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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你没见过地狱,又岂会知地狱长什么样子

 清云阁 2020-08-01

题记:《地狱变》为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经典短篇小说。“变”为佛教用语,指用绘画等方式表现佛教故事的手法。《地狱变》的完整说法为《地狱变相图》。小说主要讲述了日本平安时代当朝第一画家良秀为堀川大公作地狱变相图的过程。

同《罗生门》和《竹林中》一样,《地狱变》依旧是芥川一贯的风格,拷问“人性之真”,但不同于前两者,除此之外,《地狱变》还集中体现了芥川对“艺术之真”的探寻。

一、地狱在人间

当朝第一画家,良秀,地狱变相图的执笔者,除却无人能出其右的高超画技,几乎是一个由内而外都显得极端卑劣的人。不仅生的丑陋猥琐,还在性格上为人世的道德所难容,吝啬,贪婪,无耻,懒惰,唯利是图。

堀川大公和他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世人的眼里,大公身世不凡,仪表堂堂,度量极大,尽享荣华的同时还不忘与民同乐,与良秀相比,简直是人间一圣贤。

在良秀和大公身上展现了两种人性的样子,然而哪一个是真的呢?

人性是什么?在芥川人性本恶论之下,至少有两部分作为其内在的支撑。其一,人性在先天里的自私,蛮横,粗鄙,贪婪,懒惰等,是作为动物的本能里最原始的野蛮和兽性;其二,是后天教化所形成的亲情,爱情,善良,友爱,仁德,谦逊,慈悲等,是合乎人类文明的道德伦理的内化。

一般而言,生于文明时代的人,试图通过道德教化等手段将人性中丑陋可憎的一面尽可能地剥离,使其孝亲爱子,温暖纯良,更符合文明人的要求。但面对人性如墨的深渊,一切教化的手段都显得羸弱不堪,任凭你细雨微风,或狂风骤雨,它的身姿依旧在烟雨朦胧中稳如泰山。内在的卑劣无法拔出,外在的社会又以文明为借口,要求人性变得华贵。这就导致了一种结果,即在人性败絮的内核之外,披上一层合乎伦理道德的华衣,即让人性变得虚伪。渐渐地,内在的实质,与外在的伪装,以及连被看透了的伪装本身——虚伪,都变成了人性的组成部分。

良秀和大公分别代表了两种类型的人。

良秀,肆无忌惮将世人惯于隐藏的最原始、最野蛮的人性部分袒露无遗,身上唯一一块作为文明人的遮羞布好似就只有他对独生女的疼惜和爱怜。他使自己变得赤裸,就连那唯一的一块遮羞布也是透明的。他既能对天下人的看法置之不顾,依旧专横跋扈,骄纵狂傲,我行我素。故而,对自己独生女的爱怜,就如同那只小猴对恩人的感情一样,单纯而发自本心。

良秀,他是一个不被人世之伦理道德,功名荣誉所约束之人,他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真理和价值标准。

而大公则正好相反,他自私冷酷且爱慕虚荣,尽是伪装的气度,没有丝毫成人之美的君子气量,以他人的痛苦为乐,内心艰险却又自命正义。将该隐藏的都隐藏,该披上的都披上。而且世人也吃这一套,总是在自欺欺人地为所谓英雄点缀涂彩,即按照自己对英雄之定义,在理想的对象身上捏泥塑像。也是可叹,假为假时,人人都传的紧,假变真时,反倒人人都三缄其口了。

整个地狱变相图,不论是其成画过程还是最终作品,都给人一种地狱就在人间的错觉。地狱变相图,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幅“人性变相图”。

良秀的女儿,一个善良可人的女子,被她救下的那只小猴,一个单纯的“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的兽类。她们又为何会葬身如地狱般的火海之中,难道地狱并不在黄泉幽冥之下,而是在阴风猎猎的人间。

每一个人的心底都住着一个恶魔,大多时候被封禁着,倘若一不小心给放了出来,那人间就要局部地变成地狱了。地狱诞生于人性之恶,人类的语言系统创造地狱的概念,又以人世的场景赋予其具体的形貌。

二、人性和艺术的悖论

艺术,人性与灵魂的挣扎到底有什么关系?灵魂为何挣扎?是因为参不透世界的本质,还是为人性的罗网所束缚。这也许就是普通人和艺术家的区别。

真正有艺术天才的人,都似乎对原始的荒蛮表现出一种狂热的回归。表现在人性中,是对道德与伦理外衣的剥离和摒弃。不知是艺术可以让人性变得赤裸,还是只有人性赤裸了才能追求艺术之真,反正这种赤裸,明明是“真诚地”一览无遗,如同良秀一般,而身处在了普遍用厚重衣袍遮羞的人群中,反倒显得神秘和怪异。

艺术是否本身就有一种凌驾于人性,以及人类道德之上的神圣色彩?

人性和艺术的关系,是一个悖论。在人性中本就存在着对艺术之美的追求,但要达到艺术道路上的臻于化境,又意味着对人性的剥离和弃绝(《东方奇观》中的王佛,《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查尔斯如此,此处的良秀亦如此)。但奇怪的是,剥离的仿佛又不是全部的人性,而只是人性中合乎人类文明的道德伦理的部分。也许说剥离人性会有欠妥当,应当是剥离人性中那层伪装的外衣。似乎唯有自己真实了,才有可能揭开世界的真相,以及因人类自我固守的道德而造成的狭隘视角为万物蒙上的偏见的遮罩。

三、人性之善与艺术之真,就当真不可调和?

良秀,作为一个父亲,出乎于父爱的本能对独生女无限爱怜,该有情处当有情;作为师父,和徒弟的关系,就如同狂风梳理着柳树的枝条,说冷酷是有悖于大自然的中正,两者之间是中规中矩的合乎于自然的关系,理当有情,却是无情。

良秀,不惧鬼神,但也就并非无所畏惧。地狱的狱卒在梦中出现,折磨着他。难道真正带给人恐惧的都是在午夜的梦里,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独自面对白日里的罪恶。

艺术家是一个孤胆英雄。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孤军奋战;在人性之善和艺术之真的撕扯中,备受折磨,但是最终,在良秀的这架天平上,后者终究是战胜了前者,心底的恶魔冲出了道德的牢笼。良秀,为了完成他地狱的艺术,成了造就人间地狱中的重要一份子。

是人的不像人(良秀),非人的倒像极了人(小猴),芥川仿佛是要在这样的错位而形成的对比中,揭示所谓人性并非人所独有的真相。兽性之中也能看到合乎于人类道德的人性的影子,故而,人性在普遍被认同的范围之外,当另有他物,定义着人生而为人的资格。

良秀,在艺术的道路上以臻化境,但他人性中由善,伦理道德支持的那条路,却已然崩塌了,那唯一的一块透明的遮羞布也被揭去。他在完成《地狱变》之后,选择了死,这也间接地证明了支撑人性的那两个部分——原始的荒蛮,与文明的道德——在人性之中,侧重可能不同,但必是缺一不可,人不能只靠艺术活着。

良秀的悲剧,是将道德伦理彻底剥离人性的苦难;《地狱变》的成功,是艺术道路上已臻化境的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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