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河清今年刚刚二十岁。中等个子,身材有点偏瘦。他的眉毛浓郁,眼睛显得深邃有神。他鼻梁挺直,嘴唇略厚,是一个俊秀的人。河清不但长得耐看,也很勤快,莫高窟的洞窟他几乎一天查勘一遍,检查墙皮脱落、流砂掩埋等情况。天天穿梭在这些或峥嵘或慈祥的雕塑里,河清已经麻木了,就连墙壁上那些真人一般的天女撒花油彩画,他也熟视无睹了。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雕塑之间,在这壁画里面会有一个秘密的藏经洞,而且藏经洞里面还有金光闪闪的金菩萨。 当然,师傅肯定不知道他已经偷窥到了这个秘密。他又回想了一遍那天晚上的经过:夜半尿急,刚要起来,忽见师傅踮着脚步往外走,陡生好奇,自己蹑手蹑脚地跟了出来,屏住呼吸偷看师傅挪经书,接着就看到了金光闪闪的菩萨。这个过程中师傅没有发现自己。杨河清接着回忆:师傅确定原地不动复原回经书后,他赶紧提前回到屋子里躺下,他眯着眼看到师傅进来时两手空空,再根据自己回来和师傅回来的时间差来推算,确定金菩萨还在藏经洞,于是第二天,他瞅机会进入洞内,在金菩萨上面的经书上,用极其细小的砂粒,摆了一个了弯月。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而且他确定,金菩萨还没出藏经洞。就在他准备回家时候,还趁着师傅出恭的空隙到藏经洞瞄了一眼。 …… 戈壁滩里的太阳走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慢的时候它就一直定在天上那一点不动弹,炙烤着大地;快的时候,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能漫过那紫色的红柳,掠过那碧绿的瓜秧,收回它挂在转渠口村村边那最高杨树上的一抹余辉,沉落到了戈壁的尽头。 天黑严后,河清赶回了家。他娘点上油灯,往盆子里舀了一瓢水跟儿子说道:“看!满头的沙子,快洗洗。” 河清问他娘:“额爹呢?又去瓜田里除草去了?”他边问边脱外衣。 “没有在瓜地里,你爹被人雇到玉门关那一带,说是给洋人刨汉简去了。” 河清弓着身子,把大半个头埋到脸盆里。他娘捏了一揪碱面替他敷到湿漉漉的头发上,想替他洗头被儿子止住了。她盯着儿子宽厚的脊背心里漾过一股高兴劲儿来:“娃儿,想吃点撒?娘给你做,吃羊肉焖疙瘩吧。” 河清半个头浸在水里,顾不上答他娘的话,他狠狠地用指甲挠了几下头皮。在莫高窟这阵子,从来没有好好洗过头。莫高窟里就没有皂角或者碱面什么的,他的头皮早馊了。再加上回来一路风沙,头发根儿都是小沙粒,使得头皮痒痒的很不舒服。碱面遇水后略微一发烧,抵消了那一阵的瘙痒,河清顿感一阵清爽。他换清水冲洗干净头发,再用布擦干后拢了一下头发,然后把松包辫子盘到了头顶。他问道:“甚叫汉简?怎么还有洋人。”没人答话,原来他娘已经出去了。 他用眼扫了一遍这熟悉的、昏暗的屋子,一切旧物竟然显得这么的新鲜——三间茅草屋、三个土火炕、脱落了的墙皮、一口胡杨木木板箱子、一张吃饭用的炕桌、一张放贡品的槐木条桌。他的心中顿感亲切。 这时,院子西墙边的饭棚下面,河清娘点起锅底下的引柴,瞬间熊熊火光映照在了西墙上,反射到院子里,一片通红。河清跟到了饭棚底下问:“娘,刚才你说汉什么简,甚叫汉简?你也别费事了,做焖疙瘩多麻烦,等额爹回来再一起吃羊肉吧。” “娘也弄不清,听工头说是带字的竹片。”河清娘瞅着儿子越来越壮实,却心疼地说,“肉咱家不缺,前两天刚叫狼给咬死一只羊,有你爹吃的,你别管了,快回屋里躺下歇歇,这四十里路走的,多累人。饭做好了额喊你。” 娘俩正说着,只听街门“吱”地响了一声,进来一个人。 “河清回来了?哟,大娘做甚好吃的?” “山青!快进来屋里说话。”还没等他娘开口,河清就热情地把来人往屋里引。 看到进来的是前院河清二爹家的孩子山青,河清娘脸色微微一沉。怎么额家娃儿前脚刚进家门,他就跟进来了?你倒是明早过来啊。这羊肉焖疙瘩还怎么做?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山青,快到屋里去吧,我正准备给河清做羊肉焖疙瘩呢。” “好嘞!大娘。”说着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上面的眉毛像是他嘴上的八字胡一样,一撇一捺贴在额头上,他朝着河清娘一乐就钻进了里屋。刚进去又蹿了出来:“有肉没酒怎么能行?额去家拿酒来。”没等他大娘答话,他就疾步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山青抱着一个粗皮坛子回来。河清早已把炕桌、海碗摆好,单等羊肉出锅。 “山青,你怎知道额回来的?”河清问又一次进来的山青。 “额刚出家门,看到一个身影进了你家。看着背影有点儿像你,也没看清楚,这不就过来瞅瞅。”山青说着把沉甸甸的坛子放到炕桌上,脱掉那一双尖口布鞋,盘腿坐到了炕上。他再从蓝粗布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包“哈德门”牌纸烟,抽出一支来,在左手大拇指指甲盖上墩了两下,递给河清: “戴老板赏的帝国货,来一支。” “哟!行啊山青,混得不错啊!” 河清接过纸烟点上抽了几口,砸吧了一下嘴说:“这洋烟,没劲儿,额抽不习惯,给你接着抽,别糟蹋了洋玩意儿。额觉得吧,还是旱烟好。”说着把烟还给了山青,自己从炕桌的抽屉里拿起一根铜烟袋锅,在烟袋里挖满烟丝,用大拇指压实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山青,你最近做甚营生呢?” “在悦来客栈做了一个多月的木匠活儿,修理桌、椅、板凳什么的。戴老板说额活儿干得不错,这不,赏的洋烟。”山青说着深吸了一口,指着从嘴角取下抽剩下的半截烟给河清看,然后食指笨拙地弹了一下烟灰。 “二爹也跟你一块儿给戴老板做活儿?” “嗯!” “怎回来了?二爹也回来了?” “活儿干完了可不就回来了。额又不是他家的长工。” “那正好,莫高窟九层楼顶塌了,师傅让额回来找几个木工去修缮一下,你和二爹正好闲着,去帮一下忙呗?” “帮忙?不给工钱啊?” “这个额倒是没问。” “你先弄清楚再说。光绪爷还不白使人呢。不给工钱那就不去啊!” 河清心中泛起一丝懊悔,怎么就忘记问这个了?他暗自思忖,如果河清不去,明天到村里走动一下,看转渠口会木匠里有没有善男信女?如果找不到就到邻村看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唉,大哥!你给额说说在莫高窟里有甚新鲜事儿呗。” “那有甚新鲜的?天天就是抄三遍道德经,然后在洞窟里面铲沙子,再就是吃饭睡觉。” “那多没劲啊?”山青说。 “修炼可不就这样吗?” 这时,一股肉香飘了进来,河清娘端着半锅羊肉进来,她把锅放到桌子上叮嘱道:“河清,你别喝酒,叫山青多喝一点儿。吃完后都早点歇着去。” 山青看着那一锅泛着玫瑰红的肉,色泽明亮,味纯汁浓,早已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坛子,把酒倒上。“好香啊!哥,大娘的手艺,我可不是捡好听的说啊,那是真高。来!借着你家的肉给你接风。咱们干一碗!”河清迎着山青举起的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山青看了一眼外面,感觉有些不妥,连忙招呼一句:“大娘,一块吃呗。” “额不跟你们掺和了,你们吃吧,锅里还有。”只听河清娘在外间答到。 山青这时才安心地、尽情地享受那一锅美食。他往嘴里塞了一块儿肥肉,贪婪地咀嚼着。 “大哥,观里有没有女道士?热闹不?”一边嚼一边向河清扮了个鬼脸。 “说撒呢?哪有甚女道士,男道士就一个,就我师父!还有额,俩人。不过,听师傅说最近要来几个和尚。” “哥,你知道吗,村西头李思归家的娇杏,现在在戴俸家当丫鬟,那娇杏,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山青突然把话题转了。 “是——吗?”河清拉长了语调,他原本想说“她本来就漂亮”,后面这半句没有说出来。 “哥,娇杏和戴老板好上了。”他又说道。 “甚?”河清一听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在耳边乍起。 “真的,戴老板想纳妾,给他传孙接代!” 河清端起碗,顿了一顿,深喝了一大口酒,没有接过山青的话。 二 去年,中秋节敦煌城里早晚的气温已经很凉了,但是大中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地毒,晒得城隍庙墙根的河清和他爹爷俩浑身直淌汗水。时到中午,河清爹看着一大堆的甜瓜皱起了眉头。今天来赶庙会的人太少,使得甜瓜还没有卖到一半儿。此时河清的肚子在咕咕作响,他爹从肩头的褡裢里掏出一块馕饼递给他,河清咬了几口,干得冒火的喉咙实在吞不下去。 “爹,咱吃一个甜瓜吧?实在是渴得不行了。” 河清爹没吭声,只管自个儿啃馕饼。河清无奈,只得把饼掰成更小的块儿硬吞下肚。 这时,从白马塔寺那里走出两个穿着鲜艳的女人,径直来到瓜摊前。年轻女子说道:“卖瓜的,挑一个又甜又香的瓜来。”河清老远看着那个女孩儿有些眼熟,等那女孩来到跟前一开口,两个人一对视,他和来人几乎同时说道“娇杏”!“河清哥,原来是你!” 河清打量着娇杏,那个村西头李思归家的女儿,那个鼻子里常川着一筒鼻涕的黄毛丫头,如今已经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人凭衣裳马凭鞍啊!”娇杏一身鹅黄色的的杭州绸缎,上面绣着几朵红牡丹,把她的身材陪衬得凹凸有致,她的面色白里透红,温润如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目含情。河清有点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娇杏,使得娇杏有点儿不自然,脸微微变红,娇声说道: “怎的?不认识我了?” “认得认得,怎会不认得?”河清急促地连连回答。 那年龄长的女人,正是戴俸的老婆曹玉莲。她看他们是熟人,有些不耐烦:“娇杏,额先回去了,你少白话几句,买上瓜赶快回来!” “是,夫人!” 曹玉莲扭着她那尖屁股,挪着三寸金莲向悦来客栈走去。河清眼睛盯着曹玉莲的背影,心却早回到娇杏这里,不断地在翻腾着。“当初娇杏娘上赶着来家里提婚,我是吃了哪门子油糊住了心?这丫头两年没见出落成了一个美人,看她这个样子,恐怕和当年不一样了,眼光一定高了。”想到此河清有了一点儿自卑,吞下口里的饼渣,没敢再多看娇杏一眼。 河清爹看了他一眼,问道:“丫头,刚才那个夫人是谁?一脸的富贵相。” “那是戴老爷的夫人,曹夫人。”娇杏娇滴滴的答了一句,她倒不是撒娇,她从娘肚里出来就是这种绵羊腔,让人听着心醉。她往河清跟前凑了凑,弯下腰来对河清说:“她呀,每到初一十五都要把敦煌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拜个遍。” 河清正在发愁如何跟娇杏搭话,赶紧顺嘴说道:“那曹夫人真是一个大善人啊!” “她哪里是行善?她可没有老爷慈悲。她呀,是因为生不出孩子来才……”说了半句娇杏自知失口,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羞得满脸彤红,眼睫毛低下来,手捏着衣服角,忸怩起来。 河清看到她的窘态,差点笑出声来,但是就是娇杏这一扭一捏却显得仪态万千,更让河清着迷。他心想回家后立马就让他娘上李思归家提亲,就是不知道现在的娇杏还愿不愿意了? “河清哥,你的瓜好吃不?切开一个额先尝尝?”娇杏还有一点羞,声音明显的有一点颤。 “不用尝,谁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咱们转渠口就没有不香不甜的瓜。” “你切一个吧,万一不好吃额回去后要挨骂?” “多余的事儿!好吧,我给你切一个。” “再给我挑一个,不用切。” “好的。”河清给娇杏准备好了两个蜜瓜,“娇杏,你怎么拿回去?额给你拿个竹篮吧。” 娇杏抿着嘴笑了起来,她已经从刚才的窘态中摆脱了出来“不用,开了瓢的瓜先搁你这儿,额先把这个瓜抱回去,一会儿再回来拿。” 娇杏扭过身去,从腰里掏出一把碎银付了瓜钱,抱起瓜就走,走了十来步回过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河清说:“哥,那个瓜是额送给你的,快吃吧,看你的嘴,都快干出泡了。”说完格格地笑着走了…… 三 “快喝呀!哥,你在这里癔症甚呢?来,咱哥俩再干一碗!” 转渠口的提子酿出来的酒,有一点后劲儿,山青似乎有些喝多了,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河清回了回神儿,举起碗和山青的酒碗用力一碰,一大口干了。山青捏着的海碗晃晃悠悠的,被山青的酒碗一碰,撒了半碗。 河清自己又倒了一碗,给山青续满,然后又和山青碰了一下,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昏暗的屋子里,河清的脸在油灯下面泛着暗红。他的内心一阵一阵的酸楚,娇杏,娇杏真的要给戴俸作小吗?难怪母亲上她家提亲后没有回音,看来娇杏真的是要人往高处走了。他面部痛苦拧结在一起,又满上一碗酒顺嘴顺脖子灌了下去。转而又一想,既然无意,娇杏为甚要送他甜瓜?她的眼神为甚要那么多情呢?或许是娇杏只是给主子一个笑脸而让山青误解了,但愿如此,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恍惚之中,河清感觉到藏经洞里的金菩萨出现在他的面前,金光闪闪,照满了屋子。 “金菩萨!金——菩——萨显灵了,山青,你看到没有,满屋的光芒。” 山青已经爬到了炕桌上,嘴里淌着涎水,梦呓一般地问道:“甚金菩萨?” “藏经洞里面的金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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