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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宝轩”杯“滴水之恩”征文023】王俭周丨332路公交车上

 昵称71028402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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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路公交车上

□ 王俭周 / 文

物资回收公司基建科王科长家的肉包子,实在是太香了。那股浓烈的酱香味一直从厨房飘到煤球房,刺激着我那敏感的味蕾,诱惑着我那咕咕直叫的肠胃。

他家包子香,他夫人长得也像包子一样圆胖、白净。王夫人看起来是个面善的人、爱笑的人。我丝毫不怀疑她举着包子递到我面前时那灿若春花的笑容,那笑容里的真诚一点也没掺假。因为,那是一车冬储蜂窝煤被妥妥地安置在煤球房后开心的笑容。而我车上车下、门里门外上百次穿梭,把掉下来的煤渣扫掉,再用拖布把地面拖干净,这一通劳作换来的自信,足可以从容地从她那葱茏的玉指中接过那诱人的酱香包子。

可是,包子被我违心地拒绝了。“麻利儿地,干完回工地吃饭,甭给科长家属找麻烦!”——是工头的这道“圣旨”不可抗拒?还是惧怕快要下班回家的王科长那“约克夏”式的脸?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拒绝了,而且现在后悔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我还在吞着口水琢磨着这句话。

还不到中午,肠胃却叫得更欢。腿也抗议了。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紫竹院公园门口时,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将要耗尽,慌不择路地一屁股坐到了墙边的水泥墩子上。

稍歇一会儿。不远,就两站地就到魏公村了。我暗自给自己打着气。

北京深秋的风真讨厌。该刮的时候不刮,比如我搬蜂窝煤的时候,它纹丝不动,不该刮的时候它倒是挺来劲!你看这风,嗖嗖地,穿过公园女儿墙的窟窿,直接侵到我的后背。这风,似乎在有意地驱逐我。

我缩了缩脖子收了收双肩,把视线穿过花格砖的空隙,落在荷塘那一株株七倒八歪的枯蓬上。我要用窟窿里面的景物来转移我的饥饿记忆,用胡思乱想来填补我那空荡的胃。


一件事物总有两个方面。你看,一池荷塘有漂亮的荷花,也有干枯的莲蓬,就像“约克夏”布满粉刺的脸上长着酒糟蒜头鼻,却也长着一双透明发亮温润如玉的手。那双手生来就应该端着茶杯夹着香烟卡在腰间,用他来搬蜂窝煤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而我的这双手丑陋无比,粗糙的手纹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煤渣,他生来好像就是用来搬蜂窝煤的。我就纳了闷,明明在王科长家的卫生间里我用肥皂洗了好几遍,并且手贴着地面擦了好几遍,怎么就洗不干净呢?

“嘿,小民工,来根热狗尝尝?”我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到我跟前,车后架上的铁板上,火腿肠正在滋滋地冒着热气。

“我不饿。”我没有犹豫,站起来就走。

谁知这短暂的一歇竟然不如不歇,浑身的疲劳在这空挡演变成了周身的疼痛,尤其是两条大腿和一双胳膊,有些不服使唤,导致走姿势有些变形。我一边努力矫正这姿势,一边来到了公交车站牌前。刚好,332路公交车打着四闪停到了站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登了上去。

车箱里的车座上坐满了人,走廊里摇摇晃晃稀稀疏疏地站了一些人。说人多也不多,刚上来的人都有立足之地;说人少也不少,半天你也数不清楚。售票员阿姨是个中年妇女,坐在车厢门口那高人一等的座位上,像一尊弥勒佛,眯着眼睛,嘴里念叨着:“刚上车的往里走,没票的同志请买票,站好了扶稳了,下一站,中央民族学院。准备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不到5分钟,车进站,下了几个人,又上来几个人。售票员还是那样,眯着眼,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只是下一站换成了魏公村。

汽车继续北上。突然一个急刹车,走廊里的人群像是被狂风吹过的麦浪,集体向前倒去,然后又整齐划一地收回坐姿。不知谁来了一句京骂。售票员似乎不为所动,还是眯着眼堆堆捂捂地坐在那里。我顺势蹲下身子捡起一张票根,贴在下嘴片上,往车门方向挪了几步。

当然,我不能让人看出我要在魏公村站下车,尤其不能让售票员看出来。因此,我不能正眼看车门的方向,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来判断前边有几个人下车,好设计我在第几个人后面大模大样地下车,倘若被发现,我能一把推开前边那个人,迅速逃离。

“魏公村车站到了,下车的乘客,往门口走……”我偷偷地瞄了售票员一眼,她还是那副表情,我捏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前边大约有七八个人,有两个老太太,老太太动作迟缓,我不能在她们后面。还有两个中年人,我也不能在他们后面,我知道北京的爷们儿都“好打不平”。第四个是个小姑娘,好,就跟到她的后面。


332路公交车停稳后,前边的乘客开始陆续下车。我有些心虚,不敢正眼看“那尊佛”,只见前边的几位拿着月票或票根儿在她面前一晃,就下车了。快到我了。我的心跳不由得开始加速。沉着再沉着,镇定再镇定,我默默地叮嘱自己,可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那不争气的脑袋,竟然划过了《渡江侦察记》的画面。

“劳驾,拿你的票我看看。”我一听心里一哆嗦,假装没听见,继续贴着那姑娘的后背往前蹭。眼看就到门口了。

“嘿!小伙子,说你呢!”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迎了过去,刚好与售票员来了个对眼儿——哪儿是佛眼啊,那叫一个金刚怒目!

我指了指嘴唇。

“取下来我看看。”

我取了取票根,真没有取下来。唾液干了,票根儿牢牢地贴在了嘴片儿上。只见售票员那胖乎乎的小手麻利儿地从我嘴上薅下票根,我顾不上疼痛,一拨小姑娘就往下冲,谁知售票员另一只手似乎早有准备,一把薅住了我的衣襟。巨大的冲击力和反作用力产生的碰撞,使得不太结实的上衣纽扣纷纷落马。

跳下车来的我惊魂未定,还没有来得急感谢纽扣,就见售票员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那姿态犹如练过轻功一般敏捷,动若狡兔!我一看不好,撒丫子就跑,没跑多远,我就不出意外地被那肉呼呼的小手揪住了耳朵,乖乖地重新登上了332路公交车。

“好个猴儿崽子,上来我就盯上你了。你压根儿就没买票,嘴巴子上哪来的?拿张废票想糊弄我,想从我眼皮子底下逃票,你他妈还嫩着点儿呢。”售票员喘着粗气骂道。

332路停在了魏公村站里不动,我不由得朝物资回收公司工地看了一眼,又把头低垂了下去。一车人都过来围观。此时,我脑袋几乎一片空白,脸红得——比北京动物园笼子里猴子的屁股还要红。

“这是哪个乡下跑到城里的野孩子,不能惯着他们。”一个破铜嗓子的声音说到。

又有一个浪笑声响起:“哟!小怯爷。哈哈哈……”

“装什么孙子?快补票,别耽误大家伙儿的事儿!”那尊佛变成了凶巴巴的老女人,骂骂咧咧地说到。

我鼓起勇气抬起头,嗫嚅地说道:“我没钱。”

“胡说八道!没钱你也真敢坐。都这个时候了还他妈的磨叽!掏不掏?不掏就开车了,到总站交给稽查队!”

我知道,再多的解释也无济于事,于是,我默默地把上衣口袋翻出来,口袋里除了飘下些煤屑,一无所有。

“翻开裤子口袋我看看。”

我掏出裤子口袋。

“解开裤子。你丫甭给我耍小聪明,也甭给我装可怜样,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没钱就甭他妈的来北京晃荡。”

我是死活都不会脱裤子的,因为我根本没穿内裤。我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继续低下脑袋。

嬉笑声、谩骂声、玩笑声、老女人的断喝声不绝于耳,我犹如困兽一般被大家围观,这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羞辱,在不断地考验着我的承受力。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西外立交桥,还有紫竹院干涸的荷塘里那厚厚的污泥。

“麻利儿地,快脱。”老女人呵斥声,如同刀子一般刺痛我的心。

“甭为难孩子了,也甭说那么难听,这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可怜见的。一毛钱不是什么大事!”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


“阿姨,您甭护着他。这事儿吧,往小处说投机倒把,往大处说是偷窃国家的金库。一毛钱也是国家的,也不是给我。您说是不是?”

“不就是一毛钱吗?没那么玄乎,还上纲上线的。”

“不就是一毛钱?那要不您替他掏得了!”

“凭什么呀?一毛钱我还能给我孙子买根冰棍呢!”

“您……这不就结了!”

“还开车不开了,我们等着回家呢。”车厢里的人们不想听她们耍贫嘴,开始躁动起来。

“得!我也不和你废话,你到总站和他们装聋作哑去吧!老刘师傅,开车!”

只听司机师傅答了一声:“得嘞!”“突”地一声,332路车重新打着了火。

“慢着!阿姨,我替大哥哥补票。”我抬头一看,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从书包里的文具盒里取出一个钢镚,递给了那个老女人。老女人癔症了一下,随即拿起一头缠着橡皮筋的铅笔,熟练地在票夹子上一卷,撕下一张车票,扔给了我。

“还不下车,还在这里装大爷呢?”我一听这话,如同打了一针强心剂,急忙转身,急于脱离这耻辱之地。

“回来!”老女人断喝一声!我心一惊,又怎么了?我立定站在原地吓得不敢回头。“一点儿礼貌、一点儿素质也没有,还不谢谢小姑娘。”

我一句话没说,鼻子一阵阵发酸,喉头有些哽,朝小姑娘鞠了一躬,迅速跳下332路公交车。

332路车启动了。车窗里面,穿红色衣服,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微笑地向我招了招手。
 
后记

30年后的一天,一辆奔驰s600汽车,稳稳地停在了紫竹院公园门口。司机麻利地打开后门,我从车上走了下来。

紫竹院公园绿油油的荷塘里,洁白的荷花、粉嫩的荷花开得正艳。几个摄影爱好者围着荷塘咔咔地拍照。三十年前那七倒八歪的枯荷、买热狗的商贩瞬间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苦笑道:“旭浩,到魏公村站接我。”

司机疑惑不解懵懵懂懂开车走了。

我徒步来到332路车站,又登上了这趟刻骨铭心的公交车,我要去寻找那一抹微笑……                                                                                                                  
 ——  The  End  ——

王俭周    芝兰园签约作者

笔名建树。安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林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林州市赞鑫盘扣脚手架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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