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一回-第八十回

 p0oouuu 2020-07-31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一回 国师收银角大仙 天师擒鹿皮大仙

诗曰:

  边事勤劳不自知,勉然舆病强撑持。

  愿擒元恶酬明主,不斩降人表义师。

  木石含愁移塞处,山川生色献功时,华夷一统清明日,谁把中华俗变夷?却说二位元帅吩咐安排筵宴,诸将压惊。国师道:“且慢!且慢!这还是些小惊,还有一个大惊在后面。”二位元帅听知还有一个大惊,心上尽有慌张的样子,问说道:“还有个甚么大惊?不知可保全得么?”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有言在先,都在贫僧身上。”元帅道:“可要些甚么预备着么?”国师道:“不消甚么预备。你只是交到黄昏戌时,就见明白。”

  却说银角大仙丢下了如意钩,过了三十刻,看见风浪不能成功,乘兴而来,没兴而返。没奈何,只得收转钩去,恹恹纳闷。鹿皮大仙说道:“师兄又枉费了这一番心事,不如依我做兄弟的说罢。”银角大仙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到黄昏前后,还有个妙计,直教他前后左右支架不来,他才认得我哩!”鹿皮大仙说道:“只怕一番清话又成空。”银角大仙说道:“各人做事各人当,你不消管他就是。”到了黄昏时候,站在山头上,手里拿着那把如意钩,把个头点三点,又摇三摇,把个手招三招,把个脚踹三踹,却掀起个如意钩,望半天里一撇。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哗啦一片响。这一响不至紧,早已惊动了南船上大小将官,元帅连忙的去问国师。国师请过二位元帅,坐到莲台之上观看;又叫元帅传令各将官,各人按扎本营,不许惊慌喧嚷。传令未毕,只听见扑冬的一声响,早已掉下一个血红的火老鸦来,恰好掉在“帅”字船桅杆上。远看之时,哪里是个老鸦?只当是一块火团儿,照得上下通红,烟飞焰烈。二位元帅心上就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赤壁鏖兵的故事。只见国师叫上一声:“金头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中就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出一道金箍头,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鸦,轻轻的一箍,箍得那个火鸦哑一声叫,精光的一个老鸦。有诗为证:

  白头不叹老年光,乱噪惊飞绕树傍。

  影拂黑衣飞远塞,光翻金背闪斜阳。

  报凶厌听因何切?返哺应知孝不忘。

  几度五更惊好梦,数声啼月下回廊。

  光一个老鸦,却没有了身上的火,船上就不妨碍。二位元帅才然放心,说道:“多谢国师老爷神力扶持,真个很是一场惊恐也!”道犹未了,只听得扑冬的又是一声响:“帅”字船的桅杆上早已走下一个血红的火老鼠来,恰好是又走进到中军帐上去。远看之时,哪里是个老鼠?只当得一块火秧儿,照得上下通红,烟飞焰烈。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博望烧屯的故事。

  只见国师又叫上一声:“银头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中又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道银箍头,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老鼠轻轻的一箍,箍得那个火鼠哜一声叫,精光一个老鼠。有诗为证:

  土房土屋土门楼,日里藏身夜出游。

  脚小步轻乖似鬼,眼尖嘴快滑如油。

  巧穿板窦偷仓粟,惯入巾箱破越绸。

  有日相逢猫长者,连皮带骨一时休。

  光一个老鼠,却也没有身上的火,船上也不妨碍。二位元帅依然放心,说道:“多谢国师老爷神力扶持。真个又狠是一场惊恐也!国师道:“只怕还有一场。”元帅道:“怎么是好?”道犹未了,只听得又是扑冬的一声响,水里头走了一条血红的火蛇来,恰好是认得“帅”字船,钻进箬篷里面。远看之时,哪里是条蛇?只当得一条火绳,照得上下通红,一会儿箬篷里烟飞火爆。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火烧新野的故事。

  只见国师又叫上一声:“波罗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里又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道金刚箍,走向前去,轻轻的照着那条火蛇一箍,箍得那条火蛇嗤一溜烟,精光的一条大蛇。有诗为证:

  鳞虫三百六居一,大泽深山得自宜。

  吞吐阴阳诚有道,修藏造化岂无机。

  甲鳞渐渐方披处,头角森森欲露时。

  待得春雷一声早,翻身变作巨龙飞。

  光只是一条大蛇,却也没有了身上的火,箬篷儿又不妨碍。二位元帅依然放心,说道:“多谢佛爷爷之力。过了这一吓,想是平安了。”国师道:“只怕还有一吓。”二位元帅道:“事不过三。怎么三变之后,还有个甚么吓来?”

  道犹未了,只听得扑冬的一声响,水里头又走上一个火龟来,恰好是也认得“帅”字船,径钻进船舱里面。远看之时,哪里是个龟?只当得一个火盆,照得上下通红,船舱里面烟飞火爆。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城门失火来。只见好个国师,又叫上一声:“波罗僧揭谛何在?”叫声未了,猛空里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刚钻,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龟轻轻的一钻,钻得个火龟一交跌,精光一个灵龟。有诗为证:

  妙在天心蕴洛奇,文明斯世应昌期。

  九畴全贝阴阳数,五总能含造化机。

  气合幽明增有象,卜传吉凶亦无私。

  诚哉是个钟灵物,宝在当是岂得知。

  光只是一个灵龟,也却没有了身上的火,船舱里又得稳便。二位元帅又且放心,说道:“多谢佛力无边。过了这四场惊吓。想是平安么?”国师道:“此后却平安了。”

  只说得“平安”两个字,那马公公就插出一张嘴来,说道:“国师老爷,适来天神手里拿的是甚么东西?”国师道:“是个金刚钻。”马公公又问道:“船上爬的是个甚么东西?”国师道:“是个龟。”马公公道:“原来天神也钻龟哩!”国师闭上一双眼,不做半个声。洪公公又插上一句,说道:“这个天神敢是南京回光寺里的菩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帅道:“只你们这等口多。这如今还不知道那四个火怪藏在哪里,还有好些不便处。”国师道:“都不在了,没有个甚么不便。”元帅道:“怎么就都不在了?”国师道:“至诚无息,久假必归。故此鬼怪妖邪只一现了本相,实时就消沮闭藏。”元帅道:“今番可安排筵宴么?”国师道:“还有一惊,只是不这等狠。”元帅道:“怎么还有一惊?”国师道:“过了这一惊,再无别事,便可安排筵宴了。”元帅道:“这一惊还在几时?”国师道:“在明日半夜子时。今番只是贫僧支持他,再不经由二位元帅。”二位元帅满口称谢。

  却说银角大仙费了一夜心机,半筹不展,心上又在纳闷。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今番你的如意钩,怎么也不灵验哩?”银角大仙说道:“昨夜之时,一变,变做个火鸦。火鸦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鼠。火鼠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蛇。火蛇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龟。火龟之计又不行,这再叫做不变。这再是变得不如意,不知怎么,就是个擀面杖儿吹火,节节不通风。”鹿皮大仙说道:“师兄,师兄!他船上的张道士、金和尚都是甚么人?你怎么弄松得他倒?”银角大仙就变过脸来,说道:“你只讲长他人志气,全不顾自己的威风。我今夜有个破釜沉船之计,若还再不得赢,我也誓不回山!”咬牙切齿,恨满胸膛,巴不得一把就抓过得南船来。到了半夜子时,一个儿站着山岗头上,取出如意钩来,叹上一口气,说道:“如意哥!如意哥!不奈他何奈我何!你今番前去,须索是当个百万雄兵,千员猛将,起眼成功,抬头喝采,才不枉了我和你相呼厮唤这一生。”

  道犹未了,那如意钩果然的解得人的意思,迎着风哇的一声响。银角大仙大喜,说:“你晓得我的心事就好了。”拿起它来照上一撇,撇到半天之上,喝声道:“变!”即时间变做一扇比天大的磨盘,回回旋旋,乘风而下。银角大仙又叮嘱道:“你快去快来。”这磨盘竟落到南船上来。”

  国师早已看见了,说道:“阿弥陀佛!这等一扇大磨盘掉将下来,我这些大小宝船,却不打得直沉到底?我这些大小兵将,却不打成一块肉泥?”不慌不忙,拿起个铁如意,禅牀角上一敲,叫声:“韦驮天尊何在?”叫声未绝,早已掉将一个朱脸獠牙的神将下来,叉着手说道:“蒙佛爷爷慈旨,有何使令?”国师道:“所有银角大仙卖弄术法,把个如意钩变做一扇大磨盘,来打我的宝船,害我的元帅。你去接过他的来。”韦驮得了佛旨,不敢有违,一驾祥云,腾空而起。刚起之时,正撞着那扇磨盘齁齁的响,落到南船上来。韦驮天尊一则是佛爷爷慈旨,二则是各显神通,伸手一接,把个磨盘就接将过来,喝声道:“孽畜,敢在我跟前调喉哩!”那扇磨盘,一会儿还是一个如意钩,落下云来,交在国师老爷手里。老爷道:“你且回天,后会有旨,再来相烦。”韦驮天尊各自方便。到了明日,二位元帅都到莲台上问候国师。国师道:“阿弥陀佛!今日贺喜二位元帅。”二位元帅说道:“连日耽惊受怕,不是国师老爷佛力无边,不知是个甚么结果!何敢又言贺喜?”国师道:“二位元帅,一个一个大难星过宫,幸保安全,故当贺喜。”二位元帅说道:“是个怎么样儿的难星?伏乞国师见教。”国师道:“口说无凭,我拿出来你们看看。”实时到袖儿里取出一个对象来:一尺来长,二寸来闹,直又不直,弯又不弯,神光闪闪,杀气腾腾。二位元帅看见,老大的眼生,问说道:“这是个宝贝,就是难星?”国师道:“这叫做个如意钩,千变万化,不可测度;随意所变,无不如意。他昨日变做一扇大磨盘,约有千万斤之重,竟照着我们船上掉下来。若是我们宝船挡着它,打得直沉到底;若是我们大小军士挡着它,打做一块肉泥。这却不是个难星?”元帅道:“老爷怎么收住它的?”国师道:“是贫僧吩咐韦驮天尊接着它的来,故此才收在贫僧处。”二位元帅满口称谢,说道:“若非国师神通广大,老夫俱碎为齑粉矣!”马公公道:“既然有此宝贝,借咱学生们看一看何如?”国师就递与马公公,一个传一个看一回,一个传一个看一回,都说道:“终不然这一件些小物事,就会变做千万斤之重。”国师道:“你们有些不准信么?贫僧撇起他来,你们看着何如?”马公公道:“国师之言,谁不准信?只说这等一件物事,能大能小,能去能来,变化无穷,能解人意,却是个稀世奇珍,等闲怎么得见?”国师道:“要见不难。”接过如意钩来,照上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实时变做一扇大磨盘,无大不大,果有千万斤之重。悬在半空中。盘盘旋旋,腾腾转转,齁齁的响。那一个不说道:“好活宝贝!”哪一个不说道:“果好灵通!”

  却说银角大仙昨日不胜忿忿之气,放出如意钩来,实指望打碎这些宝船,陷害这些元帅兵卒,一场全胜。哪晓得弄做个“鲍老送灯台,一去永不来”。自从半夜子时起,直等到朝饭辰时,并不曾看见打坏了哪个船!并不曾看见打坏了哪个人!不打坏船,不打坏人,还不至紧,连如意钩都不见踪影,好恼人也!恼得直条条的睡在石门之下,心里只要寻个自尽。

  正在恼头上,猛然间听见一声响,像是自家的宝贝。你看他一毂碌爬起来,开眼一张,果然是自家的宝贝!悠悠扬扬,悬在半天之上,齁齁的响。这正叫做物见主,必定取。把手一招,那扇磨盘飞一船掉到他的手里,又是一个如意钩。银角大仙不胜之喜,拿起来又要去。鹿皮大仙看见,说道:“师兄,你怎么这等知进而不知退?直要做到水穷山尽才好!”银角大仙说道:“你坐你的罢!你只来阻我的兴头。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这如今哪晓得我收了宝贝。我即时间撇起来,他只说还是先前,不作准备,却不捞翻他一个来。只消捞翻他一个,其余的就好处得。”鹿皮大仙说道:“若还只是个磨盘,他昨日怎么接得你的住?你今日怎么捞翻得他来?”银角大仙说道:“既如此,我又另变做一个灵性些的,单要拿那金和尚来开钻眼。”道犹未了,拿起如意钩来,嘱咐几句,叫它见样变样,单拿和尚。一撇撇在半天云里,只见云里有一群白鹰在那里飞舞。这个如意,果真的见样变样,就变做一个白鹰,成双作对,又舞又飞。

  却说国师先前把个如意钩变做磨盘,本是试一试儿众人看看,哪晓得银角大仙收回去了,哪个不抱怨?说道:“都是马公公要看,这如今再看一个么?都是高公公要试,这如今再试一个么?”国师道:“你们都不要埋怨,不过一饭之顷,这宝贝又来。”国师这番的话,人都准信,只有这两句话,人却有些不准信。怎么不准信?都说道:“伤弓之鸟,漏网之鱼,岂有再来之理?”过了半晌多些,都把两只眼睛望着天上,并不见有个磨盘到,只有几个白鹰飞的飞,舞的舞。这的原不相干。只见国师把个眼儿一开,实时就闭了,一手把个钵盂仰着戴在头上,替下个圆帽来。众人都只是白着一双眼看他,全不解其意。一会儿,一个白鹰呼的一声响,掉在老爷的钵盂里来。老爷取下钵盂,拿出白鹰来看,哪里是个白鹰?原来就是先前的如意钩。这只因银角大仙叫他见样变样,故此变作个白鹰;叫他单拿和尚,故此掉在老爷钵盂之中。二位元帅看见,又得了个如意钩,万千之喜。国师道:“这个钩,请二位元帅收下罢。”元帅道:“不敢收!”国师道:“马公公,你再看么。”马公公道:“再不敢看!”国师道:“贫僧再试一试儿么。”众人一齐道:“再不敢试!国师吩咐徒孙云谷收着。三宝老爷说道:“这个贼道去了宝贝,没有了命根,明日多点将官,多带军马,准备要捞翻着他。”王爷道:“我学生有一个小计,不劳只枪匹马,就要拿得这个贼道过来。”老爷道:“既是王老先生有这等妙计,悉听指挥。”王爷实时叫唐状元来,耳边厢吩咐他如此如此。又叫过王明来,耳边厢吩咐他如此如此。二将听令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凤仙,解上银角大仙一个人到帐前;王明解上前日南兵陷在红罗山安乐窝的共有一百五十余人,也到帐前。三宝老爷好一吃惊,说道:“这个贼道费了多少钱粮,亏了多少军马,尚且不奈他何!怎么今日唾手可得?这还是哪个拿住他来?”黄凤仙答应道:“是末将承王爷号令,拿住他来。”老爷道:“王爷是怎么的号令?”黄凤仙道:“王爷料定他事急求神,叫小的依前假扮做观世音,叫王明依前假扮做红孩儿的,同到潮音洞里。小的们依计而行。果然银角大仙走到洞来,磕头如捣蒜,哀浼观世音大舍慈悲,救他性命。他正在磕头祷告之时,是小的和王明两个走下来,一绳一索,捞翻他过来。”老爷道:“王爷明见万里之外,一言之下,果真的贤于十万之师。这一百五十个人他原在那里,怎么今日也取得回来?”王明道:“这一干人都被那个贼道法术所迷,都放在潮音洞后土窖里面,是小的借着黄将军的赢势儿,一糙子都取回他来。”老爷道:“可有损伤么?”王明道:“一个还是一个,并没有损伤。”老爷道:“这是王明之功,却也不小。”王明道:“小的何功?都是黄将军携带。”黄凤仙道:“这都是王爷号令,末将何功?”王爷道:“这都是朝廷洪福,诸将士效力,老夫何功?”老爷道:“只这一场功,都是这等谦让推逊,雍容可喜,可喜!”叫请国师、天师,同来处分这个贼道。

  国师、天师都到。元帅道:“今日侥幸,拿缉了这个银角大仙,请二位老师怎么处分他?”天师道:“前日金角大仙是只牛,这决也是个甚么畜生。请问国师老爷,就有个处置。”国师道:“牛羊何择?前日是个牛,今日一定是个羊。”天师道:“还请老爷指教一个明白才好。”国师道:“你要看它看儿。”叫取无根水来。一口无根水,果真的是一只雪白的肥羊,两只角的色道越发白,稀罕甚么银子?天师道:“有此孽畜,酿成这等大祸。”二位元帅说道:“原来金角、银角之号,各从其实,人不自察。请问二位老师,这个尸首放在哪里?”国师道:“丢了它罢。”天师道:“只怕它还有甚么变化,贻害后人。”一手提起那口七星剑来,骂说道:“畜生!你冒领人皮,假充仙长,上犯天条,下犯王法,碎你的尸,剐你的皮,尚有余罪!”提起刀来,横一下,直一下,劈做三四块;烧了一道飞符,一篷火,把个银角大仙一时火葬已毕。

  天师怒气冲冲,正在恼头子上,只见蓝旗官报道:“鹿皮大仙张开一把大伞,丈来多长,七尺多阔,呼呼的一片响,起在半天云里。他自己坐在伞上,悠悠扬扬,望西而去。”天师喝声道:“无端孽畜,还敢那里走哩!”拿起个剑来,摆了三摆,剑头上喷出一道火,烧了一道符。即时间,云生西北,雾长东南。正南上一声霹雳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个天神,面如傅粉,三眼圆睁,一手一块金砖,一手一杆火枪。走近天师之前,躬身叉手,说道:“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值日天神华光祖师马元帅是也。”天师道:“鹿皮大仙卖弄妖术,坐着一把伞,望西而去。你与我去拿住他,剥他的皮来!”天师道令,谁敢有违?马元帅轮动风车,腾空而起,赶上鹿皮大仙,照着他的后脑骨上,就溜上一金砖。天下事,终久是邪不能胜正,假不能胜真。一金砖,把个鹿皮大仙打得倒翻一个筋斗。好狠马元帅,一手抓过来,一手就掀翻他的皮,回车一响,就交付个皮与天师。天神轮动风车而去。

  天师看了皮,说道:“原来是一张鹿皮。”二位元帅道:“这正是名称其实,披着鹿皮,就道号鹿皮大仙。请教天师,把这个鹿皮怎么处治?”天师道:“也还他一盆火就是。”刚说得的“火”字出口,只见鹿皮大仙那点灵性还在,半天之上叫声道:“天师老爷可怜见,我兄弟们虽是异类,却修行了千百多年,才成得这些气候。事到今日,委是不该冒犯列位老爷。只是一件,我两个师兄,他任性而行,死而无悔。若论我一个,我其实安分守己,累次谏止两个师兄。就只说今日,我已自抱头鼠窜而去,列位老爷又追转我来。去者不追,列位老爷不也过甚了?列位老爷,念我前此修行之难,今日悔悟之速,还把那番皮还我罢!”

  鹿皮大仙虽然剥了皮,这一段言话,却也连皮带骨的,说得有理。别的老爷都不理他。只有国师老爷慈悲方寸,听见他说的可怜,说道:“阿弥陀佛!你这孽畜,苦苦的要这皮袋子做甚么?”鹿皮灵性说道:“若没有了这个皮袋子,又要托生一遭,却不多费了些事。”国师道:“罢了!把这个皮袋子还你也难,再要你托生去也难。依我所说,你就做个红罗山鹿皮山神罢!鹿皮灵性说道:“这也通得。只是没有个凭据。”国师道:“天师大人,你与他个凭据罢。”天师不敢怠慢,取过一条纸来,写着“红罗山鹿皮山神照”八个大字。用凭火化,交付与他。鹿皮灵性连声叫道:“谢不尽!谢不尽!”国师道:“却有一件,你在这山上只许你降福,不许你降祸。凡有舟船经过者,只许顺风不许逆风!鹿皮神说道:“再不敢!”国师道:“你若敢时,我就牒你到阴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鹿皮神说道:“再不敢!”后来,红罗山上山神甚是显应,凡来往舟船及土人疾疫旱涝,有祷必应。番人从百里之外来者,络绎不绝。立有祠宇,匾曰“鹿皮神祠”。这都是国师老爷度化玄功,燃灯佛转世功德。

  二位元帅叹服不尽。国师道:“过了这三个妖仙。宝船又好行哩。”元帅道:“已经吩咐开船。”行得半日,船上纪功颁赏尚且未完,蓝旗官报道:“前面一个国,离海沿上还远些。”毕竟不知这个国还是甚么国?

  还有些甚么阻滞?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二回 吸葛剌富而有礼 木骨都险而难服

诗曰:

  纷纷狐鼠渭翻泾,甲士从今彻底清。

  义纛高悬山鬼哭,天威直奋岛夷惊。

  风行海外称神武,日照山中仰大明。

  若论征西功第一,封侯端不让班生。

  却说元帅吩咐开船,行了半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到了一个国,离海沿上还有许多路程,不知是个甚么国?”王爷道:“前日说,那三个妖仙住在甚么吸葛刺国界上,这一定就是这个国。”三宝老爷道:“快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看是个甚么动静。”

  夜不收承命而去。去了一日有余,才来复命,老爷道:“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是个吸葛刺国,即西印度之地。释伽佛爷得道之所。”老爷道:“地方何如?”夜不收道:“地方广阔,物穰人稀。国有城池、街市。城里有一应大小衙门。衙门有品级,有印信。”老爷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男子多黑,白者百中一二。妇人齐整,不施脂粉,自然嫩白。男子尽皆削发,白布缠头,上身穿白布长衫,从头上套下去,圆领长衣都是如此,下身围各色阔布手巾,脚穿金线羊皮鞋。妇人髻堆脑后,四腕都是金镯头,手指头、脚指头都是浑金戒指。另有一种名字,叫做印度。这个人物又有好处:男女不同饮食;妇人夫死不再嫁、男人妻死不重娶者,孤寡无倚者,原是哪一村人,还是哪一村人家轮流供养,不容他到别村乞食。这又是一等人物。”老爷道:“风俗何如?”夜不收道:“风俗淳厚。冠婚丧祭,皆依回回教门。”老爷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夜不收道:“还有三五十里之遥。”老爷道:“既是有许远的路程,止令四哨副都督排列水寨,严设提防。”着游击大将军雷应春领精兵三十名,传将虎头牌,前去开示吸葛刺国。着游击大将军黄彪,领精兵五百名,从后接应。又着游击大将军刘天爵,领精兵二百名,往来巡绰,防备不虞。诸将奉令而去。却说雷应春领了精兵三十名,赍着虎头牌,径往吸葛刺国。自从港口起程,去了十五六里之远,到一个所在,有城有池,有街有市,聚番货,通番商。雷应春问道:“国王宫殿住在哪里?”土人说道:“我这里只是个市镇,地名叫做锁纳儿江。”雷应春说道:“国王宫殿还在哪里?”土人说道:“还在前面哩。”雷应春领了这些精兵,又往前去。大约又走了有二十多里路,又到了一个去所,也是这等有城池,有街市,闹闹热热。雷应春心里想道:“今番却是它了。”走到城门之下,那些把守城门的人番不肯放人进去,问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雷应春道:“我们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的。”把门的道:“你到这里去做甚么?”雷游击道:“要来与你国王相见。”把门的道:“你那南朝大明国,可是我们西洋的地方么?”雷游击说道:“我南朝大明国,是天堂上国,岂可下同你这西洋?”把门的道:“岂可我西洋之外,又别有个南朝大明国?”雷游击道:“你可晓得天上有个日头么?”把门的道:“天上有个日头,是我晓得的。”雷游击道:“你既晓得天上有个日头,就该晓得世界上有我南朝大明国。”把门的道:“我西洋有百十多国,哪里只是你南朝大明国?”雷游击道:“你可晓得天上有几个日头么?”把门的道:“天上只有一个日头,哪里又有几个。”雷游击道:“你既晓得天上只有一个日头,就该晓得世界上只有我南朝一个大明国。”把门的道:“只一个的话儿,也难说些。”雷游击道:“你岂不闻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把门的道:“既是天无二日,把我吸葛刺国国王放在哪里?”雷游击道:“蠢人!你怎么这等不知道?譬如一家之中,有一个为父的,有一班为子的。我南朝大明国,就是一个父亲。你西洋百十多国,就是一班为子。”把门的道:“岂可你大明国,就是我国王的父亲么?”雷游击道:“是你国王的父亲。”

  原来吸葛刺这一国的人虽不读书,却是好礼,听知说道是他国王的父亲,他就不想是个比方,只说是个真的,更不打话,一径跑到城楼上,报与总兵官知道,说道:“本国国王有个父亲,是甚么南朝大明国朱皇帝。这如今差下一个将军在这里,要与国王相见。”总兵官叫做何其礼,又悟差了,说道:“怪知得人人都说是国王早失父王,原来在南朝大明国。今日却不是天缘凑巧!”欢天喜地,一直跑到殿上,报上国王。说道:“小臣奏上我王,外面有个将军,口称甚么大明国朱皇帝,是我王父亲,差他特来相见。小臣未敢擅便,先此奏闻。”国王沉思了半晌,说道:“怎么南朝大明国朱皇帝是我父亲?奏事的好不明白。”

  道犹未了,右边闪出一个纠劾官,名字叫做虎里麻,出班奏道:“总兵官奏事不明白,不免慢君之罪,于律该斩。”番王道:“姑免死罪,权且寄监,另着一个伶俐的,去问一个端的来。”道犹未了,左班闪出一个左丞相,名字叫做柯之利,出班奏道:“总兵官说话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怎么说话有因,不得深罪?”柯之利奏道:“自盘古到今,有中国,有夷狄。中国居内,夷狄居外;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说南朝的一定就是中国,说朱皇帝的一定就是中国之君。只因中国有君有父之尊,故此传事的传急了些,就说是我王父亲。这却不是说话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准左丞相所奏。”即差左丞相领着总兵官,前去朝门外问了一个端的,再来复奏。左丞相得令,实时同了总兵官,到朝门之外,探问端的。

  见了雷游击,雷游击说道:“我们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别无事端。现有一面虎头牌在这里可证。”左丞道:“我这个小国,并没有你的宝贝。”雷游击道:“既是没有宝贝,止取一张降表降书、通关牒文就是。”左丞道:“可还有些别意么?”雷游击道:“此外别无事端。你不看这个牌上的来文?”左丞看了来文,便知端的,说道:“你且站着,待我奏过国王,再来相请。左丞进了朝,见了国王,把虎头牌奉上去看,又把牌上的来文,一句句儿说与国王知道。国王道:“小国事大国,这是理之当然。快差一员总兵官,同他的将官先去回话。你说我国王多多拜上,宽容一日,就奉上降书降表、通关牒文,还有进贡礼物。”传示已毕,雷游击同了番总兵,回复元帅。元帅大喜。

  到了明日,番王差了左丞相柯之利,径到宝船上拜见元帅,先递了一封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吸葛剌国国王谟罕失般陀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启昌期,笃生明圣;神开景运,誓殄妖氛。矧兹天讨之辰,能遣鬼诛之罪。某众轻蚁斗勇,劣怒螳歼。鲁缟当强弩之初,孤豚偾肥牛之下。事同拾芥,力易摧枯。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头。揣分自安,不降何待?洗心效顺,稽颡来归。伏乞优容,不胜战栗!

  元帅读书毕,左丞相递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元帅接单视之,只见单上计开:

  方美玉一块(径五寸,光可照发;厚生于水,为龙所宝,若投于水,必有虹霓出现,名为龙玉),圆美玉一块(径五寸,光可照发,生于岩谷中,为虎所宝,若以虎毛拂之,实时紫光迸绕,百兽摄伏,名为虎玉),波罗婆步障一副(波罗婆,如罗锦之状,五色成文,鲜洁细巧绝伦,步障约有数十里之远),琉璃瓶一对(最明净,价值千金),珊瑚树二十枝(色红润),玛瑙石十块(中有人物鸟兽形,价最贵),珍珠一斗(身圆色白,中有圆眼,大者价最贵),宝石一担(各色不同),水晶石一百块(俗名水玉,性乃坚刀割不动,色如白水,清明而莹,无纤毫瑕玷疤痕最佳)红锦百匹,花罗百匹,绒毯百牀,卑伯一百匹(番布名,又名毕布,阔二尺余,长五七丈,白细如粉笺纸一般),满者提一百匹(布名,姜黄色,阔四尺余,长五丈有余,最紧密壮实),沙纳巴一百匹(布名,即布罗是也,阔五尺余,长三丈余,如生罗一样),忻白勒搭黎一百匹(布名,即布罗是也,阔三丈余,长六丈余,布眼稀匀可佳,番人用之缠头),纱塌儿一百匹(布名,即兜罗是也,阔五尺五六寸,长二丈余,两面皆起绒头,厚四五分),名马十匹(价值千金),橐驼十只,花福禄十只。

  元帅看毕,说道:“礼物太多了些,何以克当!”左丞相道:“不腆之仪,相烦转献天王皇帝。尚容择取吉日,专请元帅降临敝国,再致谢悃。”元帅道:“我们就要开船,多谢你的国王罢。”左丞相道:“小臣领了国王旨意,多多拜上元帅,万勿见拒。小臣专在这里伺候。”元帅道:“我这里也有些薄礼回敬,相烦你赍之而去。”左丞相道:“不敢,总祈元帅降临之日,我国国王面领罢。”

  到了明日,只见国王差下右丞相俞加清,统领人马千数,赍着衣服等礼,迎接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带了左右护卫官,亲兵二百名,前往彼国。到了锁纳儿江,国王又差下总兵官,统领人马千数,赍了缎绢礼物、象马之类,迎接二位元帅。到了朝门外,只见两边摆列着马队千数,都是一样的大汉,都是一样的明盔、明甲、明刀、明枪、弓箭之类,甚是齐整。国王亲自出朝门外,五拜三叩头,迎接二位元帅。进了朝门,只见左右两边都是长廊,长廊之下摆列的又是象队百数,都是一样大的。象奴儿拿和都是一样的钢鞭,吹的都是一样的铁笛,俨然有个可畏之威。又进了重门,只见左右丹墀里面,都摆列的是孔雀翎的扇,孔雀翎的伞,各有百数,制极精巧可爱。到了殿前,只见长殿九间,上面是个平顶,中间柱子都是铜铸的,两边花草鸟兽都是浑金的,地下都是龙凤花砖铺砌的。殿上左右两边:左边摆列着拿金柱杖的番兵数百名,右边摆列着拿银拄杖的番兵数百名。吹上一声铁笛响,早已闪出二十个拿银柱杖的来,膝行在地上,前面导引,五步一呼。到了殿中间,又是一声铁笛响,早已闪出二十个拿金拄杖的来,膝行在地上,前面导引,也是五步一呼,直到殿上。殿上都铺堆的是红绒毡毯,色色鲜妍。

  番王相见,跪拜有礼。礼毕,排上几个嵌八宝的座位,请二位元帅上座。元帅请番王下陪。番王看见二位元帅待以宾礼,不胜之喜,吩咐大开筵宴,款待二位元帅。燔炙牛羊,百般海品,无不具备。奉进元帅,都是各色番酒,其味最佳。番王自家点酒不饮,恐乱性失礼,止把蔷薇露和蜜代酒。

  大宴三日,二位元帅看见番王富而有礼,心里也尽叹服。宴罢,番王奉上三宝老爷金盔、金系缨、金甲、金瓶、金婴、金盘、金盏各五副,金刀、金鞘、金弓、金箭、金弹弓、金牌子、金牌、金孩儿各五副。老爷受下。奉上王爷银盔、银甲、银系缨、银瓶、银婴、银盘、银盏各十副,银刀、银鞘、银弓、银箭、银弹弓、银弹子、银牌、银孩儿各十副,王爷收下;左在丞相陪宴。将官宴罢。各馈以金铃、银铃、苎丝、缎绢、长衣等件;总兵官陪宴。南兵宴罢,各赏银钱一百文,嵌丝手巾十条。二位元帅看见他每事从厚,愈加欢喜,一一回敬,都是中国带去的礼物。番王及各番官一一受下。二位元帅回船,番王亲自送到船上。于路象、马番兵前后护送,不计其数。到了船上,番王又送上熟米百担,姜、葱、瓜、果各二三十担,椰子酒、米酒、椰子酒、菱草酒、麦烧酒各五十坛,鸡、鹅、鸭、猪、羊之类各百数,以大小为多寡。波罗蜜大如斗,甘甜甚美,庵摩罗香酸味佳,又糖霜蜜饯之类各百十,以贵贱为多寡。其蔬菜果品之类,不计其数。元帅道:“这些礼物太多了,于理不当受。”番王道:“苦无所长,都是些土物,奉充军庖。”元帅看见他富而有礼,逐色逐件都受了他的。仍旧安排筵宴,款待番王,也是三日。三日之后,番王归国。

  元帅传令开船,老爷道:“从下西洋来,止看见这个吸葛刺国富而有礼。”王爷道:“前去都是这等的国,就有些意思。”老爷道:“信步行将去,从天吩咐来。”不觉的开船之后,已经走了十数多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国。”元帅道:“怎见得前面又是一个国?”蓝旗官道:“远远望见海沿之上堆石为城,城里面隐隐的垒石为屋。”老爷道:“既然是有个国,一面差夜不收前去打探,一面收船。四营大都督移兵上岸,安营下寨。四哨副都督屯扎水寨。左右先锋犄角旱寨。各游击将军巡视旱寨,防备不虞。各水军都督巡视水寨,提防不虞。”吩咐已毕,布列已周。

  夜不收回复元帅,说道:“上面是一个国,叫做木骨都束国。南去五十里,也是一个国,叫做竹步国。北去五十里,也是一个国,叫做卜刺哇国。三个国彼此相连。中有木骨都束国稍大些,那两个国又都小些。”元帅道:“地土何如?”夜不收道:“三个国都是堆石为城,垒石为屋。都是土石,黄赤少收,草木都不生长。数年间不下一次雨。穿井极深,用车绞起水来,把羊皮做成叉袋,裹之而归。卜刺哇国有盐池,百姓煎盐为业。”元帅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都是男子卷发四垂,腰围稍布。妇人头发盘在脑背后,黄漆光顶,两耳上挂络索数枚,项下带一个银圈,圈上缨络直垂到胸前,出门则用单布兜遮身,青纱遮面,脚穿皮鞋。”元帅道:“风俗何如?”夜不收道:“竹步国、卜刺哇国,风俗俱淳;只有木骨都束国,风俗嚣顽,操兵习射。”元帅道:“既是风俗不同,我这里都要招示他一番。”着游击将军刘天爵传一面虎头牌,招示木骨都束国。着都司吴成传一面虎头牌,招示竹步国。着参将周元泰传一面虎头牌,招示卜剌哇国。

  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会儿传去,一会儿回话。周参将回复道:“末将传将虎头牌,前去招示卜刺哇国,国王和左右头目都说道:『敝国国小民贫,不知道有甚么宝贝?若要降书降表,情愿附搭在木骨都束国而来。』”元帅道:“这是句实话。风俗果是淳厚的。”道犹未了,吴都司回复道:“末将传将虎头牌,去招示竹步国,国王和左右头目都说道:“敝国国小民贫,不知道有甚么宝贝?若要降书降表,情愿附搭在木骨都束国而来。』”元帅道:“也是句实话。风俗也还是淳厚。”道犹未了,刘游击回复元帅道:“末将传示虎头牌去招示木骨都束国,国王和左右头目说道:『敝国国小民贫,并不曾有中朝的宝贝。若要降书降表,国王连日有些彩薪之忧,宽容三五日,病体稍安,即当奉上。』”元帅道:“这是个托,把病来推。风俗还是嚣顽。”

  刘游击道:“国王推病,负固不宾,罪在不赦!依末将愚见,就点起四万精兵,把他四门围住。一壁厢架起云梯,一壁厢支起襄阳大炮,昼夜攻打,怕他甚么铁城不破?若是诸将有辞,末将就愿身先士卒,少效犬马之劳。”元帅道:“游击之言,虽然有理,但自从兵下西洋以来,已经取了这些国,也有一等易取的,也有一等难攻的,却都是他心悦诚服,并不曾勉强人半分。今日来到了这个田地,岂可又来威逼于人。诸葛孔明还要七擒七纵,我们怎敢全仗威力把持。他既然说是宽容三五日,就宽容他三五日。他日后之时,死而无怨。”王爷道:“老公公以德服人,这是好的。只有一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如今木骨都束国,不知是个甚么将官?不知有个甚么邪术?也须要去打探一番。”元帅道:“打探的事说得极是,快差精细的夜不收去打探一番,限快去快来,不可违误。”一会儿夜不收去,一会儿夜不收来。回复道:“竹步国、卜刺哇国这两个国,并不曾有个将官,并不曾有个妖邪术法。只是木骨都束国,有个总兵官,叫做云幕口车,第一善射,有百步穿杨之巧。又有一个飞龙寺,寺里有个住持,叫做佗罗尊者,能成妖作怪,捏鬼装神。国王有事,全仗着这两个人,故此昨日推病。”元帅道:“这个夜不收探事得实,讨分赏赐与他。”夜不收领了赏去。元帅传令四营四哨,各各小心巡警,毋致疏虞取罪。却说木骨都束国国王看了虎头牌,推病辞了刘游击,实时坐殿,会集满国中头目、把总、巡绰、大小番官,共议退兵之策。有一等老成的说道:“只一封降书降表,所费几何?反要和他争竟。”有一等知事的说道:“南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从下西洋以来,征服了许多大国,何况于我们些小之国,敢和他争竞?”这两端话,分明是说得好。争奈一个总兵官,叫做云幕口车,吸了一包酒,高叫道:“你这两个人都说错了话,误国欺君,罪当论死!”番王道:“你怎么说?”云幕口车说道:“我国与南朝相隔有几十万里之远,今日无故加我以兵,明欺我国懦弱。我国虽弱,控弦之士不下数千。彼行而劳,我坐而逸,以逸待劳,此必胜之策也。岂可束手待毙乎?王上若以小臣之言为不然,请问国师,便见明白。”怎么木骨都束国也有个国师?原来国中有个飞龙寺,寺里有个住持,叫做佗罗尊者,能飞腾变化,鬼出神归。番王拜他做个护国真人,故此也号为国师。番王听知道请问国师,他心里就有了主意。实时差下小番,赍了旨意,到飞龙寺里,请到国师。国师一来,相见礼毕,番王却把个虎头牌的事,和他细说一遍。陀罗尊者道:“这是个甚么大事?就这等大惊小怪哩!凭着总兵官的巧射,就一战成功。”番王道:“既如此,总兵官你莫吝此行。”总兵官道:“为国忘家,臣子之职。小臣实时就行。”

  总兵官应声而出,出到朝门之外,心里想道:“自古到今,兵不厌诈。我如今虽是善射,却不知南船上的手段何如,我不免乔装假扮,前去打探一番,却好便宜行事。”心思已定,曳步而来。来到宝船上中军帐下,蓝旗官问道:“你是何人?”云幕口车就扯个谎,说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国一个小军,奉国王差遣,特来元帅老爷帐下问安。”

  蓝旗官报上中军帐。元帅道:“其中必有个缘故。”一面吩咐叫他进来厮见。一面传令各营各哨,盛陈兵器,以戒不虞。传令已毕,小番进来厮见。元帅道:“你是甚么人?”小番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国一个小军,因为本国国王连日卧病,不能纳款,特差小的前来,素手问一个安。”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小番道:“小的叫做云幕口车。”元帅道:“你国中都习学些甚么武艺?”云幕口车道:“小的国中的人,自小儿都持弓审矢,习射为生。”元帅道:“射得何如?”云幕道:“射颇精妙,有百步穿杨之巧。”元帅道:“你射得何如?”云幕口车道:“小的近朱者赤,也掏摸得些。”元帅道:“你既是能射之时,到我们军营里比试一番如何?”云幕口车道:“小的不敢比试,只得借观老爷军容之盛,于愿足矣!”元帅心里想道:“夜不收曾说来,正在这里将计就计,要他认得我们!”

  实时差下旗牌官送云幕口车到军营里面,遍游一番。游到后营里面,只见满架上各样兵器,内中有张弓。云幕口车就在弓上生发,伸手就取过一张来,一扯一个满。他心上又看得容易,问说道:“南朝都是这一样的弓么?”唐状元便知其意,说道:“我南朝便只是这一样的弓。”云幕口车道:“这一样的弓,莫不太软了些?”唐状元道:“还嫌它硬了。”云幕口车道:“再软些却怎么射得?”唐状元道:“我那里射不主皮,但主于中,不主于贯革,恐怕射伤了人。”云幕口车心上好疑惑,天下的射只愁不中,怎么中了又怕伤人?问说道:“既是怕射伤了人,总不如不射之为愈。”

  唐状元又把个大话哄他,说道:“你有所不知,我那里用兵,只是要人心服。箭箭要射中他,箭箭却不伤他。射得他心悦诚服,却才住手。”云幕口车道:“这个事却是罕有。”唐状元道:“你这里怎么射?”云幕口车道:“我这里一箭射一个对穿。”唐状元道:“只是射个对穿,何难之有!”云幕口车道:“射不伤人,也不见得甚么难处。”唐状元道:“我与你比试一番,看是何如?”云幕口车只说是中了他的诡计,心中大悦,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恨不得一箭穿杨,卖弄他一个手段。哪晓得唐状元又在将计就计,卖弄与他,叫声:“小校们,竖起靶子来。”即时间竖起个靶子。唐状元道:“你先射。”云幕口车道:“各射一会过罢。”唐状元道:“各射一会通得,只是俱要不伤。”云幕口车道:“这个却难!且射下来再看。”唐状元道:“也罢,请先。”云幕口车一连就是九箭,箭箭上靶子,却箭箭射过去了。唐状元道:“待我来射一个你看着。”一连九箭,箭箭中,却箭箭不穿,黏着靶子就住。就是鬼运神偷,不得这等奇妙。云幕口车心上有些狐疑,却又指着个枪问说道:“假如你的枪可伤人么?”唐状元道:“都是一样,枪也不伤人。

  毕竟不知怎么枪也伤人?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三回 佗罗尊者先试法 碧峰长老慢逞能

诗曰:

  报国精忠众所知,传家韬略最稀奇。

  穰苴奋武能威敌,充国移师竟慑夷。

  兵出有名应折首,凯旋无处不开颐。

  上功幕府承天宠,肘后黄金斗可期。

  却说云幕口车问说道:“假如你的枪可伤人么?”唐状元道:“都是一般,枪也不伤人。”云幕口车道:“请教一番何如?”唐状元道:“你站起来,我要枪枪杀到你身上,只是不伤你就是。”云幕口车道:“怎见得枪枪杀到我身上?”唐状元道:“我自有个记号儿。”云幕口车道:“你若是就中取事,断送我一枪何如?”唐状元嗄嗄的大笑了三声,说道:“我中国的人信义为本,一句话重似一千两金子。若只是这等反复不常,倒和夷人一样去了,怎么又叫做个中国?”唐状元是个会说话的,只消这几句言语,打动得个云幕口车有好些自愧,却说道:“即是不伤人,我只管站起来,任凭你杀就是。”唐状元叫声:“小校们,取过一个活人心来。”即时间取到一个活人心。唐状元把个心戳在枪头上,照着云幕口车上三下四,前五后六,左七右八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枪,问说道:“可杀着你么?”云幕口车道:“是杀着我来。”唐状元道:“可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是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你只晓得不曾伤着于你,你还不晓得多少下数。你脱下你的衣服来数一数儿,看是多少枪数。”云幕口车不敢怠慢,脱下那件长衫儿来,数上一数,只见有一枪就有一个红点儿。怎么一枪一个红点儿?原来枪头上是个活人心,心是一包血,故此有一枪就有一个红点儿。总共一数,得七七四十九个点子。唐状元道:“你说我的枪高不高?”云幕口车说道:“枪是高,只是杀人不见血,不像个信义为本的人行事。”唐状元道:“我只是比试个手段如此,若真个杀人不见血,岂是我缙绅家之所行乎!”

  云幕口车自恃他的箭天下无双,看见唐状元的箭射不伤人,却又高似他的箭,还由自可;一杆枪又杀不伤人,这却又高似一齐人的,他心上有些惊慌,告辞要去。唐状元左右要卖弄着他,又请过前营里王应袭来,告诉他要个杀个不见伤的手段。王应袭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手里拿着一杆丈八长枪,就像一条活蛇,也照着个云幕口车钻风带雨,出穴寻巢。只听见一片的响,哪里看见是杆枪,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枪。唐状元问云幕口车道:“可杀着你么?”云幕口车道:“下下杀着我哩。”唐状元道:“可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却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高不高?”云幕口车道:“高!高!”

  唐状元又请过左营里黄都督来,也告诉他要个杀人不见伤的手段。黄都督身长丈二,膀阔三停,手里拿着一条三丈八尺长的疾雷锤,就像一个活戏球,照着个云幕口车,圆似枯树盘根,疾如流星赶月。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疾雷锤。唐状元问说道:“可曾打着你么?”云幕口车道:“下下打着我哩!”唐状元道:“可曾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并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高不高?”云幕口车道:“高!高!”

  唐状元又请过右营里金都督来,也告诉他要个杀人不见伤的手段。金都督却又生得古怪,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手里拿着一件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就像一块生铁片儿,照着个云幕口车,风吹草偃,鹊噪鸦飞。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个任君镋。唐状元道:“可曾打着你么?”云幕口车道:“下下打着我哩!”唐状元道:“可曾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却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高不高?”云幕口车连声道:“高!高!高!”

  唐状元还要请四哨里四个副都督来,卖弄一个与他看看。云幕口车看见这些武艺高强,安身不住,务死的要去。唐状元只得放他去,吩咐他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的国王,一纸降表降书,所费不多,免得别生事端。他日进退无门,悔之不及。”云幕口车连声道:“晓得了!晓得了!”这一场卖弄,虽是元帅指麾,却也亏了唐状元搬斗。正叫做是:先声足以夺人之气。却说云幕口车转正路上,心里费好一番寻思。怎么费好一番寻思?将欲把南朝武艺高强的话告诉国王,他先前出门之时说大了话,不好回复。将欲隐瞒了假说些大话,却又南朝这些将官杀人不见伤的手段,禁得他几下杀哩!没奈何,只得转到飞龙寺里,求见佗罗尊者。尊者道:“你去南船上来,是个怎么样子?”云幕口车道:“益发不好说得。”尊者道:“怎么不好说得?”云幕口车却把个南人武艺高强,杀人不见伤的话,细说了一遍。尊者道:“你意下何如?”云幕口车道:“末将不是对手,不敢惹他。”尊者道:“怎见得不是他的对手?”云幕口车道:“其余且不讲他。”只说一个矮矬子,不满三尺之长,手里舞一张铁铲,就有百四五十斤重。舞的就是雪花盖顶。下下打在我身上,却没有半下儿伤了我。你说这个手段,还是高不高?我怎么是他的对手!”尊者道:“你是靠木使漆的,故此不奈他何?若是我们的飞腾变化,他也奈得我何!”云幕口车道:“我适来在他宝船之上,看见有两只异样的船,每只船上有三四面白牌。这一个中间白牌上写着『国师行台』四个大字,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右边牌上写着『雷声普化天尊』六个大字。这个还自可。那一个中间白牌上写着『天师行台』四个大字,左边牌上写着『天下诸神免见』六个大字,右边牌上写着『四海龙王免朝』六个大字,下面又有一个小小牌儿,『值日神将赵元帅坛前听令』十一个大字。你说这两个人是两个甚么人?想必一个是僧家,一个是道家。你也不可轻易看了他。”

  尊者道:“他若是僧家,我和他同教;他若是道家,我和他对职。我怎么惧怯于他!”云幕口车道:“不是说老师惧怯于他,只是万一有些差池,于国家体面上不好。”尊者道:“怎么于国家体面上不好?”云幕口车道:“国家全靠老师,如泰山之稳。今日临事之时,老师不审个来历,孟孟浪浪,尝试漫为。倘或全胜,彼此有光;万一有些差池,把国王放在哪里去?”尊者道:“我若出身之时,怎么得到个差池的田地?”云幕口车道:“这个话儿,也有些难讲哩。世上只有个天大,他还是天之师,他的大还是怎么大?天下诸神该多少尊数,他还叫『诸神免见』,他却不是诸神上一辈的人?四海龙王该多少远哩,他还叫『龙王免朝』,龙王却不是他晚一辈的人?马、赵、温、关十二元帅,只有玉皇大帝称呼得他,他还写着『坛前听令』,他却不是玉帝一辈的人?这等一个人,你要看得他容易?”云幕口车这一席话,虽说得无心,尊者听之却有意,不免费了一番猜详。先前相见之时,倒有十分锐气,到如今听了这一席话,早已消灭了七八分。沉思了一会,说道:“总兵之言有理。我也不免乔装假扮,去打探他一番。”云幕口车道:“你去打探之时,不消寻这些将官,只到那两个挂牌的船上就是。”尊者道:“总兵之言,深合吾意。”云幕口车道:“私场演,当场展,请教老师怎么假扮而去?”尊者道:“我假一个抟虎之戏,前去打探一番。”云幕口车道:“这个计较好,便宜变化,令人不测。最妙!最妙!”

  道犹未了,佗罗尊者牵着一只老虎来,竟到宝船上去。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说道:“欺善怕恶,不是好人。我就寻着那个道士。”一落头,竟跑到天师行台船上。听事官看见他是和尚,手里又牵着一只老虎,倒吃了一惊,连忙的喝一声道:“唗!你是个甚么人?敢牵着老虎到我船上来?”尊者道:“长官,你不要吃惊,我是个本地人,撮抟戏儿化饭吃的。”听事官又喝声道:“胡说!化饭的人,怎么牵着老虎走哩?”尊者道:“老虎是我化饭的行头。”听事官又喝声道:“唗!你这个人买干鱼放生,死活也不知。我这老爷船上,可是你化饭吃的!”尊者道:“天下有君子,有小人。无君子不养小人,怎么说个不是我化饭吃的?”听事官道:“快走,走迟了些,连你孤拐打折你的。”尊者道:“嗳也!饭不曾化得吃,却又送了一双孤拐么?”

  你嚷我嚷,早已惊动了朝元阁上,眼皮儿连跳了三跳。天师心里想道:“眼皮儿这一跳,主有奸细临门。”正在踌躇费想,只听见船头上闹闹吵吵,闹做一块,吵做一砣。天师实时叫出个道童儿来问:“外面是哪个这等喧嚷?”听事官生怕连累于他,连忙的跪着朝元阁外,禀说道:“非干小的们喧嚷。只因船头上走来一个和尚,手里牵着一只老虎,口称是个撮抟戏儿化饭吃的。小的们怕他是个甚么奸细,赶他去,不许他在这里撮弄,他偏然不肯去,偏然要在这里撮弄,故此两下里争闹几声。望乞爷爷恕罪!”天师听知有个撮抟戏的,就晓得是那话儿来也。心里想道:“不免将计就计,使得他知道,也免得明日争斗之苦。”问道:“撮抟戏儿的这如今在哪里?”听事官道:“现在船头上。”天师道:“你领他进我这里来。我正然心上有些不快,不免叫他进来,取笑一番。也叫做: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听事官不解其意,心里想道:“倒是便饶了这个狗娘养的,只当替他通报一遭。”却又是天师道令,不敢有违,只得领他进去。佗罗尊者也不解其意,心里想道:“今番却中我的机关也。”一手一只老虎,一手捏着个空拳头,竟自跑到朝元阁下。见了天师,天师问道:“你是哪里人?”尊者道:“小的是本地方人。”天师道:“你干的甚么勾当?”尊者道:“撮抟戏化饭吃营生。”天师道:“既是化饭吃,怎么牵个老虎?”尊者道:“小的这里是这等一个风俗,把这老虎就做个抟戏头儿。”天师道:“这个老虎是哪里来的?”尊者道:“是小的自小儿养的。”天师故意儿先吩咐听事官:“备办赏赐,赏这个撮抟戏的,却才叫他撮弄来我看着。”

  你看尊者解下那个老虎来,喝声道:“你坐着那地平上。”那老虎依然坐着地平板上。老虎坐着,尊得却才脱剥了上身衣服,脱出一精膊子来,喝一声:“照!”就照着那个老虎嘴上一拳。那老虎却也是个掼熟的,就还他一爪。左一拳,右还一爪;右一拳,左还一爪。左一脚,右还一蹄;右一脚,左还一蹄。这是个两平交开场的家所。一会儿,尊者狠起来,口里连喝道:“哪里走!哪里走!”两只手左一拳,右一拳,雨点的一般。两只脚左一踢,右一踢,擂鼓的一般。把个老虎打得连跌递跌,跌上几跤,跌得半日不会翻身。尊者又喝声道:“畜生!你有本事,你敢再来么?”喝声未绝,那老虎一毂碌爬将起来,把个头摆几摆,把个尾巴竖几竖,把个腰眼骨拱几拱,一会儿发起性来,做出那个咆哮之声。扑地一声响,就在尊者头上跳到面前来;又一声响,就在尊者头上跳到背后去;又一声响,又在尊者头上跳到左壁厢来;又一声响,又在尊者头上跳到右壁厢去。跳了几跳,叫了几叫,挑过个屁股来,照着尊者的光头上着实一掼,把个尊者掼翻了,跌在地上,也跌得半晌不会翻身。老虎也像个人的意思,把嘴儿来闻一闻,把个爪儿来搭一搭,把个尾巴儿来挑一挑。过了半晌,尊者歇醒了,也一毂碌爬将起来。这却是一递一赢,才叫做正解。

  尊者爬将起来,趁着个恼势儿,喝声道:“哪里走!”照嘴一拳。那老虎也叫上一声,照头一爪。尊者跳起来,狠是一双关,把老虎打一跌。老虎跳起来,狠是一头拳,把尊者打一跌。尊者打老虎一跌,老虎打尊者一跌。跌上一二十跤,跌一个不耐烦之时,尊者却伸起只手来一杵,杵在老虎口里,直到喉咙管子上。老虎就不敢动口,却才服输,照旧坐在地平板上,尊者取出手来,这是互相输赢,又是一解。

  天师故意的说道:“舞得好!”叫听事官取过一肩生肉来,赏与老虎。老虎抓过来,一口一撕,一口一毂碌。又叫听事官取酒饭过来,赏这和尚。和尚接过来,酒饭并行。一霎时,风卷残云,杯盘狼藉天师心里想道:“我今番就借他的解数,奉承他几下,看他何如?”筹度已定,却说道:你这撮抟戏儿的,委是撮得好。你再撮一会,我再重重的赏你。”佗罗尊者全不解其意,只说是真,意思间,舞一会儿,也要下手天师些儿,连声答应道:“是,是。”应声未绝,一手牵过个老虎来,喝声:“照!”就是一拳。老虎叫上一声,就是一爪。一个一拳,一个一爪,打个平过。开了戏场,却又是尊者狠起来,连喝声道:“哪里走!哪里走!”左一拳,右一脚,雨点一般。

  天师趁他打得正在兴头上,悄悄的把指头一捻,那个老虎就翻过脸来,一屁股把个尊者打得着实一跌。这一跌就有百十多斤重,一个光葫芦头,跌得血皮躐蹋,当真的死过去了。天师只作不知。歇了半晌,却才醒些,心里想道:“这亡八今番敢这等下,老实打我一跌。怎么我的术法有些不灵验么?”又过了半晌,一毂碌爬将起来,一肚子泄酸气狠,着实伸起手来一杵,杵到老虎口里。天师又是悄悄的把个指头儿一捻。刚伸得个手到老虎口里,还不曾摸着喉咙,却就吃它一口,把只手咬得鲜血长流,忍疼不过,连忙的取出手来。天师又悄悄的把个指头儿一捻,那温老虎猛然间发起威来,跳又跳,叫又叫,张牙弄爪,地覆天翻,一跳就跳在朝元阁上,再有哪个敢惹他?尊者却就吃了一肚子糨糊,不见些清白,只说是这畜生怎么这等作变,却不晓得是天师就汤下面,奉承他这一番。连天师的左右道士、道童,都不晓得天师的妙用,都只说老爷今日没些纥纟达,惹这样的无奈之徒,做出这样的勾当。

  天师却自由自在,只作不知,又问他道;“你这老虎,你说是自小儿养的,可是真么?”尊者道:“是自小儿养的。”天师道:“平素何如?”尊者道:“平素撮弄他化饭吃,已经度了小的半生。”天师道:“今日怎么就翻过脸来?”尊者道:“小的也不省得。敢是船上跳得板动,他却吃了惊慌,故此就翻过脸来。”天师故意的说道:“这个也是真情。这如今走在我船上,却贻害于我。”尊者道:“这个不妨碍。它过一会儿,自然下来。”尊者口便是这等说,心里巴不得贻害于天师,他才快活。天师心里又想道:“只是这等暗算他,他还不省悟。不如明明白白做一个他看,他才认得我来。”立了主意,却叫和尚过来,说道:“你可要这老虎下来么?”尊者道:“要它下来。”天师道:“我替你叫它下来,你心下何如?”尊者道:“若叫得它下来,感谢老爷不浅。”

  天师正要卖弄一个与他看,叫声道童取过一条纸儿来。道童递上纸去。天师拿起个朱笔来,写了一道符,又叫道童烧在香炉里面。烟还未绝,只见那个老虎口里衔着那一道朱符,跑下来,双膝跪着在天师的朝元阁外。天师道:“孽畜!你今番敢如此无礼么?”那老虎俨然有知,把个头照着地平板上连磕递磕。佗罗尊者只说还是旧时一般,伸起只手去牵它。那老虎又是一片的叫起来,一跳跳起来,依旧跳在朝元阁上。天师叫声道:“孽畜!快下来!”那老虎依然跪在朝元阁下。尊者把只手去牵它,它又是一叫叫起来,一跳跳起来,跳在朝元阁上。天师越发要卖弄一个与他看,叫声:“和尚,你这老虎原脚子有些不正气,我和你除了这一害罢!”

  尊者看见事势不谐,做不得甚么圈套,只得说个实话,说道:“我这几个国中风俗,都是这等撮弄老虎,做抟戏化饭吃。老虎却都是买的。既是老爷认得它脚子不正,不如替小的除了它罢。”天师道:“我说不是你自小儿养的。”天师叫声:“孽畜!快下来!”那老虎依然走下来,跪在朝元阁外。天师却慢慢的取出个七星剑来,丢下一道飞符,剑头上爆出一块火来,化了飞符。顷刻之间,云生西北,雾障东南,霹雳一声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位柱天柱地的天神。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值日天神龙虎玄坛赵元帅是也。蒙天师呼唤,有何指使?”天师道:“因有一个和尚,带了一只老虎,撮抟戏化饭吃。这如今老虎发起威来,行凶背主,罪不容逃,你去除了它罢!”赵元帅道:“不消小神自去,只消小神的随身神虎去就够了。”天师道:“这也罢。”道犹未了,赵元帅身下跳出一只大老虎来,这才是天上有,地下无,是个真正的老虎。只消对着它喊上一声。那只虎哪里是个老虎?原来是个哈吧狗儿:一身黄毛,一个黄尾巴,一个白嘴儿,四个白爪儿,现了本相,吓得跌上一跤,滚上滚下,做个不会说话,连尿都滚出来。

  天师谢了天神,叫过和尚来,说道:“你看一看,你带来的好个老虎也。”尊者道:“小的实在不知,只说它是个真老虎。”天师道:“你把这个老虎来化饭吃,这如今老虎反化成一只狗。正叫做:化虎不成反类狗也。”尊者只是磕头。天师还只作不知,叫听事官重重的赏赐这个和尚,着发他去罢。

  尊者得了赏赐,老大的吃惊,一路回来,一路想着:“这牛鼻子道士当真的有些本领,但不知那个和尚何如?不免转回寺里去,过了这一夜,到了明日之早,再去打探那个和尚一番。如果那和尚再加是这等厉害,不如趁早抽身;如果那和尚是个搭头,我还出来支持一二。”

  到了明日,果真的又到宝船上来。只身独自,也没有了老虎,也没有抟戏,也不惊动天师,竟找上国师行台的船上。起头一看,只见船便是一只船,却有个山门,有个金刚殿,有个大雄宝殿,却又有个千叶莲台,四处里的佛像,绘塑庄严,都还不在话下。尊者心里想道:“我也号为国师,他也只是个国师。他在船上还是这等维持,若在他本国的地土上,不知还是怎么样儿。阿弥陀佛!我却不枉为了这一世人。”

  道犹未了,只见山门下走出一个长者来。好个尊者,连忙的走近前去,打个问讯,说道:“师父,告稽首了。”那长老也连忙的还个问讯,说道:“老师是哪里来的?”尊者道:“贫僧就是本处地方上人。”长老道:“甚么释名?敢先请教?”尊者道:“贫僧不足,叫做个佗罗尊者。”长老道:“来此何干?”尊者道:“特求布施些斋粮。敢问长老尊名?”长老道:“贫僧贱名叫做云谷。”尊者道:“国师老爷是哪个?”云谷道:“是贫僧师祖。尊者怎么得知家师祖的名字?”尊者道:“适来看见粉牌上写着『国师行台』,故此得知。”云谷道:“你怎么不到地方上化缘,寻到船上来?”尊者就扯个谎,说道:“地方上事熟、人顽,化不出甚么来。老师父宝船上南朝来的,想必好善,故此斗胆上来。”云谷道:“既如此,待我禀过师祖来,即当奉承。”

  尊者站在山门外,云谷跑进去,一直跑到千叶莲台上,禀说道:“启师祖得知,山门外有一个僧家,名字叫做佗罗尊者,就是本国地方上人,特来船上化缘。”国师听知道本国地方上僧家化缘,心上就有些疑惑,叫云谷:“你领他进来见我见儿,我自有个布施到他。”云谷得了师祖的慈旨,怎敢有违?实时跑出门外来,领这尊者进去。尊者心里想道:“我正要见他见儿,他恰好就来请我,却不是有些夙缘?”

  道犹未了,已自到了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行一个相见之礼。国师高张慧眼,就晓得这个尊者来意不良,问说道:“你是本国地方上的僧家,叫做佗罗尊者可是么?”尊者道:“便是。”国师道:“你到我们船上来化缘,可是么?”尊者道:“便是。”国师先前听见夜不收说道,有个佗罗尊者,能通神做鬼。及至相见之时,又看见他颜色不善,言语不正,心上越发明白。却就有个妙用到他,说道:“阿弥陀佛!也是你到我船上来一番,本当厚布施些,争奈我们来路远,日子长,却没有些甚么好对象。正是前日吸葛刺国国王布施得有几个银钱,我如今把一个布施你罢。”道犹未了,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递与尊者。

  不知这个银钱是个甚么妙用?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四回 佗罗尊者求师父 铙钹长老下云山

诗曰:

  楼船金鼓宿都蛮,鱼丽群舟夜上滩。

  月绕旌旗千障静,风传铃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

  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却说国师老爷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递与尊者,说道:“我这个银钱布施于你,若是你真心化缘,你拿我这个银钱,一生受用不尽;你若是假意化缘,我这个银钱,却不轻放于你。”佗罗尊者接过钱来,心里想道:“这个和尚也有些伤简哩!只这等一个银钱,怎么有这些说话?我便是假意化缘,谅他不为大害。”接了银钱,打个问讯,说道:“多谢布施了。”扭转身子来,一篷风,早已到了飞龙寺,坐在方丈里面。只见总兵官云幕口车来了,进门就问:“连日打探的事体何如?”尊者道:“还是那个牛鼻子道土,有些厉害。若论那个和尚,站着一千,只当得五百双,哪里放他在心上。”云幕口车道:“怎么就不放他在心上?”尊者道:“我看他满面慈悲,一团方便。他看见我去化缘之时,只说我们真正是个化缘的,拿出一个银钱来送我,又说上许多的唠叨。似这等的和尚,放他在心上,我怎么又做得个护国真人?”云幕口车道:“他说些甚么唠叨来?”尊者道:“他说是我若真心化缘,这个银钱,一生受用他不尽;我若假意化缘,这个银钱,半刻儿不肯轻放于我。跳起来只是一个银钱,怎说得不肯轻放于我的话?”云幕口车道:“那银钱在哪里?”尊者道:“在我钵盂里的。”云幕口车道:“你借来我看一看儿。”尊者一手取过钵盂,一手拿着银钱,递与云幕口车手里。云幕口车接过来,左看右看,看之不尽,说道:“你不可轻看了这个银钱。你看它光芒闪闪,瑞气氤氤,这一定是个甚么宝贝。”尊者道:“饶它是个甚么宝贝,落在我手里,也得凭我来发遣它。”道犹未了,只见那个银钱划喇一声响,一跳跳起来,竟套在尊者的颈颡脖子上,就像一块白玉石做成的一道枷。套在颈颡脖之上还不至紧,一会儿重有三五百斤,怎么带得起?压得尊者扑冬的一跤,跌翻在地下,要起来起不得,要转身转不得。没奈何,只得满口吆喝道:“佛爷爷救命哩!佛爷爷救命哩!”云幕口车站在一边,吓得魂不附体,口里也在念佛,心里想道:“原来南朝人,事事俱能如此。喜得我还是个知进知退,不曾触犯于他。”尊者道:“总兵官,你救我救儿。”云幕口车道:“我怎么救得你哩?你只是自家虔诚忏悔一番就是了。”尊者果真发起虔心忏悔,说道:“佛爷爷,弟子今后再不敢装神做鬼,妄生是非。乞求赦除已往之愆,解脱这个枷纽之罪罢。”尊者自家口里忏悔,云幕口车也又站在一边替他忏悔。一连忏悔了五七遍,只见那个玉石枷又是划喇一声响,早已掉将下来,依然还是一个银钱。

  尊者看见,心里又好笑,嗄嗄的大笑了三声,说道:“天下有这等的异事!”刚说得“异事”两个字,还不曾住口,只见那个银钱又是划喇一声响,又是一道枷枷在尊者的颈颡脖子上,又是重有三五百斤。起来起不得,转身转不得,又是跌在地上,吆喝了半边天。云幕口车道:“国师,本然是你的不是。为人在世上乐然后笑,你有要没紧的笑些甚么?这如今还只自家忏悔就是。”尊者没奈何,只得口口声声忏悔自家罪恶。云幕口车也又替他忏悔一番。这一遭忏悔比不得先前,也论不得遍数,一直有两个多时辰。尊者念得没了气,只在喘息之间,却才听见划喇一声响,还是一个银钱,掉在地上。

  云幕口车又没纥纟达起来,走近前去,看着个银钱,把个头来点上两点,心里想道:“你也只是这等一个银钱,怎么有这许大的神通?”又点两点头。这个云幕口车,莫非是个摇头不语?哪晓得那银钱就是个明人,点头即知,一声响,早已一个玉石枷枷在云幕口车的颈颡脖子上。云幕啐慌了事,满口吆喝道:“佛爷爷!与弟子何干,加罪在弟子身上?望乞恕饶这一遭罢!”连吆喝,递吆喝,这个枷再不见松。只见越加重得来,渐渐的站不住的样子。没奈何,叫声道:“国师,国师!你也替我忏悔一忏悔。”叫一声不见答应,叫两声不见答应。叫上三五声,只见方丈里走出一个阁黎来,看见是个总兵官带着一个枷在这里,连忙问道:“总兵老爷,你为何在这里?带着的是个甚么东西?”云幕口车道:“我这个事,一言难尽。你只替我叫过住持来。”阁黎道:“却不见个住持在这里。”云幕口车道:“方才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他?”阁黎道:“老爷,你岂可不知,这如今人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他看见你带了这个东西,生怕要贻累到他身上,却不先自溜了边。”云幕口车道:“既如此,且不要讲他。你去取过香烛纸马之类来。”阁黎道:“要它何用?”云幕口车道:“这个枷是我孽障所致。你去取过香烛纸马,到佛爷爷位下,和我忏悔一番,我自然得脱。”

  阁黎看见他是个总兵官,不敢怠慢。实时会集大小和尚,实时取过香烛纸马,一边职事,一边乐器,细细的和他忏悔一周。忏悔已毕,轻轻的一声响,又是一个银钱,掉在地上。众和尚都来请问这个缘故,云幕口车道:“你们有所不知,不消问他。只寻出你的住持来,我与他讲话。”内中有一个和尚,口快嘴快,说道:“住持老爷不在禅堂上打坐么?”云幕口车谢了众和尚,拿了个银钱,一径走到禅堂上,只见佗罗尊者合掌,闭着眼,公然在那里打座哩!云幕口车叫声道:“好国师,你便打得好座,叫我替你带枷。”尊者撑开个眼来,说道:“是你自取之也,与我何干!我如今只是修心炼性,再不管人间的是与非。”云幕口车道:“这个银钱放在哪里?”尊者道:“昨日那位老禅师已经说过了,我若真心化缘,一生受用它不尽;我若假意化缘,半刻儿它不轻放于我。我如今甚么要紧,不去受用它,反去受它的气恼?你把银钱来,交付与我就是。”云幕口车没奈何,只得交付了银钱,回到朝里。

  只见满朝大小番官,都会集在那里。番王接着就问道:“你们连日出去,打探事体何如?”云幕口车先把自家打探的始末,细说了一遍。落后又把佗罗尊者打探的始末,细说了一遍。番王道:“有这等异事?这银钱如今在哪里?”云幕口车道:“如今在国师身上。”番王道:“你还去请过国师来才好。”云幕口车道:“他如今修心炼性,不管人间是与非。”番王道:“他要我推了病,他却修心炼性!明日南船上归罪于我,我如之何?”云幕口车道:“果是那个银钱难得脱哩!”番王道:“我这如今是个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国师怎么去得手?”云幕口车道:“若要国师,除非还是我自己到南船上,鬼推一番,得他收了银钱去才好。”番王道:“都在你身上,再莫推辞。”云幕口车没奈何,只得找到国师行台的船上,来求见金碧峰老爷。老爷听知道是个番总兵求见,却先晓得是那银钱的事发了。叫他进来,问他道:“你是个甚么人?”云幕口车道:“小的叫做个云幕口车。”老爷道:“你到这里做甚么?”云幕口车道:“小的奉国王差遣,特来问候老爷。”老爷道:“也不是自来问候于我,决有个缘故。”云幕口车就使出一个就里奸诈来,说道:“实不相瞒,只为昨日化缘的和尚,是小的本国的护国真人。蒙老爷赏他一个银钱,那银钱却有些发圣。真人埋怨道:『只因国王卧病,有慢老爷,致使贻害于彼。』国王道:『我并不知怎么叫做贻害。』因而彼此失和。故此国王特差小的,禀过老爷。望乞大发慈悲,赦除罪过!收回了银钱,照旧君臣和睦,庶几便于投降。”

  原来老爷是个慈悲方寸,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听知道他们君臣失和,心肠就软将来了,说道:“阿弥陀佛!有个甚么失和?我收他回来就是。”道犹未了,扑的一声响,一个银钱,早已掉在老爷面前。老爷道:“可是这个银钱么?”云幕口车近前去看一看,看得真,却说道:“正是它了。”老爷叫云谷拾起来,穿到串上去。哪里是个银钱,原来就是一个莹白的数珠儿,就是向日借与天师拿王神姑的。云幕口车看见又是个数珠儿,越发晓得这个变化不测,心上着实害怕。磕上两个头,谢了老爷,回到飞龙寺里。

  只见佗罗尊者正在那里打座,还不曾晓得收去了银钱。云幕口车耍他耍儿,问说道:“主上特着我来相请,望真人千万莫吝此行。”尊者道:“我说了不管人间是与非,你又来歪事缠做甚的?”云幕口车道:“不是我们歪事缠,只因主上取出你的银钱去了,故此特来相请。”尊者还不准信,说道:“我只是个不管是和非。”云幕口车道:“委果是银钱去了,我怎么又来吊谎?”尊者却把手摩一摩,摩得不见个银钱,却才睁开个眼来看一看,看不见个银钱。你看他解脱了这场冤孽,就是开笼放鹊,脱缆行船,一毂碌跳将起来,高叫道:“我佗罗尊者,岂可就是这等失志于他!他今日也缠不着我了。”一团大话,满面英风,哪里晓得是个云幕口车替他摆脱的?

  竟到国王殿上,相见国王。国王道:“连日不见国师,如失左右手。”尊者道:“我连日间为国勤劳,有失侍卫。”番王道:“这桩事却怎么处?”尊者道:“据总兵官所言,南朝那些将官,天上有,地下无。据贫僧所见,南朝那个和尚、道士,地下有,天上无。”番王道:“这是怎么说?”尊者道:“没有甚么说。总来我们不是他的对头。”番王道:“早知如此,前日初到之时,就该递上一封降书降表,万事皆休。捱到如今,进退两无所据。”尊者道:“主上不必忧心,我如今有了一个杀退南兵之策?”番王道:“是个甚么良策?”尊者道:“贫僧有一个师父,住在齐云山碧天洞,独超三界,不累五行。非贫僧夸口所言,我这师父能驾雾腾云,又能通天达地;能降魔伏怪,又能出幽入冥;也能驱天神,遣天将,也能骂菩萨,打阎罗;又能使一件兵器,使得有些古怪。你说是个甚么兵器?就是随身的两扇铙钹,一雌一雄。凭他撇起那一扇来,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莫说只是一万,若是他使起神通来,就连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岛,尽都是些铙钹塞满了。只怕他不肯下山来。他若是肯下山来之时,砍那和尚的头,只当切瓜;断那道士的颈,只当撩葱。凭他甚么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撞着他的就要去个头,黏着他的就要丢个脑盖骨。有一千,杀一千;有一万,杀一万;有十万,损十万;就有一百万,也要送了这一百万。且莫说一百万,假饶他天兵百万,神将千员,也只好叫上一声苦罢了。”番王道:“叫甚么名字?”尊者道:“因他这一对饶钹,人人号他做个铙钹长老。又因他铙钹会飞,人人又号他个飞钹禅师。”番王道:“他住的齐云山在哪里?”尊者道:“在西天极乐国界上。”番王道:“有多少路程?”尊者道:“有十万里之远。”番王道:“水远山遥,怎么走得到哩?”尊者道:“但凭贫僧的本领么,不愁他水远山遥。”番王道:“怎么的礼物去请他?”尊者道:“不须礼物,只要一封国书足矣!”番王道:“还要几个官员同去么?”尊者道:“只消总兵官一个,再加两三个小番便够了。”番王道:“事在燃眉,不可迟误。”实时修下国书一封,交付总兵官云幕口车。又差下了三个小番,跟随佗罗尊者一同前去。

  尊者带了这些人,辞了番王,实时起马,行了一日,约有百里之外,云幕口车道:“此去有多少路程?”尊者道:“实不相瞒,大约有十万里之远。”云幕口车道:“十万里却不走上几时得你师父下来,救得国家这个燃眉之急?”尊者道:“你不消愁得,我心上有个主意。”云幕口车道:“是个甚么主意?”尊者道:“我师父原日传授我一件宝贝,名字叫做风火二轮。火轮一起,满空中烈火烧天;风轮一起,满脚下顺风相送。”云幕口车道:“今日只用风轮便自够了,不消火轮罢。”尊者道:“也要它烧起来,路上恶神恶鬼,却才回避我们。”云幕啐道:“此言有理。但凭国师就是。”尊者不慌不忙,袖儿里取出那件宝贝来。团团圆圆,就象铙钹儿的样子,两面一合相连。碾一下就开,开便是两扇;收一下就合,合便是一扇。尊者拿在手里碾一下开,喝声道:“变!”只见那两扇铙钹儿,就变成一合车轮。上面车箱、车柜、车帷,色色齐备,就是一辆骡车,尊者叫过总兵官和那三个小番,一同坐在车上。尊者拿出个如意来,照着左边轮上一敲,喝声道:“火!此时不发,更待何时!”喝声未绝,只见烟飞焰烈,红通通的一块火,从脚跟底下烧将上来。尊者又拿起个如意来,照着右边轮上一敲,喝声道:“风!此时不到,更待何时!”喝声未绝,只见云腾雾障,呼呼的响,一阵风从脚跟底下发将起来。一面火烧得红,一面风吹得紧,就像坐在个火车上,火趁风威,风随火势,只听得呼呼的响,好不厉害哩!尊者一个便不在心上,总兵官和这个小番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幸喜得一会儿到了一个山头上。尊者喝声道:“住!”只见风平火熄,依旧是一辆骡车。又喝声道:“变!”只见车埋轮转,依旧是一合铙钹儿。尊者收起个宝贝。

  总兵官抬头一望,只见层峦岌岩,虚壑谷含谷牙,高与天齐,下临无际,果好一个名山也!问说道:“这山叫甚么名字?”尊者道:“这山叫做齐云山。”云幕口车道:“名字叫做齐云山,名下无虚。”有诗为证。诗曰:

  齐云标福地,缥缈似蓬壶。

  闾阖天门迥,勾陈复道纡。

  鸾旗迎辇辂,龙盖拥香炉。

  石壁苔为篆,帘泉水作珠。

  真人来五老,帝女下三姑。

  礼殿凌霄汉,斋坛镇斗枢。

  云端双阙峻,洞口一松孤。

  庭舞千年鹤,池生九节蒲。

  丹房余上药,玉笥秘灵符。

  别岫谐前出,飞梁树抄迂。

  愿言依胜托,长口览真图。云幕口车道:“山便是个齐云山,令师不知还在哪里?”尊者道:“家师不远。前面的碧天洞,就是家师。”大家行了一会,果然到了碧天洞门口,只见:

  洞门无锁月娟娟,流水桃花去杳然。

  低渺湖峰烟数点,高攒蓬岛界三千。

  云中鸡犬飞丹宅,天上龟蛇护法筵。

  奇胜纷纷吟不尽,一声猿啸晚风前。

  到了洞门口,尊者道:“你们且站在门外,待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却来相请你们厮见。”云幕口车道:“国师请行,末将们在此伺候。尊者曳开步来,望洞里直跑。见了飞钹禅师,行了礼。禅师道:“徒弟,你从哪里来?”尊者道:“小徒住在西洋之中木骨都束国飞龙寺里,做一个住持。蒙国王十分敬重,拜我为护国真人。仗老师父的佛力,一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有一些事故。近日平白地到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口称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的。”禅师道:“差来做甚么勾当?”尊者道:“差来抚夷取宝。本国没有他的宝,他又逼勒着要甚么降书降表。国王心下不肯,他那船上就起出个不良之意,统领人马,要抄没他这一国人民。总兵官要与他厮杀一场,争奈那船上人马强横,势大如山,做不得他的对手。小徒要与他对敌一场,争奈他船上有一个道士,号为甚么引化真人;又有一个和尚,叫做甚么金碧峰,两家子都会术法,都会变化,徒弟们一筹不展。”禅师道:“你国王就递上一封降书降表,便自解了这个灾难也罢。”

  尊者就扯个谎,打动师父的慈悲,说道:“这个降书降表,初然间是国王不肯;到其后之间递上去,他又不接。尽着他的蛮势,一味只是要抄没这一国的人民。不分贵贱,不分首从,不分大小,指日间尽为齑粉矣!”禅师听得“抄没”两个字,就有几分慈悲,说道:“阿弥陀佛!怎么一个国,就要抄没了?你如今到我这里来,有何话说?”尊者道:“是我国王久闻老师父大名,今日不幸遭了这个天翻地覆的变故,特来求救于老师。现有一封国书,现差下有一个总兵官,还有三个跟随的小厮,都在洞门外。徒弟未敢擅便,先来禀知老师。”禅师道:“既有来人来书,可叫他进来。”尊者实时叫进总兵官,跟随的三个,一齐见了禅师,各行了一个礼,递上国书。禅师拆书读之,书曰:西洋国木骨都束国国王麻里思谨再拜奉书于飞钹禅师仙仗下:仙风宣畅,遐迩被闻;更得盛徒尊者,朝夕左右,益深仰止之渴。顷缘敝国不幸,变坠白天。举国黎元,指日尽为齑粉,殊为恻焉!恳乞老师大舍慈悲,俯垂救拔。倘全蚁命,无量功果!临楮不任激切屏营之至!禅师看了书,说道:“我们久沉岩洞,哪晓得你人间的甚么是与非。多多拜上你的国王,再求别一个去罢。”尊者道:“本国国王也曾说来,本不当惊烦师父。只说是人命关天,蝼蚁也晓得贪生怕死。莫说是这个一国之中,岂没有个善男子?岂没有个信女人?玉古俱焚,泼天大变。况且这如今天上地下,只有师父一个人。除了师父以后,再没有个人做得他的对手。故此不远而来,求救于师父。望师父只念人命分上,不惜一行,也是师父的无量功德。”飞钹禅师吃佗罗尊者这一席言话,抑扬褒贬,就说动了心,说道:“也罢。既是你国王来意殷懃,我为他救了这一场苦难罢!”尊者道:“师父请行。”禅师道:“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尊者拜辞师父,说道:“再三不用亲嘱咐。”禅师道:“想应木骨国中人。”

  尊者出了洞门,驾起风火轮来,顷刻之间,又到了木骨都束国。国王接着,说道:“好来得快也!”尊者道:“我驾起着风火两轮,一去一来,共是三日,拿了主上一封书,请动了我的师父。这正叫做:风火连三日,官书抵万金。”国王道:“你师父可肯下顾么?”尊者道:“贫僧再三央浼我师父,我师父许了就来,实时就好到也。”

  道犹未了,把门官报道:“有一个远方来的禅师在门外,口里说道:“要来见朝。”尊者道:“是我师父来了。”国王道:“你快去迎接他进来。”佗罗尊者接住师父,引进朝来。番王请上金殿,连忙的下拜磕头,说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劳活佛下降?”飞钹禅师道:“小徒蒙主上洪恩,未能补报。今日有难,贫僧当得前来效劳。况且又承尊使御札,何以克当!”番王道:“敝国不幸,祸从天降。没奈何,故此远来惊动。”禅师道:“自古以来,兵对兵,将对将。你们总兵官到哪里去了?”番王道:“总兵官也曾去打探来,争奈南船上的将勇兵强,杀人不见伤。”禅师道:“怎么杀人不见伤?”番王道:“不论刀枪剑戟,杀在人身上,并不曾见半点伤痕。”禅师道:“趁他杀不伤人,正好和他厮杀。”番王道:“他明日要卖弄他的手段,见得这等高强。终不然是不会杀人,只会杀得狠些!”禅师道:“小徒也有三分本领,怎么不拿出来?”尊者道:“我做徒弟的也曾去打探一番,做出一个化虎不成反类狗,故此也不奈他何!”禅师道:“怎么就会化虎不成反类狗?”尊者道:“徒弟昨日已曾禀过师父来,那船上有个道士,号为天师,又有个和尚,号为国师。他两个人有十分的本领,却就狠似两个老虎,故此徒弟狗也不如。”只这两句话说得低了些,就激得个禅师一时发怒,暴跳如雷,喝声道:“唗!胡说!甚么人是老虎?甚么人是狗?”番王看见禅师发怒,连忙的赔上个小心,说道:“佛爷爷恕罪!佛爷爷恕罪!”禅师道:“不干我发怒生嗔,只我的徒弟看得别人这等的大,看得自己这等小。不是贫僧夸口所言,贫僧看那船上的兵将,如同蝼蚁一般,看那两个道士和尚,如同草芥一般,哪里在我心上!贫僧今日相见之初,无以自通,待贫僧取过南船上十个人头来,献与主上,权当一个贽见之礼。”番王大喜,说道:“禅师有些神通,寡人社稷之福也!”道犹未了,禅师取出一扇铙钹来,望空一撇,口里喝声道:“变!”一会儿,一就变十。只见十扇铙钹,旋旋转转,飞舞在半空之中,齁齁的响,竟照着南船上吊下来。

  却不知这一下来还是喜还是凶?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五回 番禅师飞钹取头 唐状元中箭取和

诗曰:

  天马西驰析羽旌,疮痍多带血腥腥。

  三年已苦边云黑,六月犹闻汗马声。

  遍地渔歌传海峤,中天月色净江亭。

  那堪飞钹禅师出,不尽愁乌绕树鸣。

  却说那十扇飞钹,齁齁的响,竟落到南船上来。南船上军士正在军政司关粮,左出右入,鱼贯而行。只听见天上一片的响,响将下来。哪里晓得有个甚么利害,却不曾提防。一霎那,就刮倒十个人的头。十个人摸头不见脑,哪里晓得是甚么东西?哪里晓得甚么南北?只是一个人不见了一个头。那十个飞钹,一个盛了一个头,仍旧是起在半天之上,齁齁的响。番王正在大排素宴,款待飞钹禅师。禅师听见半空中响声已到,连忙的取出这一扇飞钹,轻轻把个指头儿一弹。刚弹得有些响,那十扇飞钹连头连钹,扑冬的掉将下来。禅师起身,说道:“主上权且收这十个头,当作贽见之礼。”番王看见这十个人头,好不快活也,心里想道:“一遭十个头,十遭百个头,百遭千个头,千遭万个头。哪怕他雄兵百万,禁得几遭一万个头?”心里不胜之喜,口里连声道:“多谢!多谢!老爷如此神通,何惧南朝兵马?”一面吩咐收过头去,一面陪宴禅师。

  此时天色已晚,不觉得漏尽更残。禅师意欲就榻,番王道:“请禅师就与寡人同榻罢。”尊者道:“不如飞龙寺里,倒还稳便。”禅师道:“我自有处。”道犹未了,一手丢下一扇飞钹来,两手丢下两扇飞钹来。师徒们一个站在一扇飞钹上,呼一声响,早已无影无踪去了。番王道:“明日再到飞龙寺里去请罢。”

  到了明日,果然是在飞龙寺里。番王亲自去请,禅师道:“主上,你不必忧心,且待贫僧亲自去看一看来。”实时丢下两扇飞钹,师徒两个,一跃而起,起在半天里面,一下子掉在宝船头边。只见一个天师直挺挺的站在船头上,等他下来。怎么天师就在船头上等他下来?原来昨日去了十个人的头,南船上都吓得魂不附体,报上中军帐来,说道:“军政司正在关粮,只听得一声响,恰好就不见了十个人的头。”元帅道:“有此蜡事。这又是甚么妖魔鬼怪?”差夜不收打探一番。

  夜不收探了的实,回复道:“木骨都束国前日化缘的僧家,是个护国真人。因为计穷力拙,又到个甚么齐云山碧天洞,请下一个甚么钹禅师来。这禅师不同小可,随身有个雌雄两扇飞钹,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空手而去,见血而归。昨日初见番王,无以自表,到我们船上取过十个头去,以为贽见之礼。故此我们船上不见了十个头。”元帅道:“番王连日推病,原来有此一段情由。快去请教天师、国师,看是怎么处治?”天师听知有此妖僧,实时就要出马。国师道:“西洋地面妖僧草道极多,虽不是个甚么嫡门正派,其实的厉害,不可胜当。天师,你须要提防于他。”天师道:“承国师教导极是。”转身到朝元阁上收拾了一番,左边摆列着朝天宫道士,右边摆列着神乐观乐舞生,故此直挺挺站在船头上,等他下来。飞钹禅师看见船头上是个道士,问尊者道:“那站的可就是那个天师么?”尊者道:“正是他了。”禅师道:“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取过一扇雄钹来,照空一撇,喝声道:“快!”那扇雄钹齁齁的一声响,一直掉将下来,竟奔到天师的脑盖骨上。哪晓得天师的脑盖骨有些古怪,那扇飞钹只在头上左磨右磨,磨千磨万,只一个不敢下来。天师看见雄钹飞舞而来,连忙举起七星剑,撇了船头,跨上青鬃马,一竟赶上前去。禅师道“这是甚么天师?也是有些手段哩!”连忙的又取出一扇雌钹来,照空一撇,喝声道:“变!”那扇雌钹一会儿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满空中齁齁响,掉将下来,如锋鍩一般的样子,把个天师连那些道士,连那些乐舞生,都围得密密层层,人都移不得步,马也抬不得头。

  飞钹禅师心里想道:“饶他天师有些本领,跟随的这些道士、道童儿,若要出吾之手,除非是再去托生。”哪晓得这些道士、道童儿也有些古怪,那上千上万的飞钹掉将下来,止离得三两分儿,只是一个掀不翻他的颈颡脖子。急得个飞钹禅师心头火烈,眉上峰攒。没奈何,连叫上两声“苦”!收回了那些飞钹,倒弄得做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

  天师带了这些道士、道童儿,转到船上,见了元帅。元帅道:“多亏了天师。怎么躲得那个飞钹之苦?”天师道:“是我头上带了三清的牒印,玉帝的敕命,致使诸神护呵,故此那扇飞钹不得下来。”元帅道:“连道士、道童儿怎么也能脱得?”天师道:“也是我先前每人头上安上了一道灵符,诸神护定,故此都不得下来。”元帅道:“天师,你既是这等安排布置,怎么不烧符遣将,杀他一场?”天师道:“贫道也要烧道符,遣个将。争奈那些飞钹碍手碍脚,不得方便。待他明日再来之时,贫僧自有个套数,要他认得贫道!”

  国师道:“阿弥陀佛!说甚么认得认不得。到明日之时,待贫僧出去,与他讲一个和罢。”天师道:“诸人可和,只有这个妖僧,与他和不得。”国师道:“怎么就与他和不得?”天师道:“他是个甚么正一禅师?敢来取我船上十个人头,献上番王,做个贽见之礼。倒好个禅师,倒好个大贽见之礼!”国师道:“这十个人的尸首,还在哪里?”元帅道:“尸首过了两日,尚且心窝儿还是热的,敢是屈死了他,不忿死么?”国师道:“善哉!善哉!得还有热气,待贫僧取回头来,交个活的还元帅。天师与他和了罢。”天师道:“若有十个活人还了元帅,这便与他和罢。”国师道:“军中无戏言,贫僧怎么敢打诳语!”

  即时间,拿起九环锡杖,就在面前画了十个滴溜圆的圆圈儿,一个圈儿里面搁一锡杖,轻轻的叫声:“来!只见一阵香风,一个圈儿里面一个头,元帅吃了一惊,天师也好一吓,都道:“国师老爷佛力无边,果有些奇妙。”国师道:“叫人拿过这些头去,还交付那些人。原是哪一个的头,还安在哪一个的身子上,不可错了。”一会儿搬将去,一会儿安上头。国师吩咐云谷拿得钵盂,取上些无根水,一个与他一口。果然一个人吃了一口,依然还是一个原来的人。内中只有两个人装出两个丑来。怎么有两个人装出两个丑?一个人错安了头,安得面在背上,后鬓对着胸脯前,这却不是一个丑?一个人刚来安上一个头,肚子里一溜烟飞出一个心来。没有了心,只是空肚子,这却不又是一个丑?云谷走得来笑一个死。国师道:“你笑甚么?”云谷却把那两个丑告诉一番。国师道:“快叫他来我看看。”

  一会儿,叫过那两个人来。国师看了一看,点两点头。元帅道:“老爷为何不开言,只是点头?”国师道:“我初然只说是安反了头,原来是他自取的。”元帅道:“怎见得是他自取的?”国师道:“反了头的,只因他平素为人有些背前面后,故此今日再生也是背前面后。”元帅道:“那飞了心的,面却是正的,怎么也叫做自取哩?”国师道:“面是他的,心却飞了。这个人只因他平素为人有些面是心非,故此今日再生,也还是面是心飞。”元帅道:“老爷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伏乞超度他两个人这一遭罢。”老爷道:“这两个人可讲得话么?”两个人一齐答应道:“讲得话。”老爷道:“还要你各人自家招认,改过前非,我却好来超度你哩!”两个人一个说道:“我自今以后,再不敢背前面后。”国师道:“你自家不背前面后,那个捉着你背前面后,还了原罢。”刚说得“还了原”三个字,果然的原来还是原来好好的一个汉子,磕头礼拜而去。一个刚说道:“我自今以后,再不面是心非。”国师道:“你自家不面是心非,那个捉着你面是心非,还了原罢。”也刚说得“还了原”三个字,果然的原来还是原来的好好的一个汉子,磕头礼拜而去。元帅道:“国师无量功德,无处无之。”国师道:“天师,你与他和了罢。”天师初然间应承了和,只说是头不接上,人不得活。这如今看见接了头,活了人,他却反不得齿,只是心上还是不肯,说道:“既是国师老爷要和,学生怎么敢拗?只怕他还不肯和。”国师道:“也罢,你明日再去一探,看他那里何如?”

  到了明日,天师出马,只见飞钹禅师已自出城门下,带着个徒弟,摇也摇的摇将来。刚出得城门外,天师拿起九龙神帕,望空一撇,那宝贝和你耍子哩,一会子遮天遮地下来。天师心里想道:“今番捞着这个贼秃也!”哪晓得那贼秃是有些意思,一手一扇飞钹,遮在头上,做个斗篷;一手一扇飞钹,踹在脚下,做个风车,一耸而起,恰好就在九龙神帕的背上去了。天师看见走了那个贼秃,心上吃恼,连忙的收将神帕回来,恰好的捞翻了佗罗尊者在里面。天师道:“未得其龙,先截其角。”捞翻了这个徒弟,也断了贼秃一只手。”正都在绳穿索捆之时,不作准备,哪晓得贼秃复手一扇飞钹飞过来,也翻一个道士去了。仰着一扇铙钹,盛着一个道士,就像一个瓢盛了一瓢水,且是好不稳当也。天师道:“贼秃,你输了个徒弟与我也。”禅师道:“你输了个道士与我也。”天师说:“那和尚输了。”和尚说:“天师输了。”天师说自家赢了,和尚也说自家赢了。天师终是去了个道士,心上有些不服。只见后营里闪出一个武状元唐英来,跃马扬鞭,高叫道:“你们两家都好厮赖哩!凭我来解一个交也罢。”那飞钹禅师看见唐状元生得青年美貌,目秀眉清,倒也尽可人的意思,高叫道:“你是甚么人,敢来解叫?”唐状元道:“我是个后营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禅师道:“你既是个唐状元,就凭你解一个交也罢。”天师道:“我祖代天师的人,和你有甚么交解得!”唐状元道:“一个不要说长,一个不要说短。但凭我连中三箭,你们两家子就要开交。若是内中一箭不中之时,但凭你两家子厮杀去就是。”

  飞钹禅师道:“我且问你,交是怎么解?”唐状元道:“我这边还你徒弟,你那边还我道士,彼此不失和气就是。”禅师道:“解交之后何如?”唐状元晓得天师舍不得道士,权且解这一交,到了后面又有个道理,高叫道:“自古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到了后面再处。”飞钹禅师道:“唐状元说得有理。到了后去,我岂是个怕的?再作道理。”唐状元道:“你两家子都要推出人来。我这里三通鼓响,彼此都要交割清。”禅师道:“就是推出人来。只一件,你既要连中三箭,把何为题?”唐状元道:“不消多讲,就把你城墙上的竿子为题。”禅师道:“那竿子在城墙,约有二十丈多高,你也须要仔细。”唐状元道:“哪怕它多高,我只是射中竿子,还不为高,还要射中那竿子顶上的喜鹊儿。”禅师道:“唐状元,你不要错认了,那喜鹊是个定风旗儿,木头刻的,只有一拳之大,岂可就容易连中三箭。”唐状元道:“我有三支箭。第一箭要射得天叫,第二箭要射得日月双翻,第三箭要射得星飞乱落如红雨。你哪里晓得我的射来!”禅师道:“既如此,请射。”唐状元道:“鼓响之后,都要交人。”两家子齐齐的应上一声:“是!”道犹未了,唐状元拈弓搭箭,扑通的一声响,一枝箭恰好的射在木头喜鹊的头上。鼓响一通,两家子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唐状元又是扑通的一声响,一枝箭。这一箭又中得有些巧妙。怎见得有些巧妙?第二箭,竟顶着头一箭的稍上,把头一箭一摧,摧过喜鹊头儿那边去了,喜鹊头儿上止挂得第二枝箭。鼓响二通,两家子又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唐状元又是一箭。这一箭又中得有些奇巧。怎见得有些奇巧?第三箭,竟顶着第二箭的稍上,把第二箭一摧,又催过喜鹊头儿那边去了,喜鹊头儿上又止挂得是第三枝箭。鼓响三通,两家子又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唐状元高叫道:“飞钹禅师,你可晓得我这个架数么?”禅师道:“却一时不晓得。”唐状元道:“我这三箭,叫做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趱旧人。”禅师道:“多谢指教了!”唐状元道:“你两家可曾交割了人么?”禅师道:“已经交割了。”道士还归天师,尊者还归和尚,各自收兵回阵。天师道:“多谢状元策应。”唐状元道:“且救得道士回来,到明日凭天师老大人再处。”天师道:“我明日又有个处法。”

  到了明日,飞钹禅师领了尊者,又出城来。天师不胜忿忿之气,跨上青鬃宝马,更不打话,拿了七星宝剑,摆了两摆。剑头上摆出一块大火,火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喝上一声:“到!”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位天神来,躬身叉手,禀说道:“适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值日天神华光正一马元帅。”天师道:“有妖僧在这里卖弄两扇飞钹,你与我除了他罢。”马元帅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而起,照着飞钹禅师的顶阳骨上,就送上他一金砖。那禅师尽有些家数,不慌不忙,说道:“好狠砖头也!却不断送了我的硗硗。”一手一扇飞钹,晃两晃儿,收将回去,把个金砖一下子收在飞钹里面去了。去了金砖,连马元帅也无了主意,也只得取个和,说道:“你这赋秃敢下手我的金砖也!”飞钹禅师道:“我不下手你,你却下手我。”马元帅道:“我说过了,不下手你就是,你且把个砖来还我。”禅师道:“你莫非是吊谎么?”马元帅道:“是个好人,且不吊谎。莫说我是个天神,岂有吊谎之理!”禅师道:“既是你们做天神的不吊谎,贫僧敢不奉承?”一手掀开个飞钹,一手送上块金砖。马元帅不好反得齿,只得回复了天师,腾云而去。

  天师道:“岂可为了马元帅一个,就饶了他。”又是一道飞符,又是划喇一声响,又是掉下一位天神。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是也。适承天师呼唤,有何指挥?”天师道:“此间有一个妖僧卖弄他的飞钹,你去除了他罢。”赵元帅应声:“是!”天师道:“你却要提防着他,他尽有些本领哩!赵元帅道:“小神晓得。小神适来路上撞遇着马元帅,他细细的告诉小神一番,说道被他收住了金砖,只得与他和解。小神这根鞭,他敢收罢?”道犹未了,一路火光而起,照着个飞钹禅师,只是一片的响。那根鞭打下去,就像雨点一般相似。赵元帅只指望这一顿鞭,打翻了那个妖和尚。哪晓得和尚神通广大,变化无穷,一鞭下去,就是一扇飞钹相承,两鞭下去,就是一双飞钹相承,鞭鞭下去,扇扇飞钹相承。一片鞭打得只是一片响,恰正是老和尚摇铃,扑当扑当。打了一会,弄松了一回。赵元帅也没奈何,只得回复了天师,驾云而去。

  天师道:“天上地下,哪里有这等一个和尚,连天神都不奈他何哩!一个天神还不至紧,一连就捱过了两个天神。我晓得事不过三,请下第三个天神来,料他也难抵敌。”即时间一道飞符,一声划喇喇响,掉下一位天神。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雷坛掌教温元帅是也。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此间有个妖僧在这里卖弄飞钹,适来马、赵二位元帅不奈他何,没兴而去。我特来请你,你须要大显神通,功成唾手,方才不辱灭了我们天师的体面,却也见得你们天神队里个赛个儿。你可晓得么?”温元帅道:“小神晓得。马、赵二元帅人硬货不硬,一个一块砖,抛砖只好引玉,怎么收得个妖精?一个一条鞭,执鞭贱者之事,怎么降得个鬼怪?小神这一根降魔杵,上天下地,出幽入冥,哪一个不闻名罢!怕他甚么妖僧?怕他甚么番和尚?”天师听知得温元帅这一席英雄言语,满心欢喜,说道:“好!好!好!这才像个天神的腔子。”

  温元帅听得天师这两声好,奖得分外精神,一驾云头,照着个飞钹禅师,一片的降魔杵,连筑递筑,也不论他的头面,也不管他的肩背,只指望筑耳垣墙。哪晓得和尚有好些坐朝乱道。怎么有好些乱道?丢下一扇雌钹来,喝声道:“变!”即时间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上万的飞钹,你说多也不多?一扇扇儿,都堆在温元帅的杵上,把个杵堆得住住的,要东不得东,要西不得西,要上不得上,要下不得下,怎么又能够打翻和尚的头,降得和尚倒?温元帅空受了一肚闷气,没处发泄,只得回复了天师,驾云而去。

  天师叹上两口气,说道:“怪哉!怪哉!一连三个天神,不奈一个和尚何!我今番还有一个处。是个甚么处?关元帅正直无私,那和尚妖邪乱道。自古道:『邪不能胜正。』且莫惮烦难,请下关元帅来,一定要收服了他才罢。”即时间一道飞符,一声划喇,一个关元帅掉下来,丹凤眼、卧蚕眉,龙须冉冉,杀气腾腾,躬身叉手,喝声喏道:“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道:“多劳关元帅远来。天下有这等一场不平的事。”关元师道:“请教天师,是个甚么不平之事?待小神来削平他何如?”天师道:“正要仗赖元帅削平他一番。”关元帅道:“请教甚么事?”天师道:“我们宝船从下西洋,已经五六年矣。经过有二十多国,没有个不宾之礼。每有鬼怪妖魔,全得列位天神摧枯拉朽。现今行到这个国,叫做甚么木骨都束国,国王请下一个野和尚来,叫做甚么飞钹禅师,卖弄他的手段,施逞他的妖邪,拿两扇铙钹在手里,飞腾变化,取人的首级如同切菜一般。抗拒我们的宝贝,纵肆国王的罪恶,这可是个不平之事么?”关元帅道:“党恶逆天,不平之甚!”天师道:“还有一件不平,尤狠哩!怎么不平尤狠哩?适来请到马元帅,那一条鞭打一下,一扇飞钹承将来;打两下,一双飞钹承将来;下下打,扇扇飞钹承将来。赵元帅没奈何,空手而去。又请到温元帅,那根杵,本是厉害,争奈他一扇雌钹,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千万的飞钹堆在那根杵上,任君有计莫能施,连温元帅一鼻子灰,悄悄去了。这等三个天神不奈这等二个妖和尚何,这一件不平可还狠些?”

  关元帅原是个义勇之人,听见这等一个不平的事,他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一声:“唗!”骂一声:“贼秃奴,敢如此无礼!”天师道:“万夫之勇不足,一夫之智有余。关元帅,你还在智不在勇。”关元帅道:“小神知道。”一驾云头而起,叫声:“周仓何在?”周仓应声道:“有!”关元帅道:“你去叫过木骨都束国的当方土地来。”周仓应声道:“是!”即时间叫过一个矮老子来见关爷。关爷道:“你做个土地之神,怎么容留这等一个妖和尚,在这里抗拒天兵,你得何罪?”土地道:“非干小神之事。本处还有个番城隍菩萨该管地方,小神只在这里当土地,全没些权。”关爷道:“既如此,你就去叫过那个番城隍来,我这里有话和他说。”

  关爷号令,谁敢有违?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个土地领着一个番城隍来见关爷。关爷道:“你做个城隍之神,怎么容留这等一个妖和尚,在这里抗拒天兵?你得何罪?”城隍道:“非干小城隍之事,他原是本国国王修下国书,请他来的。国王旨意,小神不敢拗他。况兼这个和尚本领高强,小神抵挡他不住。且莫说小神,就是列位天神,尚然不奈他何,只得将就他去。”关元帅道:“你可晓得他那两扇铙钹,是个甚么神通?”城隍道:“他那一扇雄钹,只是会飞会杀人,虽会变化,只是一个。那扇雌钹,又会飞,又会杀人,又会变化,可以变十,变百,变千,变万,就变一个无数,遮天遮地。就都是他神通广大,小神只晓得这些大略而已。”关元帅道:“你可曾看见他的铙钹么?”城隍道:“两扇铙钹,都已曾看见来。”关元帅道:“上面有些甚形影?城隍道:“却有个形影。雄钹里面,画的是一个大头,不像人、不像鬼,只是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有一张大嘴。雌钹里面,画的有无数的头,都是一段有眼、有鼻、有口、有耳。两扇铙钹就只是这些形影,别没有个甚么。”关元帅道:“就是这个嘴上的病。”

  毕竟不知怎么就是嘴上的病?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六回 关元帅禅师叙旧 金碧峰禅师斗变

诗曰:

  古往今来历战场,再推义勇武安王。

  天教面赤心犹赤,人道须长义更长。

  夜静青龙刀偃月,秋高赤兔马飞霜。

  禅师若不施奸计,险把妖身溅血亡。却说关爷道:“就是这个嘴上的病,就在这里讨个分晓。”城隍菩萨不解其意:“那和尚是一口长素,没有甚么嘴上的病。”关爷好恼又好笑,说道:“不是嘴上的病,我且说一个你听着。这如今万岁爷珍馐百味,独不是嘴上的病么?朝中文武百官尔俸尔禄,独不是嘴上病么?士子呵断齑划粥,这不是嘴上病么?农夫呵五月新谷,这不是嘴上病么?工人呵饩廪称事,这不是嘴上病么?商人呵饥飧渴饮,这不是嘴上病么?富翁呵日食万钱,这不是嘴上病么?贫穷呵三旬九食,这不是嘴上病么?箪食豆羹,得之则生,这不是嘴上病么?箪食豆羹,不得则死,这不是个嘴上病么?还有一等餍酒肉而后欢天喜地的,这不是嘴上病么?还有一等阇黎饭后撞钟,嘴塌鼻歪的,这不是嘴上病么?比方我如今在中国,春秋祭礼,这不是嘴上病么?比方你如今在这木骨都束国,要求人祭祀,这不是嘴上病么?”城隍菩萨连声道:“不敢!不敢!小神并不敢要求祭祀。”

  关爷道:“也不管你这许多闲事,你只去取过一片猪肉来就是。”城隍道:“却没有猪肉。”关爷实时叫过土地老儿来,吩咐道:“你去取过一片猪肉来。”土地道:“没有猪肉。要豆腐,小神就有。”关爷道:“怎么要豆腐你就有?”土地道:“小神这个地方上的人,都有些眼浅,看见城隍菩萨位尊禄厚,就都敬他;看见小神位卑禄薄,却都就轻慢小神。大凡猪首三牲,都是城隍的,豆腐就是小神的。故此要豆腐,小神就有。”关爷爷就翻过脸来,叫声道:“城隍,你还说不要求人的祭祀,怎么你就要猪首?土地老儿只是豆腐?”城隍菩萨看见关爷爷翻过脸来,吓得只是抖抖的战,正叫做“城隍诚恐”,连忙的磕上两个头,说道:“小神有罪,伏望关爷爷宽容。”关爷道:“也罢,我饶你这一次。你去将功赎罪何如?”城隍道;“但凭关爷爷吩咐,小神汤火不辞,去干场功来就是。”关爷道:“你取过一片猪肉,悄悄的走到那个和尚身边,看他飞钹在那里;把他里面画的鬼头嘴上,猪肉一涂。雄钹上涂一下,雌钹上张张嘴都要涂一涂,不在乎多,只要涂得到。涂了之时。他却有一声响,你就轻轻的说道:『嘴上病。』他自然会住。”城隍道:“怎得个空隙儿去下手他?”关爷道:“我和他讲话之时,他便不着意堤防,你可就中取事。”城隍道:“小神理会得,爷爷请行罢。”

  关爷又一驾云起,喝声道:“贼秃奴!你是那一个教门?一边口里念佛,一边手里杀人。”飞钹禅师看见关爷爷以礼问他却也以礼答应,说道:“非贫僧敢杀人。只是这一国军民困苦,贫僧特来救拔他们。”刚说道这两句话还不曾了,那两扇飞钹已自是猪肉涂污了个鬼嘴,一声响,城隍道:“嘴上病。”恰好的就住了声。城隍菩萨溜过一边,关爷爷实时怒发雷霆,威倾神鬼,凤眼圆睁,蚕眉直竖,喝上一声:“那里走!”一张偃月刀照头就是一下。那飞钹禅师还把当先前三位天神,不慌不忙,掀起一扇雌钹来,喝声道:“变!”那晓得,那扇雌钹就是吊了魂的,掀也掀不起,变也变不成!禅师看见这扇雌钹变不来,连忙又掀起那扇雄钹,那晓得,那扇雄钹就是吃醉了酒的,游游荡荡、慢慢当当,狠飞也不过三尺之远。两扇飞钹都不济事,关爷的刀又是来得凶。禅师没奈何,只得转身而走。关爷赶向前去,还不杀他,调转个刀把,照着背心窝里一点,点翻他在地上,叫声周仓捉将他来。那周仓又是个甚么主儿,一手捉将过来,早已捉吊了三分魂,不见了七分魄。关爷道:“提去并与天师。”好个飞钹禅师,看见势头不善,就扯出一个谎来,连声叫道:“关爷爷!关爷爷!我是你一个大恩人,你就不认得我了?”关爷是个义重如山的人,听知道是个大恩人,心上到吃了一惊,问说道:“你是那个?怎么是我的大恩人?”禅师道:“关爷爷,你就忘怀了过五关,诛六将之事乎?”关爷一时想不起来,问说道:“你是那一关上的人?”禅师道:“我是汜水关镇国寺里的长老,你就忘怀了么?”关爷道:“终不然你是那普静长老。”禅师道:“普静长老便是贫僧。我曾救了你那一场火难,岂可今日你就反害于我么?”关爷道:“你既是普静长老,经今多少年代,你怎么还在这里?”禅师也是个利嘴,反问说道;“我和你同时经今多少年代,你怎么也还在这里?”关爷道:“我聪明正直为神,故此还在。”禅师道:“我也是聪明正直为人,故此也还在。”关爷道:“你怎么不在中国,走到这个夷狄之邦来?”禅师道:“关爷爷!你岂不闻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贫僧只要修真炼性,管他甚么夷狄之邦。”

  关爷被他这几句话,打动了心,只说是真,说道:“今日之事,却怎么处?拿将你去,你又是一个恩人;不拿将你去,天师道令,怎敢有违?”禅师道:“昔日华容道上,怎么不怕军师的军令?”关爷爷又吃他这一句,撞得哑口无言。只是周仓说道:“终是私恩,怎么废得公义?还是拿他去。”禅师晓得关爷恩义极重,决不下手他。他就把句话来打发周仓,狠声说是:“周仓,当原日华容道上,你怎不去拿下曹公?你将军何厚于曹公而何薄于我普静?曹公不过只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锭金,下马一锭银,却只是些口腹财帛而已。我贫僧救了你那一场火灾,保全了甘、糜二夫人。自此之后,功成名立,全了自家君臣之义;二夫人永侍玄德公,全了主公夫妇之德;古城聚会,又全了三兄弟之情。这如今万世之下,那一个不说道过五关、斩六将掀天揭地的好大丈夫。若不是贫僧之时,只好过得两个关,我这第三个关上,却有些难处,不免做了煨烬之末。就到如今为个神,也有些乌焦巴弓。贫僧这个恩,比曹公的恩,还是那一个的大么?曹公可以饶得,我贫僧可以饶得么?饶了曹公,还要军师面前去受死。这如今饶了贫僧,可以自由么。况兼贫僧还与关爷爷有个桑梓之情。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关爷爷,你还是放我不放我?”

  只这一席长篇,把个关爷爷说得心肠都是碎的,生怕负了他当日的大恩,连声道:“知恩不报非君子。你去罢!我决不拿你。”飞钹得了这一句话,一跃而走。正叫做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关爷爷回复了天师,说道:“那个和尚自今以后,不为害,饶了他罢。”一驾云头,转回天上去了。天师道:“怎么关元帅说出这两句话来?”细问左右,却才晓得叙恩故这一段情由。天师道:“『偏听成奸,独任成乱』,古语不虚。”恨一声:“贼秃奴,这等一张利嘴!若不是天色已晚,我还有个妙计,到底要拿住他。”国师道:“这和尚都是贫僧释门中的弟子。待贫僧明日出去,劝解他一番罢。”

  却说飞钹禅师凭了那一张利嘴,哄脱了关元帅,不胜之喜,转到飞龙寺里。尊者道:“师父的飞钹,怎么今日不灵验?”禅师道:“正是不知有个甚缘故?”尊者道:“拿来看一看何如?”禅师一手拿出一扇飞钹来,仔细打一看,只见飞钹里面,画得有些鬼嘴,那些鬼嘴上,一概涂得是油。禅师道:“原来是那个把些猪油魔污了我的飞钹,故此飞不起,变不来。可恶!可恶!”尊者道:“还是那个?”禅师道:“不是别人。今日只是城隍菩萨在我身边站着,想就是他,快去请过城隍菩萨来。”那里去请个城隍?原来城隍菩萨怕飞钹禅师计较,他已自放起火,烧了殿宇,脱身去了,禅师也不奈他何,只得含忍着。他取出两扇飞钹,重新炼一番魔,重新收一番煞。收拾得停停当当,又带着尊者,走出城来。一出城来,只见船头上走下一个和尚,只身独自,一手一个钵盂,一手一根禅仗。飞钹禅师说道:“来者莫非就是那甚么国师么?”尊者道:“正是他哩。”禅师晓得是个国师,生怕他先动手,连忙的撇起那扇雌钹来,喝声:“变!”一会儿,上千上万的飞钹,购购的响,照着国师的头上吊下来。国师道:“阿弥善哉!原来这个僧家,苦没有甚么本领。”禅师高叫道;“你且顾着你的光葫芦头哩!怎见得我没有本领?”国师道:“你既是有些本领,怎么只是这等一味单方?”禅师道:“你管他甚么单方不单方!”国师道:“贫僧也还你一个单方就是。”不慌不忙把个紫金钵盂一下子掀起去,也是这等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上万的钵盂,飞在半天之上,玎玎珰珰,一片的响。那禅师上千上万的飞钹,我国师上千上万的钵盂。一扇飞钹,还他一个钵盂,两下里上下翻腾,相对一个平住。二位元帅看见,说道:“国师妙用,若是差分些儿,怎么当得那千万个的飞钹?”马公公心里想道:“虽然妙用,却不收服他,只和他比斗,终不是个了日。”心里激得慌,不觉的高叫道:“国师老爷,你何不大显神通,收了他的飞钹罢!”国师道:“阿弥陀佛!这有何难?”伸起个指头儿一指,口里说道:“来!”只见那上万的钵盂归做一千,一千归做一百,一百归做一十,一十归做一个,还是好好的一个钵盂,托在手里。口里又说声:“来!”只见那半空中上千上万的飞钹,也听我国师老爷的号令,一个一筋斗翻将下来,就象个昏鸦归队,宿鸟投林。一扇一扇儿都吊到老爷的钵盂里面,绳穿索牵也不得这等齐缉。到了末后之时,也还只是一扇铙钹。马公公道:“好了,今番那妖和尚,啄木鸟儿断了嘴,也白干休。”那晓得那和尚尽有些套数,看见国师老爷收了他的铙钹,连忙取出那一扇来敲上一声。敲上一声不至紧,钵盂里面这一扇一声响,早已飞将去了。原来两扇飞钹,一雄一雌,雄起雌落,雌起雄落,相呼厮唤,半步不离。故此这里敲得响,那里就来。

  却说飞钹禅师取了他的宝贝,他却又挑过江儿水,把扇雄钹一掀掀起来。那扇雄钹却不变化,只是狠要捞翻了人的头。一会儿,起在半天之上;一会儿,竟照着老爷的头上吊将下来。老爷初意只说他飞钹掀起之时,还是怎么变化,不防他一竟下来,到也吃他一逼,措手不及,只得把个身子一抖,身上抖出千瓣莲花,枝枝叶叶,柱天柱地。那扇雄钹荡了莲花,只听见哐玎一声响,早已奔回了禅师。禅师真实的不肯忿输,连忙的又掀起那扇雌钹来。那扇雌钹齁齁的响,一会儿,又是这等上千上万的蜂拥而来。只见国师老爷又把个千叶莲花抖一抖,抖得莲花之上,明明白白坐着一个个千手观音,一扇飞钹托在一只手里,有一万个飞钹,就有一万只手托得定定儿的,禅师看见这雌钹又不能成功,只得取出那扇雄钹来敲一下响,收回了这扇雌钹。

  搬斗了这许久工夫,不觉的天色昏沉,东方月上,各自收拾归去。国师归到船上来。马公公道:“老爷何不大显神通,拿住他罢?”国师道:“阿弥陀佛!彼此都是佛门中弟子,怎么就好下手得他?”马公公道:“老爷既不肯下手他,怎么得个结果?”国师道:“再宽容他两日,自然心服。”马公公道:“他若是不心服,却待何如?”国师道:“到明日贫僧再处。”却说飞钹禅师归到飞龙寺里,番王亲自迎接,说道:“连日多劳佛爷爷费心。寡人何德何能,何以相报!”飞钹禅师看见番王酬谢他,越发羞惭无地,说道:“劳而无功,十分惭愧。”番王道:“欲速则不达,从容些才是。”尊者道:“只多了那个僧家,有些费嘴。”禅师道:“不怕他费嘴,管取明日成功。”番王道:“多谢佛爷爷,容日后犬马相报。”禅师道:“我另有一番神术,明日要取他的钵盂来。”尊者道:“只怕他明日不拿出钵盂来。”禅师道:“他是个有德有行的,不肯下手。只要我已心悦诚服,他才住手。明日一定还是那个钵盂来。”

  到了明日,一边国师老爷,跟着一个徒孙云谷;一边一个飞钹禅师,跟着一个徒弟尊者。禅师依旧还是那扇雌钹,一变变上一万,满空中啰啰唣唣。国师依旧也是那个钵盂,也一变变上一万,上下翻腾,一个抵敌一个。两下里正闹吵之时,飞钹禅师取出一个朱红漆的药葫芦儿,去了削子,只见葫芦里面一道紫雾冲天,紫雾之中,透出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飞禽来,自歌自舞,就象个百鸟之王的样子。一会儿,满空中有无万的奇禽异鸟,一个个的朝着他飞舞一番,就象个人来朝拜一般的样子,朝了一会,拜了一会,那百鸟之王把个嘴儿挑一挑,那些奇禽异鸟一个鹞子翻身,把老爷的钵盂,一个鸟儿衔了一个,有一万个钵盂,就有一万个鸟儿衔着。衔着之时还不至紧,竟望飞钹禅师而去。那个百鸟之王自由自在,也在转身,也在要去。

  国师叫声云谷,问道:“那个鸟王是甚么样子?”云谷道:“倒也眼生,着实生得有些古怪。”国师道:“怎么古怪?”云谷道:“鸡冠燕喙,鱼尾龙胼,鹤颡鸳臆,鸿前麟后。这等一个形状,却不眼生?”国师道:“似此之时原来是一个凤凰。一个凤凰却不是百鸟之王?故此有这些奇禽异鸟前来朝拜。”云谷道:“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可就是他么?”国师道:“正是他。凤凰灵鸟,见则天下大安宁。”有诗为证。诗曰:

  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此心存不厌,奋翅腾紫氛。

  岂不常辛苦,羞与雀同群。何时当来仪?要须圣明君。

  云谷道:“既是个灵鸟,怎么又挑嘴儿,叫百鸟衔我的钵盂?”国师道:“这又是那僧家撮弄的法术哩!”云谷道:“既是术法衔去了我们钵盂,怎么处他?”国师道:“你去取过向日的凤凰蛋来。”云谷道:“已经用过去了。”国师道;“止用过一个,还有一个在那里,你去取将来。”一会儿,取过蛋来。国师拿在手里,朝着日光儿晃了一晃。只见那个百鸟之王,一个转身,竟自飞进蛋壳儿里面去了。这也是个: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百鸟之王既来投宿,又有那个鸟儿敢往别处飞的?一个鸟儿衔着一个钵盂,都交还了国师老爷。老爷接过来,依旧只是一个紫金钵盂。却说飞钹禅师看见凤凰之计不行,激得个光头爆跳,双眼血彪,叫声道:“苦也!我岂可就不奈你这个贼秃何么?”一手又取过一个黑漆漆的药葫芦儿来,拿在手里,左念右念,左咒右咒。磕了一会头,捻了一会诀。今番当真是狠哩!拿起葫芦来,把个削子打一磨,早已吐出一道青烟,腾空而起:

  浮空覆杂影,合树密花藤。乍如落霞发,颇类巫云横。

  映光飞百仞,从风散九层。欲持翡翠色,时出鲸鱼灯。

  再把个削子抽开来,早已一声响,一阵黑风掀天揭地而起:

  萧条起关塞,摇扬下蓬瀛。拂林花乱影,响谷鸟分声。

  披云罗影散,泛水织纹生。劳歌大风,威加四海清。风过处,早已飞出一个异样的大鸟来,约有十丈之长,两翅遮天,九个头,一个身子,人的头,鸟的身子,虎的毛,龙的爪,趁着那些风势儿,一毂碌吊将下来,把老爷的圆帽一爪抓将去了。抓去了老爷的圆帽,老爷顶上露出那一道金光,照天照地。金光里面现出一个佛爷爷,一手钵盂,一手禅杖,辟爪就抢转那个圆帽来。那神鸟也不敢争,只是漫天飞舞,做出那一等凶恶之状。老爷却叫声云谷,问说道:“今番那神鸟,是个甚么样子?”云谷道:“那个异鸟异样的,大约有十丈多长,人的头,共有七个鸟的身子。只是一个虎的毛,龙的爪,两翅遮天,好不利害也!”国师道:“似此之时,也还不算做利害。”云谷道:“叫做个甚么名字?”国师道:“叫做个海刀。”云谷道:“怎么叫做海刀?”国师道:“因他是个恶种,入海刀龙,过山吃虎,故此就叫做个海刀。”云谷道:“师公也还拿出那个凤凰蛋来收服他么?”国师道:“那个恶种,岂可放得他到这个善窝里来。”云谷道:“他这等猖獗自恣,怎么处他?”国师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道犹未了,好个佛爷爷,有许多的妙用,立地时刻,一道牒文,竟到灵山会上,知会掌教释迦老爷,借下大力王菩萨。释伽老爷不敢违拗,实时差下大力王菩萨,前往燃灯佛爷听调。大力王菩萨自从归了释门,并不曾得半点空儿施展他平日的手段,猛然听见燃灯佛爷取他有用,他就是个冯妇攘臂下车来,一心要吃老虎肉。你看他张开那两扇迎风翅,九万云程,一霎时早已到了西洋大海之中,参见国师老爷,禀说道:“佛爷爷呼唤,何方使令?”国师道:“所有一个妖僧,卖弄一个海刀,在这里扬威逞势,你与我收服他来。”大力王菩萨得了佛旨,乘风而起。你看他遮天遮地,一个大东西,也是鸟的头,也是鸟的嘴,也是鸟的身子,也是鸟的毛片,也是鸟的翅关,也是鸟的尾巴,只是一个大不过哩!云谷道:“师公!这是个甚么神祗?一时就变做这等一个大神鸟?”国师道:“这原本是个大鹏金鸟,因他发下了誓愿,要吃尽了世上的众生,故此佛爷收回他去,救拔众生。收了他去,又怕他不服,却又封他一个官爵,叫做大力王菩萨。他在佛门中做神道,就叫做大力王菩萨。他离了佛门中到海上来,依旧是个大鹏金翅鸟。”云谷道:“他怎么就晓得师公在这里,就来助阵?”国师道:“是我适来一道牒文,到灵山会上借下他来。”云谷道:“师公好妙用也。”道犹未了,大鹏金翅鸟发起威来,遮天遮地,日月无光,云山四塞。国师道:“大力王,你不可十分施展,恐怕四大部洲沉了做海。”怎么四大部洲沉了做海?也只是形容他的大不过。有诗为证。诗曰:

  腾云驾雾过天西,玉爪金毛不染泥。

  万里下来嫌地窄,九霄上去恨天低。

  声雄每碎群鸦胆,嘴快曾掀百鸟皮。

  豪气三千飧日月,凡禽敢与一群栖?

  大鹏金翅鸟发起威来,遮天遮地。国师道:“你只可将就些罢。”大鹏金翅鸟应声道:“晓得了,我自然将就哩!”口便说着将就,其实的老虎不吃人,日前坏了名,将将就就,飞下起来。那海刀先望着他,吊了魂了,那里敢来挡阵?一时间躲闪不及,早已吃了一亏。怎么吃了一亏?大鹏金翅鸟又大又凶,只一个海刀虽说大,大不过他,虽说狠,狠不过他。一爪抓下去,皮不知道在那里,肉不知道在那里,骨头不知道在那里,头不知道在那里,尾巴不知道在那里。一亏你说狠不狠?

  云谷看见这个金翅鸟有些神通,连声说道:“大力王,你可曾把那僧家一下子结果了罢。”国师道:“不可!不可!我已同是佛门中弟子,怎么今日下得这等无情手来。大力王,你自回去罢。”佛爷爷旨意不敢不遵,大鹏金翅鸟只得乘风而去,依旧到佛门中,做大力王菩萨。国师便领了云谷,也自回了船。二位元帅接着,再三伸谢。只有马公公说道:“今日好个机会,只消那个金翅鸟一伙儿结果了那个僧家,岂不为美!”国师又说道:“我已同是佛门中弟子,怎么今日中间下得这等的无情手也。”元帅道:“国师老爷承教得极是。只是我和你来得日子久,前面还有许多的国,怎么是好,几时是了?”国师道:“说不得这个话。紧行慢行,前面只有许多路程,再宽容他几日,他自然计穷力尽,怕他不服降么?”二位元帅看见国师老爷只是宽容他的主意,也不好强他,谢了国师,各自散了。

  二位元帅同坐在中军帐上,再三筹度,再不得个良策。坐到五更时候,王爷闭了眼,打个盹,神思昏昏,似梦非梦。只见帐下一个老者,俄冠博带,一手一片猪肉,一手一扇铙钹,渐渐的走近前来。王爷道:“你是甚么人?”老者道:“小神是本处城隍之神也。”王爷道;“手里是甚么东西?”老者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帅老爷以此得功。”道犹未了,帐外一声响。王爷睁开个眼来,原来是南柯一梦。王爷也不作声,仔细猜详一会,心上却就明白了。

  毕竟不知怎么样儿就明白了,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七回 王尚书计收禅师 木骨国拜进降表

诗曰:

  青绫衲衫暖衬甲,红浅绿巾光绕胁。

  秃襟小袖雕鹘盘,大刀长剑龙蛇插。

  两军鼓噪屋瓦动,红尘白羽纷相戛。

  将军恩重此身轻,笑里锋芒如一掐。

  书生只肯坐帷幄,谈笑毫端弄生杀。

  叫呼繁鼓催上竿,猛士应怜小儿揭。

  试问黄河夜偷渡,掠面惊沙寒霎霎。

  何如大舰日高眠,一枕清风过苍霅。

  却说王爷得了一梦,猜详了一会,心上却说明白了。怎么心上就明白?王爷想道:“前日天师请下关元帅来,关元帅责令城隍菩萨,把块猪肉涂了他飞钹上的鬼嘴,故此飞钹飞不起来,变不过去。我今日明明的梦见是个城隍菩萨,手里拿的是片猪肉。这却不是叫我也把个荤腥魔他的飞钹。却又说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帅以此成功。』却不是明白告诉我了。这就是城隍有灵,我们该过这个西洋木骨都束国了。”心上虽这等明白,事却有些不同。城隍原是个神道,我们是个人,怎么也过去涂得他的鬼嘴?却又沉思了一会,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到了明日早上,飞钹禅师又来斗法。天师又要出去,国师又要出去,王爷道:“俱不敢劳出去。”天师道:“事在九分九厘上,怎么元帅阻人兴头?”王爷道:“做元帅的人,巴不得一战成功,威加万国,岂可阻人的兴头。只是这个僧家,也只有这些本领。”天师道:“他那两扇飞钹好不利害!不可说他只有这些本领。”王爷道:“横来竖去,不过只是这两扇飞钹。连日间这等搬斗,苦无大益,反长了他的恶。不如冷他两日,他只说我们怕他,他却志骄气盈,不作准备。我们却请天师、国师一同而去,再加几员将官,内外夹攻,此必胜之策也。”众人都不晓得王爷别有设施,只说是真话。王爷却本等说得有理,都说道:“悉凭王老先生尊裁就是。”果真的,南船上一连三日,不见动静。飞钹禅师一连吵了三日,只是一个不理他。

  却说王爷辞了天师、国师,独自坐在帐上,悄悄的传出一道将令,着落四营大都督,四哨副都督,每营每哨各要草人儿一千二百五十个,四尺多高,一尺五多大。头上都要『勇』字扎巾,身上都要土黄罩甲,内外衣服,脚下鞋袜,限尽日五下鼓来交,仍不许漏泄军情,违者实时处斩。又悄悄的传出一道将令,着落各游击名下,要地羊一百只,限次日五下鼓报完,仍不行漏泄军情,违者实时处斩。四营四哨得了将令,连忙备办马草,扎做个人儿,涂着脸,戴起巾,穿着衣服,披了罩甲,加上鞋袜之类,不消半日工夫,已经肃肃齐齐的,只等到五下鼓,交进中军帐。王爷亲自验实,仍旧各人领回,约以令箭来取。

  各游击得了将令,要地羊一百只,一时间那里去寻?雷游击说道:“我有一个妙计,一日之间,可以全得。”马游击道:“是个甚么妙计?”雷游击道:“带着夜不收,假扮做个地方上人,开一丬羊肉店,高悬重价,不论山羊、绵羊、地羊,俱是一两一只。自古道:『价高招远客。』番子们图我这一两银子,蜂拥而来,却不一日之间,可以全得。”马游击道:“好便好,只叫个『悬羊头,吊狗肉”,到底不高。”黄游击道:“我也有个妙计,不消半日之间,可以全得这一百只。”马游击道:“你又是个甚么妙计?”黄游击道:“我有一个收魂诀,先捻起诀来,把那城里城外的番子,害得他头疼心痛,有病无医。我却走将去,假降一个邪神,说道这是一阵地羊瘟,都要牵只地羊还愿,还一只好一个。却不一日之间,可以全得这一百只。”马游击道:“好便好,要个道场在那里?”黄游击道:“就在东门外霞吧寺里,包你就塞满一寺。”马游击道:“好也不好,一寺狗其余皆苟,到底是个假降邪神,不高。”胡游击道:“悬羊头的又不好,一寺狗的又不好,这不是个『作舍道旁,三年不成?』你把元帅的军令,放在那里?”马游击道:“我还有个妙的。”胡游击道:“你是个甚么妙的?”马游击道:“这是军务重情,许你在这个地方上惊慌搅乱?我们这几个游击,分一半到竹步国去,分一半到止剌哇国去,多带些人马,多带些弓箭,多带些飞抓。都去游山打猎一遭,不论獐、麂、兔、鹿、犬、羊之类,一概捞翻他来。射猎是我们本分内事,番子就不起疑。却又把些野兽一概收来,番子越加不觉。密而有成,我的妙计才是妙的。”

  胡游击道:“此计是高,我们快去。”黄游击道:“也不见得十分高。”马游击道:“怎么不见得十分高?”黄游击道:“你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之说!”马游击道:“到那一步,且自由他,只讲今日的军令。”胡游击道:“且来讪甚么嘴?明日要地羊交,我们快去快来,不得一半。”好一伙游击,一声响,一半到竹步国,一半到卜刺哇国。不消半日工夫,得了一二百只地羊,除了獐、麂、兔、鹿,都还不在话下。到次日五更时候,都去中军帐上报完。王爷又密传一道将令,取过地羊的生血来,尽数注在酒坛里面,明日五更时分,抬到崖上新营里听用。又过一日,一枝令箭,取到那一万个草人儿,齐齐的摆在崖上。另扎一个新营,四周围重重密布,只有头上不许遮盖。元帅号令,谁敢不遵?依时、依候、依令而行。

  王爷却请到天师出马。天师也不解其意,带子几个道童,到了新营门口,看见上万的官军摆成阵势,即忙来见王爷,说道:“启元帅得知,那僧家两扇飞钹好不利害,这些官军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反受其灾。”王爷故意的说道:“人多成王,怕他甚么?我这里一人赏他一瓯酒,壮他的胆志一番。”实时传令,取过酒来,每人每灌上一瓯。王爷又传下将令,都要满饮。内中有不饮的,许浇在他的头上。一会儿,赏遍了酒。王爷回营,天师叫道:“你们众人都要仔细。”道犹未了,飞钹禅师带了尊者,早已走出城门来。抬头一望,看见有无万的官军摆成阵势,当头骑马的又是天师,他心上就狠起来,说道:“杀人先下手,迟了便遭殃。”一连把两扇飞钹抓翻起来。那一扇雄钹竟奔天师。那一扇雌钹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上万的飞钹,竟奔那上万的官军。那扇雄钹舞了一会,不得天师到手,也翻在官军阵里来。禅师心里想道:“今番却切了那上万的头来,却是一场老大的功绩。”那晓得那些飞钹,有一扇就砍翻了一个头,只是一扇扇的吊在地上,再不起去。禅师没奈何,连忙的念咒,咒也不灵;连忙的捻诀,捻诀也不灵;那些飞钹只是一个不起去。禅师不得这些飞钹起去,就是讨饭的吊了碗。天师一匹青鬃马,一口七星剑,劈头劈脑砍得去,又且狠。禅师抵敌不住,只得抽身转去,进了城门。

  天师也带马回转来,坐在马上,只看见那些官军直挺挺的站着,身也不动,心上老大的犯疑,却自走进营里面,下马一瞧,原来那些军,那里是个军?外面都有些皮面,肚里却是一个草包!再到上瞧,那些飞钹,那里有半个影儿罢?天师心里想道:“今日的事,就有好些见鬼。分明一个军,却不是个军,是个草包!分明上万的飞钹,都不见个飞钹。是场空。好笑!好笑!不免去见王爷,问个端的。”

  刚刚走上中军帐,只见阶下跪着精赤捻捻的两个和尚,公案上一对饶钹儿,却象那禅师的飞钹样子。王爷喜孜孜近前迎接,说道:“多劳天师大驾。”天师道:“贫道今日懵然无知,敢劳王老先生见教一二。”王爷道:“天师问那一桩事?”天师道:“那上阵的官军,怎么都是草做的?”王爷道:“是学生一个拙计,束草为军,假以赏酒为名,都淋上一碗狗血,魔污那些飞钹,故此今日成功。”天师道:“这公案上敢就是那扇飞钹么?”王爷道:“是也。那些飞钹受了魔污,却都飞不起来,现了本相。学生先差下了周参将在一边伺候,天师正然追赶那僧家之时,这边已自拾将回来了,故此放在公案上。”天师道:“那阶下跑着是两个甚么僧家?”王爷道:“左边就是飞钹禅师,右边就是陀罗尊者。”

  天师先前听说道草军,听说道飞钹,都还不至紧,及至只说道阶下就是禅师!就是尊者!心上好一吃惊,想说道:“王爷终不然叫个鹞鹰叼得他来?”越发不敢开口动问。王爷道:“天师老大人,你不要吃惊。是我学生先前差下了王明、黄凤仙,坐在飞龙寺里,料然他输阵而归,一个人只一条索,轻轻的牵将来,不曾费丝毫之力。”天师道:“好王爷。果然是: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清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胡人愁逐北,苑马又从东。勋业青冥上,交情气概中。”

  王爷道:“过承褒奖,愧何敢当!”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木骨都束国国王同着竹步国国王,又同着卜刺哇国国王,三个番王一齐在帐外投递降书降表,进贡礼物。”元帅吩咐把这两个僧家带过一边,叫三个番王进来见礼。三个番王见了二位元帅,不胜战栗之至,磕头礼拜。元帅道:“请起来,不要行这个礼。”过了一会,三个番王辞色定了些。元帅请他坐下,说道:“我天兵西下,原是抚夷取宝。何为抚夷?安抚你们夷邦,各沾我天朝王化,何为取宝?我天朝原有一个传国玉玺,陷在西洋。倘在你们那一国,取他回去。自此之外,别无事端。我先有个虎头牌传示你们,你们怎敢这等执违,稽迟我的岁月?”三个番王一齐赔礼。那两个番王说道:“非干小国之事,只因木骨国王。”木骨国王说道:“非干小国之事,只因那两个僧家再三勉强。”元帅道:“那两个僧家已自擒拿在这里,罪有所归。轻恕你们罢!只是自今以后,要晓得我天朝如天之有日,岂可违背!”三个番王又一齐的陪礼,说道:“自今以后,再不敢违背。”递上一封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收下。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木骨都束国国王麻里思,同竹步国国王失里的、卜刺哇国国王力是麻同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惟天有日,惟民有王。上下之分既明,事使之义斯定。远人未服,王旅徂征。迎敌鼓行,靡待前茅之仆;擒囚归报,遂成独柳之诛。华夷由此以知威,天地为之而卷侵。某等三生有幸,寸朽不遗;是用稽颡以来,不敢蹈怒之故智。仰祈海纳,俯罄汗私,不任激切屏营之至。

  书毕,又献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接过礼单,三国共是一单。单上计开:

  玉佛一尊(色如截肪,照之皆见筋力?胳,如生佛然),玉圭一对,玉枕一对,猫睛石二对,祖母绿二对,马哈兽一对(状如麝獐),花福禄一对(状如花驴),狮子二对,金钱豹一对,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龙涎香十箱,金钱二千文,银钱五千文(俱有国王名号私记),香稻米五十担(其稻最香,每颗长可二寸),香菜十品。

  元帅看了礼单,说道:“多谢厚意。”实时取过冠带、袍笏之类,各回敬一套,三个番王拜受而去。

  一面记功,王爷第一功。一面筵宴,大赏三军。一面请过天师、国师来:“怎么发落这两个僧家?”国师道:“看贫僧薄面,饶他两个罢!”元帅道:“虽是饶他,也要说他知道。”国师道:“此言有理。”

  实时叫过那两个僧家来,带了圆帽,穿了染衣、僧袜、僧鞋,一切齐备。国师道:“你两个人今日自作孽,不可活。元帅要依律处斩,我说你们都是我佛门中弟子,饶你们罢。”禅师道:“千载奇逢,得这等方便,感谢不浅。”国师道:“你原是那里人?”禅师又把个哄关爷的谎扯起来,说道:“实不相瞒。弟子是汉末三分时人,在汉明帝的镇国寺里出家。”国师道:“既在中国出家,怎么又在这个西洋地面修炼?”禅师道:“弟子为因镇国寺附近汜水关,关云长辞曹归汉,来到关上,把关官吏埋伏火烧之计,是弟子漏泄于云长,以致关云长斩关而去。弟子怕有后祸,衣钵云游,不觉的游到极乐国界上齐云山碧天洞,是弟子爱他清净秀洁,故此住下在那里。”国师道:“你从中国游到极乐国,也游遍了好些名山。”禅师道:“三十六洞天,一一都游到。”国师道:“你不要吊谎。”禅师道:“怎么敢吊谎?”

  国师道:“你既是不吊谎,数来我听着。”禅师道:“佛爷爷请坐下,待弟子数来。第一是霍僮山,名为霍林之天,在福州府长溪县。第二是东岳泰山,名为壶玄太空之天,在兖州府泰安县。第三是南岳衡山,名为朱陵太虚之天,在湖南衡阳府衡山县。第四是西岳华山,名为太极总仙之天,在华州华阴县。第五是北岳常山,名为太乙总玄之天,在定州常山县。第六是中岳嵩山,名为上帝司真之天,在洛京王屋里。第七是峨嵋山,名为虚灵太妙之天,在嘉州峨眉县。第八是庐山,名为仙灵咏之天,在江州浔阳县。第九是四明山,名为赤水之天,在明州。第十是阳明山,名为极玄之天,在会稽县。第十一是太白山,名为真德之天,在长安。第十二是西山,名为天宝极真之天,在洪州南昌县。第十三是小沩山,名为好生玄尚之天,在潭州澧陵县。第十四是灊山洞,名为灊真高咏之天,在潜山县。第十五是鬼谷山,名为太玄司真之天,在信州贵溪县。第十六是武夷山,名为升真元化之天,在建宁府崇安县。第十七是玉笥山,名为太玄秀发极乐之天,在临江新喻县。第十八是华盖山,名为容成大玉之天,在温州永嘉县。第十九是盖竹山,名为长耀宝光之天,在台州黄岩县。第二十是都峤山,名为玄实之天,在容州普宁县。第二十一是白石山,名为琼秀长真之天,在容州。第二十二是勾漏山,名为玉阙宝圭之天,在容州北流县。第二十三是九嶷山,名为朝真太虚之天,在道州延康县。第二十四是洞阳山,名为洞阳隐观之天,在潭州长沙县。第二十五是幕阜山,名为洞真太玄之天,在鄂州平江县。第二十六是大酉山,名为大酉玄妙之天,在辰州。第二十七是金庭山,名为金庭崇妙之天,在越州剡县。第二十八是麻姑山,名为丹霞之天,在建昌府南城县。第二十九是九仙都山,名为仙都祈仙之天,在处州缙云县。第三十是青田山,名为青田大鹤之天,在处州青田县。第三十一是钟山,名为朱日太生之天,在升州上元县。第三十二是良常山,名为良常方会之天,在润州名容县。第三十三是茅山,名为华阳之天,在句容县。第三十四是天目山,名为太极玄盖之天,在临安府余杭县。第三十五是桃源山,名为马娘光妙之天,在鼎州武陵县。第三十六是金华山,名为金华洞元之天,在婺州金华县。”

  国师道:“原来你这行僧家是个至诚的,果是游遍名山,有些道行。”禅师道:“不但洞天福地,就是色界十二天,无色界十四天,欲界六天,无欲界六天,弟子都也走过来。”

  国师道:“这是真的?”马公公道:“难道是真!你既是走过来,也数一数儿,只当见教咱们一番。”禅师道:“弟子就数来:越卫天、蒙翳天、和阳天、恭华天、宗飘天、皇笳堂耀天、端静天、恭梦天、极瑶天、元载天、孔升天、皇崖天,这是色界十二天。极风天、孝芒天、翁重天、江由天、阮乐天、云誓天、霄度天、元洞天、妙成天、禁上天、常融天、玉隆天、梵度天、贾奕天,这是无色界十四天。黄会天、玉完天、何童天、平育天、文举天、摩夷天,这是欲界六天。四天王天、忉利天、须焰摩天、兜率子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这是无欲界六天。佛爷爷在上,弟子饶舌了。可说得是么?”

  国师道:“句句说得是,再不消说。这如今你还到那里去?”禅师道:“弟子还归碧天洞里去。”国师道:“你自去罢。”禅师道:“弟子还有一事,禀告佛爷爷:弟子来时是双飞钹,弟子去时没双飞钹,却就行不动了。望乞佛爷爷把飞钹还与弟子去罢。”国师道:“这个使不得。你有这个飞钹,久后必定为非。”禅师道:“自今以后,再不敢为非。”国师道:“再不消说这个飞钹,我自有用他之处。你都站开,待我出去。”

  国师连移几步,出到船头上,叫声云谷:“拿过那两扇飞钹来。”你看国师老爷大显神通,一手拿着钵盂,一手接着飞钹,照着钵盂里面吹上一口气,把个三昧真火放将出来,即时间钵盂里面火焰腾腾,红光闪闪。好老爷,不慌不忙,却把扇飞钹放下火里去,只听得划划喇喇,如迅雷奋激之状。响了一会,火黏了飞钹,飞钹黏了火,渐渐的熔成一家。老爷不慌不忙,又把扇飞钹放下火里去,又是这等划划喇喇,象个雷公声音。响了一会,火又黏着他,他又黏着火,渐渐的也溶成一家。老爷却拿起个钵盂来摇两摇,晃两晃,那钵盂里面就是九转金丹,霞光万丈,紫雾千条。老爷口里念说道:“干、坤二象,相生相克。”道犹未了,把个钵盂里面的金丹,照着船头下泻,泻将下去,就象个建瓶泻水,溜溜儿一线之长。只有许大的钵盂,只是两扇的飞钹,能有多少铜铁?泻来泻去,左泻右泻,泻一个不了,泻一个不休。大约之间,泻了两个多时辰。你说泻出个甚么来?泻出象个系马柱儿金晃晃的一根铜柱。泻到临了,老爷收起钵盂,连打三个问讯,叫上三声“阿弥陀佛”,那根铜柱连长了三丈多长。铜柱上面,一个宝盖。铜柱身上,四面八方,每方面上都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假饶匠人鎸刻,也不能勾这等精细。

  这根铜柱不至紧,永远镇守在那海口上,传流万万世,老爷功德就在万万世,直与天地同休!那一只番船不念道:“这是大明国国师抚夷取宝留下的遗迹。”那一个番国不传说:“木骨都束国有大明国国师抚夷取宝留下一根铜柱。”

  飞钹禅师说道:“佛爷爷在上,弟子的飞钹,多谢佛爷爷得到了圆满。只是丢下弟子在这里,怎得个返本还原?”国师起眼一瞧,不见有些甚么,只见船头上有根锁锚的棕缆。国师道:“也罢,那僧家,你自家到缆上取过一根棕来。”禅师听见国师开口,就是捧了一道赦书,连忙的走到缆上去取根棕。那晓得那根棕缆用了这几年,磨上磨下,磨得精光,倒有根棕皮罢。没奈何,把个指甲去挑,挑得一节儿,不过一寸多长。递上国师,国师拿在手里,念上一声“阿弥陀佛”,双手一掣,一寸棕早就长做一丈。国师道:“那僧家,你骑在上面罢。”那禅师不胜之喜,磕了几个头,一骑骑将上去。国师又念声“阿弥陀佛”,吹上一口气。这一口气不至紧,那根棕那里是根棕,有头有角、有鳞有翼、九色成文,一跃而起,原来是条龙!一边驾雾,一边腾云,冉冉儿望西去了。

  尊者道:“佛爷爷在上,弟子的师父多谢佛爷爷超度去了,丢下了弟子在这里,进退无门。伏乞佛爷爷一视同仁,一发超度了罢。”国师老爷高张慧眼,说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原是个鬼精,在佛爷爷莲座下偷饭吃的,怎么也要超度?”尊者道:“千载难逢,望求佛爷爷设法超度罢。”国师道:“一个超度,怎么设得法哩?也罢,也是你相逢我一遭。我有这根铜柱在这里镇守,你就做个铜柱大王,协同镇守罢。”尊者磕个头,刚爬起来,国师老爷照头上呵一口气,呵得个尊者一跳跳起来,就有一丈多长,浑身上下将军打扮:头上一顶盔,身上一领甲,脚下一双扎[革翁]鞋。尊者道:“佛爷爷,这却不是弟子的本行了。”国师道:“妆神象神,妆鬼象鬼。你既是叫做大王,就要象个大王的样子。偏是光着头,捧着瓢,倒反好些?”尊者得了这一番点化,心上却就明白,连声叫谢而去。二位元帅道:“他两个人都是一样僧家,怎么国师老爷两样超度?”国师道:“各有一个道理。”毕竟不知是个甚么道理?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八回 宝船经过剌撒国 宝船经过祖法国

诗曰:

  优钵昙华岂有花,问师此唱谁家?

  已从子美织桃竹,更向安期觅枣瓜。

  宴坐林间时有虎,高眠粥后不闻鸦。

  此来超度知多少?焰转燃灯鬼载车。

  却说二位元帅道:“两个都是僧家,国师怎么两样超度?”国师道:“各有个道理。”元帅道:“是个甚么道理?”国师道:“佛还他一个佛,鬼还他一个鬼。骑驴觅驴,以马喻马。月色一天,笑的谁怜?哭的谁打?”元帅道:“这都是国师功德。还有一件要见教,那两扇飞钹,怎么泻出一根铜柱来?”国师道:“那两扇飞钹,似铜非铜,似铁非铁。收的都是天地之精,日月之华,故此能飞能变,能多能少。天地间惟精不朽,惟真不穷。有了这一般真精,莫说只是一根铜柱,就是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何难之有!”正叫做:

  碧玉盏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

  须知一法无穷尽,为问禅师嘿会无。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前面又到了一个国,不知是个甚么国,禀元帅老爷,即可差下夜不收前去打探明白,以便进止。”王爷道:“兵贵神速,今番不消打探得。”实时传令四营大都督,各领本营军马,围住他四门。各营里安上云梯,架起襄阳大炮,许先放三炮,以壮军威。再传令各游击将军,各领本部军马各营策应。再传令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昼夜严加巡警,以防不虞。元帅军令,谁敢不遵?四营大都督移兵上岸。可可的这个国迭石为城,城有四门,守城番将看见军马临门,连忙闭上城门。一门上一个都督,一道云梯。一道云梯上九个襄阳大炮。各门上一个号头,连放三个大炮。这三个炮还顺了人情,不曾打他的城门,只照着城墙上放,把城墙上的石头,打得火星进裂。那三声响,岂当等闲,川谷响应,地动山摇。四门上共放了十二个大炮,连番王的营殿都晃了两三晃。满城中官民人等,只说是掉下了天,翻转了地,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番王道:“我的头可还在么?”番官道:“我的肝胆都不见了。”一会儿,把门官报说道:“天上掉下一块祸来。”番王道:“掉下一块火来,可曾烧着哪里么?”把门官道:“祸福之祸。”番王道:“火夫发了火,何不叫水夫去救哩?”把门官道:“不是这等说。”番王道:“是怎么说?”把门官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山一般大的船,也不计其数,只是塞满了海口。船上的旌旗蔽日,鼓角喧天。一会儿,飞出四大堆军马,把我们四个城门围得铁桶相似。一个门上放上甚么三声响器,惊天动地,好生怕人也!”番王道:“原来是那个军马放得军器响么?”左班头目罗婆婆说道:“这声响是中国的炮响,这些船敢是中国来的?”右班头目罗娑娑说道:“是也!是也!几年前番船上传说道,中国有宝船千号,来下西洋,抚夷取宝。”番王道:“既是你们晓得些来历,不知可厉害么?”罗婆婆道:“中国是个圣人之邦,日月出入之地。莫不宾贡他,怎么有个厉害?”番王道:“人言不足深信,快去祷告尉仇大王。”怎么快去祷告尉仇大王?原来这个国凡事信神,尉仇大王是本国福神的名字,凡事祷告他,问无不知,知无不验。故此番王要去祷告尉仇大王。罗婆婆道:“王上之言有理。我两个小臣愿陪。”一个番王,两个头目,一班小番,同到大王庙里,摆下了供献礼物。番王亲自祷告一番。左头目撞钟,右头目击鼓。一会儿,降下一个小童儿,呼呼的叫上一会,跳上一会,抡一路棒,走一路拳。番王烧会纸马,问说道:“今日特请大王,不为别事,只因弟子国中,现今被了大难。弟子是有眼无珠,不知是个甚么来历,不知是个甚么军兵。或是凶?或是吉?仔细推详,明白指教。”

  小童儿叫声道:“金生丽。”左头目就省得,说道:“大王要水吃,快取水来。”小番们一时水到。小童儿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数个羊皮袋。怎么吃水吃干了羊皮袋?原来这个国,动辄三五年不下点雨,井水都是羊皮做成袋儿挑将来。故此吃得水多,就干了十数个羊皮袋。

  吃过水,小童儿又叫声道:“周发商。”左头目又省得,说道:“大王要汤吃,快看汤来。”小番们一时汤到。小童儿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数锅。

  吃过了汤,小童儿叫声道:“虚堂习。”左头目说道:“下面是个『听』字,我王,大王叫你听着哩!”番王连忙走向前,唱个喏,说道:“望大王仔细参详,这些军马,还是哪里来的?”小童儿说道:“五常四,左达承。”左头目说道:“一句中间是个『大』字,一句下面是个『明』字,恰好是大明国来的。”番王道:“大明国是甚么样的人?”小童儿道:“鸟官人,龙师火。”左头目说道:“下面是『皇帝』两个字。原来是大明国的皇帝。”番王道:“皇帝姓甚么?”小童儿说道:“包左石,夜光称。”左头目说道:“总是个『朱』字。原来是大明国朱皇帝差下来的。”

  番王道:“不知战船多少,军马有多少?”小童儿说道:“家给兵,方赖及。”左头目说道:“是个『千』字、『万』字。--原来战船上千,军马上万。”番王道:“这些战船、这些军马都到这里做什么?”小童儿说道:“逐物意,尺壁非。”左头目道:“这是个『移』字、『宝』字。却不知怎么解:“只见把门官说道:“是了,那些船上,一只船,一号旗,旗上都写着『抚夷取宝』四个大字。”番王道:“抚夷取宝,还是凶;还是吉?”小童儿连说道:“永绥邵,俗释纷,并皆佳,嵇琴阮:“左头目说道:“是个『吉』字、『利』字、『妙』字、『啸』了。原来是大吉大利,妙哉妙哉,好啸好啸。我王且自宽心了。”番王道:“既是大吉大利,怎么相见他?”小童儿说道:“笺牒简,稽颡再。”左头目说道:“是个『要』字、『拜』字。是要拜他拜儿。”番王道:“怎么款待他?”小童儿说道:“饱饫烹,弦歌酒。”左头目说道:“是个『宰』字、『宴』字。是要宰猪宰羊,安排筵宴。”小童儿说道:“坚持雅操,存以甘棠。”左头目说道:“一个下句是『好』字,一个下句是『去』字。说是大王好去了。”

  番王道:“多谢大王指教,尚容事平之日,重重的伸谢。”小童儿又说道:“布射辽丸,如松之盛。”左头目解了一日,到这两句解不得了。倒是番王心上又灵变起来,说道:“『射』字去了『身』字,却不剩下一个『寸』字,『松』字去了个『公』字,却不剩下个『木』字。大王说,我们是个寸木村子。”右头目说道:“大王,你背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小童儿说道:“你解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番王道:“两家都不要争,依我说来,村神莫对村人说,说起村人村杀神。”道犹未了,掌朝的刺者跑将来,报说道:“船上差着一员将官,拿了一个大老虎头,径在朝门外,要见我王,有话来讲。”番王实时转朝,两家相见。番王道:“尊处贵姓大名?现任何职?”将官道:“在下姓马,名如龙,现任征西游击将军之职。”番王道:“宝船上有几位将军?”马游击道:“有两位元帅,一位天师,一位国师。有一个左先锋。一个右先锋。有四营大都督,有四哨副都督。有游击大将军,有游击副将军。有水军大都督,有水军副都督。合而言之,战将千员,统领着雄兵百万。”番王听知道这一席话,心上好一惊慌,过了半晌,问说道:“唇临敝国,有何见谕?”马游击道:“我元帅奉大明国朱皇帝差遣,来下你们西洋,抚夷取宝,此外别无事端。我元帅恐怕你们不信,现有一面虎头牌在这里,请看着就明白。”番王接过虎头牌,叫过左右头目,文武番官,逐句儿念,逐字儿解。番王却才放心,心里想道:“好个灵验的尉仇大王!果真的是个大明国,果真的是个朱皇帝,果真的是个抚夷取宝。欲知未来,先观已往。前一段这等灵验,后一段一定也是个大吉大利。我一任只是宰猪宰羊,安排筵宴,投降于他就是了。”心下立定了主意,却回复道:“相烦将军先回去拜上元帅老爷,敝国国小民穷,并没有你大明国的传国玉玺。降书降表,这是礼之当然,不敢劳烦齿颊。请元帅传令收回这四门上的军马,宽容一日,备完了书表,办齐了礼物,卑末亲自到宝船上磕头谢罪,还要请上元帅大驾光降敝国一番。言不尽意,伏乞照察!”马游击看见这个番王彬彬有礼,晓得他不是脱白,却请问道:“大国叫做甚么?大王甚么御名?左右头目甚么贵表?甚么官爵?”番王道:“敝国叫做刺撒国,卑末叫做罕圣牟。左头目叫做罗婆婆,右头目叫做罗娑娑。左右头目,即同南人左右丞相之职。”马游击道:“承教了。”辞谢番王,归见元帅,把番王的言话,细说一遍。元帅道:“彼以礼待我,岂可不以礼往。”实时撤回四门军马。

  到了明日,番王领了左右头目,亲自到船上拜见二位元帅,递上金叶表文一道,安奉已毕。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刺撒国国王罕圣牟同左头目罗婆婆、左头目罗娑娑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谓天之生人,德有大小,位有尊卑,地有远近,礼有隆杀;因分自守,旧典足循。恭惟大明国皇帝躬神睿之姿,抚休明之运;百蛮奔走,万国讴歌。矧以元帅,纵横文武,辱临敝国,出入圣神;声教塞于天渊,威灵震于戎狄。某蚊虻渺质,幸对台颜;葑菲有,伏祈海纳。书毕,递上进贡礼物。接过单来,只见单上计开:

  鲸睛一双(鲸鱼眼睛,世所称明目珠,即此),鲂须二根(鲂鱼之须,明莹可为簪珥,价贵),千里骆驼一对,龙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对(中有山水,注水于中,隐隐山青水绿之状),人物瓷碗四对(中有人物,注水于中,隐隐有揖逊之状),花草瓷碗四对(中有花草,注水于中,隐隐有摇动之状),翎毛瓷碗四对(中有翎毛,注水于中,隐隐有飞奋之状)。番王自进贡之外,又献上许多金银、缎绢、米谷、胡椒、檀香、牛羊、鸡鸭之类,各有多寡不同。元帅一切不受。番王再三禀告,元帅道:“既承厚意,米受十担,牛羊各受一只,鸡鸭各受十只。”其余的毫不肯受。一面回敬冠带、袍笏、靴袜之类,自番王以下,各头目俱有,只是多寡不同。一面安排筵宴,大宴番王,尽欢而别。番王心里想道:“好灵验尉仇大王,原来宰猪宰羊,反在南船上。”心上不胜之喜,说道:“敝国连山旷土,草木不生,田瘠不收五谷,惟有麦少熟。数年间不下一次雨,贫苦不能言。这些驼牛羊马,都是海鱼干喂养的,故此亵慢元帅,反承元帅厚惠,何以拜当!”元帅道:“一诚贤于万倍,再不消说个『亵慢』二字。”饮毕,番王辞谢而去。

  元帅传令开船,记功颁常有差。三宝老爷说道:“都是这个刺撒国,就有些意思。”王爷道:“不挟兵之以威,老爷不如此,不得他心服。”王爷道:“到底是个力不赡也,非心服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王明来,禀说道:“小的王明有一事,禀上二位元帅。”元帅道:“有甚么事来禀?”王明道:“前去再有那个国,小的有个术法,要他心服,不劳二位元帅费心。”王爷道:“你有甚么术法,可以得他心服?”王明道:“小的自幼时有个戏法儿,做得极妙,或是托梦于人,或是灯花报喜,或是喜鹊传言。大则装神做鬼,小则栽树开花,怪则蛇蟒鹏鹗,顺则风麟鸿雁,无所不能,无不精妙。小的禀过元帅,先行几日,见机而作。凭他甚么国王,预先与他一个喜兆,怕他不心悦诚服么?”王爷道:“你怎么先走得去?”王明道:“近日小的土囤又精,顷刻之间,可以千里。”王爷道:“你是哪里学来的?”王明道:“实不相瞒,是黄凤仙所传的。”王爷道:“好,你用心前去,功成之日,重重有赏,归朝之时,子孙受用不尽。”

  王明应声而去,做起法来,好不去得快也!起眼就是一个国。这个国是个甚么国?迭石为城,城门上高挂着一面牌,牌上写着“祖法儿国”四个大字。国王有宫殿,砌罗股石为之。高有五七层,如宝塔之状。民居高可三四层,大则宴宾礼士,小则厨厕卧室,皆在其上。王明进了城,端详了一会,心里想道:“我在元帅面前夸口而来,来到这里,须得一个好计较,才竦动得个番王。”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也罢,且先拿出隐身草,沿街沿巷,细访一番,就中却有个道理。”一手隐身草,一手撩衣,穿长街,抹短巷。只见满国中人物长大,体貌丰富,语言朴实。王明道:“倒好个地方。”又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晒得是海鱼干儿。王明调转个舌头,装成番子的话语,问说道:“晒这干做甚么?”番子道:“吃不尽的,晒来喂养牛马驼羊。”王明心里道:“是了,和昨日刺撒国一般。”

  又行了一会,只见男子卷发,白布缠头,身上穿长衫,脚下穿趿鞋。女人出来,把块布兜着头,兜着脸,不叫人瞧看。王明偏仔细看看儿,只见女人头上有戴三个角儿的,有戴五个角儿的,甚至有戴十个角儿的。王明心说道:“这却也是个异事。”又装成个番话来,问说道:“女人头上这些角儿不太多了?”番子说道:“不多。有三个丈夫的,戴三个角。有五个丈夫的,就戴五个角。既是有十个丈夫的,少不得戴十个角,终不然替别人戴哩?”王明故意的说道:“我是刺撒国一个商客,自小儿在这里走一遭,却不曾看见哩!”番子道:“你小时节忘怀了。我国中男子多,女人少,故此兄弟伙里,大家合着一个老婆。若没兄弟,就与人结拜做兄弟,不然哪里去讨个婆娘。”王明心里想道:“新闻!新闻!这是夷狄之道,不可为训。”

  又行了一会,只见街市上异样的香,阵似阵儿,扑鼻而过。王明说道:“这香也有个缘故。”又装出个番子来,问说道:“街市上这个香是哪里来的?”番子说道:“明日礼拜寺里香会。”王明又问道:“寺里香会,街市上可有香会么?”番子道:“明日国王亲自出来香会,满国中无论老少,哪一个不去拈香,哪一个不去礼拜。今日哪一家不熏衣服。禁得这等家家户户烧香,怕他街市上不香哩!”王明心说道:“好了,就在礼拜寺里,是我的出场。”一手隐身草,竟找到礼拜寺里,拣个幽僻处所安了身。

  到了明日早上,只听见筚篥、唢吶一片响。王明说道:“这决是国王来也。”一会儿,果真的前前后后摆列的,都是象驼、马队、牌手,簇拥着一顶大轿。到了寺门前,国王下来。头上缠的细白番布,身上穿的是青花细袖绢,外面罩的是金丝大红袍,脚穿的是乌靴衬袜。大开寺门,番王直进殿上,烧香礼拜。王明一手隐身草,实时闪在殿上,撮撮弄弄。一会儿,香炉里的香,烧得氤氤氲氲,结而不散。结了一会,结出一个善菩萨来。是个甚么善菩萨?原来是个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左边一个龙女,右边一个鹦哥。龙女儿指手指脚,鹦哥儿跳上跳下。番王看见不胜之喜,连忙的走到香炉底下来,再三叩头,再三礼拜,祷告道:“弟子无德无能,怎么敢劳大菩萨结烟现化?”龙女儿又指一指,鹦哥儿又跳一跳。番王又祷告道:“既蒙菩萨现化,若是弟子国中有个甚么事故,或吉或凶,当趋当避,总望菩萨明彰报应,弟子感谢无涯。”龙女儿又指一指,鹦哥儿又跳一跳。

  番王道:“弟子有耳不闻,有眼不见,万望菩萨明彰报应哩!”祷告了再三,菩萨却才自家开口,叫声道:“亚里,你听我道来。”番王听见叫他名字,连声道:“有!有!”菩萨道:“目今有个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位元帅,统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此西洋抚夷取宝。只在十日之内,到你国中经过,你切不可怠慢。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弟子不曾知道。只是既承菩萨指教,弟子怎敢怠慢于他。”菩萨又说道:“你须先备下一封降表,再备下一封降书。又须备办下进贡礼物,又须出郭远迎,又须安排筵宴、犒赏等项。你须一一的依我所言,一有差池,祸来不小!”番王又叩头礼拜,说道:“弟子决不敢差池。只是转祸为福,全仗菩萨慈悲。”道犹未了,只见那一股烟,一丈就长十丈,十丈就长百丈,百丈就长千丈,千丈就长万丈,直长到九天之上,无影无踪。番王又望空磕头,礼拜了一会,却才转进朝去。

  王明想道:“今日这个术法,何等的明白伶俐,怕他甚么番回回,再敢倔强无礼?”依旧是土囤而回,到了船上,报与元帅,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一番。元帅问:“是个甚么国?”王明道:“是个祖法儿国。”元帅道:“到了那里再处。”却说祖法国国王转到朝里,叫过左右头目,说道:“今日行香可是异事么?”左右头目一齐道:“有其诚,则有其神。菩萨现化,只因我王平素诚敬所致,我王不可看得容易!”番王道:“我怎么看得容易?”实时吩咐备下降表一封,降书一封,备下各色礼物,务在丰洁。先差下左右头目,驾一只海楼船,前路迎接。自家又出到海口上,离城三十里之外,日夜伺候。

  迎接的接了五六日,伺候的候了五六日,果是有千号宝船,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左右头目接着,参见元帅,道达国王这一段迎接的诚意。又过几日,却望见祖法国三十里之外,又是国王亲自迎接,拜见元帅。元帅待以宾客之礼。国王大喜,心里想道:“若不是观世音菩萨知会我,险些儿失礼于他。若是失礼于他,你看他山一般的船,虎一般的将,云一般的军马,加罪于我,就是泰山压累卵,只好叫苦罢了。”到了城边,番王先进城去,取出书表礼物投递。元帅接了表章,安奉已毕。接上书来,拆封读之,书曰:

  祖法儿国国王亚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敝国僻处海隅,渺焉蝼蚁;在唐为大夏,在汉为火罗。虽有君长之称,素无兵革之利。顷缘元帅,载秉节旄,远辱宠临,用瞻威斧。天高地厚,觉宇宙之无穷;日照月临,识太平之有象。釜鱼假息,敢所望乎?窟兔待擒,是所分也。临楮不胜虔悬之至。

  书毕,番王进上礼物,递上草单。只见单上计开: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袭(释迦牟尼佛所遗者,长一丈二尺,置之火,终日不焚),金钱豹十只,福禄十只(周身俱白,中有细青花如画者),驼鸡十只(即驼鸟,高七尺,色黑,足类骆驼,背有肉鞍,夷人乘之,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啖铁,一曰驼鸟),汗血马二十匹(本国颇黎山有穴,穴中产神驹,皆汗血),良马十匹(头有肉角数寸,能解人语,知音律,又能舞,与鼓节相应),龙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其香乃树枝也,枝叶似榆而尖,土人砍树取香),倘伽一千文(王所铸金钱,每文重二钱,径寸五分,一面有纹,一面有人形之纹)。

  元帅看见番王有礼,再三伸谢。番王又献上金银、缎绢、檀香、胡椒、米谷、瓷器、牛羊、鸡鸭等项,犒赏船上三军。元帅道:“这个番王富而有礼,各受少许,犒赏众军士,也见得是番王的诚敬。”元帅从厚款待番王及王左右,取过袍笏、冠带、靴袜之类,通上彻下,回敬一周。番王择日请上元帅。二位元帅、天师、国师,还有四个公公,借着番王的请期,先到礼拜寺里行一炷香。礼拜已毕,只见寺里四壁莹洁,最是可人。马公公道:“我们来路十万里之外,离家数年之久,到此名山宝剎,能无一言以纪绩乎?”王爷道:“马公公承教极是。”叫左右的取过文房四宝来,奉上元帅题起。三宝老爷道:“咱学生自幼儿有些逃学,不曾攻书。今日面墙,悔之无及!”王爷道:“老公公休得谦逊,愿求一律。”三宝老爷道:“既承尊命,敢复推辞。也罢,我写首旧诗,只当塞个白罢。”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层台耸灵鹫,高殿迩阳乌。

  暂同游阆苑,还类入仙都。

  三休开碧落,万户洞金铺。

  摄心罄前礼,访道把中虚。

  遥瞻尽地轴,长望极天隅。

  白云起梁栋,丹霞映棋栌。书罢,老爷道:“传旧而已,诸公休笑。”王爷道:“佳句!佳句!”马公公道:“第二就到王老先生。”王爷道:“恕僭了。”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桑落谈心快,楼船趁晓开。

  忽看天接水,已听浪如雷。

  不少孤臣泪,谁多报主才?

  夷氛应扫净,早晚凯歌回。

  王爷道:“殊不成诗,叙事而已。”马公公道:“今番该到天师大人。”天师道:“还是国师。”国师道:“不须谦逊,贫僧随后也有一偈。”张天师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我本乘槎客,来从下濑船。

  殊方王化溥,入夜客星悬。

  日月空双眼,山河望一拳。

  何当怜水怪,犀在莫教燃。

  天师道:“诗便是八句,嫫母傅粉,不知其丑也。”马公公道:“今番该到国师老爷。”国师道:“轮着贫僧,也要作一偈。”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偈?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九回 宝船经过忽鲁谟 宝船兵阻银眼国

诗曰:

  大罗山上谪仙人,道德文章冠缙绅。

  日月声名昭凤阁,风雷号令肃龙门。

  经纶世教三才备,黼黻皇猷万象新。

  经绩岂同章句客,之乎也者乱其真。

  国师道:“轮着贫僧,也有一偈。”援笔遂书,偈曰:中国有圣人,西方岂无佛!世界本团栾,众生自唐突。苦海果茫茫,慈航此时出。愿得桑田头,都成安乐窟。王爷道:“足见佛爷爷慈悲方便。今番该轮到马公公了。”马公公说道:“咱学生也有一首旧诗,聊以适兴,诸公休笑也。”遂援笔书之,诗曰:

  海边楼阁梵王家,一水横桥一路斜。

  密竹弄风敲璧玉,怪松擎日起龙蛇。

  岩猿绕槛偷秋果,石鼎临窗煮露芽。

  中有高僧倦迎送,白头无事老烟霞。

  王爷道:“好个『白头无事老烟霞』!我们碌碌,怎么能够。”马公公道:“誊录而已。”

  王爷道:“今番该到洪公公了。”洪公公道:“咱学生愧不能诗,勉强塞责,诸公见谅何如?”王爷道:“愿闻大教。”洪公公写诗一律,诗曰:

  乘槎十万里,萍水问禅林。

  地僻春犹住,亭幽草自深。

  鸟呼经底字,江纳盘中音。

  唱凯归来日,明良会一心。

  王爷道:“独出新裁,足征旧养。今番到侯公公了:“侯公公道:“恕僭了!”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打人钟。

  写毕,说道:“诸公休得见哂,咱学生只是押韵而已。”王爷道:“虽是押韵,临了那一句,却不是『打人钟』。”侯公公道:“不是『打人钟』,是个甚么?”王爷道:“是个『与人同』。”侯公公道:“老先儿,你好差了,现钟不打,倒去炼铜。”

  王爷道:“今番该到王公公了。”王公公道:“咱学生只是个口号儿,聊记岁月而已。”王爷道:“有来就是好的,哪管甚么口号儿:“王公公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上士由山水,中人坐竹水。

  王生自有水,平子本留水。

  写犹未了,王爷不觉嗄嗄的大笑三声,说道:“老公公,四个『水』字都来,倒是点水不漏。”王公公道:“王老先生休得见笑。圣人之心有七窍,才会题诗。咱学生只好两三窍儿,故此点水不漏,题得不十分见好:“王爷道:“若有两三窍,也还漏出些水来。点水不漏,只怕还是一窍不通。”王公公道:“教我难漏出些水来,又说是个教书先儿漏皮秀哩!”

  道犹未了,番王迎接进朝筵宴。大宴三日,尽欢而别。元帅吩咐开船。

  王明又请先去,老爷道:“王克新之功第一,记录司明白记来。”王明听知道记功第一,越发有了兴头,一毂碌土囤而去,抬起头来,恰好的又是一个国。这个国叫做忽鲁谟斯国。王明站起来,一手隐身草,穿街转巷,走一走儿。只见国王迭石为宫,殿高有六七层;平民迭石为屋,高可三五层。厨厕卧室待宾之所,俱在上面,无贵无贱是一样。再走一会,只见撞遇着几个番子。这番子比别的不同,人物修长丰伟,面貌白净,衣冠济楚,颇有些我们中国的气象。再走一会,又看见几个女人。女人却编发四垂,黄漆其顶,两耳挂络索金钱数枚,项下挂宝石、珍珠、珊瑚、细缨络,臂腕脚腿都是金银镯头,两眼两唇,把青石磨水妆点花纹以为美饰,尽好齐整。

  再走一会,只见街市上也有行医的,悬一面招牌,说道:“业擅岐黄”。也有卖卜的,悬一面招牌,说道:“卦命通玄”。也有百般技艺,也有百工商贾。再走一会,王明走得肚里有些饿,口里又有些渴,心里想道:“哪里得个碗头酒儿搭一搭倒是好的:“瞻前顾后,并不曾看见个卖酒的招牌。好王明,调转个番舌头,装成个番话语,问走路的说道:“哪里有酒卖哩?”走路的番子说道:“我这国中禁酒,私自造酒,官法弃市。”王明连声叫道:“苦也!苦也!”

  又走一会,只见十字街口上人头簇簇,个挨个儿,闹闹吵吵,搅做一团。王明想道:“这些人挤着做甚么?一定是有些缘故。且等我也去挤一挤儿,看是怎么?”一手隐身草,两脚走如飞,挤向前去。原来上千上万的人,围着一个撮抟戏儿的在那里。是个甚么抟戏儿?一个老者,手里牵着一个黑猴头,倒有三尺高。两边摆着两路抟戏架子,架子上都是些鬼脸儿,都是些披挂,都是些枪刀,都是些棍棒。那老者点着鼓儿,敲着锣儿。那猴儿戴一样脸子,穿一样披挂,舞一样兵器。逐样的戴过,逐样的穿过,逐样的舞过。这个还不至紧,到临了之时,凭你是个甚么人,把个帕子蒙着那个猴头的两只眼,蒙得死死的,却凭你是个甚么人,不作声,不作气,照着猴头上打它一下,打了一下,竟自躲到那千万人的中间,平心静气站定了那里,却才解开帕子,放出猴头来。牵猴的老者喝声道:“是哪个打你头来?”猴头就照上照下,有个要寻的意思。老者道:“你去寻他来。”那猴头一爬就爬起来,把这上千上万的人寻一遍,恰好就寻着那个打他的,再不差了半星。试一次,一次不差。试十次,十次不差。就是百次、千次、万次,都是不差。这一段最有些意思。

  王明看了,心上倒好喜欢哩!心里也要去试他试儿。却有正务在身,不得功夫,心里就要在这猴头上做个出场。又怕他是个畜牲,人不肯准信。沉吟了一会,拿起隐身草来又走,走到前面,可可的一个空阔所在。又是这等人头簇簇,马头相挨,闹闹吵吵,闹做一块,吵做一坨。王明说道:“这里又围着这等上千上万的人,终不然又是个甚么撮抟戏儿的?”好王明,好耐烦,放下个隐身草,挤上前去,只见人丛里面,又是一个撮抟戏儿的。今番又是个甚么抟戏?这个抟戏,名字叫做弄高竿的,共有七个人:一个人牵只白羝羊,这六个人掮着六根杉木竿子。第一根,只有一丈长。第二根,只有二丈长。第三根,却就有三丈长。第四根,就有四丈长。第五根,就有五丈长。第六根,就有六丈长。一字儿摆在地上。初然问,一个鸣锣,一个击鼓,这五个人歌的歌,舞的舞。歌的有个排儿名,舞的有个架数。歌的歌完,舞的舞罢,却一下锣,一下鼓,齐齐的住了。这便是个开场,还不至紧。到其后之时,一声锣,一声鼓,第一个人竖起第一根竿子。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牵羊的却牵过那白羝羊来。又是一声锣,一声鼓,那牵羊的口里念念聒聒,手里支支舞舞。又是一声锣,一声鼓,那只羊也照着那个人口儿哼也哼,爪儿动也动。一会儿,锣儿催得紧,鼓儿送得忙,那只羊一毂碌竞走到竿子杪上去了。先只把前面两只蹄子踏着竿子头上,把后面两只蹄子悬在竿子底下。牵羊的站着下面拍一掌,喝声道:“燕双飞!”那只羊在上头,就把那后面两只蹄子笔聿直伸起来,舞了几舞,做个燕双飞。下面拍一掌,喝声道:“莺百啭!”上面就把个文身悬下来,沿着竿子四周围打一荡磨,磨转做个莺百啭。下面拍一掌,喝声道:“左插花!”上面就缩了右脚,单伸着左脚舞儿舞儿,做个左插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右插花!”上面就缩了左脚,单伸着右脚舞几舞儿,做个右插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倒栽葱!上面平白地就掀起两只蹄子来,头朝下,尾巴朝上,做个倒栽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擎天柱!”上面就换着后两只蹄子,站在竿子上,把前两只蹄子双双的朝着天,做个擎天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金鸡独立!”上面就缩了三只蹄子,止仲着一只蹄子,直挺挺的站在竿子上,做个金鸡独立。下面拍一掌,喝声道:“枯树盘根!”上面就收了四只蹄子,低了头,倒了尾巴,眠在竿子头,上盘做一坨儿,做个枯树盘根。下面拍一掌,喝声道:“仰天笑!”上面就一毂碌翻转身子来,把脊梁骨黏着竿子上,把四只蹄子对着天,口里咩咩叫,做个仰天笑。下面拍一掌,喝声道:“一窝弓!”上面又一毂碌爬将起来,把四只蹄子站在竿子上,把脊梁骨弹弓一般的弓起来,做个一窝弓。下面拍一掌,喝声道:“雪花盖顶!”上面就平空的跳将起去,离着竿子头上有二三尺之远,旋旋转转,旋一个不了,转一个不休,做个雪花盖顶。下面又是拍一掌,喝声道:“平地一声雷!”上面就扑通的一声响,一下子就吊到竿子头上来。下面一声锣,一声鼓,应一个恰好,做个平地一声雷。这一段有许多的工夫,有许多的架数,原却只是一只羊,晓得人喝,又依着人的口语做出架数来,做得尽有些意思。

  王明心里想道:“看这些番蛮不打紧,倒也是个弄鼻子的头儿。”王明看了这一会,却又要走,只见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二个人竖起第二根竿子。这第二根竿子就是二丈多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旧是一毂碌爬将上去。牵羊的站在下面,照旧是拍掌喝解数。那只羊在上面,照旧是依着喝声做架数。那羝羊却不在二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三个人竖起第三根竿子。这第三根竿子,却就有三丈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旧是爬将上去。牵羊的站在下面,照旧是拍掌喝架数。那只羝羊在上面,照旧是依着喝声做架数。周了这些架数,白羝羊却不在三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四个人,竖起第四根竿子。第四根竿子就有四丈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旧一毂碌爬将上去,牵羊。的站在下面,照旧是喝架数。那羝羊在上面,照旧是依着喝声做架数。周了这些架数,白羝羊却不在四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五个人竖起第五根竿子。这第五根竿子,就有五丈长。牵羊的却不是先前那样拍掌喝架数,只喝声道:“再竖起来!”喝声未绝,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第六个人竖起第六根竿子。这第六根竿子就有六丈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念了一会,喝声道:“一路功名到白头!”只见那只白羝羊就一毂碌爬到第五根竿子上,刚到了第五根竿子上,脚不停蹄,又是一毂碌就爬到第六根竿子上。到了第六根竿子上,坐还不稳,站还不定,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牵羊的喝声道:“噫,那竿子头上的,官高必险,势大必倾,你及早回头罢!”那白羝羊就是知进知退的灵虫儿,只听见一声响,早已掉将下来,睡在地上。掉下羊来,那第六根竿子一齐放下,倒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牵羊的喝声道:“乍哥哥,刀锯在前,你前面可曾伤?”那只羊摇一摇头,伸着前两只蹄子把人看。牵羊的看了,说道:“前面是没有伤。只是你前无所援,好收拾了罢。”那只羊把前两蹄子轻轻的收了。牵羊的又说道:“鼎镬在后,你后面可曾伤么?”那只羊又摇一摇头,伸着后面两只蹄子把人看。牵着的看了,说道:“后面是没有伤。只是你后无所倚,好收拾了罢。”那只羊把后两只蹄子轻轻的又收了。收了之时,又收一下锣,收一下鼓,正要散场。

  王明心里想道:“他们散场,我们却好上场。”也拿起隐身草来,撮弄了一会,把第三根竿子一声响,一下子竖起来,竖有三丈之长。那些看抟戏的都不曾看见王明,只说是那根竿子自家竖着,都说道:“竿子跳起来,一定有个缘故,且看他看儿。”看了一会,那根竿子猛然间又是一声响,响声里面就变做颗千叶莲花,一瓣莲花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佛菩萨。一会儿,异香喷鼻,细乐喧天,把些看抟戏儿的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磕头的磕头,礼拜的礼拜,都说道:“佛爷爷现世,不知主何吉祥?”连那些撮抟戏儿的,吓得抖衣而战,魂不守宫,也来磕头,也来礼拜,也说道:“佛爷现世,却不干弟子之事。弟子们觅食度日,并不曾亵渎圣贤,望乞恕罪!”王明站在一边,倒也好笑,心说道:“只须哄得人动就是好的。”哪里晓得,不但只是哄得人动,连番王都惊动了!

  却说番王坐在宫里,只闻得那里异香喷鼻,又且鼓乐喧天,连忙的差下巡捕小番,外面缉访。巡捕得了王令,怎敢有违,径直找到街坊上,细挨细访。却看见这个千叶莲花,千尊佛像,也说是个喜信,飞星跑转宫里,报上番王。番王实时升殿,会集文武百官,说道:“这场异事,不知主何祸福?”当有个总兵官叫做失麻,出班奏道:“这个事原做起,故此就做出这场事来。”番王道:“撮甚么抟戏?”失麻道:“是个弄高竿儿的。”番王道:“弄高竿儿的倒是个节节高,怎么有这场异事?敢是亵渎圣贤,佛爷爷见罪么?”左头目思里,出班奏道:“佛爷爷是个慈悲方寸,他怎么等闲见罪?这还是我王洪福,一定是有胆甚么喜事来,故此佛爷爷发现。”番王道:“这也难凭是个喜事。只是事佛之道,也不敢不谨。我且亲自去,请他到礼拜寺里来安奉。”

  番王也是一念之诚,实时步行到街坊上来,只见果真的一棵千叶莲花,一瓣莲花上坐着一尊佛。番王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礼拜皈依,再三祷告。祷告已毕,叫过大小番官计议,怎么样儿请得这棵莲花动?正在计议,未得其便。

  王明站在一边,心说道:“今番就好收拾,再到寺里去现化他一番。”王明撮撮弄弄,划喇一声响,响声里就不见了莲花,就不见了个佛菩萨,光光的只一根竿子。番王道:“佛爷爷,你若鉴弟子之诚,你却先到寺里。”番王转身到寺里,果然大堂上坐着一尊古佛,脚底下踏着还是千叶莲花。番王不胜之喜,安排香供,又加礼拜一番。王明坐在上面,说道:“我虽是假弄一尊佛菩萨在这里,却怎么得个言话儿,使番王得知?”正在愁烦,只见番王吩咐左右道:“天色已晚,我就在这里斋戒沐浴,奉祀佛爷爷。你们都要各自精洁。”王明心说道:“瞌困撞着枕头,正是货哩。”到了晚上,番王沐浴。王明又撮一个神通,洗澡盆里实时长出一枝莲花,莲花上就坐着一尊古佛。番王吃了一惊,说道:“佛爷爷,你怎么这等现化?望恕弟子亵渎之罪广及至番王用斋,王明又撮上一个神通,斋菜盘里就长出一枝莲花,莲花上又坐着一尊古佛。番王吃一惊,说道:“佛爷爷,有何祸福?望乞明彰报应!若只是这等现化,弟子就不胜战栗之至!”

  到了晚上,番王发烛。王明撮个神通,烛上就长出一枝莲花,莲花上坐着一尊古佛。番王吓得行坐不安,神思不爽,叫左右的安排宿歇罢。番王独宿一房。各番官各照官爵,各宿一房。夜静更深,王明又撮上一个术法。未及鸡鸣,番王披衣而起,到佛爷爷面前来进香礼拜。灯烛交辉,香炉内香烟缭绕。起眼一瞧,上面哪里有个佛爷爷!番王又吃一惊,说道:“怪哉!怪哉!”一齐叫番官来。大小番官起来一瞧,哪里有个佛爷爷!番官们都吃一惊,都说道:“好异事!好异事!”

  左头目说道:“我王不要吃惊。小臣夜来得了一梦,梦见佛爷爷走下座来,告咱道:『不日之间,有个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个元帅,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此西洋抚夷取宝,顺之者吉,逆之者凶。』末后又叮嘱道:『你可省得么?』小臣当在梦魂里,连忙答应道:『省得!省得!』”道犹未了,番王道:“寡人夜来也是这等一个梦。”

  道犹未了,左头目道:“小臣夜来也是这等一个梦。”道犹未了,众小番官说道:“小臣们夜来也都是这等一个梦。”道犹未了,众小番官说道:“小臣们夜来也都是这等一个梦。”番王道:“佛爷爷明白现化了这许多遭数,托出梦来,又是这许多人数。事在不疑,一定是有个军马临门。不消讲得,只要安排接应就是。”左头目道:“只不知怎么接应?”番王道:“寡人还听得有两句,说是:先前远远的迎接,落后厚厚的进贡。”左头目道:“佛爷慈旨,怎敢有违?依命而行就是。”番王道:“还在速行,迟则有罪。”一面差下文番官二十员,带领民快二百名,驾海梭船十只,水路上往东迎接,一面差小总兵官二十员,带领精兵二百名,骏马二百多匹,旱路上往东迎接。一面着落左右头目,督率大小牙侩,会集番商,贸易番货,以备进贡。一面吩咐厨官,预备水陆奇品,各色杂剧,以备筵宴。一面收拾宫殿,铺茵列褥,座席器皿,海上仙香,以备款待。无一事不预备,无一事不齐整。

  王明直到临了,恰才动身,土囤而归。归到船上,见了元帅。元帅道:“今番是个甚么国?”王明道:“是忽鲁谟斯国。”元帅道:“你怎么弄松他来?”王明却把个弄高竿儿、千叶莲花、千尊古佛、礼拜寺,通前彻后,细说一遍。元帅道:“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王明道:“是自小儿家传的。”元帅道:“奇哉!奇哉!他道如今怎么接待?”王明又把个番王接待的诚敬,一件件的细说了一遍。元帅道:“这两国都算是你的功劳。”王明道:“小的怎敢指望算做功劳,只说强似刺撒国威逼于他。”

  道犹未了,文番官驾的海梭船接着,参见元帅。元帅道:“你们先行,我们宝船随后就到。”宝船到岸,总兵官等接着。精兵二百名,骏马二百匹,刀枪弓箭之类,无不齐备。元帅道:“这也是个武备之国。多亏了王克新这一番纂造之力。”王明道:“朝廷洪福,元帅虎威,小的何力之有!”道犹未了,番王亲自接着,前后簇拥,仪从甚盛。左一班文番官,右一班武番官,拜见元帅。番王举止有度,言笑不苟。元帅深服他,待之甚厚。番王先归,左头目留后,问宝舢上要些甚么。元帅吩咐传上虎头牌去,开示明白,免得番王犯疑。番王看了虎头牌,晓得宝船上苦无深求,实时备下降书降表,安排进贡礼物。书表已备,礼物已周,先请二位元帅筵宴,大宴三日。元帅告辞回船。番王却进上降表,元帅受下。番王又进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忽鲁谟斯国国王沙哈牟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恭惟大明国皇帝陛下,德迈前王,仁敷中宇。虎旗犀甲,韬兵武库之中;桂海冰天,献赆丹墀之下。邦有休符之应,民跻寿域之康。凡属含生,每添爱戴,顷缘分阃,益节招徕。何幸绝壤超荒,共睹霓旌之盛;敢谓凭深负固,苟逃斧钺之诛。用展葵忱,仰祈电察。某不胜激切屏营之至。

  书毕,元帅说道:“谦谦君子,拜领何当?”番王又吩咐左右抬过礼物来。元帅道:“但领书表足矣,不劳礼物。”番工道:“不腆之仪,敢烦转敬天朝皇帝,随后还要专官赍礼朝贺。”元帅看见这个番王雍容礼乐,义不容辞,说道:“既承宠锡,不敢不恭。就烦尊从一一送到船上去罢。只借草单来看一看儿。”只见单上计开:

  狮子一对,麒麟一对,草上飞一对(大如猫犬,浑身上玳瑁斑,两耳尖黑,性极纯,若狮象等项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乃兽中之王),名马十匹,福禄一对(似驴而花纹可爱),马哈兽一对(角长过身),斗羊十只(前半截毛拖地,后半截如剪净者,角上带牌,人家畜之以斗,故名),驼鸡十只,碧玉枕一对(高五寸,长二尺许),碧玉盘一对(大如斗),玉壶一对,玉盘盏十副,玉插瓶十副,玉八仙一对(高二尺许,极精),玉美人一百(制极精巧,眉目肌理,无不具备),玉狮子一对,玉麒麟一对,玉螭虎十对,红鸦呼三双(珠名),青鸦呼三双,黄鸦呼三双,忽剌石十对,担把碧二十对,祖母剌二对,猫睛二对,大颗珍珠五十枚(大如圆眼,重一钱二三分),珊瑚树十枝(多枝大梗),金珀、珠珀、神珀、蜡珀、水晶器皿(各色不同)、花毯、番丝手巾、十样锦,罗、纱、撒哈剌俱多不载数。

  元帅看毕,说道:“礼太多了,足征厚意,感谢不尽。”番王道:“甚不成仪,惶恐惶恐。”元帅辞谢回船,取过礼物,转敬番王。番王再三伸谢,又差头目来请。元帅已自发令开船,彼此不胜缱绻之情。开船之后,王明又来请先去。天师道:“不可!不可!”元帅道:“怎么不可?”天师道:“夜来贫道剑头上发火,前行主有一凶,故此贫道晓得不可。”元帅道:“既是天师早有凶兆,便不可行。”王明道:“小的前去,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就是。”元帅道:“只是一个可去。少有差失,亏损国威,事非小可,不得不慎。”

  毕竟不知前去是个甚么国?主有甚么凶?且听下回分解。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八十回 番王宠任百里雁 王爷计擒百里雁

诗曰:

  将军昔着从事衫,铁马冲突驰两衔。

  披坚执锐略西极,昆仑月窟东崭岩。

  君门羽林万猛士,恶若哮虎子所监。

  五年起家列霜戟,今日过海扬风帆。

  却说宝船千号,挂帆饱风,行了数日。蓝旗官报道:“前面望见城池,又是一国。”元帅请过天师、国师,商议进止。天师道:“前日开船之时,贫道剑头上出火,此国当主一凶。”国师道:“贫僧适来也看见前面这个国,一道白气腾空而起,想应还有个妖僧、妖道在这里,须则是着实仔细一番。”马公公道:“既是这等烦恼,不如不过去也罢。”元帅道:“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一篑?”实时传令水陆安营,不可造次。

  船到之后,果是水陆两营,四营大都督岸上扎一个大营,两个先锋分为左右两翼,各游击前后左右策应,提防不测,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水军都督等官往来巡哨,以戒不虞。安排已毕,元帅叫过夜不收,吩咐他打探该国动静,各赏银五十两。这正叫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夜不收一拥而去。去了一日,却来回话。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是个银眼国。”元帅道:“怎么叫做银眼国?”夜不收道:“这一国的君民人等,两只眼都是白的,没有乌珠,眼白似银,故此叫银眼国。”元帅道:“似此说来,却不是个有眼无珠?”夜不收道:“若不是有眼无珠,怎么不来迎接二位元帅?”元帅道:“可看见么?”夜不收道:“白眼上就有些瞳人,一样是这等看见。”元帅道:“前日那金眼国,眼可像金子么?”夜不收道:“虽不像金子,到底是黄的。”

  元帅道:“银眼国山川何如?可有城郭?”夜不收道:“国中有一座大山,叫做宝林山。山有四面,就出四件宝贝:一面出红盐,番子们把铁锤去凿,就像凿石头一般,凿下一块来,就有三五百斤重。要用之时,逐些儿擂一下碎。盐性坚,番子们把来刻成器皿,刻成盘碟,食物就不用盐;一面出红土,就是银铢,大者就是朱砂:一面出白玉,就是石灰,用了粉饰墙壁,任是风雨,不能损坏;一面出黄土,就是姜黄,染练颜色,无所不宜。国王额设四员官,四面看守。各处番船都来收买,各处去卖,这却不是四件宝贝?”

  元帅道:“前日忽鲁谟斯国也是这等一个山,也出这等四件物事。”夜不收道:“忽鲁谟斯国的山小,周围不过二三十里。这个山大,周围有数百里之遥。”

  元帅道:“可有城池?”夜不收道:“迭石为城。四围都是支河,直通海口。正东上就是一个关,叫做通海关,尽有些厉害。”元帅道:“有些甚么将官?”夜不收道:“有一个总兵官,叫做甚么百里雁,用的两口飞刀。舞起那两口飞刀来,就像两只翅膀,一飞可过百里,故名就叫做个百里雁。”元帅道:“这却就是个费嘴的。”夜不收道:“还有四员副将又是费嘴。怎么又是费嘴?一个叫做甚么通天大圣,一个叫做甚么冲天大圣,这两个都是会飞。一个叫做甚么撼山力士,一个叫做甚么搜山力士,这两个着实有气力,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元帅道:“怎么这一国就有这些狠的?”夜不收道:“还有一个狠的在那里。还是那一个狠在哪里?就是百里雁嫡嫡亲亲的老婆,叫做百夫人。惯使九口飞刀,骑在马上使得就是风卷残云,只听见个响声罢了,挡着他的就有些皮开肉绽。两只三寸长的小金莲,又着实会走,急走如飞,一日可以走得千百里路。”元帅道:“会走也是闲的。”夜不收道:“他不空走,手里带着一根九股红套索儿,约有三丈多长。索上又有九九八十一个纥搭,一个纥搭上一个金钩,他急走之时,带起那根索来,走得那根索笔聿直,就像担着一杆三丈多长的硬枪,凡有撞着他的金钩,一挂一个,两一挂双。你说是狠也不狠?”元帅道:“黄凤仙可做得对手么?”夜不收道:“只怕难些。怎么难些?那百夫人又有一个甚么晃心铃儿,拿在手里晃几晃,不论你是甚么奇男子,烈丈夫,心肝都是碎的,骑马的就要撞下马来,步行的就要撞倒头来。这等一个狠婆娘,又加这等一副狠家伙,怎么黄凤仙做得他的对头!”

  王公公素来口快,说道:“这百夫人敢是我们南京城里西营里的老婆出身么?”元帅道:“怎见得?”王公公道:“若不是西营里老出身,怎么得这等一副狠家伙哩!”元帅道:“你前口吟诗之时,一窍不通,今日说话,偏有这些唠叨。我们这如今正在这里计较这些人狠哩!”

  夜不收道:“二位元帅老爷在上,还有一个狠的在后面。”元帅道:“怎么又有一个狠的在后面?”夜不收道:“还有一个道士,叫做甚么引蟾仙师。骑一只青牛,吹一管没孔的铁笛。神通广大,变化无穷。番王拜他为御兄,要他扶持他的江山社稷。这却不是个狠的在后面么?”元帅道:“怪得天师说道:『剑头上出火,前行还主有一凶。』国师说道:『一道白气冲天,主有个甚么妖僧、妖道。』”王爷道:“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怕不得这些。”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国有一个总兵官,自称为百里雁,跨了一匹马,提着两口刀,带着一枝军马,出在通海关外下寨安营,声声讨战。诸将未敢擅便,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前三日不许出兵,后三日我这里自有令箭相传,不许乱动,违者军令施行。”诸将得令,一连三日不曾出兵。

  百里雁先一日,还在自家关外,不敢前来讨战。南兵悄静,他说道:“人人都讲这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来到了我们的国中,一个也不见了,可见得我们的手段盖世无双的了。”第二日,一骑马,一枝兵,一径走到南兵营外,横穿直走,如入无人之境。又不见南兵动静,他说道:“敢是个诱敌之计么?若是退兵,这厮造化就抵将来了。我百老爷可是个怕人的!”

  到了第三日,一骑马,一枝兵,又来到营外横穿直走,高叫道:“中朝的蛮子,你既是有本领走得这里来,怎么没本领出来杀一阵?”叫上叫下,叫了一周,营里只是一个不答应。不答应不至紧,急得个金天雷只是暴跳,恨上几声,说道:“元帅好没来由,不容厮杀,明日怎么了也?”

  到了明日,元帅传下一枝令箭,着前营里大都督出阵,只许败阵,不许杀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只见百里雁又是这等横穿直走,到南兵营外来。刚到得前营门上,一声炮响,拥出一枝军也,当头一员大将,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清清秀秀,标标致致一个小将军。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百里雁喝声道:“唗!你这厮全没些年纪,何苦到这里来自送其死!”王应袭也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开这大口,说这大话?”百里雁道:“有名的银眼国总兵官百里雁。你来这几日,还不认得我么?”王应袭道:“我王公子的眼也大些,哪里看见你这一个番狗:“百里雁听见骂了他一声“番狗”,就怒气冲天,喊声震地,手里两口飞刀双抡起来,抡得只听见耳朵边呼呼的响,只看见眼面前雪片的白,连人连马都不看见些形影儿。王应袭一杆丈八神枪,也舞得像一片花飞,也不看见自家的身子。只是元帅有令,许输不许赢,王应袭再不敢追向前去。那里狠得来,这里只指望后触,左一触,右一触,一直触进营里面来了。

  百里雁大胜而归,拜见番王。番王道:“连日何如?”百里雁道:“小将连日出去四阵,前三日并不曾看见个人影儿,只是今日经小将辱骂不过,走出一个小小的将官来。人倒生得标致,手段儿也通得,只是挡不得小将的手,转杀转走,一直走进他自家营里面去了。”番王道:“你何不擒住他?”百里雁道:“小将可怜他年青貌俊,故此不曾下手他。”百里雁拜辞而出。

  只见引蟾仙师进朝,番王把个百里雁出阵的事,细说一遍。仙师道:“百总兵死了。”番王吃了一惊,说道:“仙师差矣!百总兵方才在这里朝见寡人,英风凛凛,杀气腾腾,指日成功,你怎么说出这等一句不利市的话来?”仙师从从容容说道:“王上宽怀。不是贫道诳说,百总兵自夸其能,说道南来的军将都不敢出来,岂有不敢出来之理?贫道打听得真,南来的宝船千号,雄兵百万,有二位元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有一个道家,号为天师。还有一个僧家,号为国师。这两个人会拆天补地,倒海翻山。百总兵还错认了定盘星,怎么不死?只是日子不曾到。”

  番王虽是敬重这个仙师,却这一席话说得太直了些,番王心上就有些不悦。仙师看见番王不悦,实时告辞。番王道:“御兄辞去,莫非见怪么?”仙师道:“贫道久欲他往,只因我王有这一场灾难,故此在这里留连。既是百总兵指日成功,就不用贫道了,何不告辞?”番王看见仙师见怪,连忙的转过脸来,赔个小心,说道:“御兄恕罪!再乞宽住几日。”仙师道:“贫道之行,必不可止。只有一件,我留下这个木鱼儿,放在这里。我王若平安无事,便自罢了;若有紧急灾难之时,你便焚起香来,把这木鱼儿敲上三下,贫道还来相救,以表贫道受我王一生恩爱。”道犹未了,一道白气冲天,早已不见了个引蟾仙师。番王去了引蟾仙师,懊悔一个不了,即忙宣进百总兵来,把仙师这一番话,这一场去,细说了一遍。百总兵咬着牙齿,恨上一声,骂说道:“好了,这个贼道不是先去之时,叫他吃我一刀。”番王道:“总兵官,你也不要吃恼,只要用心厮杀,却不要中了南人之计。中了南人之计,就中了仙师之口。”百总兵说道:“我王宽心,包你高枕无事,不出三日之内,我把那些南朝蛮子一把无遗。”道犹未了,洋洋然而出。

  到了明日,又出来讨战。南船上元帅传下令箭,着后营大都督出阵,也只许输不许赢,不许擅用火器,违者军法处斩。唐状元得令出马。百里雁两口飞刀蜂拥而来。唐状元慢也慢儿,叫声:“百总兵,不要这等卤莽。”百里雁听见叫他声“总兵”,尽有些欢喜,回声道:“你是何人?倒认得我哩。”唐状元道:“我是南朝武状元唐英。”百里雁道:“怪得你是个状元,故此有礼。你叫我做甚么?”唐状元道:“兵对兵,将对将。我和你去了这些军马,对杀一个何如?”百里雁道:“这个通得。”实时传令,散了军马。唐状元也自散了南兵。一边一人一骑,一边一杆枪,一边两口刀。舞刀的舞得通神,舞枪的舞得筑鬼。百里雁心里说道:“这厮倒好杆枪,若不是我的手段高强,却也奈他不何哩!”唐状元心道:“这番狗奴尽有些本领,却不在我之上。只不奈元帅要输何!”故意的卖个破绽与他。百里雁赶个破处,一刀砍进来。唐状元拖枪而走。百里雁又赢了一阵。

  又过了一日,番王看见不曾捉得南将,也怕是计,说道:“百总兵,你不可自恃其勇,明日叫四个副将和你同去何如?”百里雁生怕分了他的功,说道:“只小将一个还多了半个,又要甚么副将,不消了!不消了!”

  到了明日出来。南朝元帅传下令箭,着左营里大都督出阵,仍旧只许输不许赢。黄栋良得令出马,更不打话。一骑金叱拨,一条三丈八尺长的疾雷锤。两家子吆喝一半天,杀做一桶粥。百里庵双刀如雨,黄都督锤快如风。黄都督心里想道:“元帅虽不要我赢,我却也要鏊他一日,叫他才认得我们。”自从清早上辰牌时分杀起,直缠到下昼来申牌时分,还不分胜负。百里雁杀得性起,狠是吆喝一声,一双刀狠是抡上前来。黄都督说道:“得放手时须放手。”拨转马,望营里只是一跑。百里雁狠上一声,说道:“不是走得快,怎么躲得我这一刀?也罢,权且寄个头在你处,明日还要你自己送来。”到了明日,元帅令箭下来,着右营里大都督出阵,仍旧只许输不许赢,违者处斩。金天雷说道:“好笑!元帅日日只要人输,何不只在南京城里坐罢。”一肚子烟,拖了那一百五十斤重的铁镋,跨上那匹紫叱拨,来往如飞。百里雁看见金天雷人物矮小,坐在马上就像一段冬瓜,嘎嘎的大笑三声。金都督说道:“番狗奴,你敢笑哪个?”百里雁还带着笑脸儿,说道:“我笑你这个矮冬瓜。你南朝既没有大将,惹这个空头祸做甚。你都到我这里来寻死么?”金都督正是对矮人莫说矬话,听见骂他矮瓜,他好不吃力,也喝声道:“唗!胡说!”喝声未绝,手里那件兵器风一般响,舞得去重又重,快又快,马又是高。百里雁倒也吃惊,说道:“这等一个矮子,舞这等一件兵器,尽有些厉害哩!”用心在意,只要拿住金天雷。金都督又只算计百里雁,就只见元帅军令,没奈何得。两家子也是清早上杀起,杀到下午时候来。百里雁千方百计不得个金天雷倒,金都督又不好奈何得个百里雁。到了日西,金都督心里想道:“不做无量身不贵,火为烧山地不肥。且待我捞他一镋,只是不要伤他:“卖一个破绽,百里雁就砍进来一刀。金都督就即忙的补他一镋。这一镋不至紧,又去得凶,把他一口飞刀镋做两节。百里雁一天英气,只看见断了口刀,就急得火爆连天。英雄无用武之地。金都督只是吓他吓儿,早已拨转马来走了。百里雁狠上两声,骂道:“矮鬼头,偏你会走么?不走就是好汉。你明日再来么?”咬牙切齿而去。

  番王道:“仙师之言有理,南人还是有计是真。明日叫四员副将帮你出阵,才是个万全之策。”百里雁断了刀,心上就有些怯,说道:“就依我王号令,明日叫四个副将同去上阵。”到了明日,一个百里雁,一骑马,又换了两口飞刀,走在阵前。后面又跟随了四员副将: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冲天大圣,一个是撼山力士,一个是搜山力士。就像个老虎生了两只翅膀,益发会飞。跑出跑进,骂上骂下。南营里又是元帅军令,不许出兵。百里雁高叫道:“那矮冬瓜,你今日怎么不出来厮杀哩?我把你这个矮贼,不砍你做八段,誓不为人!”南营里静悄悄的,只是没人答应。百里雁骂到日西,没纥鞳而去。

  却说王爷传令,夜半之时,亲自游营。各营里一齐答应。王爷一骑马当头,六员游击六骑马跟着后面。各人身披重甲,手持利刀,从四营里走起,一直走到山脚下。原来那个宝林山,去城只有三五十里之远,在银眼国后面,就是银眼国的主山。东一边是银眼国,西一边是海。海里上来就是山,山上下去就是海。没有走路,却只是一个套套儿,最好湾船。

  王爷细看了一番,叫亲随的左右取过笔砚来,亲自到石板上写着一行大字,说道:“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众游击也还不解其意,只说是王爷私行有感。王爷也不作声,转到船上,已经天色大明。王爷传令把宝船移到海套子里面去,水寨尽起。又传令岸上各营,移到银眼国西门外宝林山路上,十里一营,直摆到山脚下才住,要连牵如一之字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水寨、旱营一齐移动。一日之间,屯扎已毕,布置已周。王爷亲自出来,从山脚下,看到银眼国西门上。又从银眼国西门上宝林山脚下,只见十里一营,五十里就是五处大营。分派左右:先锋第一,左营第二,右营第三,前营第四,后营第五。王爷传令:要一个石头敌楼,要四方堆起,底下要四个门,上面要六层,就要六丈高。每一营分为左右,就夹住敌楼左右。左一边靠着山,军营直搭住山下;右一边靠着海,军营直搭住海边。各游击又分摆在这五处营里,任是番将番兵来,只是一个坚执不战。不出数日之间,敌楼完备。王爷传下一面匾来,写着“衡阳关”三个大字,悬在第四个敌楼上。众人都不解其意,说道:“王爷这等做起敌楼,挂起牌匾,像是要在这里过老的一般。”王爷又传下号令,五十里路上,俱要滴溜圆的石头,漫起街来:漫一尺,就要沙土面上盖一尺;漫一寸,就要沙土面上盖一寸。众人都不晓得王爷是个甚么意思,劳民动众,费钞费贯,都不免有些埋怨。只是军令所在,不敢有违。过了几日,又来报完。王爷却叫过各营里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过各游击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过水军各都督,密密的吩咐他一番。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拿百里雁。却说百里雁带了四员副将,一直杀出西门外来,各营里只是不出。每日间来辱骂一遭,每日间空手而去。百里雁哪里把个南军放在心上,一出一入,如履无人之地。及至堆起了五个敌楼,还不晓得犯疑,说道:“南人无计可施,堆起石头来好藏躲的。蠢蛮既是怕人,还不扯满了篷,各自去了罢。”撼山力士说道:“甚么石头楼?且待我来撼倒他一座。”好个撼山力士,一声喝,就像个响雷公,两手一推,尽着那些番力,就像个地龙一颤,果真的名不无虚,把座敌楼推塌了一角。那一角的石头都是一声响,卸将下来。搜山力士道:“哥,偏你撼得山倒,偏我就搜山不来。”一手一个抓,就像个不求人的模样,拿起来照着第二层楼上七抓八抓。也是有些古怪,把个石头敌楼抓翻了一角。百里雁不胜之喜,凯歌而回。

  明日又来,只见昨日推倒的敌楼,一夜工夫,收拾得齐齐整整。撼山力士说道:“兄弟,我你再来推倒他的。”百里雁说道:“推他做甚么?自古道:『挽弓当挽硬,用箭要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我和你一直杀进去,擒了他那个甚么元帅,却不了结了他那一股帐。”四员副将齐齐的答应一声“是”。

  道犹未了,一个百里雁,四员副将,一枝番兵,也有三五百个,鼍皮鼓一声响,早已杀进敌楼下来。第一个敌楼下,先前倒有些军马,看见杀得来,一个个的都躲到营里面去了。第二个敌楼下,也是这等躲开去。第三个敌楼,也是这等躲开去。百里雁转过头来,叫那四员副将说道:“我们擒斩南人,势如破竹。我们真好汉也!”望见第四个敌楼,只见楼上悬着一面大匾,匾上写着『衡阳关』三个大字。百里雁说道:“这个楼悬得有匾,这决就是那个甚么元帅在这里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就要推翻他这座楼也!”道犹未了,早已在楼下照面,又悬着一面大匾,匾上写着“百里雁死此楼下”。百里雁看见说他死此楼下,就怒发雷霆,喝一声:“唗!哪个蛮子敢这等大胆,写我的名字在这里!”

  道犹未了,一声梆响,四面八方,都是火箭、火铳、火蛇、火龙,百般的火药,又是许多襄阳大炮。这一番只看见乌天黑地的烟,烧天炼地的火,轰天划地的响声。可怜一个百里雁,两个大圣,两个力士,三五百个番兵,围着在火中间,四顾无门,束手待毙:要往前去,前面还有一层敌楼,一片的喊杀连天,金鼓动地;要退后面来,后面又是一层敌楼,一片的喊杀连天,金鼓动地;要往山上去,山上又是两员游击将军,统领两枝军马,连声吶喊,擂鼓摇旗;要往海里走,海岸上又是两员水军都督,统领了两枝水军,连声吶喊,摆鼓摇旗。

  百里雁无计可施,仰天大笑,笑了三声,通天大圣说道:“总兵老爷,今日遭此大难之时,何为大笑?”百里雁说道:“我笑你两个大圣,怎么不去通天?怎么不去冲天?两个力士怎么不去撼山?怎么不去搜山?”两个大圣说道:“我两个到如今,叫做上天无路。”两个力士说道:“我两个到如今,叫做入地无门。”通天大圣说道:“总兵老爷,你这如今怎么也不飞去?”百里雁说道:“我这如今,叫做有翅不能飞。”四员副将,齐齐的大笑三声。百里雁说道:“你们今番笑些甚么?”四员副将说道:“我们笑总兵老爷有翅不能飞。”道犹未了,只见浑身上是火,满面是烟。

  毕竟不知这些番将番兵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