点多,她的眼皮不由地抬不起来了。蒸槅里的热气“卜卜”地往外冒着,就像雨后初霁的山顶罩着的一团雾气。  

站在美玲身边的儿子看到母亲这般景象,关心地说道,妈,妳回去睡会儿吧!这儿有我守着呢。他看到母亲太劳累了,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忙早点的生意,白天又要忙其它的事情,爸爸是个不操心的人,他出去了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身上,晓明不禁感叹起母亲来。母亲说,我还真的要回去睡一会儿,等我把最后这一点面浆舀完了就回去睡个把钟头,然后来接替你。儿子听话的“哦”了一声。美玲完全相信在读大学的儿子一个人能照顾好生意,面窝现炸现卖得已经差不多了,豆腐脑早已售罄,汤粉凉面剩下不到几碗,他是会烫会调味的,只需守着卖暖炉上剩下的一些粥,刚好隔壁的馒头还没有卖完,是能帮着粥快些卖的。  

母亲驾着电动车走后,他把炭炉上的粥撤到了木匣子上,他怕烧糊了。随后一只脚高高地跷在另一只脚上,坐在塑料凳子上抱着装鞋的纸盒清点起今天的收入来,一共清点出310元。不错,一个早上就接了210元,除去找零拿出的100元。他为母亲的辛苦付出感到高兴,心里止不住地偷着乐着。半个小时过去了,粥卖得还剩下最后一丁点,他索性端着铝蒸锅拿去倒了,从电子炉放出热水,倒进不锈钢大盆,把一应保温桶、铝蒸锅等,小到汤碗、勺子都一一洗干净了。母亲驾车返回店面看到洁净一新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锅碗瓢盆,开心地夸他真不错。  

连日来,一名妇人在早晨下班后会来菜市准时光顾美玲的生意,她钟意穿一件灰色的短袖工作衫,胸前口袋绣着“科华”二字,袖管下伸出两条浑圆白皙的手臂,就好像她只有这件衣服一样。妇人年龄大约五十来岁,一来二往的,他们就熟络了。  

大凡通宵达旦地上夜班的人,他们放工后是不急着回去的。尤其是女士,经过一夜的熬炼,大多一脸的疲惫,他们会打来热水,认认真真地洗个脸,再补个精致的妆,像小花猫一样爱干净,这只小花猫张牙舞爪尽显神通,为哺乳怀下的小猫而去采集食物。  

妳是在厂子上班吧?她见妇人穿着先前同一款工作服,忍不住微笑地问。那你们是做些什么呀?  

问话的语气显得十分的真诚。  

在附近的工业园里上班,是生产空调压缩机零件的。妇人站着说道,遇到厂子的订单多,厂里就组织大家加点班,好在加班的次数是有限的,她的神情无不透着自豪。我们的工资实行计件,好的时候能拿上5000多元,平常也能拿个3000多。她靠近美玲,两人低声交谈着,厂里还给每个员工办理了五险一金,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都包括在内。节假日也有一些福利的发放,像大米啦、食用油啦、卫生纸啦等日常用品。  

她接着说,我在这个厂做了八年,每个月中的十五、十六号发放工资。往你卡上打,很准时。提前发给你上个月的工资条,以便核对。  

美玲惊讶之余微笑着说,让我也到你们厂去做吧?妇人狡黠地笑着,说,妳做餐馆的哪看得中一个上班的事呀?美玲沉下脸,认真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租来的门面马上就要到期了,给不给你做下去,还不知道呢?她说,好,我帮你留意下!在给碗里添上粥坐定后,美玲装了两个面窝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两个月租期到了,晓明也到了大学报名的时间。按照当初合同规定,“合同规定到期后,甲方有权收回门面,如若乙方要往下续租,甲方将首先照顾到乙方的需要”。美玲早先有了计划:等孩子上学了,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了,但是生意还得往下做。到时面窝是炸不了了,我就只卖些粥,烫些粉面兼卖豆腐脑,每天还能有百把块钱的收入。当林美玲找曾阿贵谈有关续租门面的事时,他却不租了,原因自己要接手干。美玲就没话可说了。是啊,假使他把门面收走租给别人,可以说他违反了合同规定;要是自己接手干,就情有可原了,毕竟门面是人家的,合同到期在先。这样想后,她觉得合情合理。如果说是签合同限制了她,那么,曾阿贵每天留守在店里眼馋别人的生意,准备收回大干一场来说更合适些。  

晓明走的时候正值处暑过后,是开学的日子,同学们陆陆续续返回了学校,它也是一年当中较热的时节,俗称“秋老虎”。他穿一件短袖白色衬衫,衬衫下面是一条过膝的黑色运动短裤,宽松的平板鞋让高过妈妈一头的晓明走得十分轻快,尽管他的身后还背着双肩包。他右手拖着灰色的行李箱,左侧肩挨肩贴着妈妈,享受着烈日下妈妈为他撑伞而带走的一丝暑气,就像个小少爷。他们的影子一长一短拉得很长,美玲左手拎着冷饮和刚刚买来的新鲜荔枝,留作儿子上学的路上享用。一路上,母子俩没有过多的交流,美玲并没有把门面收走的实情告诉儿子,她不想儿子为学业而分心,她想他顺利大学毕业,将来不要被迫生活。她要他开开心心的。她叮嘱儿子,说:“我们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要学会独立,要团结同学啊,孩子。”他努力克制自己做个听话的孩子,点头一一答应母亲。开往省城的班车启动了,晓明蹙着眉,挥手向窗外的母亲告别,那神情分明是不舍,仿佛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似的。美玲撑着伞,一丝凉风吹散了她的头发,频频挥手向儿子回应,目送儿子离开。  

她坐在门面边候着了妇人,妇人还是先前那身装扮,一袭灰色的工装,袖口下伸出两条白花花的手臂。大姐(她总是这样称呼妇人),我的餐馆没做了,把我介绍你的厂子去做吧?美玲站起来迎上去说道。你的门面到期收走了?妇人问。是的,他要收走自己做,美玲凑上前悄悄地说,他看到你的生意做上正轨了,眼红了,想收回去自己干,她接着说,本来我是想天气慢慢变冷了,炸一些肉丸子、豆腐子、藕夹、花生米,增加一些品种兼着卖的。现在看来只有作罢,孩子的爸爸又不在我身边,我又没有人手。算了,打点工洒脱些,她自圆其说道。你的儿子呢?妇人问。上学去了。大儿子在广告公司帮人家设计图纸,经常加班!孩子爸爸在外面跟人合伙做生意,差了一屁股的外债,烦死了!美玲说道。别着急,慢慢来,妇人安慰她,说,我帮你问了,叫你随时带上两张一寸相片以及身份证原件,去公司人事部报到。美玲高兴地说,真的?谢谢你,大姐!他们约定第二天清晨去往海天科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报到。  

第二天清晨,她们搭乘公交来到了位于工业园内的科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公司并不大,甚至显得有些陈旧,目力所及也就在两三亩见方。正对大门不远处是一幢两层的办公大楼,楼体正面的黄色外墙涂料好像一条绵长的彩带,彩带经过阳光雨露的浸润,已残缺不全。轻轻触碰,就能化为齑粉。大门旁的耳门立有一块本公司招聘的招牌,进门即是门卫室,里面的套间亮着灯,不见有人。往左看有一个颇具规模的车棚,蓬下空荡荡的,几辆摩托车随意地停放其间,不时有车辆驶进。再往右看是一个2米宽、4米来长的地磅,钢板刚好与地面持平。办公楼前的场地被开垦出了一大块菜地,菜地让地沟分为一块一块的,每块堆起高高的地塄,有黄瓜、有西红柿、有辣椒,三面的黑色铁艺栏杆成了其很好的屏障。  

林姊妹,你先去办公大厅坐着等,一会人事部上班的人就来了,分管人事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我已给她说了。我去打卡报到了,大姐说。美玲说,你去忙吧,我能行。她移步到大厅内,大厅宽敞明亮。这里有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水池,假山、小桥流水、鲜花良木择其左右,几尾金色的观赏鱼静静地游弋在滩底的石丛中,无拘无束。她从旁取一把藤椅,放下皮包,倚靠在藤椅上静候门侧玻璃房的人上班。她睡着啦!梦见丈夫开着奔驰来接她,为她开车门,送上鲜花和拥抱,车子一会儿就到家了,大儿子抱着胖嘟嘟的孙子站在门口等她,妈妈搀扶着老爸,一家人都在花园里迎接她。美玲热烈地接过胖嘟嘟的孙子,陪二老进屋,丈夫殿后,一大桌子菜已经上齐了,晓明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进忙出,菜品有凉拌皮蛋、凉拌黄瓜、青椒炒牛肉、蒜苗炒瘦肉、红烧猪脚、梅菜蒸扣肉、蒸粉蒸肉、韭菜花炒鸡蛋、清炒油麦菜、红烧鲫鱼、玉米煨排骨、红烧毛豆。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落地窗前,享受着这上帝般赐予的美食。  

阿姨,醒醒,你醒醒,女孩一边叫唤一边轻轻地推搡着美玲,问道,你是来办理入职手续的吗?没等她回答,她微笑着说,是吴主任介绍你来的?她跟你是好朋友吧,跟我来。美玲这才想起她口中称呼的吴主任,就是早前穿工装去自己早餐店过早的大姐,原来她是车间主任。因在科华的工龄长,又有高中文凭,掌握着公司的生产技术难题,故公司各部门开会一致推举她为生产车间主任。要说她与美玲是好朋友,也不假,美玲经营早点生意的那段时间,大姐天天去光顾她的生意,两人渐次有了交情,彼此知根知底了。她常赞叹美玲做得一手好白案,有意把自己离婚的大女儿说给她的大儿子,只是考虑到她的大儿子现在事业有成,不一定看得上自己的闺女,如果事情办得不好,势必两人连朋友都做不成。她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所以一直没有开口。美玲的神情由乌云转为晴朗,高兴地说,是的,你是人事部上班的吧?女孩收拢嘴唇“哦”了一声。  

他们朝玻璃房走去,女孩皮肤黑黑的,额头逗留着几颗粉刺,一枝马尾辫束在了脑后,倒衬得她干练了。她迅速地开起门,走到自己的座椅前,放下白色的单肩小皮包,开启办公桌上的计算机后,示意美玲拿出一寸的正面照和身份证。阿姨,妳先去参观一下车间吧,入职登记表和劳动合同可以稍后再签的,先去熟悉熟悉环境再说,女孩说。美玲说,好啊,我也想去参观一下。往哪里去呀?来,往这里直接过,女孩说。随即转身拉开了与墙体颜色相同的一扇木门,美玲走进去,里面呈现出的是另一番天地,在无限宽广的车间下,一排排机器呈纵轴有序排列着,一个个开足马力地运转;叉车来来回回奔走着,好像在与时间赛跑。  

车间分为两条生产线,一条自动线,一条手动线。自动线有精镗床和精铣床,它们的单位精确到了微米,测量工具有游标卡尺、千分表、厚度仪;手动线有车床、镗床、铣床、钻床,它们都是粗加工。两条生产线人手一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一边是旱床,一边是水床。而钻床是需要戴口罩的。  

在美玲跟前不远处有几个妇人,她们人手一台钻床,正坐在高脚凳子上有条不紊地给汽缸座的半成品打孔。长长的手柄连着电机,依托手臂做功,就像水井上的压水装置,只需轻轻地往下按压,白花花的水源就能从溢水口汩汩流出来。机床传来“嗡嗡”的响声,粉尘骤起,一忽儿孔就打好了,接着传给下一个机床,下一个机床传给第三个,第三个再传给第四个,第四个就开始装箱了,每层隔一塑料板。塑料板纵横交织着密密麻麻的圆形小孔,像蜂窝一样。每人的台面或多或少都积存了几个工件,她们的流水作业堪称完美。  

她们统一着深蓝色的短袖工作服,雪白的手臂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袖筒,头发被藏进了帽子里。靠近走道的第四个人离开铺着厚厚布条的高脚凳子,摘下口罩,要去取水喝。这时,吴主任走过来了,她笑着对大家说,这是我一个玩得好的姊妹,她张开手掌伸向她,说,她做得一手好白案,只因没有人手帮忙,想委托我在厂子里帮她安排些事情做。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她,她接着说,我想把林姊妹安排在你们这一组,刚好一号钻床在空着。我等会让叉车吊过来,她对第四个人说,麻烦你教下我这个姊妹,好吗?她从来没有接触过机械,这台床好入手,当天就能上岗。随后就让美玲和她打了照面。  

你的入职手续还没办吧?吴主任对美玲说。还没办呢,这就准备去办,美玲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大姐说。她们快速消失在了车间里,女孩正端坐在办公桌前浏览屏幕上的员工登记表,看到吴主任她们进来后,向她点头问好。接着递给美玲一张入职登记表,示意她照着墙上的样子填好就可以了。然后俯身为她配备了洗衣粉、香皂、手套,女孩说道,阿姨,这是更衣柜的钥匙和用餐券,您收好!本来这钥匙是要收5元钱的的押金,按照公司规定。既然您是吴主任的朋友,就算了。美玲一边接过东西一边道谢。站在身后的吴主任开口了,说道,小覃,给我这朋友发两套夏季的工作装,还有,饭卡也一并发了吧。她连声答应着。好的,吴主任!女孩说。  

美玲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她感觉自己出门遇上了贵人,吴主任能这样真心对待她,给她安排事情,吩咐下属又是送饭票又是送衣服的,一送还是两套。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她逢人便夸自己是白案师傅,人家看中的不就是自己干活麻利吗?咱可不能枉费了人家一片心意哪,既然人家看得起咱,咱就真诚地给她干。否则也太不识趣了。美玲是这么想的,她也是这么遵循的。  

计件本着多劳多得,做则有,不做则无的规则。制约着大家不得不争分夺秒地抓紧干,为了多挣些钱。一天中午,车间里的人都去吃饭了,留下美玲一人在钻床打孔,当大家吃完午饭来到车间继续干活时,发现一号钻床出事了,一旁的配电柜倒了,美玲被死死地压在了机床上。大家都慌了,有的急着跑去喊人,有的站在原地哭着喊着,有的合力掀开了配电柜,把人救了出来。  

人约略感觉不行了,全身软绵绵的。  

吴主任来了,她第一时间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接着通知了家属。出诊医生初步诊断为:已没有生命体征,通知亲属准备后事,随后联系了殡仪馆。阿来领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先期赶到了殡仪馆,面对妻子和儿媳冰冷的遗体,他们强忍住心中的痛楚,询问科华机械制造派驻的领导,问道:“我们好好的人,为何在你公司弄成了这样?你们的老板呢?”吴主任说,非常抱歉,对你们沉痛的心情,我表示十分理解。三年前我的丈夫也因车祸去世了,我们大家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大姐的声音哽咽在喉,说,事故初步勘验为配电柜使用年限长,基座腐蚀殆尽,促使了该次事故不可避免的成因。我们已责成公司大停产大检修,从根源上杜绝安全隐患发生。你们家属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会尽力满足。至于该次事故的善后工作,公司已委托我全权代理。也就是说我能说了算。阿来本来为妻子的意外身亡大为光火的,只是没想到面前的这位领导也是同病相连的人,话也说的中听,阿来这才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没有发作。“这件事科华一定要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代,不然那就不行,”阿来大声嚷嚷,说。吴主任说,一定,请放心!我一定从中帮你们周旋好此事。美玲生前还是我的好朋友呢!  

美玲的两个儿子回来了,他们看到母亲的一瞬,悲伤的神情顿时显露出来了。大儿子跪在母亲的遗体前,双手撑膝,泣不成声,嘴里不时喃喃唤着母亲,好像只有这样母亲才能回来似的。至此,吴主任才真真切切见识到了美玲的大儿子,一米七零的周正身材,皮肤白净,唇红齿白,不时用衣袖拂拭那双明亮的双眸,此情此景让美玲生前的好朋友吴大姐好生怜悯,不免动了恻隐之心,面对她的大儿子。她缓缓地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要坚强,孩子!我想你的妈妈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她顿了顿说,快去你爷爷奶奶那里吧,他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的照顾哩。说着扶他站了起来,小伙子看着眼前这位心善的阿姨,努力冲她点了点头。其实他还不知道站在跟前的这位吴主任就是妈妈生前的同事。在吴主任的心里,她无时不在为她那受苦的大女儿牵挂着,如今钟意的郎君就在眼前,叫她岂能开口呢?面对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如嗷嗷待哺的羔羊,她又是多么想让他们叫自己一声妈呀!不料,羞于开口。因此,她只能选择默默帮助,弥补自己对他们的过失。  

晓明自进门看到水晶棺里躺着的母亲那一刻,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嘴里拚命吼着,试图掀开棺盖,要把母亲扒出来,他不相信母亲已死去了。一旁站着的父亲目睹儿子如此失掉理智且疯狂的行为,上前阻止未果,不得以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儿子的鲁莽行事。吴主任眼眶泛红,晓明她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不曾想到小小年纪的他却如此烈性,她打心里为他的深深的恋母情怀叫好。  

科华机械制造的60万死亡抚恤金下来了。吴大姐走进了办公大楼二层的董事长办公室,说,老板,能否在原有赔偿金的基础上再增加10万?老板说道,什么,还增加10万?你当我的钱来得容易么。吴大姐劝慰他,说,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嘛。事故发生在上班时间,错在我们;设备年久失修,安全检查不到位,如果你不想他们招来警察,尽管不用理会这小小的要求。吴主任说的一副事态很严重的样子。老板反倒急了,说道,你敢威胁我,要知道你才是我公司的人。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遇难者有两个尚未婚娶的儿子,小儿子在读大学;家中一对父母年事已高;男方商场失利,欠下诸多外债,难道这些不足以令人动容?她把老板绕了进去。他说,好吧,这件事就依了你,谁叫你是公司的储备人才呢?不过要他们起草一份保证书,此事已做了结。有时她在想:“这件事她做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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