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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散文▌梦中人 | 作者:青鱼 | 主播:周德清

 吟诗品文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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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


(轻点以上音频,同步收听,朗诵:周德清)

作者▌青鱼

梦中,那棵古老的槐树沙沙作响,田地间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映照出那张盛满笑意的脸,一滴泪猛然坠落,泛起一丝丝涟漪,荡涤过后,复归于平静。那张笑脸,便自然而然地清晰起来。

五年了,我终于敢拿起纸笔,吐露那隐藏已久但每一念及便有如刀剜一般的痛,那不为人知的悲伤。然而,记忆最清晰的,竟是那被雨水冲入无尽黑暗中的馒头块和他的笑靥。

事实上,他似乎本来就只存在于我的梦里,无论是活着还是已然离去。他是个消瘦、倔强的老头子。有时梦里遇见,竟分不出是真是幻。在梦里,似乎话语是听不到的;眼泪,也是触摸不到的。可那是一种如鲠在喉、一碰即碎的悲痛。似乎有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我的肩膀;又似乎是一根紧绷的线,风吹即断的脆弱,让我的自足和苟且,无处逃遁……

我并不记得,小时候和他有多亲近。他没有在静谧的夜空下为我扇扇;也没有为我冲一碗鸡蛋羹;甚至和我的距离不曾近于30公分。至少打我记事起,便是这样。就连在梦中,也如平时一样,一句话也不多说。他只是不停地劳作,然后进屋子,我也跟进去。闲时只会坐在那只很旧的躺椅上,抽一支卷烟,吐着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烟圈,然后整个人就隐匿在一片呛人的烟雾里。黑猫常常伏在他的脚边,只是小小的一团,舒服地睡着。我推推那个沉默的女孩,“去啊,去啊,去和他说说话。”可是那小女孩始终不动,只是呆呆地坐着。“当!”耳边传来猫的声音:“你改变不了的。”姥爷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老人,猫也是。

记得有一次,我和姥爷在院子里烧水。当时用的是农村常用的烧火炉子。他点着火,我负责把柴禾塞进炉子里。我清晰地记得,炉子灭了三次,他又重新点了三次。然而他并没有责怪我,只是教我如何不让它灭。从那次起,我似乎与他亲近了些。然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和一个老头呆很久的。即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呆到一壶水开,便去摘枣子吃了。

姥爷和我妈是很亲的,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我从外面摘了花、捉了蚂蚱、扑了蝴蝶……疯玩了不知多长时间,回家喝水时,妈妈和他,仍像我离开时那样,各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开心地聊天。姥爷在那个时候似乎额头上的皱纹里都溢着笑。其实在那一刻,我总有一丝震惊,会不自觉地显现出来。因为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什么说的呢?换作我,是一句话也闷不出来的。

有很多事情,是在他离开我们后我才知道的。比如我妈妈小的时候,还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不知道他顶着多少压力,硬让一个小女孩,上完初中,又上了师范。又比如他为妈妈买了一辆紫罗兰色的女式自行车。要知道,一辆自行车在那时对一个有六个孩子的贫苦家庭来说是多么的奢侈。又比如……这些,是他去世后,妈妈讲给我听的。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也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晚辈对长辈的尊敬?恐惧?还是其他?

让我深感内疚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在他去世前一刻我没有回到他身边。

我不知道,这个一生操劳、让我有着莫名情愫的老人,在闭上双眼时,是否在心中埋怨过他这个不孝的外孙女。在此之前,也就是他因病卧床时,我也并没有向他表达过自己对他的爱和不舍。我甚至没有勇气一个人踏进那屋子,那个药味很浓的屋子。每当我和妹妹以及爸爸妈妈离开前,妈妈会驱赶着我和妹妹到那个屋子,向那个躺在床上无力起身的老人道一声再见。然而,我每次仅仅是说声姥爷我们走了,然后就逃跑似的,直奔院子。院子里早已霞光普照,然而那一刻,我并没有感觉到夕阳是美的,只是觉得那血红的色调太过热烈,好像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灿烂那么一刻,之后便要消失殆尽了。那一刻,我会大口大口地呼吸院中的凉风,然后重重地吐出来。因为在进入那个小屋之后,我的鼻子里只嗅到了浓浓的中药味道,木材腐烂的味道,现在想来那就是死神的味道吧,这让我异常恐惧和反感。不再有烟草味了,我倒开始想念那股呛人的但又生气勃勃的味道了。

平静下来,油然而生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那不是害怕黑夜害怕毒蛇的生理恐惧,而是对于生命对于死亡的心理恐惧。现在回想起来,原来自己是爱姥爷的,自己也是十分不舍和不愿面对的,然而,再见并没有说过几次,因为胃癌晚期的姥爷本就时日不多。

那个夏天,七月份,闷热得让人窒息。姥爷去世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和妹妹才回到姥姥家。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眼睛早已红肿的妈妈。印象里,妈妈从未像那样失魂落魄。那时,我竟没心没肺地想那真像一个白色的游魂,失去父亲后丧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在世间徘徊、游荡,有着一种无处收留的悲哀。然而那时的我,仅仅觉得那真可笑。每个人似乎没有什么沉重的心情,反而极力掩饰着一份轻松和释然。能看得出那些亲人似乎极力装出一副悲痛和疲惫不堪的样子,因为怕被别人说风凉话,真是悲哀。同样的,当我走进灵棚时,我竟没有丝毫的伤心和流泪的冲动,甚至当姥爷的妹妹拉着我面对着那个盛着姥爷骨灰的小木漆棺材说:“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姥爷了。再叫一声姥爷吧!”我却闭着嘴,什么也没说。是的,一个字一个音节,也没吐出口。眼泪同样一滴也未流出来。在那群几年见不到一次的陌生亲戚中间,坐着,一滴泪水也未流。

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一种冲动,真想狠狠扇那个冷漠的女孩几个巴掌。我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对情感,不太表露罢了,而且,似乎有点迟钝。

送葬时,天刚下过雨,路上泥泞难走,我穿着宽大的白衣,头上系着一条白带子,双腿沉重,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手里紧紧地攥着两小块白馒头。那两块馒头,是送葬前一个中年女人分给我的,说是路上边走边扔,打发那些流浪的野狗,好叫过世的人在地底下安息,不叫野狗野猫打扰。那日,路上确有几条野狗游荡着。在路上,碎馒头扔了一路,野狗们纷纷抢食。我和妹妹,还有几个孩子没有送到终点就被打发回来了。因为雨下大了,我们几个孩子,沿着来时的路,淋着愈下愈大的雨,走回家去。路边撒的馒头块很多,有的早已让泥水浸成了黄色。空气中弥漫着烧东西的焦味,以及泥土的土腥气。一路回到姥姥家,刚进屋,一位老人小声地问我:“馒头扔了吧,不能不扔,晦气。”经她一问,我才恍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着攥得紧紧的馒头,应道:“扔了。”然后走出院子。我独自站在姥姥柴门前的屋檐下,终于把一路紧攥着的拳头舒展开来。掌心中间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馒头,已经被汗水浸湿,像一块小石头般坚硬,上面还印着我掌心的纹路。看着那块馒头,我禁不住红了眼眶。

姥姥门里过道中有一面小小的镜子嵌在土墙里。我正对着那面镜子,镜里的女孩,泪流满面,却一声也不吭。然而没有几分钟,我便止住了哭泣,将手中的馒头扔进了门前的下水道里,然后看着它,随雨水消失在黑暗中。后来,那面镜子被泥巴封掉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我却始终忘不了手中那块湿热的馒头的形状和镜子中那个哭泣的女孩。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我的姥爷了。再去姥姥家,不知为啥那个镜子被封了,是否代表着过去就此封印了。镜子封了,我的心却从此打开了另外一面镜子,那面镜子映照着人生的悲喜以及坚强和懦弱。

那时灵棚里插在酒箱上的祭祀的白花,都是自己家亲戚买的。我忘不了那张面目铁青、看不出悲喜的舅舅的脸,他对我们说:“快把花拿回来,花了不少钱呢!别让人家孩子抢了去。”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夕阳正西下,穿着丧服的舅舅说出的话。父亲死了,他却还惦记着钱。还有那个姥爷至死也没见到的二舅舅,更让人气恼,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他们眼里,只有钱!那天回家,妈妈叫我和舅舅说再见。我咬着嘴唇,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吐,更没有正眼瞧他。而他呢,喋喋不休地说着,埋怨着我的不懂事……妈妈只是笑笑,并未勉强我什么。

大概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及小人之心的卑鄙无耻、骨肉亲情的脆弱不堪。这些事,明明是不曾知道的。无论是棺材前的冷漠,还是后来汹涌的泪水,以及那块扔掉的馒头,还有我自己都不了解的对姥爷的某些情愫。

已经有四五年了,就像一场大梦一样。

妈妈似乎早已从失去姥爷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她说笑着和姥娘为姥爷化着纸钱,然后和姨们一起上坟,然后笑着回家;她会偶尔讲起和姥爷的事情给我们听,比如那辆自行车,比如姥爷爱吃的糖酥火烧……然而这大概只是我所看到的吧。曾经不止一次,妈妈说她梦到了姥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从梦中哭醒,而在轻描淡写之下,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只有自己才能感触到的吧!

突然想起,姥爷去世的前一天,妈妈似乎有预感,非要回去姥姥家,大概这就是心灵感应吧。我无法想象,当妈妈握着姥爷干枯的手渐渐冷却,当姥爷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妈妈的心情,会是多么无助,多么悲哀,又是多么痛恨生命的脆弱不堪!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有时候,真希望生命是一场双程的旅行,那样我就可以回到那个屋顶上长着嫩绿小草的房子,吃一口姥爷烧的大白菜。

斯人已去!然而我内心的思念不但不见消逝反而愈加浓烈了。我并不是不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弥补那时所犯的错。也绝无可能,重新再来珍惜错过的一切,更无法真正放下和原谅我自己。

原谅我苍白的文字,实在无法表达太多。内疚、惭愧、不舍、思念,也许只是对自己心灵的慰藉罢了。今世欠下的情,未来无处可偿,今生错过,便不会再遇见了。潜意识里,总想有一个阴间存在,那里有先你而去的亲人朋友,等待着你的到来,那么死亡便不会让人恐惧,反倒成为一件开心的事。今世苦难同当,来到阴间也是同舟共济,是件多么令人满足的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身死随黄土,哪有什么阴间存在呢?只有在梦中,和姥爷再相见了。然而,姥爷会给我托梦吗?

托梦大概也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吧,但却给我们生活下去的希望。我曾梦见姥爷,梦到的那一刻竟认为他仍然活着。像周国平所说:“梦见他活着,不曾死去,而当前意识渐渐变得清晰时,便是梦醒时分了。”那么妈妈梦见姥爷又是一份怎样的悲喜呢?那必然是同我不一样的。然而同样的是,大概在梦里,他是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的。你却并不惊讶,视若平常。

实话说,这两年,我已经没有频繁地梦见姥爷了。只是清晰地记得某一次,我梦见月明星稀的夜晚,没有蛙噪,没有蝉鸣,姥爷背对着我走远。那虽是个模糊的背影,只看得见轮廓,然而我认得那个消瘦而又固执的背影。他仿佛述说着什么,然而我却听不到只言片语,仅仅听得见呼啸而过的风,一如叹息般的回应,告诉你他将永远的真正的远去。他孤身一人走远,消失于无尽的黑暗,我似乎只能闻到丝丝烟草的呛人的味道。是的,那一丝微弱的烟草味是那么真实,然而没过多久,那烟味也随风散了,一如他远去的背影。再也没有了。似乎,若离去的人,不让你留恋牵挂,便会留你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永远的真正的远去。

纵然放不下往事如昔,然而斯人已逝,再多不舍也毫无意义。岁月马不停蹄,分分秒秒,不曾停息。这一站若他已离去,何必再去挽留呢!明知挽留也是无济于事的。往事如昔,竟不知从何说起,又从何落笔。人生悲喜终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参透的。

那个梦中的人,活在梦中便足够了。

梦中,那棵古老的槐树沙沙作响,田地间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映照出那张盛满笑意的脸,一滴泪猛然坠落,泛起一丝丝涟漪,荡涤过后,复归于平静。那张笑脸,自然而然地抹去了,深碧色的透明井水里,冻结着湛蓝的天和奶白色的云。

作者简介

青鱼

青鱼,原名程怡璐,笔名青鱼,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17级汉本1班学生,文学爱好者。

主播简介

周德清

周德清,江西莲花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现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工作。平时爱好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文学报刊杂志。多次获得诗歌创作及朗诵比赛大奖,系网络文学平台《吟诗品文》总主编,《现代美文》专栏作家。2016年10月,获“林萧传媒”首届乡村诗全国大奖赛一等奖。2017年10月,获首届杨万里诗歌奖全国大赛现代诗歌优秀奖和传统诗词二等奖。20183月,获“蔡丽双杯家国情”全球华文[曼丽双辉]填词大奖赛三等奖。《梦影回廊》平台主播,荔枝FM:1800164,微信号:qjmtig。

 周德清专辑 

周德清的诗▌相思树 | 主播:周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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