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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读偶记

 悦读读书 2020-08-04

听父母说,在我一岁生日时举行的“抓周”仪式上,面对着算盘、锤子、菜刀、印章等等象征我未来职业的物品,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了一本书。有睿智的老者当即宣布,这孩子以后是个教书匠。

后来读《红楼梦》,里面说宝玉抓周时别的不抓,“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我抓周时估计没有脂粉钗环一类的东西可选,看来父母一早就特别注意培养我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而立之年的我倒没有按照预言的指引成为一个教书匠,可对书本的痴迷却是一以贯之的。将我和书之间的故事讲一讲,或者可以博大家一笑。

一二年级时认字少,除了教科书以外对其他的书基本上没有印象。我记忆中看的最早一本“课外书”其实是一本台历,那本台历周一到周六背面是各个国家风土人情介绍,周日的背面是笑话两则。我在父亲办公桌上看到后立刻爱不释手,一天的时间翻阅了一遍。

时至今日其他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唯一记住的是一个城市的名字: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何我偏偏记住了这个冗长的城市,不得而知。记忆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我们需要记住的东西记不住,却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后来和父母聊起他们人生中看到的第一本书或者勉强能称之为书的印刷品,才知道我们这代人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时代。父母小时候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精神生活更是无从谈起,书在他们的印象中不啻是一种奢侈品。

父亲说他印象中看到的第一本书是一本图文并茂介绍代食品的小册子,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食品就是神圣的代名词,哪怕只是个“代”的。父亲说那本书里面介绍的大部分代食品操作难度都很大,只有一种叫“小球藻”的东西,据说就是喂猪的水草。书上说拿它喂猪浪费了,其实它的营养价值和奶粉差不多,大城市的人都拿他喂孩子。

于是父亲伙同几个小屁孩跑到河里捞了一些水草,一人一口分享了起来,虽然味道不敢恭维,但人人坚信这就是奶粉的味道,全都硬着头皮吃了下去,以至于以后好几天粪便里都偶带黑绿。

我母亲的回忆则更显惊悚,她说她当时正欢快地走在绿色的田野上,忽然,毫无征兆地,天上悠然飘下一张很大的纸。当时四下无人,母亲捡起那张纸,发现上面印着一个慈祥的白胡子老头,长得非常像她三姥爷。特别之处是那张纸不是粗糙的毛边纸,而是非常光滑的彩色的纸。

母亲觉得用这张纸糊墙再合适不过了,兴高采烈的把它拿回了家,展示给姥姥看。姥姥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抓起擀面杖就把母亲打了一顿。原来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人民公敌“蒋该死”,那张纸其实是对岸飞机扔过来的反宣品。在那个年代,谁家要是敢拿蒋公的画像糊墙,非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好好的一张纸,塞到了炉膛里,火苗不旺,还尽冒黑烟”,母亲的回忆可谓细节丰富,悬念迭出。

即便是号称糖罐里泡大的“80后”,小时候也赶上了个苦日子的尾巴,衣食无忧了,文化生活还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那时候孩子们最常看的书就是小儿书。

买是买不起的,要看就得去书摊。校门两旁,巷子的角落里,一个老头,摆几张条凳,靠墙挂一张白布幔,布幔上全是口袋,小儿书就塞在一个个口袋里。去的早了可以坐在条凳上看,去的晚了或站或蹲,一看一个小时,也丝毫不觉得累。

早期的小儿书无非是四大名著、八个样板戏的电影截图配文字,后来越来越丰富,到最后连日本漫画都有的租。现在一套老版的小儿书价格不菲,也许它承载了太多人童年的记忆。

我们都是被应试教育毒害的一代人,从小我受到的教育就是课外书都是毒蛇猛兽,碰都不能碰,平时只能看教科书,看课外书的都是坏孩子。小学时对上书摊租书看的孩子的打击力度之大,一点也不亚于初中时对上网吧的孩子的打击力度,和高中时对早恋孩子的打击力度。一旦抓到现行,是要被划入另册,受到老师的格外关照的。

学校如此,家里也不例外。我的父母还是很开明的,只要写完作业,可以看课外书,当然所看的课外书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基本上是所有80后小时候都看过的书。


除此之外,有一次父亲准备把他上学时的教材打包卖掉,我在里面挑了几本,全套的《高中历史》、一本《大学语文》,一本《外国文学家的故事》。初中之前,我基本上都是和这几本书较劲,翻来覆去地看,有几本看得多的,真的是翻烂了。

穷极无聊之际,我把我所能搜罗到的书,包括淘汰下来的课本、字典,甚至电话号码本,和我手里的几本课外书一起放到我的书架上,还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编上号。后来我负责科室的档案管理,大概是一种宿命吧。

上了初中以后,有了图书馆,想看的书可以去借了,但学校图书馆规模太小,对借阅范围也有严格限制。更好笑的是,初中图书馆不是什么时候想进就能进的,那时每周专门有一节课外活动课叫图书课。

届时我们在老师的监护下,满怀肃穆地排队进入图书馆等候区,然后按顺序五个五个入馆借书还书,每人限定五分钟的时间。经常是把书还了以后随便抓起一本书就出来了,晚一点图书管理员就要赶人,因为人一多里面就太挤了,你不出来别人是进不去的。借了书花一周的时间看完,还要完成一篇读书笔记。本来满怀热情地想在书海里徜徉一番,让学校的可笑制度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

高中去了一个寄宿制的学校,难得的是这所学校非常开明。学校的图书馆规模很大,每天下午自习时都开放,只要你有精力,不怕耽误学习,你可以一直泡在图书馆里。不过图书馆里大部分是人物传记,高中三年,我看了无数的人物传记,以至于高考作文,我写了一篇自传。当然,失败了。

也因为寄宿了,每周都可以领一笔生活费,这笔钱闪转腾挪一下,还是有空间可以买几本喜欢的书的。从高中开始,除了父母每年生日时送我的几本心灵鸡汤式的励志类书籍,我也有自由选择权了。

那时候贝塔斯曼书友会最火,差不多所有同学都是会员,每次书友会寄送清单的时节都是书友们最欢乐的时节,也是钱包最受伤的时节。为了买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吃了一周豆芽菜。

当然不时也会买一些惠而不费,装点门面的书,比方说《谈美书简》,薄薄的一本,很便宜,买来以后就没翻过。倒是宿舍一个同学一次上厕所的时候看完了,毕业之际我把那本书作为礼物送给了他。我在扉页上写道:“今朝以此书简相赠,他日莫忘谈美佳处”。直至今日,每每厕上观书,总能想到《谈美书简》,对不起了,朱光潜老先生。

上大学以后,更自由了,自由地借书、自由地看书。学校晚上不熄灯,不用再像高中那样和宿管老师斗智斗勇举着应急灯看书了。图书馆很大,大到藏书量只是个数字,一辈子也看不完的数字。大学四年,看了有三百多本书,毕业时可以到图书馆把这些年借阅的清单打印出来,作为纪念。我去打了一份,其实只有薄薄的十几页纸,见证了四年的心海历程。个中滋味,却向何人说。

学生时代的经历带给现在的最大影响便是我的爱书如命。

因为那时就知道书的难得,且常常处在一种想看书,却不让看,不敢看,而且确实无书可看的境地。所以现在的我不敢说是一个看书之人,却称得上是个十足的爱书之人。如遇心仪的书,虽然明知即便买了也未必会看,却还是放不下。反复翻看,权衡再三,一旦决定舍弃,仍旧念念不忘数日,这时我便会以家中书柜书满为患为托词,安慰自己,还是留下些许位置给更好的书吧。

一旦决定入手,自然欢欣鼓舞,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打开包装,包上书皮,在书桌前坐下,借一豆青灯,捧一盏清茶,慢慢的翻看新买的书,闻着纸墨的清香,品着茶叶的甘苦,人生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因为爱惜,一本书读完,绝无缺角折损的情况发生,到时只需把书皮取下,把书放入书柜,和新的没什么两样。我对书有一种强迫症般的爱惜。甚至从图书馆借回的书,我也会把折角的书页一页页整好拉平。有朋友嘲笑我说,看书就是一个享受的过程,随翻随看,随写随画,看完就丢,这才是名士风流。我辈非名士,做不到那般潇洒,也许这就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吧。

书买的多了,也有难处,一者放不下,二者看不完。放不下是空间问题,看不完是时间问题。我有时也难免要幻想一下,等以后有钱了,买个大房子,一定要有自己的一间书房,不能像现在一样,书柜上只占可怜的一层,另一层要分给老婆摆放她的手工艺品陈设。

到那时节,书房可以不太大,但书房四壁,一定要打造成到顶的书柜,摆上书以后,满满的四面墙全是书,在书的包围下,我坐在摇椅上,哪怕一本书都不看,也变得睿智了。像坐在酒窖里,虽不喝酒,也有一种微醺的感觉一样。一种书籍包裹下的微醺,满足而不厌倦的状态。

看不完的问题,早已有之,并不仅是工作以后书买的太多的缘故,我管这种问题叫“欠书债”。

从小到大接受的熏陶,潜意识里还是会把书分作三六九等。有的书仿佛天然就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你没读过出门都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像大学时借过的《追忆逝水流年》,我原本雄心勃勃要看完厚厚的七册巨著,但第一册第一页就难住了我,所以只好放弃。我觉得,在我年老多病,生命快要终结的的时候,我也许会有兴趣读完它,前提是我那时眼神尚可精神正常,一个年轻人绝对忍受不了一个病人的呓语。

像这类书债,属于盲目追求质量欠下的债。工作以后,书债越欠越多了。“久已有之,于今为甚”。这也逼迫我在买书时务必审慎。不是绝对有兴趣读完的书绝不买,意义比之兴趣绝对在次要地位;买到书以后立刻就读,不怕慢,就怕站,读书一定要趁早,趁热,一放,就不知道要放到猴年马月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书自从买回里以后就一直安然的躺在书架上。这种有兴趣有能力读而仍然欠下的债,属于盲目追求数量的债。以前上学时,觉得等自己以后工作了,有自己的收入,充裕的时间,一定可以更好地读书,真工作了,读书却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收入是有了,开销也大了,不能尽兴地买书;时间充裕了,应酬也多了,不能尽兴地读书。旧债未了,又添新债,徒唤奈何。

债多了不愁,我也逐渐看开了,现在总是告诉自己,读书嘛,乐在其中就好了。回想大学之初,差不多每个人都制定过宏伟的计划,我这四年要看多少书,要拿多少证,甚至要泡多少妞。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很多计划在最初的激情过后,在经历了挫折和干扰之后都淡忘了。

而即便你完成了这些计划,一丝不苟,分毫不差,你又能剩下些什么呢?薄薄几页纸上的300多个书名?花花绿绿的几张永远用不上的证书?还是记忆中纯真的笑脸?也许只有自己知道。我们总是抱着一种“有所得”的心态去做事情,但其实读书最要不得的就是“有所得”。

在“有所得”的名义下,我们经历了丧心病狂的毒害,每读一本书都要写读书笔记,每读一本书都要归纳主旨思想,这种教育制度扼杀了多少读书种子。

读书,一件本可以十分快乐的事,却变得像一种负担,一种压力。

其实有时候卸下包袱,以“无所得”的心,随意逡巡在书海中,美丽的故事俯拾皆是,精致的句子随处可见,我们可以四处看看,什么都不带走,只感受片刻欢愉和舒适,也可以略有采撷,用书本中的元素去编制我们的生活。

到那时,也许我们就真的爱上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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