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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评·脂评(一)

 无缘无故老先生 2020-08-01

mulin30311368 2020-06-14 00:00:03

脂评·旨评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一)》

牟林

脂评·旨评·序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本拟简称其《脂评》,深觉其致力于揭示芹文本旨。故本文以下简称其《旨评》,即《脂评》《旨评》也,这也算品读《脂评》品出的第一抹味道。遂去书名号写成旨评并代指脂砚斋,用芹文称《石头记》正文更为方便。

若将《石头记》比着一座云遮雾障的大观楼,旨评就好比庖丁解牛式的分析师,先撩去云雾,再掰开一砖一瓦、一粱一栋,一铆一榫,一斧一凿,一纹一理,都要说个明白、讲个清楚。

《石头记》八十回,每回有旨评,且分首、身、尾三部。首评言本回要旨,身评着眼于文本字句或扬或抑或赞或叹,尾评似评者情不自禁之感慨。

只读《红楼梦》确易误以为它就是一部官宦人家之纨绔子弟的儿女情长。伴旨评而读,方知它一字一句都是由辛酸泪血和成。

品旨评第一回:真假梦幻

先看本回首评

芹文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都是在交代此书来历,芹文布置了两道迷雾:先是一个“幻”字:说这来历还得从女娲补天说起,所以“近乎荒唐”。后是一个“情”字:说的“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细谙则深有趣味”。告诉各位看官看着玩玩,当不得真的。而旨评却一语道破天机:“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旨评是在告诉读者,作者在借“通灵”说事,用甄士隐云云掩人耳目,撰《石头记》者曹雪芹也。为了让读者相信,旨评说是“作者自云”,却未见芹文中有这样的话,像是作者与旨评的私聊?一段长长的“又自云”透露出以下信息:一.作者当然不是那通灵宝玉,而是可以与旨评吐心露肺的好友;二.作者前半生“赖天恩祖德”过的是“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日子,后半生却穷愁潦倒过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日子;三.作者曾和一群“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女子相厮守,“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写此书以“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这段话像是作者以与旨评商量的口吻说的。旨评却未正面回答作者,而是转头告诉读者“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这恰好在提醒读者,作者本意就是怨世骂时,记叙闺友闺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很有趣的是《红楼梦》程高本把第一回首评纳入正文。

旨评开篇就打开了两个密钥,甄士隐真事隐也,贾雨村假语皴也。隐什么?难道是“怨世骂时”?为什么要隐?“怨世骂时”会带来某种危险么?怎么隐?自谓“满纸荒唐言”么?带着此类问题阅读《石头记》自然会寻根究底,力求参透作者的真意,岂不比仅仅纠缠情节趣味更有意趣吗?

太虚幻境处的楹联上联说得明白“假作真时真亦假”,同理“真作假时假亦真”,甄士隐隐去的是假,贾雨村所言才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故事。因此旨评才在首评最后告诉读者说“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注意,不是遮掩)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并用一首诗解开这些梦幻的真意:“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再看本回身评

且看旨评第一句评语“自占地步。自首荒唐。”这就是在说,作者先把读者可能想说的话自己先说了,不让读者有忿喷的机会。接下来他继续把“密语”翻译成“明文”:大荒(唐)山无稽崖(言),落堕青梗(情根)峰下。在“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这段话后旨评:“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在偈语“无材可去补苍天”后又说是“书之本旨。”可见旨评首要的便是紧盯全书“本旨”和“总纲”,不失时机地提醒读者“抓纲悟本”,免得被“梦幻痴情”所迷而误入歧途。当那僧大展幻术将顽石变美玉时,旨评狂赞:“明点‘幻’字,好!“并对“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评为“奇诡险怪之文”。“奇诡险怪”都是极端文字,可见评到极处了。在“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后,旨评紧跟一句“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旨评对作者的心事了解深切,非挚友岂能如此。可见旨评次要的是解开密钥,解密的目的还是帮助读者识得本旨。再次是狠批媚俗:无论是世风还是文风,不落俗处旨评便称赞有加,落俗套处旨评便嘲讽无情。当空空道人说到“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时,脂评说“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芹文借石头与空空道人之口对腐败的世俗之风也极尽嘲讽之能事,其实就是在怨世骂时,足见旨评与作者的心灵相通,心念一致,属于同病相怜、同喜相庆一类。旨评还有点像时下网络段子手的风格,接地气,直讽时弊。和尚说顽石“也只好踮脚而已。”脂评:“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这就不限于对文本评价,直接在讥讽世俗了。和尚对顽石说“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旨评:“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偿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听来耳熟否?)。”和尚说“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旨评“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今天亦然否?)”在石头回答空空道人“我师何太痴耶!……”那段话后,旨评:“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芹文处处怨世骂时,却一再声明自己不是怨世骂时的主,这倒是很有趣的“欲盖弥彰”,加上旨评一“搅和”使得芹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更不知所云了。

旨评对作者写作手法不吝做倾倒之状,妙,绝,奇,巧等击节之句随处可览。当石头酣畅淋漓地把世俗野史(实指文史)批了个体无完肤言尚未尽之时,旨评迫不及待地插入一段文字,归纳芹文驾驭文学作品如何“奇、幻、隐、曲”的高超的艺术手法“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指示误谬。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读懂过《红楼梦》的人便不会认为这些是溢美之词,旨评说的都是大实话。

不少读者对《红楼梦》的作者究竟何人存疑,各种猜测不断。芹文写道“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又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等语叫人云里雾里。旨评提醒读者说“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这明显就是在告诉读者,作者就是曹雪芹。”什么“石头记”“空空录”“孔梅溪题”“雪芹批阅”都是曹雪芹用的“画家烟云模糊”法,作者就一个“曹雪芹”,这一篇楔子就是曹雪芹自撰的,《金陵十二钗》就是曹雪芹为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所命的题目。旨评得很清楚:“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曹雪芹写到第八十回,泪尽而逝。脂砚斋评到八十回,泪亦待尽。由芹文“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之句,可以想见,曹雪芹与脂砚斋是泪脸相对,情绪激荡,思想碰撞,边写边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不断淬炼,甚可理解为作者和评者共同创作了这部一字一句都是血泪写成的伟大作品。

写到这里不禁要问,脂砚斋应该是最有资格续写下去的,曹雪芹壬午去世,脂砚斋甲午“泪笔”,脂砚斋至少有十二年时间续写,不知为何却是后人程伟元、高鹗完成了曹雪芹的未竟事业。难道这十二年脂砚斋都沉浸在曹雪芹离世的悲痛中,痛不欲生,无力提笔?有资料显示是程元伟搜集到《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抄本再邀高鹗一起整理修订出版的,而后四十回再无脂砚斋评语。由此看来,后四十回作者有以下可能:第一.它是曹雪芹《风月宝鉴》原稿,而曹雪芹没有增删批阅完毕便含泪撒手,脂砚斋痛失好友无心再评,致遗稿散落。第二,曹雪芹只作了八十回,余下由脂砚斋完成,不便自作自评,其身后遗稿散落。第三,程、高续作。而程、高自己都说只是对搜集来的原稿进行整理、修订、补遗,由于遗稿可能是多手传抄,残断较多,模糊不清,程、高整理、修订、补遗工程浩大,不亚于再创作,后人尊重其对修缮、保存、印刷这部巨著的贡献,故署其名。程、高未必是续作者。

旨评称以上的部分为“楔子”,那么以下则为“正文”,各色人等次第登场,且看旨评如何评来。

在旨评看来,芹文叙事总不忘故事出处,均带有石头的口气,这只有旨评才品得出来。而且人名、地名皆谐音暗语,如十里谐势利,仁清谐人情,甄费谐真废,湖州谐胡诌,贾化谐假话、时飞谐实非、英莲谐应怜,娇杏谐侥幸,封肃谐风俗,霍启谐祸起,葫芦庙暗“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不仅谐音也有取义,如“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又如“赤瑕”“点‘红’‘玉’二字。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再如“神瑛”“单点‘玉’字”。许多处,旨评都提醒读者“伏笔”,“要紧句”, “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按旨评的指点,一部《红楼梦》字字有深意,稍不留神就会遗金失玉,芹文的这种写作手法贯穿全书,读者得仔细了!

脂评和作者一样,把自己的情感都融在了作品里,把自己的心思都系在了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对人物的评价爱憎分明、褒贬激越。芹文说甄士隐妻“情性贤淑,深明礼义。”旨评:“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这是在提醒读者注意,香菱是一个好女孩,她的生世令人同情,即“应怜”。当芹文写到情僧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时,脂评为英莲写了一大段弘论滔滔的评语:“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又说:“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紧接着旨评又“武侯之三分”“家国君父”云云,不外乎想说:“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对第一回的主角甄士隐,旨评:“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那道人说:“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旨评:“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悲夫!”两字寄予了旨评对“不能不造劫历世”的一干人的无限同情。尤其写到林黛玉的来历,旨评更是对宝黛二人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感情:“点题处清雅。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又说:“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脂评把能说出来的好言美语都给了宝黛。旨评:“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看起来旨评是言作者奇妙语言,实际上是在说宝黛奇幻生世。

既入正文,理当是先说宁荣二府人物,但芹文却由远及近,由次及主,先从士隐说起。旨评:“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对芹文写甄士隐先梦见后遇见一僧一道,时光倒错、庄蝶同舞、幻中入幻、奇中寓奇的手法旨评赞叹不已。旨评接连道:“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幻中言幻,何等法门!”还指点读者:“万境都如梦境看”。在“太虚幻境”及其楹联处,旨评:“无极太极之轮转,空色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叠用真、假、有、无字,妙!”芹文写士隐大叫一声醒来,梦之事便忘了大半。旨评:“真是大警觉大转身,醒得无痕,不落旧套。”“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芹文写道与僧约定三劫后再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去,便不见踪影。士隐正痴想间,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时旨评:“‘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何险之有?险在假就在真的隔壁,同一空间,相互交织,并非泾渭分明,俗人难以识别。贾雨村一露面,旨评就跟踪追击:“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又写一末世男子。” “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是莽、操遗容。”旨评把雨村看着是奸人,长得像王莽、曹操,此地旨评故意用世俗观点视莽、操为奸人。这段评语表现了旨评对芹文描写雨村时超越类型化突出人物个性的复杂性与多面性的由衷赞赏。旨评对雨村与娇杏的眉目传情有“今古穷酸,色心最重。”“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的评语,但也承认雨村“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才会有“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的诗句。尤其“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两句既展现了雨村平生抱负,又借雨村之口,脂评:“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宝钗从雨村口中隐喻,又是与黛玉不同处。士隐邀雨村“到敝斋一饮”雨村并不推辞。旨评:“不推辞,语便不入俗套。”雨村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旨评:“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雨村酒酣耳热、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旨评:“是将发之机。奸雄心事,不觉露出。”又告诉读者:“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意即此处已伏下后面的情节。士隐道:“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随即赠予雨村衣物银两助他进京考取功名,旨评:“‘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又说:“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旨评:“托大处,既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写雨村真是个英雄。”次日,雨村不辞而别。旨评:“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在脂砚斋心里,士隐、雨村,一真一假,一正一邪,绝非一路。但却能“飞觥限斝”、互倾衷肠,世间的真与假、正与邪便是这样既相互斗争又相互依存的。雨村既有奸佞心思也有英雄气概,故旨评以奸雄与之,甚为恰如其分。

虽是写第一回的主角故事,也是跌宕起伏。刚才推杯换盏、诗酒风月,转眼爱女失踪、家变瓦砾,士隐不得不变卖田产,寄居岳丈家里。对此巨大变故,旨评只对士隐夫妻“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评道:“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对封肃“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评道:“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大都不过如此。”这两起祸事促使士隐有了出家之意。对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脂评只言其奇幻:“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对士隐的解注,脂评几乎逐句评点。把将要发生的《红楼梦》的故事点了个遍,特全录于此:“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旨评:“宁荣未败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旨评:“评宁荣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旨评:“潇湘馆、紫芸轩等处。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旨评:“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旨评:“宝钗,湘云一干人。”如何两鬓又成霜?旨评:“黛玉,晴雯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旨评:“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熙凤一干人。”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旨评:“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旨评:“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旨评:“言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旨评:“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旨评:“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旨评:“贾兰、贾菌一干人。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旨评:“总收。”反认他乡是故乡。旨评:“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旨评:“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 恐其不能通俗, 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跛足道人直叫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旨评:“如阅如见。一转念间登彼岸。‘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真事也便随之隐去,该假语登场了。

贾雨村果真乌帽猩袍地回来了!旨评:“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娇杏觉得面善,并未往心里去。旨评:“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芹文文字的确奇巧,不直写雨村派人来,而是先声夺人: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旨评对此无感,只把注意力放在雨村娇杏二人的情缘上:“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

末看本回尾评

旨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这段话既在总结作者的写作手法,也在表达自己的对作品本身的感慨,还不忘问读者“识得否?”总之,离不开幻与情,幻即空,色即情。幻与情各有缘份,未必相干的。作者不过因情捉笔,情痴成幻罢了。

品后凝思录

品过第一回旨评,感觉有以下问题可以引发思考:

其一:对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各红学大家说法不一:有本人说、夫妻说、叔伯说、子弟说、友人说。我以为,究竟是何关系,史料的确太过有限,致专家考证都不能统一意见,再说也无益。我们只能在后面各回的品读中留个心眼,在脂砚斋自己的文字中找到蛛丝马迹。而且,脂砚斋是谁,对理解《红楼梦》文本并无多大帮助。反正他就是与曹雪芹同呼吸、共命运的一个人,也是见识、才华可以与作者匹敌的一个人。品读《脂评》对理解、欣赏《红楼梦》多有益助。

旨评对芹文的评点处处都在揭破密钥、揭示本旨,都在一个“显”字上做文章。芹文使用了所有的梦幻奇险手法,再把一个“情”字弄得痴迷疯癫,都在一个“隐”字上下功夫。那究竟在显什么隐什么呢?品过第一回旨评,大致有以下看法。

第一.小说本身就是艺术创作,不是作者自传。它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未必是生活的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府的这段故事并未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真实故事做背景,但它又不可能是作者的臆造,其情其景、其人其物,一定有生活原型。或来自曹雪芹自己的生活经历,也或来自当时社会其它的富贵人家的没落故事,甚至来自于行将没落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也未可知。但它可贵之处在于几乎反映了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由盛到衰的共性。从这个意义上,小说天生就是“隐”与“显”的交织,只是作者给《红楼梦》平添了一些魔幻神鬼的色彩,让作品更多了一层意趣,增加了它的可赏性,未必为隐而隐。旨评故意渲染它“隐”的一面,意在从反面增加读者对作品的神秘感。

第二.作品可能有来自当世的皇家子弟、王公贵族的素材,故可能有影射权贵、怨世骂时的嫌疑。而乾隆年间是文字狱最盛的年代,怨世骂时、影射权贵可能带来无妄之灾。用魔幻神鬼、痴男怨女做遮掩,或真可以规避文字狱风险。旨评的显其实是为了更好的的隐,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只关心故事中人物的命运身上,为他们的命运而伤感而哭泣,少去猜想故事是否有影射某某权贵尤其是影射皇族的意图。

第三.如果仅仅在以上两个方面去理解旨评,那似乎小看了旨评也小看了作者。我们只要注意到,第一回的旨评中反复多次提到“血”与“泪”,为什么呢?不只是为了宣泄个人痛苦,或家族痛苦那么简单。一部《红楼梦》,作者说是“一把辛酸泪”,旨评说“字字看来皆是血”。这简直就是在控诉,对只有“控诉”这个词才当得起“血泪”二字。那么控诉谁呢?从那怨世骂时的言语来看,控诉的是这世道。但当时却是“乾隆盛世”啊!是的,是乾隆盛世,同时也是自秦始皇以来两千年的封建社会的末世。那一套封建官僚制度和封建礼教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生在上层社会的富家子弟尚且如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已经血尽泪干至于麻木。曹雪芹与脂砚斋是那个时代最早的觉醒者和呼号者,到底却不敢大声呼号。他们已经感到社会需要变革,到底却没有方向。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原来他们都是要把这“真事”隐起来的,这“真事”不是别的,就是封建社会末世的摇摇欲坠。那“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的贾府就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然而他们又不想真的隐,于是“一芹一脂”一唱一和,通过旨评试图向读者说明真相。如此矛盾的心态,难怪他们挣扎,以至一个“泪尽而逝”,一个“泪亦待尽”。脂砚斋忍不住痛嚎:“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

其三,脂砚斋对作品及作者的评价仅止于此,或因故意为之,或因历史局限。《红楼梦》这部作品之所以伟大,第一在于如旨评赞叹的那些高超的艺术表现力,第二在于它实际上的为社会变革而呼号的价值。第三在于该作品是从中华文化这个源头流淌出来的一股清冽的甘泉。中华民族把自己的文明涵养积淀在自己的神话传说、佛道故事和儒家经典中,形成中国人文学艺术的创作之母体,优秀的作品都是从这个母体中诞生的,读者可以读出作品来自母体的基因。旨评没有论及到这第二点与第三点,需要读者去进一步体验。

品读旨评第一回,已经比较全面地品评了旨评评论的目的、方式和特点,文字有些冗长。也见识了旨评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文字功底。以后各回的品读大都沿着这个方向或简要概括,或摘其重点,篇幅或可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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