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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冯韦光的散文《舅舅》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冯卫光,笔名冯韦光。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壹级教练员,湖北省数学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杂文学会会员,黄石市作协会员、散文(杂文)学会副主席,供职于黄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数学于我是为稻粱谋,文学于我才是真爱!

舅舅   

舅舅已是耄耋老人了。退休后的舅舅没有休闲。白天浏览几份报纸:楚天都市报、报刊文摘、中国剪报等,偶尔与几个退休老人下几盘象棋;晚上主要看中央新闻联播、香港凤凰卫视、地方新闻台;清晨及傍晚一小时的散步雷打不动。舅舅一生没有特别的嗜好,他不抽烟,偶尔饮点小酒,平时喝点绿茶。

我外公兄弟仨,舅舅那一辈兄弟姐妹十四人,他是惟一一个大学生,上世纪50年代末毕业于湖北财经学院,是他们兄弟姐妹中学历最高的人。听母亲生前讲,舅舅是因为“大鸣大放”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发配去了沙洋(改造犯人的地方)。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没有求证舅舅。我推测,舅舅去沙洋与他的出身(外婆是地主)不无关系。

尽管舅舅“发配”沙洋,但毕竟是国家公务员,端的是“金饭碗”。可舅舅的个人问题难以解决,这是当年母亲的一块心病。不知是“家庭成分”受了影响,还是“劳改农场”惊吓了胆小的姑娘,或是舅舅眼光太高没有入眼的意中人?舅舅成家时已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舅舅婚事尘埃落定,母亲的心病不治而愈。舅舅没有儿子,只养育两个姑娘。虽说母亲没有重男轻女的意识,但这仍是给母亲添了另一块心病——王家这一脉的“香火”将在舅舅这一代熄灭了。母亲离去的不舍是带有这一份遗憾吗?


我读华师那些年,近水楼台得到五姨的关照,五姨是华师生物系书记,家住桂子山东区,我宿舍离五姨家不远,周末常去五姨家改善饮食舅舅隔三差五的给予资助,每期开学,舅舅要给我带一些零花钱,——不多,十元五元的,是雪中送炭;学习用品必不少的——笔墨纸砚只差砚了;生活用品更是考虑周全——一件灰面的卡毛呢大衣抵御了几年寒风冷雨。

沙洋到武汉,当年交通不太方便,又没有快递业务,东西多是托来汉出差的同事或熟人带。有一次托外语系一女生(舅舅同事之女)捎带,那是一个傍晚,当那女生站到我的寝室门口,即刻吸引了所有室友的眼球——那女生十分漂亮,像琼瑶笔下的纯情少女。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做学生时,性格孤僻、内向、自卑,室友的玩笑,闹得我面红耳赤!有一室友调侃说,你要主动出击哟,不然,你是莫赢(女孩姓莫名颖,名的谐音)的!

大学期间,我学习还比较刻苦,尤其是运气特好。舅舅只要公差来汉,就要到华师看我,有时晚上有时周日,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每次舅舅找我,都是室友去图书馆将我寻了回来。虽然让舅舅苦等,但我的勤奋仍让舅舅欣慰;当年辽宁的学锋妹在沙洋复读高三时,舅舅常将我做她的榜样。实在惭愧,我没有舅舅想象中的那样勤奋。我也喜欢玩,除了泡图书馆外,我还喜欢下围棋、打扑克、逛影院、看小说……

舅舅不仅关心我的学习、生活,对我各方面的成长也关怀备至。记得读大一时一个寒冷的星期天,舅舅来五姨家,他想会三舅。三舅的部队当时在汉口东西湖围湖垦殖。舅舅要我去找三舅,五姨不放心,但舅舅一定要我去。当年的东西湖,方圆近500平方公里,大部分是一片荒滩,从华师到东西湖,路途遥远,又不知三舅的具体地址,偌大一个东西湖,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武汉于我也是一个陌生之地,我不乐意,但又不敢流露。从广埠屯上车,不知转了几次车,好不容易到了汉口的舵落口;又不知问了多少人,哪里有红旗飘扬、哪里有军人出现就往哪里找,直到下午2点钟才找到三舅所在的部队,此时又饥又累。听通讯员说三舅出差了,不在工地上,当时委屈得差点掉眼泪了。通讯员帮我在食堂打了一份饭,我狼吞虎咽之后,他用吉普车送我到舵落口回市区的车站。

我回到五姨家,天色已晚。没有接到三舅,舅舅并不意外他还夸我不错五姨告诉我,舅舅并没指望我能找到三舅,并一直担心我走丢。他让我独自一人去东西湖——那是有意锻炼我的能力!

舅舅对我的性格了如指掌,对我的未来作了详细的规划。他考虑到我不宜教书,想让我进科研部门。毕业前夕,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持信去找他一个担任处长的同学。因恋家,谢了舅舅的好意,选择了回故乡。


回黄石后,与舅舅相距更远了,见面的机会更少了。这么多年来,断了与舅舅的通信;电话普及后,也很少与舅舅电话联系。“每逢佳节倍思亲”。母亲在世时,每当春节来临,都叮嘱我要给舅舅写信或打电话拜个年问声好!我总是以混得不好,不好面对舅舅为借口塘塞。

其实,我很愧疚,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舅舅。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我的亲舅舅!

舅舅的家我是十分熟悉的。从平房到楼房,现在住的是四室两厅两卫的大套间,楼下还有专门的厨房与餐厅,居住条件是鸟枪换炮了;但房子装修得很简洁,没有一件豪华家具;居然还用煤球烧开水。

我第一次去舅舅家,是八三年春节。我去沙洋去主要是给学锋妹辅导数学。虽说当年我已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但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外地过春节。那个春节,过得十分温馨和充实!

参加工作后,只要有机会总要找理由登门拜望舅舅。我曾因公差三次绕道沙洋短暂停留,每次去舅舅家,多想陪舅舅喝点小酒,遗憾的是——每次吃的都是“无酒不成宴”的宴席。

再次去沙洋是今年正月初七。我提议去沙洋看舅舅,姊姊兄弟一致响应,那天,外甥浩、侄儿博开车,带上我80多岁的老爸,一行10人去看舅舅。没提前告诉舅舅,车子进入武黄高速,才电话通知我们的行程。尽管给舅舅一个措手不及,他仍是很高兴,在酒店订了包厢等着我们。那天中午,我们四兄弟与王林妹一起喝了三瓶茅台酒,晚上又喝了两瓶白酒。酒桌上的舅舅十分高兴,没有像以往那样劝阻我们闹酒。王卉妹性格内敛,善于保护自己,她只是抿了几口红酒;王林妹性情豪爽,陪着我们四兄弟开怀畅饮。

下午,舅舅当向导,带我们逛了沙洋街,然后,在他家客厅喝茶聊天,他谈了他的人生经历,也谈了何故来沙洋。遗憾的是,我喝高了,头发晕,舅舅的话没有听进耳朵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母亲生前断言舅舅是因“言语不慎”,我猜测舅舅是“家庭出身”而被发配沙洋是错的。舅舅是正常分配的,不是“发配”的!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舅舅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大红包;给我父亲一件羽绒服;给我两瓶CELLFOOD海水营养素浓缩饮液,舅舅对我的关爱多于他的其他几个外甥;我们的车离开酒店时,舅舅玩笑着对我说,你再也不要说舅舅不给酒你喝了哟!

舅舅大学毕业,背井离乡半个多世纪,故乡于他已不存在。外婆远在东北,王叶街的老屋,在文革期间被大队拆除做了礼堂,没有寸砖片瓦的故乡还叫故乡吗?故乡——舅舅是回不去了正如清代诗人崔岱齐所说:“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但舅舅没忘故乡。舅舅出那样的家庭,在那样的政治环境下,舅舅一定在夹着尾巴做人。他思故乡,他在寻找机会。机会终于来了,——在他离开故乡近30年后的1985年,舅舅全家来我家老屋过了一个春节。

那是舅舅大学毕业后第一次与母亲相聚!我设想了多个母亲与舅舅相见那一刻的情境:姊弟相拥而泣,那是不可能的,闭塞的乡村,一对思想古板的姊弟还没有那样新潮;姊弟两手相握,喜悦的泪水盈眶,那该是多么平常,母亲抚摸着舅舅的双手激动得语无伦次。然而,不是这样的!那一年下大雪,舅舅跨进我家门坎,母亲见到舅舅时,只说一句“你回了”。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妇人,但语言简洁到如此吝惜,出乎意料。

当年的大冶农村,还有很多陈旧的陋习——除夕与新年三天的晚上要点长明灯——睡觉是不能熄灯的;新年那三天是不能拿进拿出的——既不能将垃圾扫出屋,也不能将井水担进来。舅舅离乡这么多年,要守这些民俗,也真难为他了。农村的春节,餐餐少不了鸡鸭鱼肉,舅舅每餐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只拣一些青菜、萝卜、藕片、豆腐干佐餐。

当年,农村还未普及电视,每到夜晚,堂屋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吸引了一湾子的男女老少,将舅舅挤到厨房炭火炉边陪着我的父母熬夜。

从1985年到2015年一晃又是30年,弹指一挥间。这中间舅舅又来过我家老屋几次,都是来去匆匆,没有停留夜宿。2015年春节,舅舅、舅妈携二表妹一家来四棵还建楼住了两昼夜,因兄弟各家的拆迁赔偿房还未到手,当时住得十分拥挤。安排舅舅住在还建楼宾馆里,我们有些过意不去,但舅舅还能理解。每餐是二姐与兄弟几个轮流做东宴请,我回四棵也是临时过客,舅舅就没有麻烦我,但每餐我都作陪。舅舅也是高兴,每餐都喝一小杯。

正月初三下午,陪舅舅一起到他的老家王叶湾。老家的老屋没有了,湾子还在;当年的老街已面目全非,街面上还残留有一些青石板,街两旁的青砖布瓦屋被钢筋混凝土的楼房所取代。再也寻找不回往昔的乡村气息了!

看完老街,已是傍晚,精神矍铄的舅舅说要去坟山看看他二姐姐(亲外婆家,母亲排老二)。我的湾子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老屋消失,祖坟已迁。母亲的坟墓迁到半金山新建的陵园。舅舅要去看他的二姐姐,我很意外!在街边商店买了爆竹香纸,驱车去母亲的墓地。车停在山脚下,母亲的墓在半山腰,要上几百级台阶,舅舅是快80岁的老人了,没想到,舅舅步履那样矫健,上到母亲的墓地,气都没有喘一下!

母亲,舅舅看您来了!我相信,母亲的在天之灵是有感应的,我相信九泉之下的母亲会欣慰含笑的!

正月初四,舅舅在黄石百乐城宴请所有王家的老少亲戚。那天,能来的老少亲戚坐了两桌,舅舅很满意。席间,几个晚辈敬他酒,他也放开喝了几小杯。

因舅舅全权委托我,我也就责无旁贷陪那些长辈及同辈畅饮。继军(舅舅堂侄女)与春香(舅舅堂外甥女)两表妹陪我左右,不停灌我酒,我也是来者不拒。那天喝得有些放肆,也喝得开心与豪爽!宴毕,舅舅一家赶往武汉,我刚回到四棵还建楼,就接到舅舅在武黄高速上打来的电话,询问我喝高了没有?然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那俩姑娘整你,也不防防?虽带点责备,但那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湖北首届园博园落户故乡乌泥滩,我多次邀请舅舅回故乡游园;舅舅承诺,秋高气爽之时回家乡看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前年底,他的大女婿因患急症,英年早逝;去年春,舅舅因病在武汉动手术。精神与身体双重的伤害,舅舅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直到今日,舅舅来园博园游玩的承诺还未能如愿!


我以为我是了解舅舅的,其实不然!对舅舅的有些行为,有时我又的确无法理解。

1990年正月,外婆在辽宁锦西驾鹤西归,作为独子的舅舅没有去奔丧。年轻守寡的外婆含辛茹苦将舅舅抚养成人,供他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毕业。舅舅工作后,外婆背井离乡寄居姨妈家直至离开人世!外婆去世时,舅舅是一个权力部门的处长,完全有条件远赴东北送外婆一程,可舅舅没有去!我不能理解。当时,我不顾母亲劝阻,写信责怪了舅舅。舅舅保持了沉默。

陆游在《寓叹》中写道:“云闲忘出岫,叶落喜归根。”外婆没能叶落归根是她终身遗憾!我89年夏去东北,她老人家在我面前诉说思乡之苦泪流满面。外婆去世25年,骨灰一直寄存在锦西殡仪馆。舅舅为什么不将外婆的骨灰接回老家,让外婆的魂魄回归故里?!遗憾的是,外婆老人家的骨灰于前年清明节已下葬,埋在了东北的黑土地上……

2005年冬月,我母亲去世,舅舅得到电话通知的第二天赶到了山南我家老屋。当时,母亲还没有火化还躺在水晶棺里,我们请了道士为母亲做斋,超度亡灵。舅舅看到水晶棺里的母亲,没有过分悲痛,只是默默不语的绕水晶棺转了一圈。不知道舅舅当时的感受,是不是当干部的人,感情都不轻意流露?

舅舅的俩胞姊,母亲与舅舅的面相酷似,就像一个模子刻印的!母亲在十姐妹中排行老七,孩提时的母亲就做了冯家的童养媳,是十姐妹中受苦最多的一个。我母亲在世时,时常将舅舅挂在嘴边念叨,常在我们面前说舅舅最喜欢她这个姊姊。舅舅最喜欢母亲——是缘于与母亲最相像,还是缘于对受苦最多的母亲一种情感补偿?

2004年秋,四舅(舅舅堂弟,三外公的三儿子)去世,舅舅得到消息,马上从沙洋赶到黄石,不顾旅途劳顿,一走进殡仪馆四舅的灵堂,舅舅就泣涕如雨……与四舅遗体告别后,舅舅与我聊起四舅就扼腕长叹!叹四舅命苦。

四舅早年在农村乡镇中学任教,80年代初调回市郊一初中学校,后调入机关。自80年代中期始,从机关到初中,再到高中然后到中专,直到退休离开学校,20多年一直担任校长职务,改扩建一所学校,移址新建两所学校,每天拼命工作,哪日轻松了一刻,哪晚睡了一个安稳觉?四舅劳苦一辈子!四舅退休了,该享福了;哪想到罹患恶疾。四舅真命苦!

四舅虽是舅舅的堂弟,但他们情同手足。舅舅上大学时,四舅还小,住在王叶老街。每到寒暑假开始,四舅从山南翻山到黄石上窑码头或火车站接舅舅;假期结束,又是四舅送舅舅去码头或车站。四舅当年七八岁,个子矮小,挑着担子上山下山,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累得气喘吁吁,那一个情景留在舅舅脑海太深刻了。

难怪舅舅对他堂弟之感情如此真挚,如此深厚!

舅舅一生命运多舛。少年求学远离亲人;大学毕业工作异地;人过古稀之年,每天还要接送外孙上下学;刚至耄耋之年,大女婿又患病不幸早逝。

但愿命运多舛的舅舅能颐养天年了!                                   

[黄石文学选刊]冯韦光发表在《厦门文艺》2018年第4期的散文《芒果》

[黄石文坛]另一份收获 ——何兆武先生口述《上学记》读后/冯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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