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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小说(吴小军)黑月亮

 龙溪文学驿站 2020-08-04
本期编辑:毛小玟

黑月亮

        吴小军

“蛇女”邹文秀

海城镇黄牛岭小学二年级一班学生邹文秀今天在课堂上挨了老师一个耳瓜子。按老师和同学们说的,这个“蛇女”影衰(抹黑)了全班,该打。

天渐渐黑了,八岁的小学生邹文秀低着头走过长长的幽深幽深的巷道,她还在难过着呢。她剪着一头小女生常见的短发,有一双很水的大眼睛,两颗黑黑的眼仁,很清澈地闪动着的“时候,就像清晨绿荷叶上滚动着的两颗小水珠,灵动而清新。她的嘴,小巧而红润,象一朵娇弱的小花上点缀着的红蕊。人家都说,这个鬼妹仔生得好,眼睛像阿爸,嘴巴像阿妈,取了阿爸阿妈身上的优点。家门前有一棵大榕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种的了,据说比她爷爷的爷爷还要老,成了仙了,都叫它树伯公。这棵大榕树,板根盘结,气根如白发婆娑,树冠上挂满了乡人祈福的红布条。树伯公很慈祥地迎着文秀,让她心里有了一丝安慰。树下有人用几块红砖垒了一个神龛,每天都是香火不断。今天也是香烟袅袅,显然是有人刚上过香。都说树伯公可灵了。文秀打小体弱,阿爸阿妈不放心,打工在外也要带上她,三岁时就随阿爸阿妈到这租房子住。刚来不适应,老犯病。那时房东老奶奶还没过世,就让文秀阿妈斩了几斤猪肉,请了几柱香,拜树伯公作契爸,后来她的身体就再没出过啥不安乐了。树伯公有很多契仔、契女,文秀觉得自己和树伯公最亲,每次打树伯公前面过,她都要叫一声契爸。今天犯了错误,文秀低着头过去了,不好意思叫契爸。到了自家门前,她抹了一把眼泪,抱紧自己的书包,挨着门坐到了地上。她的门锁匙掉了,刚才,她已经沿着到学校的路找了几遍,可是没找着。

文秀会煮饭,从读一年级开始,她每天一回家就煮饭,一边做作业,一边等阿妈回来炒菜。一般都是阿妈回来了,饭也好了,炒好菜,给阿爸留一份,母女俩就先吃。吃完饭后母女俩就一起穿鞋面。所谓“穿鞋面”就是从鞋厂领回一些装饰的小亮片和一些线,将它们穿在一起,然后交回厂家联在鞋面上。这是海城的老人、妇女、小孩闲暇时间都喜欢做的赚点小钱帮补家用的小散工,是计件的,手脚快的,吃过晚饭到睡觉前这段时间,可以穿好几块钱。可是,现在,锁匙掉了……

冬天的风好冷,呼呼地刮过她的耳边,土黄色的旧衣服是还在老家读初一的阿哥穿过的,本来挺暖和,可是毕竟旧了,而且前几天文秀和同学们玩闹时被撕裂了腋下一片。她不敢让阿妈知道,就自己用线缝了一下。现在又裂开了,风好像知道那儿有个缺口,就更加猛烈地往那儿冲击。身上的暖气好像在被慢慢地刮走,文秀狠狠地抱着书包,也抱住了自己,像在留住那些离她而去的温暖。阿爸去给人当“蛇仔”,给中巴车拉客人,拉到一个回扣两块钱,每天都要到半夜才能回来。文秀有点恨阿爸,正因为他去给人当“蛇仔”,班里的男生才给她起了个花名叫“蛇女”。阿妈在一家油站给人当加油工,早早去,晚上六点半左右下班,现在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吧?

脸上有些疼,是画画老师刘桂花耳瓜子打的。头上肿了一块,是被打的时候在桌子上磕的。文秀抹了一把脸,心里一阵委屈。她知道,明天除了“蛇女”这个花名之外,她可能又会被安上一个“大番薯”的花名了。她讨厌班里的男生,调皮,好给人起花名。可是她没想到自己很认真画的画,竟然给班里影衰(抹黑)了。同学们笑她,画画老师给她气哭了,还打了她一个耳瓜子。想到这里,她眼泪又下来了。不争气的是鼻涕也下来了。阿妈还没有回来,肚子也凑热闹地叫了起来。

其实文秀没有蜡笔,画画不关她的事。可是刚好前几天她在校园里捡到了半截黑色的蜡笔,金贵着呢,她一直藏着不愿拿出来。文秀舍不得用,可刘老师说了,这是要为班争光,所以文秀才决定拿出蜡笔来为班级荣誉做贡献。

画传到文秀手上时,已经被涂得满满的了。她不知道该涂哪,看看只有一个圆圈圈还是白的,就认认真真地涂了起来。她只有半支蜡笔,不能涂得太浓,而且,她实在舍不得一次用完了。但是,这可是为班级争光啊,所以虽然心疼,她还是很用力地在那个圆圈圈上涂着。就在她就要涂完的时候,画画老师刘桂花进来了,她先是在边上看了一下,然后一把打掉文秀手上只剩下一个小三角形的蜡笔,又一记耳瓜子将文秀打得头猛地撞到了桌子上,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然后哭着跑出了教室。

文秀懵了,她揉着痛处,看着班里的同学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那些讨厌的男同学围着她羞羞,尤其是画画老师的侄子还故意撞了她几下,让她又羞又气,更加不敢抬头。不知道怎么捱到放学的,等同学们都走了,文秀张了张,那一小块被老师打飞出去的蜡笔掉在了邻桌下面,她捡起来,已经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小三角了。她把它藏在手心,懵懵懂懂地回到家,才发现锁匙不知道啥时候丢了。

月光升起来了,是银色的。屋外没有灯,文秀没法做作业。阿妈还没回来,她有点害怕,就想跟契爸说说话。说啥呢?唱首歌给契爸听吧,看看那亮堂堂的月光,她唱:“月光光,照四方……”想到自己画的黑月亮,文秀不禁又哭了。哭累了,她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歇会儿又念:“落大水,发大风,阿二妹,嫁老公,嫁那只,嫁阿聋。鹅担水,鸭洗菜,鸡公拢火,猫炒菜……”文秀想到的歌都唱了,想到的童谣也念了,妈妈还没回来,她感觉有点困,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民办教师刘桂花

黄牛岭小学是六年制的民办小学,主要是面对农民工子弟。老板就是农民工出身,先是在鞋厂打工,后来成了师傅,再后来自己拉了几个人开了个小鞋厂挣了几个钱,看到农民工子弟多没地方读书,感觉这有市场,就筹点钱开办了这个学校。老师是外面聘来的,其实很多也就是高中毕业,工资也不高。文秀的画画老师叫刘桂花,脸上耐看,像二十多岁,膨胀的腰身却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她其实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刘桂花来自另一个县的偏远山区,是老板的侄媳妇,她也就是初中毕业,原先在流水线做,后来嫁了老板的侄子,先是生了两个妹仔,村里要抓她去结扎,她跑了。好不容易生了个男仔,怕人家罚款,干脆一家人都跑出来打工,不回去了。正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在外面搵食本就艰难,这下又三个孩子三张嘴要顾着,老人身体也不好,更加忙不过来。她老公就腆着脸找已经当了老板的叔叔,求了这个有闲点的事给她做。

学校工资不高,学期末就搞点活动,让老师们得点小钱,既调动了积极性,又花钱不多,何乐而不为?这也算是农民工出身的小老板在管理方面的小狡猾,每年都搞搞新意思,看来效果还不错。今年学校搞了个“彩笔绘海城”的活动,让美术老师也有个机会得点奖金,三百元呢。

刘桂花每个月工资八百元,这个奖金有三百,抵小半个月的工资哩,刘桂花还是很在乎的。干了体面活,闲是闲了点,可是钱比流水线少了,三个孩子要养,老人又有病,有时想起来就烦躁,烦躁起来就想骂人。其实刘桂花原本不是这样的,她做姑娘的时候长得可俊,人家讲她是:“生得人才盖一村,牙齿白过银,讲话好比黄莺叫,行路好比风送云。”难得的是桂花还是村里出了名的好脾气,是人都说她老公好福气,找了个好女人。可日子鬼一样地磨人,眼前的刘桂花,腰粗膘肥,脸上横肉一层又一层。日子苦,她要捱着,要吃饱肚子撑着这个家。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现在啊,她常常是奶完孩子,胸口上奶渍斑斑的就上课去了。

前几天去九龙峰拜阿公(神仙),求了个签,说她近来有财运,所以这次画画评比,刘桂花是最有信心拿第一的。其实说来也是,其他几个年级美术课都是别的科任老师兼着,而她刘桂花是专职;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老公在鞋厂做工,有朋友是专业设计师,他已经求人家给刘桂花画好了草图,孩子们只要往上面涂上颜色就行了。和那些同样是高中、初中毕业,最多是自费大学毕业的老师比,刘桂花的画拿第一当然是“十只手指拿田螺,一拿一个准”啰。

其他老师随便画个轮廓就叫孩子们涂上颜色,有的呢,干脆就叫班长安排学生画画就完事。刘桂花的画不同,看人家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将海城镇新鞋城的亮点都画出来了,那林立的厂房,那成荫的绿树,那笔直的街道,那忙碌的农民工……一条条街灯,沿着厂房、绿树、街道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最美的是天空那一轮高悬的明月光,和地上的点点灯光相互映衬,连成一幅繁华美丽的画面。画的名字叫“每逢佳节倍思亲”,寓意还不一般:你看,虽然佳节将至,农民工们也思念自己的家乡,可他们却不回家,还在为海城的建设努力工作,将海城的美丽以及农民工对海城的贡献和深情很好地表现了出来,画得多好啊。

画中有远景,有近景。远景中的灯光一点一点,近景却是色彩斑斓,很是丰富,孩子们可以用自己的蜡笔画上各种颜色,多美啊!刘桂花想着那个涂满颜色的画面,心里发出了赞叹,海城其实真是个好地方!虽然日子过得苦,但她是再不想回老家过那“百斤番薯几竹鞭屎”的更苦的日子了。她都有点舍不得让学生拿画笔在上面画了,可三百吊钱呢,她非常郑重地交待二年级一班的班长,一定要让大家认真画好,别毁了画。班长答应了,她才到另一个班上课去了。

始终还是放不下,刘桂花提前下课,再到回二年级一班教室时,看到邹文秀正在认认真真地画着,她还挺高兴,画面上满满当当的,五彩缤纷,果然漂亮。她走近邹文秀,却发现这死妹仔,正在往月光上涂黑颜色!她的眼泪和心一下子飞了出来:“阿公天哪,你只死番薯头,你屋下(家)的月光是乌(黑)色的啊!”她一把将邹文秀手上的画笔拍得飞了出去,顺手一记耳瓜子甩到了她的脸上,“三百吊,没了!”她一跺脚,跑出了教室门。

“顶高婆”杨梅花

杨梅花一家从山区老家来到海城已经有几年了,她生得像样,有一副典型的客家女人的温婉与小巧,虽然缺乏打理的头发有些乱,脸上也少了点血色,但一丝美丽的痕迹依然如红杏一枝,顽强地探出头来。尤其是那张小巧的樱桃小嘴,一笑一抿,真能迷死个人。杨梅花的老公叫邹山根,可是山里的人物,大名鼎鼎的山歌仔王,山歌会、打醮、过年过节,只要人多的地方,就是他出风头之处。当年山根一曲又一曲的山歌唱得梅花柔肠百转,山坳间的哥来妹往,用山歌演绎了一段至今为村人艳羡不已的神仙歌侣的爱情故事。然而现在,他们都是海城镇千千万万打工仔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

梅花人善,嘴甜,见人都打招呼,晓看人面色,人缘挺不错,就是不知道名字的,人家也毫无贬义地称她为“顶高婆”。“顶高人”,就是这里人对山区人的统称。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她的老公山歌仔王邹山根打工的厂破产了,没活干了。他爱唱歌仔,晓打牙花(会说话),就去给私人大巴当“蛇仔”拉客,赚点辛苦钱。杨梅花身子弱,跟着男人到了海城镇之后,先是带小孩,文秀上学后,她就到了鞋厂做流水线,每天做到七尸八命(辛辛苦苦),一身啰啰嗦嗦(肮肮脏脏),钱又不多,加上她闻不得那胶水的味道,回去还要做饭,女儿文秀过来上学后,时间也不合适。后来经一个熟人介绍,她才找到了加油站的活。加油站工作虽然不需要什么技术,但时间也和鞋厂一样,挺长,要从早上六点半上到晚上六点半,好的是油站主管是熟人,关照她小孩小,中午可以休息两小时回去做个饭。杨梅花和其他加油工一样,一个月能挣一千元,迟到早退请假都要扣钱,如果被客人跑了单,还要自己垫赔。杨梅花上个月就给跑了一单,赔了一百多块钱,搞到她的心里紧拉紧扯地疼。即便如此,杨梅花觉得,不需要和在鞋厂那样忙个不停,还能照顾家庭,晚上穿鞋面还可以挣几个钱,也挺好,她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其实,杨梅花昨天刚流产。那死佬家伙,经常半夜回来还不放过她,就惹了这身祸。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村里早追着他们去结扎,本就不敢再要了,上个礼拜不小心跌了一跤,前天开始肚子就老疼,没想昨天竟流产了。虽说早已打定主意不要这孩子了,可是毕竟是自己身上一块肉,两公婆也挺伤感。老公心疼她,叫她今天请假别上班了,可油站主管正着急年底没人干活,听到请假就来气,面臭臭地说,年底都走了谁干活?要请假就别来了。杨梅花就只好苍白着脸,虚弱着身子上班来了。

再有半个小时就要下班了。杨梅花看看天,呀,灰沉沉的天幕上,一轮胖娃娃脸似的月光出来了。她吃了一惊,好圆好亮的月光,是月半了?呀,离年三十真的没几天了。

今年形势不好,除了吃喝拉撒和租房的开支,没攒下一个钱,老公说了,实在没法子就在海城过年了。老公心里也苦,昨晚梅花听到老公在门口吸烟唱山歌仔,知道他也在愁过年哩:“大年三十冇几天,家家户户等过年。人家买鱼又买肉,艾买番薯大又圆。”

杨梅花最爱听老公唱山歌仔,后生时,两人隔条山坳,对山歌仔你来我往快乐赛神仙,可眼下,听了老公的山歌仔她更愁。“快过年了。”杨梅花看看天,心想,“该准备点年货了。”再穷,年还是要过的。心里盘算了一下,男人那儿也不知能挣几个钱,自己这儿过几天发下工资来,老家要带点钱回去,留下点下学期给孩子交学费,再买点啥吃用,连给孩子买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了。鱼要买,肉要买,怎么也不能吃番薯过年。她叹了口气,天出日头地上暖,暗埔(晚上)行路靠月光。阿公(神仙)面前拜几拜,保佑一年都安康。阿公保佑,阿公保佑,年初一去三山国王庙给阿公烧支香才得,明年会好些吧?身上有点发寒,是啊,这时候的天已经很冷了,孩子也该回到家了。

今天上午加油的车多,下午五点后人少了些,眼看服务站里的大钟时针就要指向六点半,杨梅花活动活动站久了有些疼的腰,准备交班去。这时一辆白色的小车滑进了油站。

“93号,加满。”车里的男人熄了火,摇下车窗,拔下锁匙递给杨梅花说。

杨梅花接过车锁匙,打开车子的油箱盖,熟练地插入油枪。她准备加完这个就回家了。想着,心里有点高兴。她打量了一下车子,主管说过,牌子颜色大小不对的,大多是假牌车,要么是报废了的,要么就是跑黑车的,这样的车子来加油要特别小心,要防止他跑单。这辆车的牌子看不着,前后都给一张大红纸遮住了,上面都喜气洋洋地印着几个字:“百年好合。”杨梅花心里一跳,不由认真看了一下车里的男人。那男人四十多岁,剪着平头,可能是刚睡醒,头发一边还有模样,另一边却凹进一块,旁边则呲出几根,很不规则地乱着。这时候出来加油,如果是黑车的话,那就是跑下半夜的了。杨梅花叹了口气,唉,其实都不容易。

“咔。”油枪跳了。杨梅花又掐了几下油枪,“老板,205元。”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先把锁匙递给车里的男人。

“嗯。”那男人伸出一只手抓过锁匙,一边打着火,一边扭头去拿屁股后面裤兜里的钱包,“205,现在油价真是贵到离谱了。”

杨梅花说:“是啊,都涨了。”

男人数了一下钱包里的票子,愣住了。

杨梅花看情形不对,忙抓住车门:“老板,205元。”

男人把票子拿出来:“我只有160元,先给你,载客转来再补齐你,得不?”

杨梅花吃了一惊:“不好啦,阿哥,到时我去哪里找你?我要赔钱的……”她猛地扑了上去,想伸手去抓车子的锁匙。

男人显然被她吓了一跳,一挂档,脚下油门一踩,车子窜了出去。

杨梅花吓得大叫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车门,另一只手在空中乱划着,硬帮的鞋子在地上拖得发出刺耳的声音。

男人松了一下油门,车子顿了一下。他一只手把着方向,另一只手用力去掰杨梅花的手。

油站的员工听到叫声,有的拿着家伙冲出来救杨梅花,有的大叫:“快报警!”

男人又是一惊,用力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从油站射出。杨梅花脑子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像只鸟儿一样飞了起来。终于,一阵猛烈的撞击使她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她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头慢慢感觉到了疼痛,那疼痛越来越强烈,终于像河水一样渐渐没过了她的头顶,将她深深地沉入了无边黑暗的河底。杨梅花张大的眼睛看着天上,那一轮明月光慢慢地黑了下去。

黑出租司机周娘太

周娘太睡了一天,是被电话闹铃吵醒的。醒来一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周娘太也是本县人,家在另一个山区镇,刚到海城时也是在鞋厂做,当司机。那鞋厂还是一家比较大的鞋厂,有好几条流水线,可是后来鞋厂老板被俄罗斯商人跑了单,亏了三千多万,资金周转不过来,工资发不出了,厂子一下子炒掉了一大批工人。本来周娘太还是留下来了,可是后来老板娘被人家下套,赌钱借了高利贷,被“大耳隆”(放高利贷的)逼得了跳楼,老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厂子完全垮了,周娘太跟着工友们到镇政府上访几次都没办法拿到工资。自己要吃饭,老婆孩子要养,老母亲七十多岁了,一身病,药不能停呐,他只好出来开这种假牌的黑出租了。车是海城本地一个老板的,白天不敢跑,每天晚上交警下班后的六点多钟就到车站或一些酒店等客,第二天早上交警上班前的七点多钟收工,交了班吃过饭洗个澡倒头就睡,一般要睡到下午四五点钟。干这一行就是这样,黑白颠倒。昨晚接了一单迎新娘的活。新娘是山区人,新郎家是海头(海边)人。新郎家规矩多,要晚上接新娘,问了神,拣到时辰是天光前入新郎家门。这样一来回,海头到山区跑了一趟,加上等人和其他哔哔波波的事,早上八点多才回到自己家,累得要死。手机闹铃响了半天,他才钻出被窝,刚醒来还没醒过盹,老婆电话就来了。老婆说家婆(婆婆)又不自然(舒服)了,求了阿公,喝了神水都没好转,家官(公公)叫快送医院,要他赶快捎点钱回去,差不多过年了,让他也早点回家。

周娘太吼了一声知道了。他从荷包里数出八百元放到屋角一个隐蔽所在,然后打个电话给小舅子,托他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去。小舅子和他住一块,知道周娘太放钱的地方。他在一家服装厂做,也是不景气,做完今天就放假了,已经说了,一下班就回家过年去。刷便牙,洗过脸,周娘太出了门。

周娘太本来也是村里人羡慕的,在部队是汽车兵,有驾驶证,算是最早走出村子的能人。在厂里打工,也算是较清省的活,可是世道磨人,村里很多人先也是打工,后来不少人办了鞋厂,挣钱了,买了车,起了屋。可自己的日子,没想到又过转去了。

车子油不多了,唉,再跑十来天吧,过年了,也该回家了。周娘太摇摇还有些睡意的脑袋,将车开进了油站。

加油的女人顶着一头干枯的乱发,生的还像样,就是脸色苍白,挺虚弱的样子,穿着一件油站统一发的蓝色工作服,里面露出的是一件绛红色旧得像酱油还显着白道的大衣。看得出,太单薄的衣服挡不住寒冬的冷气,她瘦弱的身子有些发抖。

周娘太熄了火,说了句,就将锁匙递给了女人。他还没完全醒过盹来,过年了,可以多收几个钱,不过要交给老板的份子钱也涨了。唉,做到七尸八命,都为老板赚了,自己真落不下几个钱。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了。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想起了自己女人的电话,不禁叹了口气。

“老板,205元。”女人是顶高人口音。

“205。”周娘太骂了一声,一边抓过锁匙打着火,一边转身去摸钱包,心想,“也是食共一条河水的人,过年了,她不用回家吗?”

忽然,周娘太愣住了,钱不够。昨天交班的时候,老板正在麻将台上,刚输了钱,除了要他交月钱二千之外,还要他多交五百元,说剩下几天跑车挣的钱归他,算是给他过年的奖金。周娘太想想也好,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乘着过年多跑几趟,搏阿公保佑,应该有赚。没想到,交了这些钱之后,刚给家里留了八百块钱,现在连加油的钱都不够了。昨晚新郎孤寒(小气),压车的利是袋里只包了十吊钱,加上也不够。他很烦躁,想骂人,油已经加进去了,怎么办呢?他想跟那女人商量一下。可貌似虚弱的女人极敏捷而强烈的反应让他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一挂档位,一加油门。女人被拖着跑起来。她的叫声让周娘太害怕:“这死蠢婆,不要命了!”他松了一下油门,左脚半踩离合,一只手把着方向,一只手去掰那女人的手。他看到站里有人跑出来了,情急之下,一轰油门,离合一松,车子飞了,女人也飞了。感觉女人不见了,他的心松了一下,可随之又被一只巨手攥紧了,他不知道那女人怎样了,也不敢去想。他大叫一声,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让车子飞吧,朝着家的方向……

 “蛇仔”邹山根

“蛇仔”邹山根打小爱唱山歌仔,他觉得山歌仔里有他的喜和乐,忧和愁。他唱山歌仔出了名,在村里可真是个人物,周边几个山区镇,谁不知邹山根大名?可人长得没什么相干(不怎么样),听了名没见过面的都想见,见了面的都失望。矮个,挺瘦,还弓着个腰。就是一双眼睛长得好,像女人一样漂亮。不用开声,眼睛一瞧你,那就会说话,会唱歌。到他歌声一响,精气神十足,刚的刚,媚的媚,那眼神,男人见了都要心跳跳。那歌儿,在山间田头飘啊飘,在男人女人间飞啊飞,就抓了你的心,就收了你的魂,就要了你的命。这时,你才知道为什么他才是山歌仔王。

刚到海城做鞋厂,山根也是厂里的活跃人物,可是金融危机一来,工厂更需要的是技术,他就只好唱着他的山歌仔当“蛇仔”去了。山根一大早出门时右眼直跳,他心里有些发慌。昨天梅花肚子疼得厉害,他就预感不祥,结果孩子流产了。今天出门,右眼跳了一朝,搞得他心里没着没落,后来在路边捡片叶子用口水粘在右眼皮上,眼皮不跳了,心里才安乐了些。

春运开始了,要乘这个机会多找钱。其实很多车平时是不挣什么钱的,只是够维持车子维护保养和一家人吃喝拉撒等日常开支,真正要搏下钱,也就是春运这段时间。所以这段时间谁家的车子都是不停歇地跑,巴不得一天能跑出四十八小时来。车子跑得久,“蛇仔”跟得就久,业绩就可观,回报就可乐。所以,就是累出屎来,山根也乐意。可是偏偏下午五点多钟,车子出问题了。发动机罢工了。司机捣鼓了半天,老板也带着修车师傅过来了,要赶修一夜,今晚只好到此为止了。

山根松了口气,怪不得眼皮跳了一日,原来真有缘由。他说了声阿公保佑明朝能修好,就先打个摩的(出租摩托车)回家了。

山根原以为要跟车到天亮,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了,心里还是有些懊丧,要过年了,钱啊,少了。到了巷口,他下了车,给过钱,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往家里走。心下郁闷,喉咙一阵痒痒,就吼:“大年三十冇几天,家家户户等过年。人家买鱼又买肉,艾买番薯大又圆。”

又唱:“蛇仔阿哥好凄凉,朝晚赚钱冇几张。日头冇出去跟车,诈傻扮懵好冤枉。老婆娇子(孩子)要吃饭,老爸老妈煲药汤。讲是歌王冇本事,夜夜凄凉到天光。”

……

一路走,一路唱,心里泪两行。

看到树伯公了,也就看到了家。家里黑着灯。山根有点奇怪,这时候,老婆孩子都应该在家呀。他快步走向家门,看到孩子在门口睡着了。这死妹仔,肯定是锁匙掉了。梅花怎么还不回来呢?

文秀迷糊间听到阿爸熟悉的歌声,睁开了眼,看到阿爸,就扑上来:“阿爸,我锁匙跌(掉)了,还冇煮饭。”

山根搂过孩子,开了门,刚打开灯,门外跟进了一个人,是文秀的画画老师刘桂花。

刘桂花也在附近租房住,她知道文秀住这儿。她回到家后,心里的气消了,想起文秀挨的那个耳瓜子,心里过意不去。吃饭的时候,侄子过来找她女儿玩,告诉她,文秀的锁匙被他们藏了。刘桂花哎呀一声,在侄子头上打了一个响栗子,骂一声害死人,这么冷天,要人家没门进。刘桂花要侄子把锁匙交出来,拿过锁匙,急急忙忙寻着文秀家来了。

文秀看到老师,很意外,怯怯地叫了声老师。刘桂花摸摸文秀的头,把锁匙递给她,轻轻在她耳边说:“对不起,老师今天不该打你。”又跟邹山根打个招呼,就走了。

山根送老师出去,右眼又跳起来,梅花还没回来,过年了,治安不太好,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家离老婆上班的油站不远,他让女儿在家煮了饭先吃了赶快做作业,自己去看看。

……

“蛇仔”邹山根被油站员工带到了老婆被甩下的地方。围了很多人,警察用线圈了一个圈。圈里,杨梅花倒在一根电线杆下,头仰着,身子下面是一大滩的血,月光下,便成了一个圆圆的黑色。远远看去,梅花就像躺在一轮黑色的月光里。

月光如镜。月光太亮了,邹山根的世界却一下子黑了,他愣了半天,才小心地走前去,轻轻地抱起妻子,怕惊醒了她。看着女人脸上的血污,他心里一阵揪疼,泪已经涌成了海,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他从别人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蘸上水,他要给自己的爱人把脸洗干净。他一边洗心里一边轻轻地唱:“阿妹生倒(得)真是靓,相貌又好又后生。好比十五月光样,哪有缺角畀(给)郎嫌。”

唱:“听讲阿妹去割草,隔夜磨镰做便朝(早饭)。去到山中冇面见,十二条肠断九条。”

唱:“一场夫妻到如今,阿妹有情郎有心。阿妹有恩郎有意,爱做天长地久人。”

给妻子洗净了脸,看着那熟悉的眉,那熟悉的眼,尤其是那叫他爱死了的小嘴,心里更是悲伤,心里又唱:“生在阳关冇爱够,死在阴间心唔甘。再等阎王放后世,鸳鸯结对又来行。”

眼下怀里的娇人已不能仰着头看着他唱歌了,不能和着他的歌轻轻哼唱了。他没有让自己心爱女人过上好日子,却让她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想着想着,终于,山根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尾声

邹文秀乖乖地煮好饭,自己先写作业。作业写完了,阿爸阿妈没回来。家里还有点菜,她学着阿妈的样子炒了,自己盛饭吃了。阿爸阿妈还是没回来。看看窗外,一轮月光好光好光,文秀眨眨眼睛,笑了,真傻,月光怎么会是黑的呢?明天一定要跟老师说声对不起。想着等着,等着想着,二年级小学生邹文秀睡着了。天亮了,文秀睡醒了,阿爸阿妈还是没有回来,她害怕了。正在她惊慌的时候,阿爸回来了。文秀看到,一夜之间,阿爸的头发白了了一大半,他脸色发青,声音沙哑地说:“妹仔,今天不去学校了……”

过了几天,山根抱着梅花的骨灰盒,牵着文秀回老家去了,他要带她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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