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走过定日桥 这日又逢休息。想到隔壁房间里住着个外国作家,我便拿出草稿纸,坐在炕上,写起了蝴蝶迷和许大马棒的故事。 “你每天写,都写些什么玩意儿!”董老师问我。说完,他一把抓去我的草稿纸,坐在炕上仔细看了起来。 董老师喜欢文艺,曾经当过长影的群众演员,扮演过国民党军官,还把蒋大为从知青集体户推荐到了文艺单位。 “你把什么党小组长,团支书都写成反面人物,那哪成啊”,董老师边看边笑,然后就开始打瞌睡。 这时,司机小刘和小孟在门外喊道:“钓鱼的,走啦!” 听到喊声,董老师连忙起身,把稿纸往我面前一扔,与众人一道,去了定日城外的一个深水泡子。那是我们钓鱼的老地方。 董老师的话,让我无心再写,便来到院子里,帮司机老夏做饭,正好碰到住在隔壁的外国作家。我想试试自己的英语,便走上前去,与他打招呼,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你好”、“你来自哪里”、“你干什么来了”、“喜欢西藏吗”、“我的英语很贫乏”之类的简单语句。 那老外见我能说几句英语,便高兴地告诉我,他叫Roy,来自美国,还拿出快速相机,为我照了一张相片,在相片下签了名。 照完相,我就开始帮老夏做饭。吃完午饭,见老夏无事,我便突然想起让他教我开车,于是找了个借口道:“夏师傅,咱们给钓鱼的送点饭吧。” 夏师傅显然不想去,懒洋洋地问道:“你会开车吗?” 哈哈,正合我意。听他语气,明显是想让我独自开车送饭。 可是,我根本不会开车。十几年前,有个余师傅,让我学了不到二十分钟,便把方向盘给了我,他的另一名徒弟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得意洋洋,开了不到五分钟,副驾驶突然与我抢夺方向盘,结果撞在墙上。我顿时头破血流。正不知所措时,恰好姜医生赶来了,他急忙上前,拉着我的手,把我关进医务室,为我抹了点红汞,贴了一片纱布。 “开过”,我只能这样回答。 于是,老夏立刻递给我车钥匙道:“那你去送饭吧。” 正在一起吃饭的老齐也想去看钓鱼。他连忙把饭扒进嘴里,道:“我也去。” 于是,老齐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开着北京吉普,来到了定日城门。 城门外有条小河,河上有座小桥。这座桥长约五六十米,宽度只能勉强走过一辆大卡车。 望着这座桥,我胆怯了,连忙将车停在桥头,后悔不该揽这趟差事。 骑虎难下,怎么办? 老齐伸开胳膊,分别测量了吉普车和小桥的宽度,笑道:“没问题,每天都是从这儿走的。” 我一想也是,只要把稳方向,慢点开车就行。于是,老齐在车前指挥,我在车上驾驶,开始了一场搏斗。 我将车后退几米,再将车头重新对准桥面,就像大昭寺叩长头者对准石板上的凹槽一样。 车头进入桥面后,老齐说,“对,继续前进”;车身进入桥面后,老齐又说,“好,前进”,“前进”,“前进”,……。 依细罗波! 我们的吉普车,终于安全通过了定日桥,将饭菜送到了钓鱼者的手中。 返回定日时,我心有余悸,把车交给了董老师,他一进西藏就当了夏师傅的徒弟。 11、藏族老阿妈的鸽子 西藏地质考察队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其成员主要来自长春地质学院地球物理系,还有B市地质队和法国的科技人员,简称中法队。中方人员都住在定日县招待所。 定日县城不大,像一座风景秀丽的南国村庄。周围的山,山上的寺,城南的河,河上的桥,将定日城围成一个世外桃源。一群群家鸽,时而安静地栖息在房顶,时而快活地飞翔在蔚蓝的天空,呈现出一派祥和的藏家景象,把古老的县城装点得如诗如画。 定日城内的藏族居民也别具风格。最引人瞩目的是藏族妇女。他们身穿采色藏袍,黝黑的脸上,满是汗迹,终日不停地劳作。 有的妇女,肩背棕色竹篓,行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中。竹篓里装满牛马干粪,那是从附近的河边和山坡上捡来的,被常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了白色,用于烧火做饭,加热酥油,烤制糌粑。 有的妇女,三五成群,聚在村边,构筑土墙。他们抬着沉重的夯土工具,一边打夯,一边齐声高唱藏族民歌,悠扬的歌声在群山中回响。 男人们的主要任务好像是放牧和制作毛线。无论在山上还是定日城里,他们的左手总是拿着一团羊毛,羊毛团下,掉着一根毛线,毛线下,连着一个纺锤,用右手转动纺锤后,左手里的羊毛便自动扭成毛线,然后被缠绕在纺锤上。真是奇特的“女耕男织”。 来到定日城的第二天傍晚,学院队的队长徐老师便带着我们,走遍了附近的青石小巷,惊讶地观赏着这座高原小城的风光。 在我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一座藏民小院。石头的院门对着青石小巷。小院内,右侧有一座石块砌成的小屋,小屋门口坐着一位藏族老阿妈,她褐色的脸上布满了核桃般的皱纹,手中端着小半盆青稞类食物,安详地喂着家鸽。那群黑白花纹的鸽子,有的站在屋檐上,悠闲地梳理羽毛,有的围在阿妈的脚边,一个个仰着脖子,眨着眼睛,等待老阿妈的食物。 不久,我们又认识了一个叫旺堆的藏族小男孩。他十三四岁年纪,手里经常拿着一副弹弓和几只死鸽子,笑嘻嘻地来招待所,把死鸽子卖给隔壁房间的C市考察队员。 一天,他又来了。 “旺堆,过来!”司机小刘喊道。于是旺堆走进我们的房间。 “你的鸽子是哪儿来的?”小刘问道。 “到处都是嘛。”旺堆说。 “多少钱一只?” “每只一角。”旺堆说。 “两角一只,卖给我们,行不?”小刘道。 “你们别逗小孩啦!藏族人最厌烦的就是打他们的鸽子”,徐老师说完,从兜里拿出飞机上发的旅游挂件,对旺堆道,:“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喜欢啊!”旺堆高兴地接过塑料挂件。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发现旺堆与徐老师的儿子十分相像,便开玩笑道:“旺堆,你给他当干儿子,怎样?” 我以为旺堆会翻脸。谁知,旺堆十分开心地接受了干儿子的称呼。于是,我们从此便将旺堆称为“干儿子”。 这个干儿子倒也听话,从此再没见他拿弹弓打鸽子。 但是,在定日人的眼里,考察队吃鸽子的形象再也难以改变。每当我们路过那位藏族老阿妈门前时,她便立刻起身,不断驱赶门前的鸽子,直至鸽子们飞向远处的山岗。 我们早已走过了那座小院,但背后仍不断传来藏族老阿妈的驱赶声:“哦嘁!哦嘁……” 12、定日县的官员 考察队的生活很艰苦。主食还可以,都是从内陆带来的大米和白面。最难办的是副食,每日除了土豆、豆腐乳,就是咸菜和紫菜汤,从拉萨带来的新鲜蔬菜早已吃完。也见不到肉食,午餐肉罐头倒是有一堆,但那是给法国人留的,不能动用。 由于缺少维生素,队员们的嘴唇干裂得像树皮。脱去一层皮的脸被嗮得漆黑,只有带墨镜的两只眼圈是白色的。大家都说,我们的脸比扎西还黑。 “买只羊吧”,徐老师的建议也得到了B市地质队的赞同。 上哪儿买羊呢。定日城里虽然有羊,但都是山羊,是居民们用来挤奶和运输的,而且又瘦又小,没多少肉。想买绵羊,得去百里之外的茫茫草原里寻找,但是,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也很难办。最后,大家决定向县政府求助。 于是,这天早饭后,二孟和我来到了县政府大院。大院里只有一排低矮的土屋。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汉族青年妇女。见我们到访,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并高兴地把我们让进了她的办公室。 县委书记的办公室也是一间小土屋,前后长约四米,左右宽约三米,比藏民的土屋略高一些。 这间土屋既是办公室,也是卧室。土屋正面是一张木制单人床。左边,靠近门口处放着两个小板凳。板凳旁边,摆着一个脸盆架。右边,紧靠床头处摆着一张办公桌,桌边摆着两把木头椅子。 走进办公室后,县委书记让我们在椅子上就坐,她自己坐在床沿。寒暄过后,二孟刚说明来意,只见门口来了一位藏族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站在门外,用藏语向书记打招呼。 “***,快进来”,县委书记对来人说。 那人进屋后,县委书记客气地对他说道:“坐吧。” 我和二孟听罢连忙起身让座,心想,哪能让县委书记的客人坐门口的小板凳呢。谁知,那人进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无论我和二孟怎样热情相劝,他都一动不动。 我心里想道,这县委书记怎么也不说一声“免礼平身”。正寻思,书记转头对我们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嗨,没办法,他们都是这习惯。你们坐吧,不用客气。” 我和二孟只好坐回原位,听那人向县委书记汇报工作。原来,他是一名公社干部。 听完公社干部的汇报后,县委书记连忙走出办公室,为我们找来了县长,想让县长帮忙买羊。 县长是一位身着藏族服装的中年人。只见他身高体壮,方脸大耳,黝黑的脸上闪着红光。像个活佛的模样。听扎西说,藏族人里,能够当活佛的都是同一个家族,那个家族的人都是这种长相。 果然,这位县长气度非凡。他热情地接受了买羊的差事,并答应亲自带我们去牧场挑选一只肥羊。 午饭后,买羊的队伍组成了。运输工具是B市地质队的一辆大卡车,开车的也是B市地质队的司机。当帮工的有二孟,老齐,小房和我等人。藏族县长坐在副驾驶位置,指挥驾驶员开车。 很快,大卡车开进了一片绿色的大草原。一个多小时后,走过了近百里路程。县长指着旁边的羊群说,到了。 车刚停稳,县长便立刻跳下车。他快步走到牧羊人面前,用藏语说了几句话后,便径直走进羊群,四处张望,仔细查看。十几分钟后,他挑选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绵羊,拎着羊耳朵,拉出羊群,对我们笑道:“看,这只羊是牧场里最好的。” “多谢县长了,你看得多少钱?”二孟问道。这只羊大约六七十斤,在长春市里,最少也值五十元。 “钱嘛,我与牧民商量好了,你们是远方贵客,不多收,只要七元。”县长开心地笑道。 二孟连忙掏出钱,交给了县长。县长立刻转身,走向牧民。他把钱交给牧民后,又站在那里与牧民聊天。 众人看到这只价廉物美的绵羊,一个个手舞足蹈,指指点点。司机站在一旁,催促道:“快点,快点,赶紧把羊弄上车,早点赶回去,晚上还得吃羊肉呢!”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上了车,羊也被连拉带推,弄进了车厢。 这时,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卡车开动了。二孟站在车厢上,急忙拍打驾驶室,大声喊道:“等等,县长还没上车呢!” “管他呢!”B市驾驶员牛B哄哄,冷笑一声,加大油门,离开了牧场。 真是牛B!众人无奈,连连摇头道。 我回头望去,县长正与牧民亲切地交谈。 那位藏族县长离我们越来越远。 他的远处,是喜马拉雅山脉,脚下,是宽阔的草原,头上,是白云蓝天。他,顶天立地,像一尊活佛。 13、珠穆朗玛峰下的酥油茶 西藏人烟稀少。除了地图上标出的居民点外,很难见到其他村庄。 在西藏工作的半年里,每日驱车于草原戈壁,但能接触村民的不知名村庄大约只有三个,其中最难忘的一个位于珠穆朗玛峰附近。 那天中午,我们来到一个高地,正准备休息午餐时,忽然发现远处有条小河,河边隐约有几座低矮的小土屋。于是,我们立刻停止午饭,跳上吉普车,想去河边抓鱼。 来到近前一看,河里长满了青草,青草下只有几个小水泡子,见不到鱼的踪影。 大家正失望时,只见几十步之外的小土屋门前早已站着一群人,正在向我们招手。 在西藏的荒山野岭中,这是第一次见到房屋和人群。我们就像在月球上见到了人类一样,大家十分高兴,倍感亲切,便立刻走上前去。 那群人好像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大约有十几个人,整整齐齐地在小土屋门前站成一排。这场面就像一场庄严的欢迎仪式。 人群中,领头的是一位藏族老阿妈。她站在人群中间,身着彩色女式藏袍,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核桃纹,手里提着一把锡壶,慈祥地观望着我们。 老阿妈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藏族女孩,像是老阿妈的女儿。她身穿与老阿妈一样的藏族女式服装,只是胸前多了一串藏银佩饰,脸色黑里透红。女孩手里端着一摞粗瓷白地青花小碗,露出腼腆的笑容。 其他村民都站在这对母女的两侧,身佩藏族服饰,脸上露出惊奇而友好的神情。 我们一行大约七八个人,不约而同地在村民面前站成一排。因语言不通,藏汉两队都只能相视而立,用微笑表达友好和善意。 见我们到了跟前,老阿妈立刻将锡壶放在堆满棕黑色牛粪的地面上,她女儿也将青花瓷碗在锡壶边一字摆开。 接着,老阿妈从地上拿起一个碗。这碗好像刚刚洗涮过,在阳光的照射下,里面闪耀着清亮的水滴。老阿妈拿着碗看了看,似乎担心不干净,便抓住藏袍的一角,在碗里使劲地摖了一圈。不摖还好,这一摖,白色的瓷碗里面,立刻出现了黑色的条纹。 紧接着,老阿妈提起锡壶,往碗里倒满酥油茶,笑咪咪地递给我身边的老齐。 老齐连忙摆手,笑道:“谢谢谢谢!不喝不喝!”。 老阿妈一动不动地端着碗,微笑的核桃纹脸上,逐渐出现失望的神情。 看着眼前的这位藏族老人,就像在月球上遇到了我去世多年的奶奶。珠穆朗玛峰下的老奶奶送来的酥油茶,我如果不喝,那将是终生遗憾。 于是,我连忙从老阿妈手里接过酥油茶,咕嘟咕嘟,几口喝了下去。 老阿妈笑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笑了。 看到他们快乐的样子,我心里更加快乐。 看到我喝得津津有味,其他好几个人也试探着喝了一些。有的一口气喝了一碗,有的,呲牙咧嘴,喝了半碗。 酥油茶是由牛奶、马奶、茶叶和食盐配置而成的,是藏族人的主要食物。刚入口时,它并无特殊味道,但半小时后,便感觉满口清香,回味无穷。 老齐见我喝完酥油茶后的舒坦模样,有些后悔。 “等下次吧!”我对老齐说。 不久后,喝酥油茶的机会真的来了。那天,我们来到一片戈壁,望见附近的绿洲边有一顶帐篷,便立刻将车开了过去。 我们站在帐篷门口,往里张望。只见一家藏族老小,正要吃午饭。女主人在不停地打酥油茶,男主人一边吃着糌粑,一边喝着酥油茶。看我们来了,他们便连忙走出帐篷,给我们打招呼。 老齐赶快上前一步,合掌道:“依细罗波!” 那家男主人连忙回礼道:“依细罗波!” 不一会,女主人双手捧出了第一碗酥油茶,老齐说声谢谢,连忙接了过去。 随后,我们每人都得到了女主人递来的酥油茶。好几个人都喝了两碗。我也喝了两碗。 这两碗酥油茶真管用,直到晚饭,我们仍然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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