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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江作协】刘汉才︱送肉的故事

 陈晓春 2020-07-30

 

送肉的故事

文/刘汉才

        人老先从睡眠上老,醒的时候多,睡的时候少。不信哪,不信的话你问老赵头……

这天,老赵头起的很早。每天老赵头都起得早,今天老赵头提前六十多分钟爬出被窝,给毛驴添草,回屋烧了炉子和炕,烧了两暖瓶热水,洗了老脸,往灶坑里埋了两个大土豆。又走出房门,抬头看天,天阴了两天,没有一片雪花落下,今天的天头似乎放晴了一些,日头露头,一缕阳光钻出阴云的缝隙,撒在屯前的山坡上,雪花耀眼,晃的人睁不开眼睛,老赵头决定了今日的外出行程。

人老了,觉少了,冬日昼短夜长,躺久了,反倒累得慌,不如麻利起来干点活舒坦。跟孙子东西院居住,连伙不连财,收拾完这院,去西院孙子家喂牛喂鸡喂狗,年轻人贪睡,起的晚,他抱柴禾烧炕,烧炉子,压水烧水,老人慢慢悠悠做完这些活儿,孙子,孙媳妇也起了,老人脱了鞋,上炕哄重孙子,他把那抱不上手的小家伙揽在怀里,用棉袄的一角裹着,逗他,亲他,小东西笑了,老人的心里乐了,“我重孙子瞅我乐了,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他笑的喝了糖水一般等待孙媳妇的早饭。

今天,老赵头等不急了孙媳妇的早饭,“吃了两个烧土豆,赶毛驴车串门去,给他们三家送点猪肉去。”

老赵头开春时抓了一头猪仔,一瓢一瓢的喂到冬月,长成一头三百多斤的肥猪,昨天杀了年猪,大儿子说感冒了俩口子没来,二儿子俩口子都有班儿,来不上,只有女儿夫妻俩来那忙活,吃了猪肉,却不肯拿肉,赵老汉惦念儿女们,留一半猪肉过年时跟孙子孙媳妇全家吃,另一半分了三份,每份都有四十几斤的肉,要给儿女们送去。哪个儿女吃不着,他心里滚腾鼓闹的不落忍。

老赵头套上毛驴车,孙子把三大块猪肉搬上驴车,拢好,贤惠的孙媳妇跑出来,给爷爷系帽带和黄大衣的扣子,把自己粉红色的长围脖给爷爷围上,“爷爷早点回来,少喝点酒……”孙媳妇是本屯的姑娘,老赵头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没少抱没少哄,跟他孙子恋爱结婚时,就说下了:不去东屯婆婆处,婚结在自家的大瓦房里,孝顺爷爷,让爷爷顿顿能吃上现成的热乎的饭菜。这孙媳妇真是长脸,婚后不仅照顾爷爷的饮食起居,洗洗涮涮,还给老赵头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重孙子,老赵头是勤快的老汉,农活家务活少不了他的身影,见了重孙子的面,给孙媳妇买了一条上万元的金项链。

老赵头赶毛驴车出屯子不远,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的落下来,没有风,雪花就那么直上直下的舞蹈着飘落到地面上,精灵一般无声无息的,静静的。“驾”!老汉喊了一嗓子,却没有用鞭子抽打毛驴。这毛驴养了十多年了,是个伴,干活或出门或早晚是个说话的对象,舍不得打它,如今,人老了,驴也老了,腿脚不灵便了,由着性子能走多快走多快吧。

老赵头瞅瞅车上的三大块猪肉,心想把后鞧那一块给闺女。闺女十一岁那年就没了母亲,十五岁退学回家,一天三顿饭应时应响,喂猪打狗,洗洗涮涮,补补连连,拆洗被褥,手工做父亲和两个哥哥的棉衣,凉鞋棉鞋,抱柴烧火,提水扒灰,所有的家务活全靠了她稚嫩的双手操持,二十二岁才对象,婚后却无时无刻不牵挂她的父亲,直到现在,棉衣棉裤,凉鞋棉鞋,仍是闺女给做。闺女结婚时,父亲陪送一笔厚重的现金,一头最好的母牛,闺女分家过时,老赵头把自己打的山上的青石卖了买红砖给闺女,还给买了上好松木做房木,让闺女姑爷盖上大瓦房。人老了,心变的比热汤面条还软,三.五天看不着闺女,一双老眼不由自主的盯屯北那条闺女回娘家的路口。

六里的路程,老赵头的思绪象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没停止收拢,眨眼到了闺女的大门口。拴了毛驴,闺女姑爷迎了出来,老赵头搬了那块后鞧肉,姑爷接过扛在肩上,闺女说:“把毛驴车赶院里卸了吧,这大雪咆天的,住下吧。”老赵头说:“这一落雪反倒不冷了,比前面天暖和多了,我一点不冷,这不,孙媳妇怕往棉袄领口钻风还把她的围脖子给我围上了。”闺女给父亲沏茶水,加了两匙白糖。老赵头又说:“我得抓紧去,到乡上,给你二哥送一块,抹脚拐个胳膊肘弯,给你大哥送一块,赶落日头前得到家呢。”

闺女说:“爹,等一会,我给你做了一条新棉裤和一双新棉鞋,你试试,换上,看赶车路上冻着。”闺女是个懂事贤淑的女人,她知道父亲命苦,一生劳累,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一个人当爹当妈把他们兄妹三人拉扯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给两个哥哥一家盖一座三间大瓦房,给娶上媳妇,累弯了腰,人却在艰辛的生活,苦难的岁月中逐渐变老,大哥因为父亲不同意他争村长,一气之下搬家到岳父的屯子住,二哥是乡长,老早就不住屯上了,她去接父亲,父亲要强一辈子,不肯临老落闺女眼前,说啥不来,倒是大侄子娶个好媳妇,不嫌弃不说,还拿着当个宝贝似的,成天“爷爷,爷爷的”,可亲近了。也算父亲晚年有福吧。

“火烧火燎的,老暖和了。”老赵头换上新棉裤新棉鞋,心满意足。“到你二哥家,我还能看到我外孙子。”他把杯子的水喝了个底朝天,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屋子。大雪飘飘洒洒没有停的意思。

上了去往乡里的道路,老赵头用鞭杆敲打了一下毛驴;“老东西,你还是快点走吧,赶晌午到,我想看看孙女和外孙子呢!”

三个儿女中,数二儿子有出息,二儿子最让他提心吊胆。考上大学回村当了公办老师,给他盖了三间大瓦房,娶了媳妇,二儿媳妇也是公办老师,两口子挣工资,日子不用他操心,可谁曾想二儿子转行上了乡里,还出息了当上了副乡长,又去了付字。他就千叮咛万嘱咐二儿子当官要办好事,不许祸害百姓,不许拿公家的钱,你要贪占,别说老爹扇你嘴巴子,他还隔三叉五去盘查,二儿子管他叫编外纪委书记。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他知道大乡长烦他这个老头子了。可他仍然隔段时间便透问二儿媳妇;“大乡长在外面花不花?要是有花心,你告诉我,我修理他。”

老赵头把前脚猪肉抱进二儿子外屋。孙女和外孙子围上来,外孙子给姥爷扫身上的雪,孙女给爷爷摘帽子,摘围脖儿,解大衣扣,孙女初中生了,大姑娘了,忘情的扑上去,拥抱着亲吻爷爷的满是皱纹的脸庞,老人的心被孙女温暖的热热乎乎的,他捏了一下孙女的脸蛋,目光柔和,语气疼爱的说:“我孙女越长越漂亮,几天不见,长这么高了……”

“爷爷,你想吃啥,我和弟弟给你做,打电话让爸爸妈妈回来。”孙女说完要动手做饭。“爷爷请孙女外孙子下饭店,吃锅包肉,你们看,我还给你姐俩一人买一个手机,喜欢不?”老人把粉色的给了孙女,黑色的给了外孙子。两个少年乐的蹦起来,孙女说:“我陪爷爷喝杯啤酒……”

去饭店的路上,迎面碰上二儿媳,二儿媳说:“我请你们爷仨。”老人说:“我乐意孙女外孙宰我,有钱不给孙辈们花给谁花呢,这是福气……”在饭店里,老赵头点了锅包肉和鱼香肉丝,要了三碗面条,怕二儿媳跟他争买单,抢先结了账。“爷爷,四个人为什么要三碗面条?”孙女问。老人说:“我喝二两白酒就行,你们吃三顿饭,爷爷吃两顿饭,还不饿呢。”

二儿子从里间走出来,跟父亲说话,问父亲腿疼不?屋里暖和不?从台上倒了一小杯白酒,给父亲温热上,又说:“外边下着雪呢,别回去了,呆几天吧……”老人尾随二儿子去了里间,二儿子跟另外两位同事要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树椒土豆丝,二儿子说:“下乡回来,乡食堂师傅家里有事,所以才上饭店的,吃完马上还得下乡呢……”他怕父亲骂他吃公家的,“我们自己花钱。”

老赵头出来给三位乡官要了一盘狗肉爆炒红辣椒,那是二儿子最喜欢吃的。数九寒冬最补的。大乡长吃口狗肉,已是泪流满面……父亲劳苦一生,为了儿女忘了自己,把心掏出来,他孤独却牵挂儿女,他辛勤却为儿女劳作,不是送青菜就是送鸡蛋小鸡鸭子,昨天杀年猪全家没去吃猪肉,他却因为儿孙少吃一顿肉,而心里难受巴拉,今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赶着毛驴车,亲自上门送猪肉……父亲老了,当儿子的,却很少回家看看陪陪老人……大乡长下乡后,给妻子打电话:“让爹在咱家住几天,你去给买顶好的棉帽子,买件好的羽绒服。”“咱爹说啥不住,赶毛驴车走了,不用你告诉,我和女儿给买了,女儿给穿戴上了,女儿还给爷爷买了一副纯羊毛的手闷子,爹在咱这给大哥借一万元钱。”“噢。”

天和地,田野和村庄,白亮亮一片,雪片仍然飞舞。起风了。风和雪搅在一起,分不清天和地。从家到闺女家再到乡上,往北,走的是直线,往大儿子家则要往西南拐,八九里的路,下午两点,老赵头到了大儿子家。

大儿子两口子在老丈人的屯子是借住的房子。

老赵头早年丧妻,他的父亲在他十八岁时病逝,没有家业,凭着劳而苦干自己娶了媳妇,那时是六十年代,人们都在生产队上干活,他用早晚下雨阴天雪天,上山打石头,盖起两间石头平房,大儿子十七岁那年孩子他妈病逝,他靠打石头卖石头还清了为妻子治病落下的饥荒,大儿子大了,下地劳动,有人给老赵头介绍女人,那时他正中年,但眼看大儿子到了订婚结婚的年龄,自己怎能再续弦,他打石头,从深深的石头坑子一块块的把石头背上来,用马车拉回家,买了松木,在屯里第一个给儿子盖起三间砖石结构大瓦房,二十一岁就给完婚了。

几年前,大儿子花钱争村长,老人看大儿子文化低脾气酸臭性格强硬,不是当村长的材料,再说花钱买村长目的不纯,上去就想搂,他看不下去,更不想看着大儿子在这条道上犯错误,大儿子前脚花钱,他后边收钱,还把这事捅到乡上,结果,老大一票没有,老子得罪了儿子,老大一气之下,不跟父亲住东西院了,大瓦房空了,搬到老丈人跟前。跟父亲不说话,劲劲的,绷着脸子。老赵头可不管大儿子高兴不高兴,该来就来,有啥东西,三个儿女平分。只是很少在大儿子家吃饭喝酒。大孙子结婚过大礼,他老天巴地的起早给送来两万元钱。

老赵头抖落一身雪,跺跺脚,扛起腰条一大块肉,开开大儿子家的铁大门。大儿媳妇听到动静,笑呵呵的迎出来,二小叔子给她打过电话,她包了饺子,煎了鸡蛋,等待公公的到来。

大儿子把毛驴车赶进院子,卸了毛驴,给毛驴添了草料。大儿媳妇把公公扶上炕头,解了鞋带给脱去棉鞋。“先喝杯水,暖暖身子,我去烧水下饺子。”大儿子卷了一根旱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递给父亲。

老赵头掏出钱放在炕上,“有我一万,有你二弟一万,我知道你还有两万饥荒,快过年了,把外面的饥荒还清了吧,我的钱不要了,还你二弟的就中,娶儿媳妇是正事,爹不能卖呆,爹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要钱有啥用,抱着大重孙子比抱金砖都乐呵。”

“爹,我想,我想过了年,搬回去……”饭桌上,大儿子认真的仔细的发现父亲真的确实老了,满头白发,脸庞的皱纹如土地的垄沟一样数不清,眼睛浑浊手哆嗦,腰弯的像一张弓,七十六岁的老人却耕种着自己的十一亩土地,养驴养猪养鸡种园子,帮孙子种田锄地割苞米扒苞米,割草喂牛,抱柴压水烧炕烧炉子,哄重孙子……卖了房前屋后的杨树,攒了钱,一分钱攥出水,舍不得花,前前后后拿出三万元,给孙子娶媳妇。

妹妹打来电话:“爹在你家嘛?二哥来电话说,今年春节时,咱们仨家全都回爹那疙瘩在一起过年,咱爹还能过几个年,咱们当儿女的……”

老大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院门口,四轮子突出的响。老赵头的孙子孙媳妇,劈了噗噜的闯进屋,“下这么大雪,天快黑了,接爷爷回家,怕爷爷一个人走丢了。”孙媳妇靠着爷爷坐下,爷爷问:“牛饮了嘛,狗牵棚去没?”孙子一一答了。去年冬天,孙子玩麻将耍钱,老赵头拎着棒子找孙子,吓得孙子推倒麻将撒丫子就跑打那以后,孙子把心思全用在农事家务上。“我重孙子呢?”“我妈哄着呢,爷爷,你那屋的炕我都烧了,炉子火墙都热乎乎的,一暖瓶开水,沏茶等你回去喝呢。

老赵头被大儿子和孙子扶四轮的车斗上,车斗里有一壶二十斤的白酒,冻豆包冻豆腐粉条,还有两把旱烟,一袋用黄大衣包着的苹果,都是大儿媳妇给公公拿的。大儿子说:“爹,过年时俺们哥仨全回去,咱们在一起过团圆年……”老赵头说:“别忘了喂我那头毛驴!”

四轮车驶出大门时,雪停了风停了,大地田野村庄一片雪白一点宁静。老赵头随着突突突的响声和车斗颠簸,闭眼摇头小声哼唱:老汉今年七十六,赶着驴车给儿女去送肉,日子顺心天伦乐,我活不够……活不够啊……

日头卡山,祖孙仨人进院到家。老赵头下车去拿扫把,扫院子里的雪,他猫着腰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往前扫,院子里地面上留下两行笔直的脚印。“爷爷,明天再扫吧,要不我扫,你进屋歇着吧。”孙子说。“吃饱了,干点活,消化消化食儿。”老赵头头也不抬。

扫完雪,天黑透了,老赵头在院子走一圈,牛趴着倒嚼,鸡进架了,仓房的门锁了,给孙子屋的炉子又添了木头,才去哄重孙子,小家伙认识他,跟他乐,给他笑模样。

八点多了,电视里一片欢歌笑语,他一瞅见那些女的露肚脐眼露胳膊露腿,又蹦又跳就心烦,回来东院自己的屋子。炉子上,孙媳妇用饭盒给热的杀猪菜和一小杯白酒,他把菜和酒端上炕,炕上有两个红红的大苹果,自己慢慢的一口肉一口酒喝起来……老赵头的闺女半夜起夜,看见窗外一颗流星划过,钻回被窝,迷迷糊糊又睡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老黄牛经过他们家大门口,朝西走去,她在后面追……

早上,孙媳妇喊爷爷吃早饭,却怎么也叫不醒他老人家了……他安详的含着眼睛,嘴角挂着知足的微笑,就跟还在睡觉一样……枕边两个红苹果,一口没动……

作者简介

刘汉才,1963年生人,龙江县景星镇北沟村农民,齐齐哈尔市作家协会会员,龙江县作家协会会员。在《章回小说》、《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没有童话的年代》、《民办教师》、《女纪委书记》、《暴雨来袭》、《秋色醉人》、《我要告倒你》等小说二十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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