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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义 | 夏收记忆(三)

 时光捡漏 2020-08-03

03




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夏收的艰辛是从包产到户开始的。

由于年龄过小,大喇叭里口口声声赞美的大集体是如何一夜变成各家单干的详细过程已记不大清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大人们在队里的饲养室里白天晚上商量加争吵。几天后,各家各户领到了过去放在队上保管室、饲养室或大或小的农具,或多或少的粮食、种子。大片的土地被高高低低的界石划成了宽窄不一的条块,至于庄稼人视为最重要财物的牛马骡驴由于数量有限,关系好的农户结伴搭伙,两家牵一头驴,三家赶一匹马,分了个精光。我们最喜欢在上面吊猴的队里唯一的手扶拖拉机此后很少见到了。

疯惯了的孩子总是爱凑热闹,好奇地看着大人们出出进进,分来了农具,牵来了牲口,期待着这种非同寻常的变化带来异样的惊喜让我们玩得更痛快。但不久就发现情况不对,不知怎么的,玩伴们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抽空聚在一起,游戏刚进入高潮,不是张三被喊着叫去拔草就是李四被拧了耳朵赶去放羊。想象中的鬼子没有了毛驴大队长,自己人的一边少了吹号手,大家瞬间就被折了兴头,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拉。

大人一改生产队上工时的拖拖拉拉、说说笑笑,像打了鸡血似的起早贪黑在家里和责任田之间穿梭忙碌。孩子们被黑着脸的父亲布置了上学前放学后似乎一天也做不完的任务:晒柴、拔草、放羊……不情愿的孩子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母亲,期盼她能给父亲说句好话减轻自己的负担。不料母亲也一反常态,扔出好像总也兑现不了的许诺:听话,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似乎是在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夏收前,父亲指着一把新买的明晃晃的肘肘对我说:“该是爸给你刚买的,你试嘎看合适啊不?爸给你把刃镰磨得利得很,保证你割麦不吃力。”

我试了试那个把把明显比一般的短了一截子的肘肘,觉得轻轻的,很趁手。父亲又给我演示了一遍安刃镰片的办法,一脸严肃地说:“要小心!有人不注意,把手割的不像啥。”

从那个夏天起,我好像就告别了夏收无忧无虑的时代,每天跟着大人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割麦。我是家里的老碎尚且被赶到烈日下劳作,其他人更就不用说。家里人一字排开,每人一绺麦子从地头割起。别人的肘肘灵动欢实,麦子一片一片在嚓嚓的声音中倒下,随即被捆成或大或小的麦捆躺在地上,一溜溜的麦捆越来越多延伸至远处。我也想尽力撵上其他人不掉队,得到父母的表扬和兄弟姊妹惊叹的目光,无奈拼尽全力也难以如愿。父亲和二哥割麦又快又净,麦茬平整贴地、麦捆大小合宜、紧致匀称、像操练中伏地的士兵一样整齐有序,让人一看赏心悦目。我的后面遗落着大大小小的麦穗,麦捆大小不一、松松沓沓,让人自惭形秽。好在其他人对我的期望并不高,估计他们想得和母亲一样:搭只手,强只狗。龙口夺食的季节每个人在滚滚热浪中死去活来,哪怕帮一把都能让人轻松不少。

实在干不动了就每隔一会停下来喝口水,趁这个空栽立几个麦捆,躲在其后巴掌大的阴凉处喘口气。等捱到晌午饭时,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两腿打摆子。可是一家人回去时还要用地头的架子车拉上满满一车的麦捆爬上一个长长的大坡。一人驾辕其他人弯着腰狠命的推,不知道是架子车拽着我还是我掀着架子车,反正感觉腿被抽了筋,骨头散了架。

到了打麦场栽好了麦捆,母亲总会怜爱地说:“你都洗嘎,稍微睡嘎歇嘎,我给咱们做饭去。”当时我怎么都想不清楚母亲会有那么强的韧劲,能在别人忙的时候陪着忙,别人休息时她还能忙,就如一台不知疲倦的运转机器。现在才明白或许她自己也早已身心俱疲,也想歇息歇息,只是她如果休息了,身体不好的父亲和力气尚未长全的孩子就不能休息了,即使性子再烈也难掩母爱的伟大。

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母亲就喊着吃饭。不管我如何使泼耍赖,母亲总是不厌其烦的摇醒我吃饭。饭后收拾好东西又得向地里出发,割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父母就会安排我和三姐运麦捆。我提麦捆三姐装车,然后我牵来地边树上拴的老黄牛,套牛拉车,三姐驾辕。拉到场里的麦捆密密麻麻,一个紧挨一个栽在场边,以便麦穗保持干燥方便碾打。不少时候天黑了还没有运完,就先吃晚饭,然后乘着模模糊糊的月光继续直到结束。

有一次我栽完一车的麦捆,三姐说晚饭还没有做好要等一会儿。我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场上,靠着麦捆想歇歇再回家吃饭,没想到就以这样的神姿势睡着了。饭好后母亲到处找不见我,最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发现了酣睡的我。

更离谱的一次发生在晌午饭后。我和三姐跟往常一样运麦捆,我牵牛,她驾辕。我困的实在不行,哈欠连连。三姐不停地大声提醒:灵醒嘎,把牛拉好!我也想尽好自己的职责,可不听话的眼皮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恍惚迷离地就趴到了什么东西上。昏沉的脑子猛然一惊,睁眼一看,原来自己爬到了路边翻好的粪堆上。

在这种难熬日子里唯一让人愉快的事情就是睡到场上看麦堆。如果天气晴好,为了减少搬出搬进的辛苦麻烦,不少人家将扬出来的麦粒堆放在场里,晚上在场里睡人看护就行。我几乎每天晚上踊跃参加,睡到场里让人觉得新鲜好奇,不但可以享受到凉快的晚风,远远地听到其他看场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还可以看到晶莹的星光。满天的繁星在夜空中摆出了各种形状,最醒目的莫过于银河和北斗七星。密密麻麻的星光让银河成了一条白带,如一个巨大勺子的北斗七星让我惊叹着宇宙的神奇。父亲指着银河两边两颗明亮的星星对我说那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我早就听过这个悲戚的故事,年幼的心里也生出了几许悲凉。更神奇的是父亲竟然可以根据几颗摆成“厂”字型,他称之为“参” 的一组星星判断时间,往往和钟表相差无几。有时我看着满天繁星遐思绵绵之际,一颗与众不同的亮晶晶的星星从深邃的夜空急匆匆地飘过,父亲告诉我那是卫星。我缠着父亲让他讲更多有关星星的故事时,父亲说你先给咱把大桐树以东的星星数嘎,告诉我有多少颗以后我再给你讲,没等我数完就进入了梦乡。

夏收时天气如喜怒无常的一位暴君,谁也没把握猜透他的脾气。上午离家割麦前在场里摊开了平平满满一场麦子,等待日头暴晒晌午后碾打。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碗端在手里还没扒拉几口,母亲火急火燎地进门催促:吃快嘎,北山起云了。狼吞虎咽吃了一碗饭,跑步出门往北一看:黑压压的乌云从北山压了下来,山后雷声滚滚,大人小孩疯了一样往场里跑。不到半锅烟的功夫狂风大作,吹得枯枝烂叶铺天盖地,尘土草屑让人睁不开眼。到处是咣哩咣当家具倒地的声音,草帽飞了,筛子滚了,树股断了,电闸跳了,人就像怒涛中的小船稳不住自己,站不直身子。大人的呵斥、小孩的呼喊在狂风中时断时续,拉麦捆的、摞摞子的、起场的、推麦堆的,满场的人在杂乱中迸出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干着最紧要的事情。这可是一年的辛苦啊!这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啊!就是拼了命和不能让雨给吹了啊!

我们一家子人拼尽全力把摊开尚未碾打的麦子抱起来簇成堆,才抱起一大半,豆子大的雨滴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坚持了一会儿,看到平铺的麦子几乎湿透了,只好无奈地用席子将已经簇起的麦子苫住,一家人灰溜溜的站在门道眼睁睁地看着狂风暴雨肆意蹂躏着场中还未抱起的麦子。刚才紧张的劳作发出的热汗被雨水一浇变成了透心凉,雨水顺着头发鼻尖往下滴,裤腿上、鞋子上沾满了沉重的泥巴怎么也甩不掉。

割麦期间晚饭后分配给我的日常任务就是挤羊奶,我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却说不出口。晚饭后人人有活干,父亲还要熬夜趁着月光扬场,整个晚上要操心有没有风,有的时候要熬整整一个晚上。家里有一只纯白的山羊,羊奶是瘦弱的父亲每天在高强度的劳动中能坚持到最后的唯一滋补品。挤羊奶一般是到了月明星稀之时,我边挤羊奶边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发发慈悲,晚上不要下雷阵雨了,让人睡个安稳觉吧。满满一场的麦捆,要是晚上下阵雨,在昏黄的灯泡下忍着一天的疲惫急头白脸地摞摞子是我的噩梦。

有时出现的异常情况让人欲哭无泪。有一年麦子拔节打花灌浆后时间不长,夜里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让一块三亩多长势喜人的小麦横七竖八倒伏在地里。收成不及往年的一半不说,收割成了大问题。过去习惯的猫着腰身体前倾的姿势不行了,麦子太低根本够不着。只能蹲着一把一把地收割,平时不到两天能结束的一块麦子全家割了将近四天,腰疼得直不起来。

与其相似的还有一两年,由于天旱麦子到收割时低得可怜。当时收割机还没广泛使用,地里找不到可以捆麦的高个麦秆,就到处割蒿子杂草拧腰,实在找不够就不捆了,半蹲半跪割下的麦子直接散装在架子车拉回打麦场摊开碾打,一年的希望就在苦涩无奈中草草结束。

END




作者简介   

李军义,凤翔县西街中学教师。喜爱文学,尤喜散文,偶尔在闲暇时间抒发自己的一点小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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