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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就是一种价值判断

 老鄧子 2020-08-02

文:杨光祖

文艺批评的关键应该是“批评”,也就是一种判断力。如果没有一定的艺术直觉,和建筑其上的审美判断力,那批评工作就无从开始。因为批评也是一种价值判断。现在,批评界存在的问题,我认为最大的就是缺乏判断力,或者不愿或不敢做严厉的判断。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

文艺批评作为一门人文学科,按叶朗的说法,人文学科研究的对象是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李凯尔特曾说,精神科学的对象是“价值”,而非“事实”,是一种“意义性”。文艺批评是引导人们去追求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和更有情趣的人生,也就是引导人们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这就需要文艺批评家有更高的美学素质、人文修养,和优秀的审美能力,并且敢于做一种价值判断。对那些艺术质量差,价值观有问题的作品,敢于批评,甚至做一种淘汰的工作。

布拉格学派力求把文学批评作为一种脱离价值的科学看待。《近代文学批评史》的作者韦勒克反对这种观点和做法,他认为,批评事业在于评价。这点我个人是非常同意的。否则,文学批评就没有意义了。韦勒克说:“价值问题置之不顾的话,我们就无法理解和分析任何艺术作品。我承认某一个结构是一部‘艺术作品’,这个根本的事实意味着一个价值判断。”德国批评家施莱格尔强调批评的目的,在于“发见诗意的艺术作品中,哪些存在着价值,哪些并无价值。”须知,文艺批评的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在于具有否定意义,也就是去伪存真,为比较优秀的作品留存余地。也就是创造一个优胜劣汰的一个过程,而不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是文艺的灾难。


韦勒克进一步论证说:“关于价值,我仅仅论证了一部艺术作品由于其自身的性质而充满价值。离开了价值评估,不是将作品作为一个价值客体来认识,我就无法体验作品。”他认为,一部艺术作品中审美价值的主导方面是使之成其为一部艺术作品的决定性标准。我同意他这个观点。如果一部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不是居于主导地位,那它作为艺术作品的存在就值得怀疑。它可以是学术作品,也可以是别的东西,但就不是艺术作品。那么,什么是审美价值呢?韦勒克说:“我只能回答说,审美价值引发出审美境界,我认为这是犹如光明的感觉或痛感一样不言自明的。”可能也只能这么说了。“光明的感觉或痛感”,说得多好呀。有些学者论证一大段,其实一看,他还是不懂。有时候,文艺批评,真还不是做书房繁琐考证所能感知的。

文学史上那些优秀的批评家之所以优秀,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敢于裁断,敢于批评。作为真正的批评家,他们走在公众前面,对他们的阅读作一种指导作用。法国著名批评家圣伯夫坚定地认为,批评家应当态度明确,斩钉截铁地指出何谓优秀,哪些作品具有生命力。批评家必须告诉读者,“一部新作里的真正独创之处,是否足以弥补缺陷之处?作品属于哪个等次?作者达到怎样的广度和高度?”韦勒克说,相对于圣伯夫的简要入微,精深优美,别林斯基的文字拖沓,东拉西扯,因为别林斯基面对的读者是大众,杂志文字所要求的文风,每每损害了他的批评。但我认为别林斯基的伟大,就在于他敢于维护高标准,果戈理是他高度评价的作家,但当他写出《与友人书简选》,他公开批评,毫不留情。当然,他也敢于肯定伟大作家的伟大,如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的显赫声名,就来自于他的精准批评。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捏克拉索夫等新人的大力提携,和天才的预见,也显示了他个人的才识、超人的艺术敏感,和价值判断力。

当代文学批评为什么缺乏公信力?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批评没有价值判断,或缺少价值判断。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批评家本身就没有价值判断的能力。由于学养有限,趣味不高,视野狭隘,很少阅读世界文学经典,所以,一看当下作品,满眼都是经典,处处都是大师。更有甚者,价值错位,思想混乱,没有基本的审美趣味,所以,对那些完全无视人类良知、社会伦理的作品,大唱赞歌。不但没有引领健康的阅读,反而起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作用。二是批评家陷于人情伦理,甚至金钱伦理的漩涡,而无法自拔。他们明明知道这部作品很差,但由于都是哥们,或者有了金钱介入,所以就违心地唱赞歌。这种批评家,某种意义上就是自我毁弃,道德沦丧的典型,他们做的工作就是否定自己批评家的身份,是一种自我解构和猥亵。

第一类批评家,某种意义上,是无可救药的,希望在一个良好的批评生态中,慢慢淘汰掉。第二类批评家,确实是需要反省的。写下文字,是给后人的,白纸黑字,人人可见。真的不要让我们的后来人鄙薄我们。一个批评家,应该坚持自己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当作家高兴,或很受用时,读者不高兴。因为这些吹捧文章,似乎就是为作家量身定做的。不管作家写什么,他们都亢奋地大喊:杰作、进入文学史、空前绝后、与某某名著并列云云,似乎文学史,就是他们家的厨房,可以随便进入。而对作品缺乏严谨细致的分析,更不用说评价和批评。

美国批评家威尔逊说:“从历史的和生平的角度出发,我们再细绎文学作品时不论多么全面彻底地探求,我们都必须准备尝试评估”,“我们必须能够识别优劣,分辨一流与二流。我们否则就根本不是撰写文学批评,而仅仅是文学文本里反映的社会史或政治史,或者着眼于过去时代的心理个案记录。”可见,“评估”、“识别优劣”,是一个文艺批评家的最根本素质,和起码的专业精神。

文学批评家李劼先生曾在文章中批评某些批评家喜欢概念游戏,他说:“喜欢从概念到概念,做概念游戏。那情形就像玩碰碰车一样,驾驶着一个概念,在场子里跟其他许多概念碰来碰去的,碰完一个小时,文章正好结束。”这种玩弄概念游戏的批评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缺乏艺术直觉,没有对作品的穿透力,“所以导致一旦做起文章来,只好退到概念上,力图从概念本身的发掘中,找到一条阐释道路。”当然,那些“在概念游戏掩护下夺取话语权力的学术新贵”,就是品质问题了,不再赘述。

总之,没有评价和批评,就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文学艺术研究。作为一位文学艺术批评家,如果没有价值判断,应该说,就不是合格的批评家。只能是吹鼓手,利益链条上的一环而已,大家都是食利者。

韦勒克在他的皇皇八卷《近代文学批评史》里,充分展示了他的批评观,就是批评必须要具备价值判断。比如,他对巴赫金很推崇,他说:“巴赫金已经理所当然成为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卓越的理论家之一。”他对巴赫金小说历史研究评价很高,认为他发表了许多敏锐的有识之见,特别是关于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问题。但在书中,他对巴赫金的批评也很尖锐。比如,关于巴赫金的复调和狂欢化理论,他认为是有问题的。“他的谬误之处,在于他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表露了作者的声音和个人的观点。”他甚至说:“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者声音,否认他的个人视角,巴赫金就流于谬种了。”

米尔斯基是俄国一位优秀的批评家,文学史家,他的著作《俄国文学史》遐迩闻名,业内评价很高。韦勒克认为,“他是一位进行判断的批评家,而判断在我看来是文学批评家的一项必然的任务。”但对米尔斯基的作家作品评价,还是做了严厉的批评。尤其关于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部分,更是精义叠出,观点精辟。比如,关于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韦勒克认为:“《没有地址的信》(1899-1900)为俄国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开端。”“《没有地址的信》对于近代文学批评史而言,并无多少引人入胜的内容,即便关于泛泛而谈的文学也鲜见论述,不过依然不失为体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俄国开山之作。” 

韦勒克说:“批评家的任务是区别艺术与非艺术,是精选和评估伟大的作品,包括古今作品,从而确立一套准则,一个传统,一套典范或经典。”按此标准,我们的文学艺术批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比如批评家的学养,趣味,视野,当然,第一步,就是坚持文学艺术批评的价值判断。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2020年4月4日 
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幽篁轩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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