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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鲁应中:大恩不言谢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你好!我班定于六月十一日至十二日去咸宁举行跨世纪联谊会,特邀你为邻班代表与会-----”电话那头是高中同届邻班班长汪,熟悉的大冶茗山口音,一个干练活跃的小伙形象闪现在眼前,我有体会:世间没有终身的总统,但班长是终身制职务。他是退伍军人,是退休的机关干部,有组织能力,有号召力,有凝聚力,这次聚会他是当然的组织者。我拿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了,幸亏是上午,若是晚上接到电话定会激动而失眠,这天恰逢“六一”,此邀请让我享受了本不属于我的节日快乐!不仅为能见到多年未见的同学而高兴,聚会地咸宁是我第二故乡,咸宁是我工作的起始地,在咸宁结婚,在咸宁得子,咸宁赐予了我人生“五子登科”:妻子(至爱的)、儿子(自豪的)、票子(够用的)、车子(脚踏的)、房子(公配的),那里有我很多的记忆,很多的兴奋-----  
我把消息告诉家人,提前安排好与会期间要做的琐事,一切准备就绪,等待着,6.5—6.6—6.7——  
时间过得特别慢。“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时有不如意处,临行前因故不得不取消赴约,情绪陡然从珠峰跌到了雅鲁藏布江,造成了我近来的最大缺憾之一。  
六月十一日,天解人意,多云,凉风习习。我寄童心与大巴,随众直到永安城。一整天都关注着群里的动静,阅读着大家的照片,像做高考题一样仔细读着每个人,几十年前都是简化字,现在的试卷中都是繁体字了,有的甚至是篆体或成了甲骨文,自我评分:不及格。时光是最爽直的老人,哪怕使用高新科技也瞒不了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深深刻下了年轮的记忆,好多同学都成了叫不出名字的爷爷奶奶,我想好多人见面了定会牵着手互相望着对方哈哈地笑——喊不出名字来。  

有一人让我眼前一亮,在台上讲话的是他们的班主任张老师,因疫情隔了个春节,新旧有两年不见,他老人家仍旧精神矍铄,在同学间显不出龙钟之态。我注视着照片眼睛渐渐模糊了,照片拉开了我受恩的帷幕——  
我小学因家境贫穷,有两次辍学,第二次是五年级升六年级,那个年代教育的普及率很低,尤其是农村失学现象很普遍。这次辍学碾碎了我少年的梦,也让我领受了人生第一恩。开学两个星期了,我上学的心已冰封了,每天跟大人一起在生产队里出勤挣工分。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劳动的地头来了三个老师模样的男人,两个年龄大的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我认识是我校的老师,那位最年青的后来得知是刚调来的姓张的老师,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从他们与在场的大人对话中知道是来“邀学”的,今天都叫“家访”了。经过队长的恩准,我放下农活跟随老师们去了地头,一个矮矮的手上拿着掐灭了的半截香烟头(大概是舍不得扔)的老师问我:“你咋不去上学呢?你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呀。”我低着头,狠劲地用赤脚踩着地上的土块,半个字也没回答,不争气的眼泪替我作了回答。“你想读书吗?”这是我人生中听到张老师的第一句话,带着点金山店(土桥)一带的口音,语音响亮却温和,我便胆敢瞅了一眼他,从他的脸上看得出真诚和希望。于是我对着他点了点头。三位老师当我的面商量了几句,那两位老师去邀别的学生去了,张老师正是我将去就读的六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能带我去你家见大人吗?”张老师提了第二个问题,他那善良的表情让我已对他抱有了几分希望,好像是落在水中的人随手拉到了根小草,我用力把脚下的一个土块踢出老远,毫不犹豫的使劲点头。  
父母在另外的地里干活还没放工,我想掇条长条凳让老师坐在门口等,我知道进屋是既无茶也无烟更无别的招待的,当我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时,张老师被破旧的土巴墙上贴着的一排奖状引进了屋,我正为房子的简陋感到难以为情时,老师带了几分高兴的腔调说:“不错嘛,你得了这多奖状,还是优秀学生干部。“把脸转向我:“你当过什么班干部?”“学习委员和班长。”“什么时候当的?”老师的这几问点到了我的兴奋穴,一扫那低头不语的猥琐态,高声回答:“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也是大队委,还有奖状破旧了没能在墙上呢!”那时脸上肯定洋溢着自信感和幸福感。老师连连点头赞许和若有所打算的样子。  
父母回了,看得出他们既高兴又有惭愧神色。老师与父母谈话时,父亲叫我去后背山把放着的牛找回,天黑回来时,老师早走了。晚饭时母亲(我家是母亲当家)说:“与张老师说好了,你什么也不用拿,明天去上学吧,到了学校直接去张老师班。节假日回家挣工分,把这学期读完,下学期再说。”听完母亲的宣判,我像从冰窟里被张老师拉了出来似的,那上学的心又跳动了。我望着墙上的奖状既高兴又为下学期担忧,仍然有站在冰窟边,身上的冰衣还没脱,可能随时再掉进冰窟的感觉。父亲大概看懂了我的心思,说:“奖状换不来工分,当不了饭吃。”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但睡着得很晚。  
第二天我去学校很早,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因为都是五年级同班升起来的同学,都互相认识,他们告诉我靠边那个座位暂时是空的,我在空位坐下不久,张老师手拿几本书进来了,把书交给我时说:“你暂时坐这里吧。”我在老师将要离开时,站起来轻轻地说:“老师,我还没报到。““哦,报到你别管了,费用昨天你家长已交了,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两字听出来音量很重。我激动地连连点头,也暗暗下决心做个好学生。  
放学了,我很快把放在山上吃草的牛找了回来后,晚饭时我问母亲:“上学的钱昨天你已交张老师了?”母亲半天无语,眼睛有些湿润地说:“你遇上贵人了,糊涂儿啊,昨天有钱交给张老师,为什么还要等到今天才让你去学校呢?”我把张老师的话和母亲的话合在一块就成了一盆迷魂汤,心里的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起来了。母亲有种受恩无法报答的神情接着说:”张老师说他还没结婚,家中没负担,费用暂时帮你垫付,你如果成绩好,下学期照常帮你,你能考上大冶一中,账以后还不要你还。”当时我从迷魂中醒来,觉得张老师不是老师,也不知道用“恩人”这个词,认为是叔叔,是大哥,是亲人!  
张老师上课很具风格,上课下课不需要起立致礼,因为大家很喜欢听他的课,不需要过多的组织课堂纪律,氛围很融洽,他声音洪亮,坐在教室的哪个角落都听得清。有一次讲语法,趁大家不注意,他把手上的粉笔头飞向对面的墙壁,立马在黑板写上:“粉笔飞击墙壁(主+状+谓+宾)”。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讲起来看似随意,听起来很轻松,把课本知识讲解得深入浅出生动易懂,我尤其喜欢他磅礴印证,穿插进去的古代文化常识,(今天叫国学因素了),这点对我影响深刻,我讲课时也常有效仿。  
教学方法灵活,善解人意。记得有一天白天考了一天的试,晚上照常自习,大家很疲劳,他举着一本很厚而不大的书走上讲台说:“我这里有本字典,你们拿着,任意报个字,我不翻字典,都能知道这个字所在的页码。”大家当然有疑虑,七嘴八舌,大多报的在坐者的姓名,也报些生僻字,张老师像魔术师似的“背”得无差错。这是魔术?是背功?又一次让我更仰视他了。教室里“闹”起来了,疲劳也没了,张老师没多说,在黑板上写着(看着他的粉笔字也是享受)四角号码口诀:“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原来这是一本《四角号码字典》,理解了这四句话就会查了,哪能去背字典?我马上记住了四句话,经老师的解释基本理解了含义,后来有空就去借老师的字典学查,不久字典被大家翻破了,我也成了本班会查四角字典的两个小老师之一,所以至今我的书柜里还有两本书店里早断销了的《四角号码字(词)典》。  
学习快乐,快乐学习,是我当时的状态。六上的期中考试结束了,我语文考了第一,数学考了并列第一,都是五分。国庆节后调整班干部,因为班长和学习委员已有人选,我均不是,第二天早操时教务主任兼少年先锋队大队辅导员宣布:经班主任推荐,学校批准,我是少先队大队长。全场一阵骚动,队形也有些混乱了,我成了全校最大的学生头。事后常常在大行活动中代表学生上台发言,还有两次我执笔,张老师修改,以大队部的名义在《中国少年报》上登过学习“南京路上好八连”之类的文章。一次校长拿着报纸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  
第二学期开学了,我没有后顾之忧,张老师照常帮我交了各种费用,就连平日断续交的各项零费,张老师连告诉都没告诉我,像该承担的家长一样,我也没问数,大度的他也没记个账,次数多了也没法记清了,尤其那时的费用都是以元和角计算的。直到我毕业后一年多,我家养了头母猪,生了一窝猪娃,张老师也成家了,就送了一只猪娃到他老家(张敬简村),让师母在家喂养,互不算账,如此你来我往了。  
那时不是普及教育,能考上初中的只有部分人,大冶一中就像今天的黄石二中一样,是学生心中的灯塔,可想而难求的目标,考上了远的不说,在那困难饿肚的年代,不需背粮,转粮油关系,跟城里人一样由国家供给,因此大冶农村学生考大冶一中比今天黄石学生考黄石二中还难多了呢!  
孔夫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张老师的教学与育人,让我领略了“如坐春风”的意境,于是我的成绩也有了魔术似的长进,全矿山区八个公社十二所小学只考进一中五人,车桥小学(我的班)考上两人,我是其中被录取者。从此矿山区教育界知道张老师的人多了,因此文革后期大兴高中时调进了矿山高中任教。  
我常与我家人说:没有张老师,我的人生早就断层了,学历就是小学五年级,可能与父辈一样,一生走不出田头地边,哪能有何“五子登科”,哪能老来不知愁!  
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谢”。意思是说真正谢之意已经根本不是一个“谢”字能够表达得了的。我该如何报答呢,我能报答的就是对老师大恩的贬低!只愿老先生福寿久久,康健地常与我们这些学生一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20200612晚

[黄石文坛]鲁应中的随笔《我的至爱——永久》

[黄石文坛]鲁应中的随笔《玉·石·人》


鲁应中,大冶人,中学语文教师,已退但未休,仍在教育机构乐与小孩打交道。在职时曾在《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中学生(高中作文)》等杂志发过短文,近来偶写随笔。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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