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老九：有妈的日子（3.4）

龙溪文学驿站 20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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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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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妈的日子（3.4）

老九

第三章故乡的云

身处饥饿与战乱的漩涡，
爸妈把余粮和家当送人，毅然回归老家，重又见到了故乡的山水和那山水之上的白云。
1947年8月，对于正在土改的山沟人来说，革命的内核就是个分。二姐此时降生，爸爸为她起名秀芬。一是企望爱女不要平庸，二是记下社会变革的时辰。根据爸爸的经验，这应是泾河渭水的界碑，
它将改变所有中国人的命运。
从农村出走，又回到农村，不觉落差多大，只觉山亲水亲。在自家的土地上劳作，
用勤俭驱赶贫困，饥饿和战争已经远去，中国又是一个新的版本，耕者有其田，平安，平等，平均。爸妈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们鄙视欺压百姓和不劳而获的人。
1949年10月，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更坚定了他们的确信，毛主席，是老百姓的人。信奉君子无党的爸爸，竟也研读起毛泽东的理论。而他要求孩子们背诵的，依然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而大字不识的妈妈，却能把它如数家珍。
令人惊讶的是，数十年前的桩桩往事，只要是目睹耳闻，她都能唤醒你记忆的青春。而记性不好的爸爸，有着超人的恒心。他的日记坚持写了一生。在崎岖的山路上，记录着自己踏踏实实的脚印。
没有呐喊，也没有呻吟，
没有抱怨，也没有沉沦，只凭行为和良心的互动，构筑起一对朴实的人。
我的爷爷刘宗林，生于满清末年，是个聪明本分的庄稼人。早年丧妻，承担起抚养一儿二女的责任。一儿一女国高毕业，曾经是小山沟里的大新闻。两个姑姑均嫁富户，相比之下，妈妈成了小门口的人。
姥姥早年丧夫，病魔缠身，舅舅三十岁时，痛失贤妻，独撑起养育仨儿一女的重任。他只读三年私塾，却字正腔圆，谈天说地，也是满腹经纶。他崇尚孔孟，诚待乡邻，孝敬病母的许多故事，至今还在激励着周家后人。在那饥饿的年代，他曾在一个大雪天，一路狂奔，把怀里的两个热馒头，送给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工友们说，那是五里多路啊，真是少见的孝顺。
舅舅和爸爸亲如兄弟，彼此有难都分外动心。在爸爸到外地工作的那些年，老屋修缮，祖坟移迁，刘家的大事小情，每次都靠舅舅的亲临。
妈妈念叨舅舅的好处，常说，
这样的兄长打灯笼难寻。
我的亲奶奶姓赵，是海城响堂人，她善良体弱，把三个孩子带到人世不久，就到另一个世界去安身。爷爷续弦，后奶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她曾是一个官僚家的女佣，举止言谈比农家女着实高出几分。她要终结伺候人的日子，她要享受被人伺候的欢欣。她想博得全家的尊崇，可脾气却大得有些惊人。
一个雪天，她请客吃饭，
三岁的大姐贸然做宾，被她一把抓起，抛进房后的雪窝，
恶狠狠地关闭那对开的后门。
几小时后，妈妈发现时，姐姐浑身冰凉，抽搐着没有了一点儿声音。这一天，彻底改变了姐姐的命运。几十年后，妈妈的总结是：她真狠，我真恨。
1951年2月15日子时，我告别母体的温存，来到冰冷而陌生的世界，感受生命的内涵与艰辛。几乎在我降生的同时，窗响地动，房顶的烟囱轰然倒地，惊恐的妈妈使劲把我抱紧。我是不祥的凶兆，落地竟引发了地震？我七天没有睁眼，呼吸微弱，几乎觉不到跳荡的心音。后事已步入程序，
笸箩里裹尸的稻草，倦望着煤油灯不耐烦的眼神儿。
后奶说，扔掉吧，断气的孩子还能还魂？亲邻们说，没救了，活了也是个木头人儿。第二天清早，妈妈做出了惊人之举，羸弱的她，在后山的雪窝里，拼命地挖找毛骨朵花根。捣碎后，和入大表哥送来的药草，贴在我的肚脐儿。上苍被感化了！它毅然将我推出地狱之门。
我第一次睁开双眼，用卑微可怜的目光，凝望着这世上我最亲最爱的人。任凭她那滚滚的泪滴，流入我即将干涸的内心。
出生既入死，这是我的命运，入死又重生，这也是我的命运。
伟大的母爱，把生死转，给了我区别于草木沙石的魂。
我被岁月渐渐放大，看着世界天天更新，看妈妈在棉田采摘，白云朵朵飞入家织布的围裙儿。看妈妈在稻地里除草，汗珠告诉我劳动的艰辛。
草屋后院儿是我儿时的乐园，我在树丛中追逐着猫仔和鸡群。还跟着哥姐在枣林里打枣，琢磨着灯笼果上透亮的道纹儿。常寻思那山石垒砌的土地庙，想知道来吃供果的是个啥样人儿。而最想听的就是妈妈的呼唤，吃饭是我们心中的最强音儿。
1951年的仲夏，县保险公司正式挂牌，爸爸第一次走进公家的大门。不久调往安东保险公司，和奔流的鸭绿江水一起，迎来冉冉的旭日，送走溶金的黄昏。4年后，爸爸调入辽宁省人民保险公司，打破了妈妈心中的平稳。她和爸爸商量，一家人要团团圆圆，要让孩子走出农村，终结原始的谋生方式，告别分离的牵挂与揪心，离开世代依赖的故土，向梦幻城沈阳挺进。再见，故乡的云。

第四章城中纪事

沙石国道上，一个瘦弱的农家母亲，牵着幼儿病女，肩扛着柳条包，淹没在浪花滚滚的车尘。妈妈怀着坚如磐石的信念，这回团聚，就永远不分！
西顺城街一段12号，日伪时期建的铅灰色小楼，是我们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印痕。
楼上那14平米的小屋，承载了我们太多的苦难和欢欣。这是真正的老楼啊，水要一桶一桶的拎，煤要一袋一袋的扛，炉渣要全都往楼下清运。夏日里通透的风，让人知道什么叫怡人，而冬夜里室内结冰，保暖靠的是自己的体温。
我们不知妈妈啥时睡觉，起夜时总见她走线飞针。也不知妈妈啥时起床，醒来时已是炉火如锦。妈妈把烘热的衣裤塞进每一个被窝，厚厚的窗花涂改着冰冷的花纹儿。热腾腾的混合面发糕，伴着小米粥芹菜根儿。这是幸福的鸟巢，鸟儿系着红色的飘带，飞进花圃，飞进绿荫。
学习，上进，用优异的成绩，绽开妈妈脸上的笑纹儿。
全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太短太短，接下来的两地生活，煎熬了父母三十年的光阴。
日子像一条河，流淌着，
泪的辛酸，血的残忍，汗的苦涩，蜜的甘醇。
我家的北窗，正对着太清宫的南门，那神秘的青砖黑瓦，营造出静寂森严的道院丛林。连接重重殿堂的甬道，疯狂着我们稚嫩的童心。就连老子的塑像上，也有我们攀爬的印痕。
每逢雨季，南院积水很深，那是天然的湖泊，任凭野天鹅的狂奔。而有时深更半夜，道人们列队敲起丧音，
也曾触动过我的心弦，隐隐飘来无名的郁闷。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养儿不知父母恩，妈妈的摇头叹息，透露出她辛酸的内心。姐姐的病情不断加重，通宵达旦的咳嗽，让板铺上的全家人一起浮沉。无情的病魔呀，把爸爸的薪水，迅速地化为灰烬。末了姐姐办了休学，养病是她第一重任。
我们也在琢磨，能否勤工俭学，给妈妈分忧，摆脱家庭贫困的牵引。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这是妈妈教诲我们生存理论的核心。沿着妈妈的思路，哥哥第一个开动脑筋，他借来一些修鞋工具，叮当叮当地钉起了鞋跟儿。邻居们眼里的白面书生，却是我们心中的领路人儿。二姐洗衣做饭，大姐织补缝纫，我和哥哥提水劈材，大家都明确了分工与责任。而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妈妈放心。
和所有道观一样，东侧大开的是太清宫的山门。路东城墙下的板油马路，和古老的瓦舍相互映衬。那是有轨电车的终点，流淌着成色不同的人群。胡同里两排长长的卦摊，
琢磨着南来北往的命运。
一个炎热的日子，我和二姐在路边摆个茶摊，小桌上摆放着水杯和毛巾。两个从山沟里走来的孩子，用瘦弱的小手，第一次赚到了真金白银。
那滚烫的硬币呀，虽然也不乏怜悯，可它鼓励着我们，挑担子的也不该全是大人。几天后，一位阿庆嫂将茶摊摆起，
磁石般地把客人吸引，主顾们打情骂俏，也称得上是一种高层次的斯文。我们乖乖地收摊败阵。姐弟俩沮丧地反思，莫非，做生意也要有学问？租阅小人书也能挣钱，我的脑袋又打开一扇旁门。在太清宫的山门内，一张牛皮纸上，爸爸给我买的几十本小人书，整整齐齐地迎接小客人。小读者们三五成群，倚墙读书，我心中欢喜，默念着一分，两分，三分。谁料到，一个卑劣的预谋，悄然向我逼近。只听一声口哨，小读者一起狂奔。书被全部抢光，我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轮闷棍。
妈说，城市不同农村，人活着，多少要有点儿防人之心。
我家紧邻一家开关厂，
厂外的垃圾箱就在我家的院门。下班铃声一响，这里就集合了成群的拾荒人。我也加入拾荒队伍，在无本的生意场上打拼。用铁丝拧成的三齿耙，勾来铅笔橡皮和练习本。一次我被锁在垃圾箱里，在霉腐和黑暗里窒息欲昏，又一次品尝了，社会底层的阴损。末了，妈妈一锤定音：就是金山你也不能再去，再去就别想再回家门。
1957年，小妹秀霞的降生，给全家平添了莫名的欢欣。不料，流行性麻疹肺炎，
成了我家灭顶的黑云，妈妈用她殷红的血液，让小妹挣脱了死神。而输血后，妈妈虚弱的身子却摇摇欲昏。那是大跃进的年代，九死一生啊，病魔把成千上万的患儿，拖进城外的荒坟。
全家人庆幸的同时，妈妈因多日旷工，被鞋厂解雇，
含泪迈出制鞋厂的大门。而那个鞋厂，就是日后一家国企的前身。
劳动可以把人改变，劳动也可以让人习惯成瘾。回家初期，妈和鞋厂约定，在家中衲底做帮，保证出手都是正品。
她轻推摇篮，引线穿针，灵巧的双手，描绘着美好的月轮。
稍有闲暇，她就四处揽活儿，
为邻里，做了数不清的棉活儿，还帮针灸社，洗过那么多床单和毛巾。妈妈呀，一个最不该干的活儿你也干了！在太清宫南院的水泥库里，你和工友们缝补水泥袋子，周围笼罩着致人死命的粉尘。你那久治不愈的肺病啊，就是此时埋下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