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乘警往事:有个老兵叫老曹

 十米阳台黄手帕 2020-08-04

◆ ◆ ◆ ◆

警察故事

铁路便衣警察的生涯自述

◆ ◆ ◆ ◆

  徐晓光 

笔名苍狼 

出生于英雄主义 

恣意横行的五十年代 

             匕

有个老兵叫老曹

致敬,士兵!

           阝               

                              廴              匚

老曹是河南桐柏山人氏,和我同年入伍。

之所以称他为老曹,是因为在新兵连他岁数最大,一脸络腮胡子,一嘴白森森的牙齿,眼白多余眼仁的小眼,时不时瞪你一眼多少有点狰狞。从外表上看他着实不像善良之辈。

据他自己讲,父亲曾在一个戏班子里跑过龙套,他也唱得一口不大地道的豫剧,平日里高兴了会扯着嗓门唱起那永远没有第三句的戏文:

“伍云昭跨上了马鞍桥,腰里系根绳还别把刀……”

1

1

1

悲催的“忆苦”

当时新兵连开训前,首先有几个固定程序。

即赠“宝书”(毛泽东选集)赠枪和“忆苦思甜”的模式是:先在驻地附近请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忆苦,然后再从本连队新兵战士中选一个“苦大仇深”的配合忆苦,以达到“强化”教育的目的。

我们连请的是一个东北老汉,他老人家慈眉善目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坐在台上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谁也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正昏昏欲睡时,忽听他老人家猛地一拍桌子,嘴里骂到:“他妈的,狗日的老地主真不是个东西。”

大家一惊忙支楞起耳朵,只听他的下文是:“大年三十,他们全家都在家里吃饺子,把那肥肉给我们长工吃,嗨!那个腻呀……”话音刚落,已引起了一阵笑声,“老贫农”在台上一听,“忆苦”引起了反响,挺高兴,嘴一咧也笑了起来。

连队干部一看精心营造的悲剧气愤变成了喜剧,忙不迭地把老人家请了下去。

接下来由同志们“选送”的老曹上台忆苦。指导员先向同志们介绍了一下老曹的家庭背景,说老曹诞生在老革命根据地的桐柏山区,爷爷曾给地主家抬轿子,受尽剥削,父亲在旧戏班子里唱戏,也受尽戏霸的欺凌,当革命的火种撒遍桐柏山区的时候,他为刘伯承唱过戏,为地下党送过情报……

待指导员介绍完毕,老曹带着一副“悲怆”神情走上了讲台,他抓耳挠腮磨蹭了一会才说道:“领导和同志们信任俺叫俺忆苦,俺就忆,其实也没啥苦的,今天中午的忆苦饭,就比俺家乡强多了!那白菜帮子,面糊糊多香啊!俺在家里都没吃过,俺们那一年干下来才几十个工分……”

指导员一看这家伙也跑题了,忙提醒说:“谈一谈你们根据地打老蒋的事。”老曹翻了一下白眼说:“那打老蒋是苦哇,可惜俺没赶上……”台下又是一阵笑声。

指导员一看这家伙已无可救药,从此就把他从“忆苦”的队伍里清了出去。

1

2

1

擅离职守

从新兵连集训结束,我和老曹分到了一个老连队。下连的第二天晚上,就赶上新兵最害怕的“紧急集合”。七十年代初正和当时的前苏联处于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部队上下弥漫着一股打仗的气氛。

当晚的紧急集合是在各班排长恐怖的低声叫喊中开始的,集合完毕,连长黑着脸站在队伍前传达着“敌情通报”:苏联航空兵某师已对我国实施了大纵深的突击。其空降兵某师现已空降至我驻地某公里处,上级命令我们……

对于我们这些不谙实情真假不辩的新兵,听到此情况,双腿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连长后边说了些什么,大多没听清楚,只听到一声:“出发”。便跟着前面人的背包跑了起来。

部队出发后不久一头钻进一座大山,山里杂草丛生,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前面不断传来口令声。

听到“前面有沟”的口令时,人人都像兔子般耸起脊背,只要前面人一蹦,不管看没看见沟,也奋力一蹿,听到“前面有地雷”时,个个又如眼镜蛇一般,贴着地皮溜将起来,最后一道口令是“注意,前面有水”,老曹前面是个江浙兵,头也不回就把口令传了过来,结果老曹一紧张听成了“前面有鬼”!

随后这道“有鬼”的口令就被传遍了全连。

演习完毕,连长大人勃然大怒,这位参加过中印反击战,一口气捅死七个印度兵的四川人,咆哮着用“妈卖皮”的方言将老曹痛骂了一顿。

事后也没见老曹申辩,吃完早饭,他独自一人蹲在伙房旁的旮旯里面晒着太阳边进行每日不间断的“仪式”——拔胡子。

他拔胡子的方式甚是独特;左手握着未婚妻送的小圆镜,右手捏着两个五分的硬币,逐一将胡子连根拔起,那胡子根上带着白色的肉末,皮肤上渗出血珠子,简直“惨不忍睹”老曹性格怪怪地,语言又木讷,连里大多数人不愿意与他交往。

我当时以“城市兵”自居,颇有点看他不上眼。首先是他不爱洗澡,身上一股羊膻味令人反胃,还有他晚上睡觉睁着眼睛打鼾,张着嘴出气的不雅睡相,吃饭时“吧嗒”声不绝的吃相,简直让你忍无可忍。

那年冬训,部队进驻了一个叫“麻雀湾”的小山村。三天老曹就惹下了两件事,一件事在当时可称为政治事件的“阶级立场”问题,一件事是足可以背个处分的“擅离职守”的违纪事件。

首先是在助民劳动中,老曹不但给一个“地主婆”挑了水扫了院,还帮助洗了被褥。“麻雀湾”的村领导把解放军进村当作一件政治大事,不但把玩社火龙灯的家伙搬出来敲个震天响,还别出心裁地在各家门前挂上了不同颜色的布条以便解放军区别,如贫农家为红布条,中农家为灰布条,地主富农家为黑布条……

助民劳动充分发挥了老曹力大无穷的优势,他疾步如飞的挑着水桶满村飞,最后一头撞进那孤寡“地主婆”家里,他先搞了个“缸满院净”,接着又把那躺在床上枯槁如灰的“地主婆”床上脏兮兮的被褥抱到水瑭里洗个干干净净。

那“地主婆”惊得目瞪口呆,连声谢字都没敢说一声。

此事后来被村里那个外号叫“刁小三”的民兵连长捅到了部队首长那里,我们团那个中农出生的麻子参谋长受理了此案。

他打听到那个地主婆的丈夫解放初期才从一个大烟鬼那里买了几分薄地,土改时划了个地主的情况时,不屑道:“她要算地主,老子就要算恶霸了”,随即挥笔在“来信”上批道:此事无甚大,少他妈乱咋咋。

第二件“擅离职守”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老曹正在村口站岗,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颤巍巍地来到老曹面前,说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老曹当时没敢吭气。

这时老太婆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个邹巴巴的纸团子递了过来,老曹接过来展开一看,吓了一跳,那是张“烈属证”,在国防部长彭德怀的名下盖着国防部暗红色的大印,老太太说:“那是我儿子,死在朝鲜了”。天啦,一个烈士的母亲向一个军人讨饭,倘如烈士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他该做何感想。

老曹二话没说,转身跑回炊事班,从笼屉里摸出几个馒头就跑,炊事班长忙去阻拦,老曹一时兴起,挥拳将炊事班长打个满地找牙。

老曹跑回村口,将还是温热的馒头塞到了老人的手里,一直目送老人家抹着眼泪的身影消失在弯弯的山路上。

这样,老曹“擅离岗位殴打他人”的“罪名”就成立了,在指导员忙着收集材料,准备给他算总帐时,老曹捧着他那块象征爱情的小镜子,蹲在稻草垛旁,在太阳温暖的照耀下,惬意的拔胡子。

后来,哪个“妈卖皮”不离嘴的川籍连长弄清了原委,仗着他“战斗英雄”的老资格,硬把这事给压了下来,他破例地把老曹请进他那一般人不敢涉足的“小领地”里,赏老曹一杯浓茶,临走时拍拍老曹的肩膀说:“真他妈卖皮的,到底是劳动人民的种。”


1

3

1

当了海军

第二年,空军到陆军来招收飞行员,老曹在老连长的力荐下,以他那牛犊般的身体,响铛挡的八代贫农出身,和那能唱几句“伍云昭”的“文艺细胞”,被山西某航校招去了。

后来,又听说他的文化底子实在太差,被淘汰后送到海军水面舰艇部队。一直到了一九七四年才有了他的消息。

那年中国海军和越南海军为领海主权在西沙海面打了一场中国近代海军史上的第一次海战。在那场海战中,老曹所在的炮艇立了功,老曹作为代表被原老部队请回来做革命英雄主义教育。

我们连出了这么个英雄人物,弟兄个个都感到光荣不已。进会场时,那步伐那口号气冲牛斗,就好象自己是战斗英雄一般。

见到端坐在主席台上的老曹,已是今非昔比了。海军的“水兵灶”已把他滋养得更加壮实,黝黑的脸庞流露出自信的笑容,一身新式的白色海军服在他肌肉隆起的身躯上,更显得威武雄壮,他的发言更是精彩绝伦,至今想起仍回味无穷。

他说在那次战斗中,他只是轮机兵,上面打响了,他正猫在狭小的船舱下什么都不知道,先是听到上面枪炮声响了一阵,后来就鸦雀无声了,接着舰长的指令也没有往下传。

他觉得不大对头,就爬出舱外观察,一看惨了,艇上指挥塔已被越南海军的炮火打得稀乱,头头们全部阵亡,一个炮手死在炮位上,两名学毛著“积极分子”已跳海逃生(这时,会场一阵哄笑),越南海军正放下小艇在海上追逐他们。

自己的炮艇已被越南军人当做战利品拖在舰后向越南驶去。老曹趁越南人忘形之际,悄悄爬了出来,摸到炮位上抄起三七炮一阵狂扫,当场击毙敌舰长数人,在老曹亡命的攻击下,越南军舰起火燃烧只得自己砍断缆绳,拖着熊熊大火逃回了越南。

老曹就成了“一人击伤一艘舰的一级战斗英雄。”

当时的会场真是掌声雷动,声浪差点把房顶给掀开。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老曹了。有人说他上了军校当了军官,又有人说他复员回家了。

1

4

1

长歌当哭


几年后,我从部队复员分到了铁路公安机关,在一趟不起眼的慢车上当乘警。那天开过乘务饭后,我在餐厅同列车长闲聊,一个列车员来报说,他们车厢有个神经病在闹事,让我和列车长去处理。

当时车厢里围满了看热闹的旅客,我和车长挤进去一看,座位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身上裹着一件黑糊糊的军大衣,上面缀满了各种文革期间流行的纪念章,“老头”手上举着一本“语录”,嘴里正念念有词道“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他要压倒一切敌人”……

正念着他突然起身拿着“语录”本做了个投弹姿势后又躺下,他这一举动把周围人吓了一跳,我上去厌恶地踢了他一脚,大吼道:“滚起来”!

那“老头”见是警察,忙翻身下地,双脚并拢,举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口中道“报告首长,敌人已经消灭,请您指示”,这时我发现在他缀满纪念章的大衣上,有一枚极稀有的一级军功章,再看着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虽然脸上布满许多人为的疤痕和创伤,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就是老曹。

老曹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从哪里来的我都不及细问,忙把他拉出了人群带进餐车,等人走后我才开始问他,怎么搞到这般田地。谁知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只是说我不是老曹,我是毛主席的小兵,我永远不老,老子要继续革命,要消灭苏修,消灭越南鬼子……

完了,他已经疯了,丧失了正常的思维,残存不多的记忆里只有那早已消失的战争,一个疯狂年代的牺牲品。

我心里一阵悲哀,列车长劝慰说,算了吧,别再问了,一定是个可怕的故事。

我见他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忙去打了一盒饭,外加一碗红烧肉给他,听着他吃饭的吧嗒声,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老曹了,令人不胜唏嘘。

列车长趁他吃得高兴,就对他说:“别在外边跑了,回家去吧。”他鼓着一腮帮子肉说:“革命者四海为家”,声音铿锵掷地有声。吃完饭,他紧紧裤带抹抹嘴,突然唱道:“伍云昭跨上了马鞍桥,腰里系根绳还别着一把刀……”

听到这熟悉而凄凉的声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他阔步下车不辞而别。

后来,他又上了几次我的车,车上的同志们已从我这里知道了他的经历,都很同情,每次上来,大家都饭菜伺候,让他吃得饱饱地下车。

转眼到了冬天,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那天晚上我正在暖意融融的餐车里同列车员们神侃,列车突然紧急制动,随即传来机车凄厉的汽笛,这是发生事故的信号,当我和列车长奔到机头前,发现惨白的车灯下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尸体身上那件熟悉的军大衣,使我头皮一炸,我把尸体翻过身一看,果然是老曹,他面目全非的脸上被道碴划开了无数个小口子,露出惨白的骨头,令人不忍目睹。

司机介绍情况说,他们刚开始发现这个人沿着铁轨往前走,等机车驶近到跟前时,他突然一跃窜上了道心,刹车已来不及了。当然,这是一起典型的路外伤亡事件,与司机毫无关系。

我按照规定将老曹身上搜了一遍,除了一本“语录本”和那枚已经褪了色的军功章,身上一文不名,只是手中还紧紧地握着半块小圆镜子。老曹为何要突然拥抱死神,这个秘密他自己已带进了天国。

列车继续开行。我和列车长打破处理路外伤亡的惯例,到铁路边村庄里,喊起了村里人,请他们帮助料理收敛。

当我把老曹的过去告诉了老乡后,淳朴的乡下人感动了,有的捐出棉被,有的捐出了衣物。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今天,为老曹的丧事小小的村落竟荡漾起一股暖暖的春意。

在老乡们的帮助下,老曹终于入土为安了,过了几天,一位好心的农民用混凝土为老曹立了一块无字碑,碑虽小,在阳间无栖身之地的老曹,在另一个世界也许会绽出满意的笑容。

过了几年,我调到了机关工作,很少上车了,但每逢下沿线工作,路过埋有老曹坟墓的路口,见那越长越长的草正将那越来越小的石碑慢慢淹没。我总要屏息凝望,从心底向他行一个永恒的军礼,我仿佛看到老曹又捧着那块浓缩着他人生秘密的小镜子,正惬意的拔着胡子……


一位老警察的讲述

血与火的昨天

记录

乘警往事:飞翔的高跟鞋

乘警往事:一脚在长沙踢了个官司

乘警往事:挂军功章的乞丐

刑警队长老巩

盗亦有道(一)

盗亦有道(二)  

贼见愁的吴师傅

大山深处去打拐 

初识江湖,搏击武当

警察的战争梦

一个跳楼女孩 引发的警察体制动议

公平

正义

历史并不久远

而且真实存在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