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董小兰 | 父 亲

 时光捡漏 2020-08-03

您生活的笔记本


又是一年中秋了,怀念父亲。

                       一、父亲的《山海经

父亲最见不得谁没有闯劲,一见我们需独自出远门时发愁害怕的样子,就嘲笑我们没出息。然后必须地我们就听到了下一句,“我十二岁出门撑起这个家,是怎么过来的······· ”

只上过两年私塾的十二岁父亲,和同村的七八个伙伴一起出远门,去当学徒。具体的工作,就是给东家端茶递水,打扫卫生,外加早上倒尿盆 。几年过去,只有父亲留了下来。因为他没有退路,家里不止他年迈的父母,还有他的哥哥都在指望他那几块大洋。然后,聪明伶俐也就是父亲说的有眼色的他,逐渐管账,再进货,然后各处跑去催债还债。也就是说,父亲不但一步步站稳了脚跟,而且一路晋升,只是可惜最终没有当到东家。在解放前,父亲经常带着钱,有时装一大麻袋(当时纸币贬值),就放脚边,坐人力车,各地跑生意。可那时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那时还是太年轻了啊……每每这时,父亲都幽幽地补一句。抗战和动乱几乎很少被父亲提及,因为时局和政治对于他,太遥远太空,他只想给东家办好差事。当然,父亲的努力和汗水有了回报。家人吃穿不愁,翻盖了房子,还给他哥娶了能说会道的媳妇,买了几亩地,一头牛。对于原本异常艰难的日子,已然是质的飞跃了。可是,合作社开始了,划成份。胆小的父亲便将他才拥有几天的牛啊,地啊,都上交。一夜之间,父亲又清零了。还好,父亲说,咱家最后给定了一个下中农的成份。这才想起来,我上小学报名回答这个成份时,总觉得有啥不对劲,老怎么比别人多一个字,还拗口 。因为有了这段历史 ,父亲后来的发展,便不太顺畅了。

公私合营后,父亲在市里一家大公司上班,主管供销,那是他的强项,但值得一提的是,直到退休,他也只是个科长,因为给资本家干过。那时,很多东西紧俏稀缺,但父亲总可以搞到,所以他给村里帮过很多的忙。父亲在村里表面上很有人气,实际上,却太遭人嫉妒,在生产队母亲和我们分到的东西总是最远最次,还老被奚落没劳力还想得好的。

父亲有很多很多照片,相对于只照过两次相的母亲和太多根本没有照过相的同龄人,父亲尤显明星范,不但帅气,且从没有一张表情呆板或忧郁的。他拿照片给大家讲漓江,讲芦笛岩,讲重庆,讲上海,讲黄山等等,可惜没有一个人愿听,因为太不可想像了。父亲说,全国他只有少数城市没有去过,西藏,内蒙,海南,黑龙江,广西。父亲在宝鸡一直工作到退休,在没有我们姊妹之前,母亲也一同生活那好几年。于是我们都曾反反复复问过父亲, 为什么那时没有在宝鸡安家(这样,我们的农村户口就会变成城市户口)。你们不知道,什么叫运动,什么叫一觉醒来啥都没有。三反,五反,肃清~~~~~~~从来微笑慈祥的父亲,会越说越严肃,甚至激动得坐起来,会说好些不知道的人名,以及他们家人如何有了城市户口,而到最后却因没有户口和地种回不了老家,生活无处着落的悲惨际遇。我们就像听孔乙己讲回字有几种写法一样,都冷漠着,陆续走掉了 。但父亲的结论,我们都背下了,还是有几亩地好,不管怎样,回来还有个落脚处,吃饭不愁。嫂子和哥哥,那么地鄙夷这段话,他们总是认为,父亲的决策害苦了大家,尤其是他们。

                          二、父亲的哥哥

伯父是父亲唯一的哥哥,长相和父亲极为相像,除了皮肤黑点。印象中,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他 ,老是双手抄在袖筒里,佝偻着腰,胡乱趿拉着鞋,偏着头,走走停停,转转看看。记忆里,没见过他干什么活。他的口头禅是,我能租(做)改(这个)吗?!我做租(做)不了!叫nia(人家,指父亲)回来租(做)去。他个子也是高大的,除说话稍微木讷点,其他都是正常的。但他就是干不了活,地里的,家里的,场里的。在生产队,他的活就是看苜蓿地啊,吆XUXU(麻雀)之类的。至于问题的根源,也是他最大的不满,是说他的母亲,给父亲小时候老是烧“狗舌头”(是用一些麦面外面裹上高粱面,做成像舌头样的烧饼)吃,而尽给他吃全部高粱面的烧饼,他才改(这)样子了。

伯父成家后,伯母很是伶牙俐齿,头脑活泛,但对他的懒毛病却并太不反对,因为她也不喜欢干活。很多时候,母亲说,伯母会坐在我们家(两家住一个院子)大门口的石头上,连哭带骂地抖落心中的苦闷,一骂就是半天。她骂我的奶奶,为什么会生个两样,为什么她的命这么瞎(倒霉)。也骂我的母亲,啥都比人强。次数多了,便没人理会,母亲也毫不生气,她骂够了便会回屋歇息。她在自己屋里供着佛像,桌子上放着泡着蛇或蝎子的所谓药酒,也会为别人看看所谓的病啊疮的,如刮痧拔罐,给他家有些贴补或好吃的。

伯父有个嗜好,就是吃去痛片。到老些的时候,不给去痛片他一般是不会起床的,即使让出去转转。对于去痛片,他不舍得直接吞下去,而是一直像糖含在嘴里。没有去痛片时,他就会躺在炕上哼哼,还挺大声,不像呻吟,因为很多时候听起来像胡乱的音调,不似哭腔。以至于来家里的小朋友会笑话我们,你伯又在唱戏了,有的则很害怕来我家玩。他的儿子女儿,头脑都挺好,只是口才像她妈,行动像他爸。

那年的腊月二十九,是除夕。大早上,他屋里哭声一片,伯父走了。什么都没有准备。问他已有孩子的儿子,回答倒是,看nia(我父亲)咋么呀。于是,我父亲赶紧操办,白事过年的对联,摔的瓦盆,叫木匠连夜做棺木,买寿衣,筹粮食等等所有。直到安顿停当,父亲还不许我们有一丝不满,为此他还当众斥责了三哥。这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次,对子女,当众发火。大家惊问怎么了,因为当时谁也没有说话啊。事后才知道,在送葬的队伍里,三哥的头没有低着。

                           三、父亲的生活

父亲大病过几次,又常年在外,偶尔回家一次,便是非常珍贵的。母亲会不时对我们低声地警告,悄悄的,看把你爸吵的。于是我们都赶紧放轻了脚步,捂了嘴。那几天连小伙伴不慎来了,他们一看到我们使劲在摇的手,就知道我父亲回来了,赶紧都立刻吐了舌头捂了嘴,再一步一步高抬腿慢放脚地走,等出了大门,再长出一口气。偶尔有时进门特别安静,第一句就问,我爸回来了?

大多时候,父亲会攒好几天假一起才回家。母亲照例很早起来,先给父亲冲一碗放了糖的鸡蛋汤端过来,躺在被窝的父亲热乎乎喝了,才会起身穿好衣服出去转转。现在想来是锻炼,小时候不懂事,总是很不以为然,嘀咕着又没活干转啥呢。然后母亲烧水做饭,催促我们赶紧收拾好屋子,因为父亲快回来了。我们打一大盆很热的水, 上面用大而新的毛巾盖住,放在已安置在屋中央的高方凳上,香皂放在凳角。等父亲回来,屋内早已收拾得窗明几净,门帘挂起。父亲进来,脱了大衣,再把外套和棉袄脱下披在肩上,只穿秋衣,然后弯腰开始洗脸。先湿几把,再打上厚厚的香皂,使劲而飞快地搓,嘴吧还氆氇氆氇地吹着,满脸的白沫子比戏台上小丑脸上的白都多很多,搓了脸,再搓耳朵,脖子,最后冲干净,再涂上粉红色的月亮牌的雪花膏。然后,对着镜子用漂亮的小木梳仔细梳那能数得清的头发。同时,会挨个叫我们来,认真洗脸。我们便胡拉两下,父亲便嗔怪我们洗得太潦草。(这在当时的农村是相当奢侈的。一般,一家人平时只用三分之一,不凉就行,随便放哪抹几下就完事)。

接下来,母亲已经催我们端菜了。几样小菜上桌,父亲提起筷子之前,总会问,就改(这些)吗?还有么?母亲则又气又笑地嗔怪到,还吃人啊吗?这么多了还要啥?!父亲便呵呵笑着,叫我们必须都围坐一旁后,才开吃。其实,吃的时候,父亲只吃一点,光顾着催促我们多吃,还一面赞叹着,嗯,这个也好吃,好吃,比外面的好多了。后来才知道,父亲明白我们平时连一样都舍不得吃,所以回来就一定想给全家改善改善伙食的。

午饭时,父亲照旧会喝酒,而且,酒要温过的。我清楚得记得 ,我捏着酒壶的细脖子在后面大锅的热水里不停地划着圆圈,有时候划的急了,母亲还会提醒,小心把水淹进去了。就着菜,父亲先喝一杯,兹的一声吸进去,咽下去再长长地啊一声,哈出嘴里的热气,父亲皱纹就愈发的慈祥了。一般是两杯,最多三杯。然后,热腾腾油汪汪香喷喷又细又稀的手工臊子面再吃上两碗,便撤去杯盏。父亲,开始悠然地接过精致的牙签筒,剔牙了。

夏天午后,太阳西斜,父亲会出门乘凉。姐姐提了大大的折叠躺椅,撑开放好在干干净净的门外空地荫凉处,我一手拿小板凳一手端杯茶,在躺椅旁边放好茶,把小板凳放躺椅稍微前面一点,再回去拿了收音机放旁边。穿着雪白大汗衫,土白色西式大短裤,土黄色橡胶拖鞋的父亲,手里摇着大芭蕉叶的扇子,呼啦呼啦扇着出来了。他在躺椅上调整好睡姿, 把光脚交叉搁在小板凳上,闭上眼睛,摇着芭蕉扇,听着戏曲,吹着凉风,开始纳凉了。(当时,村子里的人都是随便坐在荫凉处,吹风,闲谝。即使女人也几乎没有塑料拖鞋的。)

父亲的晚饭,按说很简单,喝稀饭。但家里人多,锅大,一个人的不好做。若给大家都做,太费材火。(平时大家都吃些馍,凉面,剩菜,不烧火的。)冬天的时候好说,在炉子上用大搪瓷缸熬,刚好一碗。但等好了之后,孩子们又吵着喝,颇让母亲为难,哥嫂怨言。

     四、父亲的爱好

八十年代,农村人正在全力摆脱温饱的烦扰。父亲却将几十盆的花用卡车运了回来,他买了大铁皮洒壶,在我们吃水也要到远处去挑去抬的地方,他的花还要每天地浇水。这让人很是埋怨,不能吃不能喝,还要侍候。村里人都来看稀罕,父亲则非常高兴地给解说,绣球,夹竹桃,玻璃海棠,倒挂金钟,文竹等等。在姹紫嫣红了半年多以后,大家的新鲜感都过去了,懈怠的结果是父亲每次回来都心疼得唏嘘不已。不过,老实说,我现在养的花,只是在花盆里存了绿色而已。品种更没有父亲的三分之一多。而我们的冬天还是有暖气的,下雨和晒太阳是不用搬出搬进的。

等后来,父亲会和别人打麻将,但会的也就那几个人,一年也就一两次吧。偶尔父亲也会和别人下象棋,这是来宝鸡才见着的 。

几乎没有小伙伴的父亲,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他看历史故事,各种演义,听新闻。我最爱让爸爸给我讲历史,一讲我就问,为什么岳飞要回来?为什么蒋介石不打日本人?为什么张学良要送他?父亲烦了,就说,给你说不清。为什么说不清?我还在问。父亲便闭了眼睛。过了好多一会儿,去看父亲,他还在笑眯眯地睡,闭着的眼睛,却不时地在转动,便知道他还是没有睡着的。

工作后,和父亲真正说话的时候很少了,有一次他和我正讲什么事,我竟睡着了。他似乎很受打击,便不肯再说。

那时,总感觉,父亲有些遥远,说的话,和书上的一样,是大道理,太空洞,不爱听。现在,每每有工作上的烦恼困惑纠结时,就想起父亲。很是后悔,没有好好地聆听过父亲从一生的经历中总结出的教诲,哪怕一次。 如果能记住父亲一时半刻的人生哲理和感悟,我们的路何止走得这么艰辛。

        五、父亲的遗憾           

父亲也算是风光了一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他最大的遗憾,只能是我们这些儿女们。大哥的懵懂让父亲伤透了脑筋,三哥的早逝让他痛彻了心肺,姐姐婚事的仓促让他牵肠挂肚,我的说话不过脑子……父亲只能说不想说了吧。

或许,父亲也会遗憾地说,他们都自食其力,过个小日子啥也不缺,也就差不多了。

只有我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没有穿过西服。二十八年前父亲跟我说起时,我竟然毫不过脑子就说,那是年轻人穿的,你都老了,穿上像啥?父亲便没有再提过。我傻乎乎地说了那话,忘了父亲早都不是农村人。我把那么注重外表形象的父亲,唯一的一个给我们的要求,给生生扼杀了。想想父亲以前的穿着,哪一个照片上不是最时兴的,华达呢,长长短短的皮袄,偏偏晚年了,我就不许了,只准他穿中山装,像个彻彻底底地老人。

还有,就是我们对父亲的生分,老感觉他像客人,恭恭敬敬的,跟我们有点距离,不像母亲般啥话敢说。父亲在外头是怎样付出的,我们一直无从想像。就像父亲在单位养了多少花,多长时间,结果怎样;像工作上是如何的心累和辛劳;像几个月没休息了,出差多么远多么辛苦,我们根本没想过要去问问。

父亲劳苦一生,养成的精致有品味的生活,和父亲对我们较高的期望,却并没有激发我们激昂的斗志,我们除了敬畏和依靠,对他真正的了解,真不太多,所以,我们对生活和以后也没有过高的向往,都很平淡。现在只剩下,每每不如意时的念叨,要是当时认真听了父亲一两句忠告,我们的境遇将如何如何,还有逢年过节的追忆那些温暖的往事。

但愿父亲听到这些,能舒展了眉头,稍微放心且宽慰地笑笑,毕竟我们都在努力,都在成长,都在醒悟,各自的日子呢,也都舒心顺畅了。

作者简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