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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大师顾随的人生岁月

 热带咖啡 2020-08-02

    1953年,衰老虚弱、缠绵于病榻的顾随接受了早年弟子、时任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王振华的邀请,自北京迁居天津,到天津师范学院执教。在顾随讲坛生涯的最后一个阶段,他对教学更为勤奋、认真、兢兢业业,每学期都是亲自选注教材,每周几千字的讲稿都是毛笔工楷竖行写在稿纸上,精神风采丝毫不减当年。为了照顾顾随的身体,学校为他安排了一个有着宽大书房的校内住所。就在这间书房里,顾随拖着病体,在讲授所担任课程之外,每周都为当时的青年教师和外校来进修的教师开一次“小灶”,为他们系统地讲授中国古典文学。他蛰居书斋,勤奋耕耘,用尽平生最后的精力留给青年学人一份可贵的遗产,单是手写的讲稿就有“唐宋诗词”、“中国文学批评”、“元明清戏曲史”、“佛典翻译文学”、“毛泽东诗词笺释”等近十种几十万字。 

    1959年9月秋季开学,这是顾随一生教书的最后一个学年。据顾随的女儿顾之京回忆,到了年底,中文系四年级举行了一次大型诗歌朗诵演唱会,特请他们崇拜的老教授顾随莅会朗诵并指导,顾随高兴地答应了。因为是“晚”会,且路途较远,班长说用“班费”为老师请出租小轿车,顾随风趣地说:“你们这些‘穷’学生,能凑几个班费?我这个教授虽不‘阔’,一个小轿车还坐得起!”那天是顾之京早早地为他订了出租车,晚饭后,顾随在一身厚呢藏蓝中山服外,又罩上一件中式的长皮袍,戴上一顶黑色皮帽,围上黑色的毛线围巾,乘车去参加晚会。他兴致很高地看了一部分学生的表演,然后为学生们朗诵了两首诗,成为晚会的高潮。这是顾随生前最后一次参加学生的集体活动。

    1959年的冬天,在天津师范学院宿舍寓所的书房里,慵懒的阳光投射进来,厚厚的书籍整齐地摆放在高大的书柜里,已经62岁的顾随刚刚结束了一次小型的学术讲座,靠卧在沙发上,似乎陷入了对如烟往事的回忆之中,旁边的藤椅像老朋友一样静静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试看故国江山好,方信人间意味长。”顾随蛰居在这间宽大的书房里,度过了自己的最后时光。在那个已然远去的岁月里,顾随坐在那把已经用了几十年的大藤椅上,学生们簇拥在老师身旁,听老师为他们讲《诗经》、《楚辞》、《史记》,讲曹操、王勃、杜甫……故国夕阳,红笺素案,梅影横窗,都在这间书房里留着,永远不会消失。

    一

    在顾随的学生、著名红学家周汝昌看来,顾随属于那种绝对不可仿效的天才学人,顾随的诗学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后的又一高峰。

    顾随虽然对词学、曲学、文字学、音韵学、禅学、书法都有独特建树,可惜却错过了传统文化最后的辉煌,生在了一个传统文化渐趋消沉的时代,注定了身后之名会长久落寞。一直以来,这样一位在旧体诗词、书法、戏曲研究和创作等方面都取得了丰硕成果的现当代国学大师,却声名平淡,知音日稀,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非常寂寞,不仅在普通文史爱好者中间寂寂无名,在学术界、文化界,知之者也为数不多,成为万丈光芒背后独享世纪孤独的“隐藏的大师”。而顾随本人一生好像也甘于处于这种边缘、安于这种寂寞。他在给挚友卢伯屏的信中设想了自己的未来:“念一辈子书,作一辈子文。”

    岁月无声,却步履坚定。随着时光的流逝,泼天富贵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舞榭歌台最终也为断壁残垣。正所谓“文章千古事”,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有沉淀下来的文化典籍能够穿透历史的迷雾与风沙,闪耀着坚韧而夺目的光焰。

    二

    今天,我们追寻顾随大师留存于世的岁月,不仅仅是对国学大师人文世界的仰望,也是对千秋故园的思念,更是对传统文化回归的呼唤。

    1920年底,23岁的顾随与徐荫庭结婚。此时,他已经大学毕业,在山东青州教书。

    有人说,正如曹雪芹之所以能写出《红楼梦》是因为身边有一个脂砚斋,许多伟大的作家背后往往有一个安静而温柔的女子。1924年,顾随曾写过一首《蝶恋花》赠与妻子徐荫庭,词中写道:“仆仆风尘何所有,遍体鳞伤,直把心伤透。衣上泪痕新叠旧,愁深酒浅年年瘦,归去劳君为补救。一一伤痕,整理安排就。更要闲时舒玉手,熨平三缕眉心皱。”字里行间,情深意切,令人动容。也许正是身边有了温良贤淑的徐荫庭,才成就了顾随一代大师的学界高峰。

    三

    1939年,顾随开始担任辅仁大学教授,一直到1953年被高教部调派至天津师范学院任教才离开,中间一度担任辅仁大学国文系主任。在辅仁大学14年的教学生涯里,顾随可谓桃李满天下。也就是在此期间,顾随遇到了自己的学生、挚友和知音--叶嘉莹。

    叶嘉莹生于书香门第,满族叶赫那拉氏,是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的后裔。1941年,年仅十七岁的叶嘉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专攻古典文学专业。1942年9月,辅仁大学秋季开学,国文系二年级年龄最小的女生叶嘉莹,走进了顾随“唐宋诗”一课的讲堂。当听完先生的课,叶嘉莹“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从此,凡是顾随的课程,必修的之外,她连选修的也一门不落,甚至1945年大学毕业已在中学教书的她仍经常赶到母校辅仁大学和离家很近的中国大学去旁听顾随的课,直到1948年春季离平南下,前后从师六年之久。六年里,她记了满满11本的笔记,还有1寸多厚的活页纸。而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才分在入大学后很快就被她的老师、古典文学专家、诗人顾随先生发现了,顾随也以叶嘉莹为传法弟子,为叶嘉莹批改诗作,凡是叶嘉莹作品中的好句子,顾随都用朱笔在句旁加上圈点,再用眉批加评述。在八开竖行稿纸上,顾随的朱笔行草与叶嘉莹的墨笔小楷相得益彰,本身具有书法的美学意义。 

    那时候,顾先生不仅认真批改叶嘉莹的诗词习作,而且师生间还时有唱和。比如《摇落》和《晚秋五首》就是那个时期的代表作。“心花开落谁能见,诗句吟成自费词。”“收拾闲愁应未尽,坐调弦柱到三更。”“冢中热血千年碧,炉内残灰一夜红。”一次在课堂上,顾随以雪莱的《西风颂》中的“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意写了两句词:“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具有慧心的学子叶嘉莹用老师这两句词写成一阕《踏莎行》:“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1948年叶嘉莹离开北平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老师。也许顾随想不到的是,在多年之后,他身后的这些女弟子中,唯有叶嘉莹依然执着于古典诗词的热爱,不时温读师从顾随期间认真记下的那些笔记,虽数经辗转,一直不离不弃,最终成为学贯中西、著述等身的世界著名学者、诗人。在暮年将至的时候,叶嘉莹将自己退休金的半数--10万美元贡献出来,在南开大学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驼庵”顾随先生晚年的别号),用以奖励在古典文学中有建树的学人,使顾随的精神与思想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四

    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有人曾说,作为教师的顾随是中国教育的最高境界。北大毕业后,初入燕园的顾随便以渊博的学识、独特的讲课艺术,甚至他“苦水词人”的风度,成为一位备受欢迎和爱戴的讲师。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被日寇封闭,从此顾随不能再登“燕园”讲堂,在辅仁大学为专任教授。在辅仁大学,他凭借着自己丰厚的学识和鲜明的人格魅力深深影响着学生,弟子中除“红学泰斗”周汝昌、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之外,还有黄宗江、吴小如、郭预衡等,在顾随的精心授业之下,他们很多成为了名满海内外、扛鼎中国文化研究的大家。其中郭预衡学识渊博,学术论著自成体系,为人平和耿介,工于书法,几十年来,他在堆满书籍的仅十余平方米的斗室中,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治学,致力于中国文学史研究,以一人之力,十九年之功完成的巨著《中国散文史》三大卷,被学界称为“填补中国文学史研究的空白”。

    有人说,看一个人能走多远,就看他与谁同行。顾随当过记者,执教过包括北京大学、辅仁大学等多所大学,和当时中国很多的学界名人都有来往。特别是在辅仁大学任教期间,他更是结交了一批当时文化扛鼎人物,其中有余嘉锡、周祖谟、启功等学术和人生的挚友。

    “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化学术界一直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些大师级的人物总是集中在某一个时段集中涌现,成为那个时代的耀眼群星。特别是他们之间或是朋友谊重,或是师徒情深,给后人留下的除了学术财富之外,还有令人仰止的大家风范。当我们今天在凝视他的人生岁月,我想这种感触会尤为强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师顾随纵有孤独,却并不寂寞

    裴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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