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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评·旨评(十七·十八)

 无缘无故老先生 2020-08-01

mulin30311368 2020-07-22 16:20:59

脂评·旨评(十七·十八)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十七·十八)

品旨评第十七·十八回:最是无情

先看本回首评

[旨评: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

(品:脂砚斋不知为啥要两回并在一起,原因很简单,宝玉题额大观园乃元妃省亲之序幕,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但从文字的长度论,确适合分为两回。宝玉被脂砚斋称为诸艳之冠,说大观园必须让他出风头,又必须元妃赐题,作者处理得“千妥万当”,此论有理。)

再看本回身评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每于此等文后,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品:“大章法”“大旨”均指“无可如何”四字,宝玉除了哭,还能如何呢?这世道他能如何呢?)

又不知历几何时,[旨评:年表如此写亦妙。惯用此等章法。](品:第一回便如是说,此指造大观园“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赐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旨评:点雨村,照应前文。](品:雨村大概已升官了,或与贾政同列了。)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上题咏就平平,[旨评:是纱帽头口气。](品:倒不像官腔,也许是实话。)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旨评: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品:这畸笏,这也扯上情字?)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旨评:现成榫楔,一丝不费力,若特唤出宝玉来,则成何文字?](品:评的是。贾政断不会先呼宝玉的。)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旨评: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品:请读者记住这段评语。脂砚斋初看怒,以为写的是自己幼年往事。再看笑,也是作者写自己,何独余哉。这分明是说自己与雪芹都是宝玉的原型。又觉过于暴露,又添“信笔”云云,欲盖弥彰耳。)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旨评:如此顺笔间写来,然却是宝玉正传。](品:对联是歪才情,又说了顺笔才是正文。)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旨评: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品:偶然乃自然。文贵自然,说易做难。)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旨评:是行家看法。](品:外看,方得总体。看山之法,先远眺,山形山势一目尽收。)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旨评:门雅墙雅,不落俗套。](品:红墙绿瓦便俗了?)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面前。[旨评:掩隐好极。](品:江南林园大抵如是,或一屏或一障,岂能一览无余?)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旨评:想入其中,一时难辨方向,用“前”“后”“这边”“那边”等字,正是不辨东西。](品:若能辨,则言往东看往西看了。)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旨评:曾用两处旧有之园所改,故如此写方可,细极!](品:脂砚斋似曾优游其中,故熟耳。)其中微露羊肠小径。[旨评: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此是小径,非行车辇通道,今贾政原欲游览其景,故指此等处写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气象,无庸细写者也,后于省亲之时,已得知矣。](品:此重精巧。)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旨评: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落,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今贾政虽进的是正门,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万勿以今日贾政所行之径,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路写之,足见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转折而经也。](品:犹如书中,大文致简,小文致精。)[旨评: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品:写宝玉忐忑,大概第一次跟父亲作如此游。)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旨评:新奇。]正是迎面留题处。[旨评: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品:留题处在一个雅字。)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

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旨评:补明,好!](品:客众精明,宝玉不傻。)贾政听了,回头便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旨评: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品:作者随情胡诌的。)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旨评:此论却是。](品:此歪才么?)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旨评: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品:人工引水,观却自然。)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品: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品:知北,打着方向了?)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 [旨评: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处至高处,各景皆遍。](品:横侧高低各不同。)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旨评: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品:无笔力不到处。)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旨评: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径之咽喉要路。](品:桥上有亭,岂非咽喉?)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旨评:果然。真新雅。](品:与泻玉对仗,言水沁芳草。还是写水,却是柔柔的沁入,水化为青青芳草,自然含蓄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旨评:“拈髯点头不语”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品:能得贾政露悦容,已是开天第一回。)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旨评:要紧,贴切水字。](品:才情只初露。)隔岸花分一脉香。[旨评:恰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品:沁芳已翠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咸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所有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品: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品:侧写精致迷人。)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旨评:此方可为颦儿之居。](品:妙在竹林精舍。)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旨评:不犯超手游廊。](品:自二门起,向两旁环抱的走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旨评:一处。](品:要题字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旨评:点一笔。]

(品:就怕老子言读书。)众客忙用话开释,[旨评:客不可不有。](品:不然宝玉就凶多吉少了。)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品:余亦如此。](品:出自诗经“瞻波淇奥,绿竹猗猗”。)又一个说是“ 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玉兄弟拟一个来。”[旨评:又换一章法。壬午春。](品:总叫贾政命,岂不故意。)贾政道:“他未曾作,[旨评:知子者莫如父。](品:脂砚斋同意下面“轻薄”二字?)先就要议论人家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言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旨评:于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绔来看。畸笏。](品:畸笏俗了,开口严父闭口严父。贾政对宝玉才情心里已有底,欲擒故纵,让众人说出,方避免人说他有意显摆儿子才华。)[旨评: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品:总要端个严父的架子,俗不可耐。)方才众人可有使得的么?”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旨评:明知是故意要他盘驳议论,乐得肆行施展。](品:如何?知父莫若子。宝玉如此悟性自然明白。)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里乃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旨评:果然,妙在双关暗合。](品:凤可兼指元春和潇湘妃子,暗合便指后者,众人焉知。)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旨评:“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

(品:妙在宝玉将自己预置于景中品茶弈棋,方得此妙句。大凡吟诗作赋,必置身入其境,景心合一,融情于景,方可感悟。旨评仅言其表,未及其理。)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旨评:此一顿少不得。](品:不是补叙?)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品:大篇长文,不如此顿,则成何说话?](品:只作诗文也嫌呆板。临场想起一些事项来更自然。)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了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旨评:补出近日忙冗,千头万绪景况。](品:果是补叙。)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旨评:写出忙冗景况。](品:贾政不单是来看景的,也是来视察验收的。)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旨评:细极!从头至尾,誓不作一笔逸安苟且之笔。](品:不细,如何叫做视察验收呢?)看了一看,回道:“妆、[旨评:一字一句。](品:有趣。)蟒、绣、堆、刻丝、弹墨,[旨评:二字一句。](品:有趣?)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旨评:是极。](品:不然众客多无趣。)倏尔青山斜阻,[旨评:“斜”字细,不必拘定方向。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丘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品:此评深得山水林园之妙。)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旨评:配的甚好。](品:仿农舍?像慈禧的窝窝头。)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旨评: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万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栋、琼榭朱楼,略不差别。](品:总笑别人俗。)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旨评:极热中偏以冷笔点之,所以为妙。](品:时下也有此风,城里人稀奇农舍茅屋,搞什么“城市农家乐”。)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旨评:真妙真新。](品:有妙用。)亦为留题之备。[旨评:更恰当,若有悬额之处,或再用镜面石,岂复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许多郊野气色来,一肚皮千丘万壑,只在这石碣上。](品:是赞造园人还是赞作书人?)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旨评:赞得是。这个篾翁有些意思。](品:确如。)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品:客不可不养。](品:故请诸公题。)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之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旨评:又换一格方不板。](品:不板为要。)也不等贾政的命,[旨评:忘情有趣。](品:自信心起来了,当鼓励。)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用‘杏帘在望’四字。”[旨评:妙在一“在”字。](品:此情此景结合旧诗,确实恰当。很有动感。)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的意。”宝玉冷笑道:[旨评:忘情最妙。](品:点宝玉此时状态。)“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一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旨评: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品:过了,一路孽障、畜生的,他是畜生,你是啥?。只注意自己的体面,不考虑儿子的感受。教育无方啊!)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旨评:公然自定名,妙!](品:激活了潜意识里的宝玉。)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二字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能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旨评: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品:畸笏还是不理解贾政。贾政,谐音假正经也。未读懂,如何评?宝玉这段理论,贾政心里不知怎地乐开了花呢!)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旨评:采《诗》颂圣,最恰当。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品:多次点香奁格调,是说《香奁集》么?)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众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旨评:略用套语一束,与前顿破格不板。](品:若个个皆题就板。)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旨评:仍是沁芳溪矣。究竟基址不大,全是曲折掩映之巧可知。](品:旋了一圈?)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旨评:此处才见一朱粉字样,绿柳红桥,此等点缀亦不可少。后文写芦雪广则曰“蜂腰板桥”,都施之得宜,非一幅死稿也。](品:全在一个活字上做文章。)度过桥去,诸路可通,[旨评:补四字,细极,不然后文宝钗来往则将日日爬山越岭矣。记清此处,则知后文宝玉所行常径非此处也。](品:照应日后,细。)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 [旨评:两见大主山,稻香村又云怀中,不写主山,而主山处处映带,连络不断可知矣。](品:不是不写之写么?)皆穿墙而过。[旨评:好想。](品:脂砚斋亦跟游?亦陶醉?)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旨评:故先顿此一笔,使后文愈觉生色。未扬先抑之法,盖钗颦对峙,有甚难写者。](品:先抑备后扬?伏后文。)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旨评:更奇妙。](品:无花也妙,有草就行。)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旨评:更妙!](品:草藤别有风味。)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品: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品:无花却尽花之妙。)贾政不禁笑道:“有趣![旨评:前有“无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觉生色,更觉重大。](品:无为有处有还无,记不得了?)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旨评:金草见《字汇》,玉蕗见《楚辞》,“菎蕗杂于黀蒸”,菎葛芸芷皆不必注,见者太多。此书中异物太多,有人生之未闻未见者,然实系所有之物,或名差理同者亦有之。](品:书中见多识广不难,能现场发挥自如,其才非同一般。)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旨评:左太冲《吴都赋》。](品:补注)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旨评:以上《蜀都赋》。](品:补注。)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旨评:自实注一笔,妙!](品:宝玉智商高,情商本来也高,被他老子压抑了。)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旨评:又一样止法。](品:贾政代表想束缚着一切人性的道统,宝玉代表想挣脱道统束缚的人性。那个时代他们的冲突是无解的,只有毁灭人性而告终。)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旨评: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起归农之意”,此则曰“操琴煮茶”,断语皆妙。](品:均是雅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客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答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客道:“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旨评: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品:言作者故意为之。)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旨评:实佳。](品:宝玉说也遭骂,不说也遭骂。如是还能出对题字,实属不易。)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旨评: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品:所到之客皆蔑翁?)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旨评: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品:此园原为了诸钗所造?)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旨评:写出贾妃身分天性。](品:要配得上贤德妃封号。)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旨评:正面,细。](品:题字处到。)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旨评:路顺顺逆逆,已成千丘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段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品:宝玉之痴大抵如此。)[旨评: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品:评者自度的?)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旨评:一笔不漏。](品:贾政已经很得意了,在众人面前使劲装,可知其伪也。)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众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旨评:总住,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

(品:这种“瞻前顾后”之法确实运用得妙。言似尽而非尽,余味无穷,又为后文留下话题。)是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旨评: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品:此局似终非终之际开启新局,雨村之横云断题字大观园之岭。)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旨评: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囿者,惟知弄莽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品:林园者,不外乎摩自然之山水,岂可少了水?水之妙更在有活水源头也。)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旨评: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道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品:在主景着力方是正文。)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旨评:此以下皆系文终之余波,收的方不突。](旨评:故意做给众人看,全己严父之名,夸子词赋之才。)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旨评: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断一断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品:云龙作雨,疏密无常。)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了,[旨评:问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品:调侃宝玉抑或石头?)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旨评: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品:何谓无用?不说无用之用吗?)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旨评:未写其居,先写其境。](品:有时也可倒过来。)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旨评:与“万竿修竹”遥映。](品:总是牵挂着宝黛。)

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旨评:妙名!](品:暗投宝玉之好。)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旨评: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品:评书人终究识不得假正经面孔。)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旨评:政老应如此语。](品:不止一位评书人,这位是谁?)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旨评: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谢之。体贴的切,故形容的妙!](品:粘了女儿便灵。)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旨评:不独此花,近之谬传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数语驳尽。](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的岂止一朵花?)众人都摇身赞妙。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旨评:至阶又至檐,不肯轻意写过。](品:走了半日,知道大家累了,作者便支榻于厦下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客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旨评:特为青埂峰下凄凉,与别处不同耳。](品:其余人谁知青埂峰?评书人从宝玉眼中看来。)竟分不出间隔来的。[旨评:新奇稀见之法式。](品:这是从众人眼中看。)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旨评:花样周全之极,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无聊,撰出新异笔墨,使观者眼目一新。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又供诸人同同一戏,妙极!](品:说的是写小说的章法无所不备。)或卍卍(万福万寿),[旨评: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篆,今则从俗花样,真是醒睡魔,其中诗词雅谜以及各种风俗字文一概不必究,只据此等处,便是一绝。](品:林园花样,以奇取胜。文中林园,作者更可以恣意发挥。)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旨评:至此方见一朱彩之处,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品:又笑造园之人。)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旨评:精工之极!](品:任作者发挥。)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旨评:悬于壁上之瓶也。](品:雕刻。)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旨评:皆系人意想不到,目所未见之文。若云拟编虚想出来,焉能如此?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处,不必细表。](品:脂砚斋过去家里没有?竟如此稀奇?)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旨评:谁不如此赞。](品:只赞作者。)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旨评:石兄迷否?](品:石兄正记录呢!)一发见门多了。[旨评:所谓投投是道是也。](品:原来这个投投是道?)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旨评:此方便门也。](品:喻方便之门也。)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旨评:又写水。](品:林园离不开水。)众人诧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旨评:于怡红总一园之看,是书中大立意。](品:将来是宝玉所住,自然不同。)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旨评: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品:有此寓意?)豁然大门前见。[旨评:可见前进来是小路径,此云“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之正甬路也。细极。](品:许多事情都化解于忽一转。)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旨评:以上可当“ 大观园记”。](品:打住了。真累!)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旨评:冤哉,冤哉!](品:呼来喝去,好不威风。)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旨评: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品:此评太俗。)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旨评:下人口气毕肖。](品:下人很懂主人心思。)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旨评:钱亦有没用处。](品:讨赏来的。)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旨评:好收煞!](品:专属宝玉的文字。)送宝玉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身边佩物一件无存,[旨评:袭人在,玉兄一身无时不照察到。](品:袭人已是“内人”啰。)因笑道:“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面的东西们解去了。”林黛玉听说,走过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旨评:又起楼阁。](品:宝玉好冤,众人哄抢,一时哪里顾得上?只有那玉没人敢抢。)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是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戴在里面,[旨评: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品:原来宝玉常被抢,早备着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旨评:情痴之至,若无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品:黛玉为情,不能以俗人之理去解。)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在他怀中便走。[旨评:这却难怪。](品:终归是小儿心性。)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旨评:怒之极,正是情之极。](品:评得是。)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旨评:这方是宝玉。](品:见了黛玉真伤心了,他就忍不住了。)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玩玩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了荷包来戴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戴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旨评:一段点过二玉公案,不可少。](品:可称荷包事件。)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旨评:四字特补近日千忙万冗,多少花团锦簇文字。](品:大观园从筹划到建好花了多少时间?还不有故事?)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旨评: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事也。](品:又提末世。)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旨评:补出女戏一段,又伏一案。](品:和贾蔷有关?)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旨评: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品:畸笏,是妙玉妙极还是带写妙极?)[旨评: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品:妙玉出现,评书人为啥如此激动?把正副各钗写了个遍。)[旨评:是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品:畸笏们的兴趣都在钗们身上,难怪。就算弄清那是副、又副、又又副,对理解本书本旨又有多少益处呢?红学研究大抵就是被这帮评书人带歪的吧?)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旨评:因此方使妙卿入都。](品:说那么多,令这些人激动的不过就是“模样儿有极好”,一口一个玉卿,牙酸不酸啊?)现在西门外牟尼庵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还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接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旨评: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洁。](品:倒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旨评:补尼道一段,又伏一案。](品:伏案太多,看下去就是。)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玩,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觉心意宽畅,[旨评:好极,可见智者居心,无一时弛怠。](品:评书人又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去了。)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旨评: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许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冢。](品:洋洋大观,不要只顾热闹,忘了该书本旨。只因一个葬花冢方式正文。)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一发日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旨评:一语带过,是以“岁首祭宗祀,元宵开家宴”一回,留在后文细写。](品:时辰未到呢!)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旨评:是元宵之夕,不写灯月,而灯光月色满纸矣。](品:还需写么?)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抵一篇大赋。静悄悄无人咳嗽。[旨评:有此句方足。](品:仪轨森严如此。)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旨评:有是礼。](品:过来人语。)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旨评:暗贴王夫人,细!](品:确细。)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旨评:自然当家人先说话。](品:这处置的对。)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面马跑之声。[旨评:静极故闻之,细极。](品:足见贾府上下何等慎重。)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旨评:神异,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品:有趣。)这些太监会意, [旨评: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品:再漏作者出生。)都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

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旨评:形容毕肖。](品:曾常见才知毕肖。)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旨评:形容毕肖。](品:再次确认。)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旨评:一丝不乱。](品:乱还了得?)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灼,[旨评:元春月中。](品:不避讳?)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得能见这般世面。本该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旨评: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品:此章法确实独特新颖。石头就是宝玉戴的那事物,宝玉称为“劳什子”的东西。他是来经历富贵的,今儿是富贵的顶级气象,不亲自发几句感叹,如何对得起当日青埂峰下对僧道的恳求呢?)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旨评:驳得好。](品:评书人至此都未读懂贾政,还当贾政真骂宝玉呢!还驳得好呢!)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直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旨评:《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真令人惊心骇目读之。](品:作者借石头故意作此等语,评书人也上当了。)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旨评: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品:且看下文。)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每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旨评: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品:此批书人是脂砚斋么?这等情节也相同?可见脂砚斋是宝玉原型之一无疑。)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旨评:转得好!](品:宝玉所题确实拿得出手,正好可以显示一下。)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旨评:一驳一解,跌宕摇曳之至,且写得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品:这倒是。)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日亦曾补拟。[旨评:一句补前文之不暇,启后文之苗裔,至后文凹晶馆黛玉口中又一补。所谓“一击空谷,八方皆应”。](品:这八字评的好。)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旨评:每的周到可悦。](品:预先有备?)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个大字,[品:为啥不得不用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旨评:妙,是特留此四字与彼自命。](品:经验老道。)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 [旨评:庭燎最恰。](品:过来人语。)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旨评: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品:欧阳询之九宫格。)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旨评:《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壬午春。](品:是作者经历过的。)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旨评:追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品:此等情感确实真挚动人。不过评书人也不必把“他书中”如何如何挂在嘴边。)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旨评: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方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品:贾妃身份特殊,出口便是懿旨,不得不慎。)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旨评:谅前信息皆知,故有此问。](品:是得问。)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旨评: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偏是暴发,骄妄自大。](品:这口吻,似说自家呢!)贾妃听了,忙命快请。[旨评:又谦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品:如己姐。)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旨评:前所谓贾家四钗之鬟,暗以琴棋书画排行,至此始全。](品:特作说明。)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旨评:“深”字妙。](品:不可写,石头听不到的。)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旨评:此语犹在耳。](品:曾悉听此语?)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遗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钗、黛玉二人一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娇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旨评:至此方出宝玉。](品:后出才是重点。)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揽于怀内,[旨评: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品:芹溪脂砚皆宝玉原型,如闻如见当初情形,岂不哭坏。)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旨评:只此一句,便补足前面许多文字。](品:不需细说,意会得,再泪奔?)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匾额)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旨评:是贾妃口气。](品:皇家口气。)

“大观园”(园之名)

“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数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旨评:雅而新。](品:莫不雅。)“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旨评:故意留下秋爽斋、凸碧山庄、凹晶溪馆、暖香坞等处,为后文另换眼目之地步。](品:看过后文后复评。)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旨评:诗却平平,盖彼不长于此也。故只如此。](品:平实也好。)

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旨评: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品:交代清楚。)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旨评:不表薛、林可知。](品:先做铺垫。)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 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匾额) 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匾额) 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旨评:便牵强,三首之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又写出许多意外妙文。](品:都勉强,亦不错。)

文采风流(匾额) 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旨评:起妙。] (品:开始有点意思了。)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旨评:凑成。](品:也算凑得不错。)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旨评:此四诗列于前,正为滃托下韵也。](品:都是作者言,为引出下文。)

凝晖钟瑞(匾额) 薛宝钗[便有含蓄。]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旨评:恰极。](品:恰是恰,未见其妙。歌功颂德之文也就这样了。)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旨评: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见长,以后渐知。](品:确是应酬之作。)

世外仙源(匾额) 林黛玉[旨评:落想便不与人同。](品:世外之人也。)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旨评: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阿颦自是一种心思。](品:黛玉不是此中人,出语自难与他同。)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旨评: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黛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品:末二句格调跌落,不得已而为之。)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旨评: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品:有此心性好,评者不了然。)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旨评:请看前诗,却云是胡乱应景。](品:胡乱如此,不乱若何?)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之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旨评:此“他”字指贾妃。](品:知道。)才改了‘怡红快绿’。[旨评:这样章法,又是不曾见过的。](品:宝钗精明便在此等处。)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旨评:想见其构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神童”“天分”等语。](品:此类贬语太多就不好了,有失评书人风度。)“我这会子总想不出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旨评:好极!](品:改得好还是问得好?)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旨评:媚极,韵极!](品:脂砚又醉了。)“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旨评: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品:宝钗此说未必对宝玉胃口。)[旨评: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品:黛玉并未参与,如何扯上?奚落一下和无情有关吗?)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旨评:此等处便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珑锦绣地步!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耳。](品:可以理解。宝钗没啥心理负担,与宝玉不同。宝玉若有差池,贾政那关如何过?与怯何干?)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旨评: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品:好看,未必至极。评书人这“至极”用得太多了,就不值价了。)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旨评: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品:这场合,主角不写到,算啥?不能凉了黛玉。)[旨评:写黛卿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品:钗黛都关心宝玉,但出发点、方式及效果各有意趣。)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趁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旨评: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品:才多一斗,棋高一着。)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旨评:纸团送迭,系应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 (品:此评仅供笑耳。)[旨评:姐姐做试官,尚用枪手,难怪世间之代倩多耳。](品:此评想多了。)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旨评: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品:定有奇文。)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旨评:起便拿得住。](品:含蓄,切题。)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旨评: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品:竹韵悠长。)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旨评:“助”字妙,通部书所以皆善练字。]

(品:有主动感。)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旨评:刻画入妙。](品:妙在软衬和柔拖。)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旨评:甜脆满颊。](品:迷眼滴面。)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旨评: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品:两两,棠蕉也。)

绿蜡春犹卷,[旨评:本是“玉”字,此遵宝卿改,似较“玉”字佳。是蕉。]红妆夜未眠。[是海棠。](品:芭蕉与海棠)

凭栏垂绛袖,[旨评:是海棠之情。]倚石护青烟。[旨评: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直是好诗,却是好书。](品:联品,如评。)

对立东风里,[旨评:双收。](品:对应两两。)主人应解怜。[旨评: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丽妩媚。](品:此评切。)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旨评: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品:题扩句,自切。情景入画。)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旨评: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品:实景入幻境出。)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旨评: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所以称阿颦。](品:虽应制了,却应制得好,超越了纯个人情感的表达,立意高远。)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旨评:如此服善,妙。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壬午春。](品:作者如此设计,意味深长。)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旨评:百忙中点出贾兰,一人不落。](品:正出重孙辈。)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补明方不遗失。](品:细。)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小太监飞跑来说:“作完了诗了,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旨评:《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旨评:《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旨评:《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旨评:《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旨评: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品:以上关于戏剧的评点就不一一品鉴了。都是暗示,不断强化警幻那里的判词的意思。也许有些牵强,只是评书人主观的对号入座罢了。)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旨评:二句毕矣。](品:戏剧不过悲欢二字。)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类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旨评: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品:龄官,贾蔷的心爱之人。)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旨评:《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品:作者有意安排,表现龄官性格,也暗合本书本旨。)[旨评: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强,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姣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花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悟,然非领略过乃事,迷陷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品:戏班子里有担主角之能的演员大都有些挑战戏班子主人的情状。演员地位很低,被俗称为戏子,长期被压抑,得不到尊重。好不容易熬出头,此情状不过物极必反之相罢了,情理之中。反观脂砚斋,过气的公子哥儿的本相暴露无疑,动不动“三十年前”。况龄官与贾蔷另有隐情,龄官的表现在情理之中。)贾蔷扭他不过,[旨评: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便隐许多文字。](品:明知故问。)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旨评:可知尤物了。](品:脂砚斋多次用尤物一词,说明他不尊中女孩子,这一点就和宝玉不同,尽管没落了,男性的优越感还在。脂砚斋没有理解透作者啊!)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旨评:又伏下一个尤物,一段新文。](品:注意脂砚斋用词:尤物。这是一种把女性当玩物的心态才使用的词汇,作者就很少使用这类词,除非角色需要。)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旨评:寓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品:世上大多事物都是冷收的。)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势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旨评:此中忽夹上宝玉,可思。](品:与女儿同。)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薛姨妈亦同此。外表礼二十四端,青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并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青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旨评:使人鼻酸。](品:设身处地般。)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旨评: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品:如评。)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旨评: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真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尚有许多忙中闲、闲中忙小波澜,一丝不漏,一笔不苟。](品:南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语言》:“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应发,使人应接不暇。”山阴道在绍兴。)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

再看本回尾评

[旨评:好将富贵回头看,总有文章如意难。零落机缘君记去,黄金万斗大观摊。

此回铺排,非身经历,开巨眼,伸大笔,则必有所滞牵强,岂能如此触处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说法,学我佛阐经,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与四才子书之作者同时讨论臧否,为可恨耳。]

(品:尾评一首诗,关键一句是“黄金万斗大观摊”。言富贵以臻极顶,奢靡已至于穷尽了。可怎么样呢?演绎的还是普通人生的悲欢离合,没有增加些什么。脂砚斋说作者是亲身经历过的,不然即便再有如椽之笔也难以做到“触处成趣”,无滞无碍。他说本回“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是评到位的。他提到借相说法等语,是在评作者的写作手法,也暗藏把“此书当佛经看”的意思。“为不得与四才子之作者”之句中的“四才子”指谁说法不一,不过无关要旨,不必过分为考证而考证证反使读者陷入迷途。)

品后凝思录

两回合一说两件大事:一是大观园宝玉题额,二是元宵日皇妃省亲,这两件大事都是喜事。前者显示宝玉才华横溢以彰门庭光耀有继,后者铺陈元春尊贵荣极以昭庙堂隆恩无双。然而,前者却以宝玉入幻忘情若呆若痴结尾,后者亦让元春含悲滚泪如伤如哀落幕。

本两回设计了两场题额赋诗的场景,很有意思的有三个看点:一是贾政让宝玉题额,二是宝玉遭宝钗奚落,三是黛玉作宝玉枪手。

贾政因知道宝玉功课有长进,有意让宝玉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众清客心知肚明,有意捧场。宝玉也深谙父意,不负所望。但贾政每每为显示其严父形象,本来心里对宝玉的表现得意极了,却装模作样地对宝玉横骂竖呵,一口一个畜生。作者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揭露封建道统的化身贾政的假正经嘴脸。可笑的是,包括脂砚斋在内的一干评书人并不理解作者意图,一口一个政老地称赞贾政“严父”,读来觉得俗不可耐。

省亲中的一个场景就是元妃让宝玉及众钗各题一匾咏一诗,让宝玉为四处景致赋诗。第三首是为怡红院作,其中一句“绿玉春犹卷”,宝钗为投贵妃所好偷令宝玉改为“绿蜡春犹卷”并奚落宝玉竟不知出处。这个细节显示:(一)宝钗关心宝玉,(二)宝钗很注意揣摩元妃的意图,(三)宝钗帮宝玉修改诗句。黛玉见宝玉独作四首大费精神想替他作,这个细节显示:(一)黛玉关心宝玉,(二)黛玉想展其抱负(脂砚斋语),(三)黛玉替宝玉做了一首诗。杏帘在望(宝玉题)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两个情节的设计有以下意义:(一)宝钗与黛玉一样都关心宝玉。(二)宝钗谙熟世故人情,注意揣摩上意;黛玉不屑于人情世故,注重自我意志的实现。(三)宝钗帮助宝玉时给自己留了后路,仅给出一个修改建议,即便在科考场上论错也不是什么大错,且无凭据,可以赖账。黛玉代宝玉作,有纸团为证,如果要在科考场上论错那是杀头之罪,可见黛玉为了帮助宝玉是没有算计代价的。(四)就诗品而论,前面诸钗的诗、宝钗的诗,包括宝玉的诗,尽管元妃也赞宝钗的和宝玉前三首出众,但都只局限在景物本身表达个人感受,按现在的说法叫“小资情调”。黛玉替宝玉做的这首诗,不仅意境优美、语言通俗,且立意高远。她说的“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一语双关。既符合应制要求又表达了作者的理想。这句话又可反着解:“天下有饥馁,皆为耕织忙。盛世实诓语,无情是帝王。”综合上述,宝钗是世道中人,行事处处中规中矩,已达成世俗目的为己任。黛玉是世道外的人,与现实格格不入,她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宝玉介于两者之间,秦钟之死使宝玉正加速向黛玉方向转变。就诗才高低,作者写宝玉在大观园已经才华了得,而宝钗可做其一字之师故其才华不在宝玉之下。黛玉对元妃的命题做诗感觉不过瘾,想亲自做一首技压群芳,不得已代做一首,低头一想便一举夺魁,可见她的才华远在众人之上。不过所有的诗都是作者手笔,脂砚斋说过,雪芹著书就有以诗传世的意图。写几首好诗对雪芹而言也许并不难,难的是要给不同的人物写出不同水平的诗还要恰到好处的配置,一般人确难做到。

元妃省亲无疑是一顿饕餮大餐。但我却读出了这八个字:奢靡、无情、虚伪、没落。

奢靡。皇帝一个妃子,用百姓的话说也就是小老婆,回家看望一下父母。看那贾府上下,又是建造省亲别墅、又是置办戏班尼道,反正把皇帝的钱用在皇帝身上,堆金砌银无所不用其极。不知折腾了几时几月光阴,不知动用了几千几万人力,用穷奢极欲、劳民伤财等词来形容焉能得够?这中间,还不知养了多少贪赃,行了多少诡计,害了多少生灵,误了多少青春。罪恶累累焉能尽诉?

无情。元妃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才一现身,贾母等跪接,贾政等阶列,父女只能隔帘说些冠冕堂皇的官话。而且仪轨森严,时辰呆板。每一个环节都定时定量,有司礼太监或女官指引,不得有任何差池。换句话说,元妃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督之中,错一句或差一步,都会上达天听,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耗时日费金钱的省亲不过一个元宵夜不足六个时辰的游园、作诗、看戏,宫廷规矩森严,元妃不得滚泪别亲。正是:始知帝王家,最是无情处。历经今日悲,可悔当初入?

虚伪。省亲如此规模、如此豪华、如此招摇、如此森严。不外乎要昭示天下皇恩浩荡、皇权至大。宣扬皇帝仁孝治国、躬勤节俭。而省亲耗费如此巨大,省亲程序如此繁复,省亲时间又如此短促。如此仁孝,谁消受得了?除了虚伪,还有何词可以形容?

没落。作者写书不离本书主旨,都要应照太虚幻境红楼梦十二支曲。评书人已经注意到贾蔷的准备的戏目就是贾府结局的预演。元妃临别一句“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云云立刻被脂砚斋解读为“妙极之谶”。盛极必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谁又真的意识到诸如穷奢极欲、奢靡无度便是衰败没落的根因所在呢?

可惜,即便脂砚斋等也未必真的领悟了作者著书的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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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ulin30311368 8天前

    品后凝思录 两回合一说两件大事:一是大观园宝玉题额,二是元宵日皇妃省亲,这两件大事都是喜事。前者显示宝玉才华横溢以彰门庭光耀有继,后者铺陈元春尊贵荣极以昭庙堂隆恩无双。然而,前者却以宝玉入幻忘情若呆若痴结尾,后者亦让元春含悲滚泪如伤如哀落幕。 本两回设计了两场题额赋诗的场景,很有意思的有三个看点:一是贾政让宝玉题额,二是宝玉遭宝钗奚落,三是黛玉作宝玉枪手。 贾政因知道宝玉功课有长进,有意让宝玉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众清客心知肚明,有意捧场。宝玉也深谙父意,不负所望。但贾政每每为显示其严父形象,本来心里对宝玉的表现得意极了,却装模作样地对宝玉横骂竖呵,一口一个畜生。作者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揭露封建道统的化身贾政的假正经嘴脸。可笑的是,包括脂砚斋在内的一干评书人并不理解作者意图,一口一个政老地称赞贾政“严父”,读来觉得俗不可耐。 省亲中的一个场景就是元妃让宝玉及众钗各题一匾咏一诗,让宝玉为四处景致赋诗。第三首是为怡红院作,其中一句“绿玉春犹卷”,宝钗为投贵妃所好偷令宝玉改为“绿蜡春犹卷”并奚落宝玉竟不知出处。这个细节显示:(一)宝钗关心宝玉,(二)宝钗很注意揣摩元妃的意图,(三)宝钗帮宝玉修改诗句。黛玉见宝玉独作四首大费精神想替他作,这个细节显示:(一)黛玉关心宝玉,(二)黛玉想展其抱负(脂砚斋语),(三)黛玉替宝玉做了一首诗。杏帘在望(宝玉题)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两个情节的设计有以下意义:(一)宝钗与黛玉一样都关心宝玉。(二)宝钗谙熟世故人情,注意揣摩上意;黛玉不屑于人情世故,注重自我意志的实现。(三)宝钗帮助宝玉时给自己留了后路,仅给出一个修改建议,即便在科考场上论错也不是什么大错,且无凭据,可以赖账。黛玉代宝玉作,有纸团为证,如果要在科考场上论错那是杀头之罪,可见黛玉为了帮助宝玉是没有算计代价的。(四)就诗品而论,前面诸钗的诗、宝钗的诗,包括宝玉的诗,尽管元妃也赞宝钗的和宝玉前三首出众,但都只局限在景物本身表达个人感受,按现在的说法叫“小资情调”。黛玉替宝玉做的这首诗,不仅意境优美、语言通俗,且立意高远。她说的“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一语双关。既符合应制要求又表达了作者的理想。这句话又可反着解:“天下有饥馁,皆为耕织忙。盛世实诓语,无情是帝王。”综合上述,宝钗是世道中人,行事处处中规中矩,已达成世俗目的为己任。黛玉是世道外的人,与现实格格不入,她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宝玉介于两者之间,秦钟之死使宝玉正加速向黛玉方向转变。就诗才高低,作者写宝玉在大观园已经才华了得,而宝钗可做其一字之师故其才华不在宝玉之下。黛玉对元妃的命题做诗感觉不过瘾,想亲自做一首技压群芳,不得已代做一首,低头一想便一举夺魁,可见她的才华远在众人之上。不过所有的诗都是作者手笔,脂砚斋说过,雪芹著书就有以诗传世的意图。写几首好诗对雪芹而言也许并不难,难的是要给不同的人物写出不同水平的诗还要恰到好处的配置,一般人确难做到。 元妃省亲无疑是一顿饕餮大餐。但我却读出了这八个字:奢靡、无情、虚伪、没落。 奢靡。皇帝一个妃子,用百姓的话说也就是小老婆,回家看望一下父母。看那贾府上下,又是建造省亲别墅、又是置办戏班尼道,反正把皇帝的钱用在皇帝身上,堆金砌银无所不用其极。不知折腾了几时几月光阴,不知动用了几千几万人力,用穷奢极欲、劳民伤财等词来形容焉能得够?这中间,还不知养了多少贪赃,行了多少诡计,害了多少生灵,误了多少青春。罪恶累累焉能尽诉? 无情。元妃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才一现身,贾母等跪接,贾政等阶列,父女只能隔帘说些冠冕堂皇的官话。而且仪轨森严,时辰呆板。每一个环节都定时定量,有司礼太监或女官指引,不得有任何差池。换句话说,元妃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督之中,错一句或差一步,都会上达天听,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耗时日费金钱的省亲不过一个元宵夜不足六个时辰的游园、作诗、看戏,宫廷规矩森严,元妃不得滚泪别亲。正是:始知帝王家,最是无情处。历经今日悲,可悔当初入? 虚伪。省亲如此规模、如此豪华、如此招摇、如此森严。不外乎要昭示天下皇恩浩荡、皇权至大。宣扬皇帝仁孝治国、躬勤节俭。而省亲耗费如此巨大,省亲程序如此繁复,省亲时间又如此短促。如此仁孝,谁消受得了?除了虚伪,还有何词可以形容? 没落。作者写书不离本书主旨,都要应照太虚幻境红楼梦十二支曲。评书人已经注意到贾蔷的准备的戏目就是贾府结局的预演。元妃临别一句“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云云立刻被脂砚斋解读为“妙极之谶”。盛极必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谁又真的意识到诸如穷奢极欲、奢靡无度便是衰败没落的根因所在呢? 可惜,即便脂砚斋等也未必真的领悟了作者著书的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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