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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赵风云丨二姐

 昵称71028402 2020-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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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 赵风云 / 文

 一只乌鸦落在堂屋前的桃树上,叫了两声,旋即飞走了。女人看着老旧粗布襁褓中的女婴,对男人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男人说,就叫二丫吧!

大女儿已经五岁,爹很想要一个儿子。虽然爹没什么家产,仅几分薄田,无牛羊可赶,无黄狗护院,祖宅也是和叔伯家分割的院子,七拐八弯,灰瓦泥墙,但爹就是想要个儿子,承香火,撑门面。谁曾想,“二丫”来了,而后还有“三丫””四丫”。我在一群”丫头片子”的“引领”下,成了老五——唯一的男孩。听娘说,看见我呱呱坠地,爹笑得桃花一般。说道,该叫孩子们的大名了。桐花、桃花、梨花、梅花、春根。
        
大姐之所以叫桐花,是因为院里那棵桐树,是爹另立门户之后,在自家院子里,当家做主,栽下的第一棵树。后来爹又移栽了一棵桃树,春有桃花,所生女孩子,便都随“花意”了。
       
父母宠溺,姐姐们疼爱,尤其二姐,对我更是护犊子般惯着。
        
麦场上,我正和一群小伙伴,打打闹闹,厮杀的难分难解。突然有人喊一声,桃花来了,大家立马鸟兽散。只见二姐手提木棍气势汹汹,正朝我们杀将过来。我一把推开二姐,谁要你管,走开。旋即去追小伙伴儿。二姐不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追着,不停地念叨,他们伤着你了怎么办,二姐在,你不用怕。久而久之,小伙伴们都不再喜欢和我玩。
      
 我恨透了二姐!
     

  
那一年,二姐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又是女孩子。住在村里破旧的学校宿舍的范老师,对爹说,桃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有心气儿。要让她好好读书。
      
父亲在外面做了工人,一走就是一年。母亲是裹过小脚的女子,队里做工挣不上工分,大姐已经出嫁,三姐四姐和我尚小。全家长年吃着队里的照顾粮,日子很是紧巴。
      
队里分红薯,是把所有的红薯等量分堆,散落在地里纵横成排,各家各户按人头或工分点数所得。这多半是傍晚到夜里的时候才开始。一次已是深夜,家家户户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老少出动,蚂蚁搬家一般往家运送。如蚁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我们一家还在忙碌着。等到最后一担红薯被三姐四姐挑回家中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星期天的时候,二姐回家了。三姐说,要不是看不见小渠沟里的搭石歪了,她不会翻车……
       
我说,我一个人提着马灯守在红薯地里,等着娘和姐姐们一趟一趟往家送,不远处有坟地,害怕极了……
        
二姐把齐腰的辫子一甩,下个星期,我就不上学了,回家来挣工分,替你们干活。
       
二姐成了我们家的硬劳力,甚至成了田里田外的行家里手。
       
夏天的时候,二姐穿一件碎格子浅绿色的衬衫,垂至腰际的辫梢上,扎了淡粉丝纱带的蝴蝶结,从地里回来,径直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咕嘟咕嘟就是几口凉水,我赶紧递过去小凳子。二姐笑着说,看春根多有眼色,将来一定有出息……
      
中午的时候,我悄悄溜出去,到村里的水库里游泳,老师挠了挠我的手臂,白色的道子赫然醒目。娘回来拿了扫炕笤帚,满院子追着我打,嘴里呵斥着不打不长记性。二姐在一旁煽风点火,该打。我躲在二姐的身后,二姐气恼着说,还不赶紧认错,保证以后不去了。认了错,娘就不打你了!你知道那水有多深,有多危险……
         
娘打我,我恨二姐!
   

     
时间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总是和人躲猫猫,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地溜着。
         
那一年的冬天,二姐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棉衣,垂腰的辫子上,打了红色的蝴蝶结。邻村的顺潮,带了十几个年轻人,骑着一溜自行车,簇拥着来把二姐娶走了。告别爹娘的时候,二姐抚摸着站在一旁的我的头,说到,听话,好好读书,你那么聪明!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低着头,赶紧钻进了看热闹的人群。
         
读书,求学 。离开家,我留在了省城。
        
二姐和顺潮起初的日子,相亲相爱,蜜里调油一般。街坊邻居都说,二姐持家果毅,顺潮养家勤勉,日子想不红火都难哩!
         
时间真不是个东西,它记恨着世间的好多美好。
        
渐渐地,二姐和顺潮有了争吵。
        
争吵的原因多半是因为,他们结婚多年膝下始终荒凉。娘建议他们抱养一个,可是顺潮的爹以四代单传的理由拒绝,说着公家就让生一个,还抱养?顺潮爹吧嗒吧嗒地抽着一口旱烟袋,坐在我家那棵桃树下,沉默了很久,最后站起来,在老布鞋的鞋底子上使劲磕了磕旱烟带,吞吞吐吐地说,亲家,我看还是算了吧,他们两个不搁家(方言:合不来)。坐在堂屋小板凳上的二姐,一直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听公公如此这般说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将身后的小凳子一脚踹了个仰八叉,愤然道,不就是离婚吗,离就离,谁怕谁,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二姐离婚了。
          
她剪了那一头飘逸长发。
           
离婚后的二姐开始变得不大爱说话,爽朗的笑声不见了,慢慢地越来越沉默!每当我回家的时候,二姐只是寡淡地笑笑,问一声回来了,便走到那棵桃树底下坐着,没了下文。我无话找话地和她东扯西扯,这棵桃树底下的小杏树还是你从村后红薯地挖回来呢。当时爹不高兴,说哪有树下种树的,你非坚持说,桃树可护杏树安好。看,它还真是长高了。二姐答非所问,可桃树不结桃子了,人人都不喜欢它。
       
再后来,二姐嫁给了玉书。
        
出嫁那天,剪了短发的二姐,穿暗紫色上衣,深蓝色的裤子,头上什么也没戴,眼底有滞留太久的暗气,水雾朦朦。玉书来了,就跟着走了。
    
一年后,二姐生了孩子,起名叫春生。
      
娘温言温语地劝说,你的孩子怎么能和他舅舅相随呢,外人听着,不知是甥舅,还以为是弟兄。改了吧。
     
爹横一眼二姐,霸道地说,做人不够称,少根筋。
        
不管谁说,二姐笃定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从此,她孩子的名字,时常在春生和春根之间变换。一会叫错,一会叫对,二姐不以为然。
      
玉书来了,穿一件灰色衬衫。领口袖口捂得严丝合缝,满头冒着热气。
    
 二姐和孩子呢?怎么没一起?
     
她要走大路,不和我一起。玉书头也不抬,嗫嚅着。
      
夏天午后,空气中热浪滚滚,下过阵雨的小路,被秋庄稼掩映着,密不透风,蒸得人难受。
   

  
那时,我总是莫名担心,日子会像山贼,潜伏在生活的暗处,蠢蠢欲动,时刻准备着出没,想掳走什么,会令人防不胜防无奈无力。
        
果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爹从老家打来的电报。
       
桃花疯了!
       
我知道,二姐始终看不上玉书。玉书木讷,不识几个字,还倔强得要死。二姐曾经说过,婚姻不只是生孩子,还应该有其他,不想和玉书过了。二姐说一次被爹呵斥一次。爹一直觉得,二姐和顺潮离婚,已经是件很丢人很没面子的事情,再离婚,爹的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我站在那棵桃树下,和爹商量着,必须给二姐看病,不惜一切代价。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声不吭。
          
那棵桃树渐渐呈现老态,树干上流出琥珀色的黏浆,枝丫上也有黑色的无名小虫儿飞来飞去。春天只开出零星几朵的花,疏疏朗朗无精打采的样子,风雨之后更是难以坐胎成果。它委实越来越难看!爹常常站在树下,一边赶着上下翻飞的虫子,一边心生厌恶地说,砍了吧,不结果子,还招蚊虫。娘到底舍不得,说好好的树,怎会成这样。它可是结过好多桃子,出过力呢。
     
疯了的二姐,真的无药可救了。她不说话,走路低着头,见人迅疾地溜着墙根躲开。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哼哼唧唧从不抬头。
      
我去看她,看着她鸟窝一样的头发,粘满污垢的双手,趿拉着的分不清什么颜色的鞋,脚后跟皴裂成黑色的蜘蛛网一样,心里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划着口子,尖锐地疼痛。   
        
她坐在院子里,目光闪烁。
       
“二姐,我今天吃了饭走。”
      
“真的?!我赶紧焖大米!”她突然站起来,眼里放着光,不停地搓着双手。
         
”不急不急!”我连忙制止她,“我先给你洗洗,咱们再聊会天。何况我喜欢吃咱家的小米。”
      
不由分说,她急忙去到屋子里,掂出半袋子谷子,说到:“春生姑给的谷子,我赶紧去给你碾碾 ,你拿走!等明年我给你种些!”
         
第二年深秋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忽然一个陌生的电话,用很浓重的当地方言,问我,你是不是春生还是春根,你二姐找你,在火车站某个站台等你来接。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的二姐,我那疯了的二姐!她怎么可能坐汽车,坐火车地千里来到省城?生病后,她一个人连县城都没去过!
       
见到她的时候,我惊呆了!
       
大小编织袋整整九个,都用花花绿绿的旧布条系着口,又用一根粗壮的麻绳连着堆在一起,就像一个小山。下了火车,她用五十块钱问人借了手机(她都不知道,公用电话还不用五毛钱),打了我的电话。
        
我几乎跑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奔向她,心里有一种感觉前涌后翻,撞得我喘不上气来。
         
二姐把一个一个袋子排在客厅里,打开玉米面袋子的时候,蛾子一下飞了满屋。
       
“新粮食早下来了,我准备了好长时间,只等着有人给你稍,一直下雨也没人,我只好来给你送!”
       
“你走丢了怎么办?现在外面多不安全!”“嘿嘿,没事的。还是好人多。你看不是有人借我手机了吗?你爱吃咱家小米,新粮食城里买不到,这新鲜的呢,要先吃。”二姐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扒拉着几个袋子寻找。我不怪那个借手机的人“高额”的手机费,我只想象着二姐衣衫不整,满身污浊,瘦弱的身子一站一站走来的细节,想象她逃荒一般,肩扛手提,满头大汗,随人群变形似的蹒跚涌动。那如小山包似的袋子和满屋飞落的蛾子……
     

  
心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一寸一寸地裂着口子,眼里一重一重地起雾……
     
我既疯又傻的二姐啊!
     
次年入冬,正在办公室准备收拾下班,电话那头传来三姐颤颤地声音:二姐走了!
        
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我将额头埋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任夜色一寸一寸地吞噬,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心里又出奇得平静,像一个超强负荷远足的人,心里原本潜藏的疲惫焦灼牵挂,瞬间看到了一个暗淡的灰秃秃的残垣断壁的终点,一时间呆若木鸡。
       
孤独的纸幡飘在二姐家门口的大街上,她的孩子已被她多年的疯折磨得再无眼泪。玉书更是一言不发,木木地看着进进出出帮忙出殡的人,不见丝毫悲伤。有人小声地议论,走了好啊,少遭罪。也有人说,苦命的人啊……
         
我和春生扶着二姐的灵柩,心里一声声地祈祷她,下辈子,一定为自己,好好地活。无声地告诉她,在你心里,我原本一直是你的孩子,此后,春生便是我的孩子!
         
二姐六十而殁,活过了一个甲子。
         
多年后,读书读至:桃树枝干上流出的琥珀色浆液,竟是美丽女子上等的驻颜补品桃胶。只不过它还有一个忧伤的名字——桃花泪!
      
又是一年桃花开……
 


——  The  End——

赵风云    芝兰园签约作者

网名闲云野鹤。林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祖籍河南,现居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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