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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 文/雨山 父亲性格耿直、倔强在亲友和同事中是出了名的，大概是年轻轻就被打成右派心里有阴影，他偏执的左倾性格也特别明显，以至于爷爷临终前还常常跟我抱怨，我活到九十岁了，也没见过比你爸还犟的死教条人。耿直教条，我不认为是性格缺陷，倒不是我继承了父亲这个性格就肯定它的好，而是觉得做人厚道正直是立人之本，为人做事有板有眼、有规有矩是良好的生活态度，至于厚黑学抑或交际学，毕竟是官场或商界精英们用以维系地位的必修课，我等平民百姓费脑筋学习掌握了也没有施展舞台，莫不如直爽坦率让自己活得的轻松自在，恬淡中的真我倒也清新自如。 父亲的性格，使他的父爱埋得很深。我记忆里童年的父爱，就是考试后父亲问分数，分数理想，他不鼓励也不表扬。偶尔分数低了，他也不多言，只提小鸡样拉过我，按在炕上拳脚相加。记忆里青年时的父爱，是我落榜后，他在一次吃饭时，眼睛看都不看我说了一句，再去复读吧，考出去才有希望。毕业工作后，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嫁出去。那时父亲落实政策工作就地安排在他下放的畜牧场，单位在乡下，父亲一两周才回家一次。回来也忙这忙那的，只有吃饭时一家人才会安静地坐在一起。父亲端起饭碗只要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总是那一句，怎么就嫁不出去？不会臭到家烂到家吧？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害怕和父亲一起吃饭。父亲的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回荡再回荡，撞得心跟着疼。那几年，我常常在深夜里用眼泪止疼。父亲和父爱，成了我眼泪的专属。以至于我做婚礼司仪或者参加婚礼时，每每看到新娘的父亲挽着女儿步入婚礼殿堂，将女儿的手交到女婿手上千叮咛万嘱咐的情形，我都会哽咽好久好久。 结婚后，生活中只要有不如意，我心里就对父亲会生出隐隐的怨，怪他赶我出家门，让我草草嫁人。这心结，系的很死。爷爷奶奶在世时，我一周要去父母家两三次甚至更多，但我去只是打扫卫生做家务，陪爷爷奶奶聊天，从不住娘家。爷爷奶奶走后，我每周也至少带女儿去一次父母家，只是给他们带些吃的用的，帮他们做家务，无论遇雨遇雪，也从不在他家过夜。一次回家，母亲说她发现了父亲年轻时写给女朋友的信，很深情。那晚回家，我一夜未眠。我悲哀着父亲的悲哀：人生最好的年华，父亲失去了工作，没有了爱情，不但要接受强体力劳动时五谷不分被人讥笑，还要接受娶个农妇做妻子的现实。我的出生，重男轻女的父亲不但失望，而且彻底绝望了。他有了孩子，他必须接受一辈子这样开始并继续他没有理想的人生。父亲第一个孩子的我，就是他失望与绝望的载体。难怪，母亲常说，小时候你整夜的哭，你爸就整夜的喊。一个做了父亲的大男人，能在深夜里和着女儿的哭声喊叫，那时的父亲是何等的悲哀与绝望啊！我为自己太晚理解父亲而深深自责。那一夜，我用懊悔的眼泪打开了与父亲的心结。 从那以后，即使父亲曲解我的好意，话语尖刻，哪怕是我陪护他的深夜里，他不满我给他穿脱光的衣服，高举凳子砸向我，我都没有丝毫的痛。不仅是同情父亲命运的不幸，更是对垂暮之年他无奈又无助的心疼。 父亲患脑出血两年多来，小脑萎缩也日渐严重，生活原本就不能自理，再加上常意识模糊，我与父亲多半停留在浅交流状态。有时，他指甲里有污垢了，我就边剪指甲边对他说，你看你指甲，多粑。父亲就笑。有时，我给他买药买衣服，妈把钱给他，让他把钱给我，我说这钱太少了，不够，我不要。他就会含糊不清地说，先拿着，再说。我就学他前些年的语气说，拍着他大腿说，这辈子说啥都行，就别跟我提钱，我就没钱。他就笑。我喜欢父亲这样的笑，不参杂思想的笑。 这两年多，不管保姆在还是不在，只要没有极特殊情况，我每晚都去父母家，打扫卫生，给父亲按摩。整日卧床的父亲体力渐衰，连扶他站起来都很费劲。不但呼吸急促，全身哆嗦，人也摇晃着。每每我扶他，俩人面对面站立时，我都躲避他无助的眼神，我含着眼泪哄他：爸，咱是党员，要坚强。被党打成右派又被党接纳为党员的父亲，特别看重党员的身份，每次我这样说，父亲就会下意识挺挺腰身。给父亲泡脚，掏耳朵、剪指甲、理发，跟他说笑话或念一小段报纸也变成我和父亲的日常生活。时间长了，父亲小孩子一样对我越来越依恋。 今冬开始，每晚我去，他都双手攥着拳头，伸出两个大拇指跟我问好，然后拍他身边很窄的一块地方让我坐。只要我贴着他身体坐下来，他就会双手握着我的手，摩挲又摩挲。我抽出来，他就会把我的手按到自己的膝盖上，用两只手交替着在我的手上摩挲着。没有语言，只有轻轻的抚摸。 我享受着父亲抚摸。暖，从十指涌遍全身。我不知道，我还可以享受到多久父亲这样的抚摸。但我知道，来自父亲的暖是恒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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