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手起家 小时候我常听我爸说“白手起家”这句话。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 1975年,吉林油田大开发,从无到有,一切都在建设中。当时有句口号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爸于是响应号召从部队退伍转业到吉林油田当了一名石油工人。广袤的东北大地,一望无际的盐碱滩和沼泽地,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的地方,我的父辈们当年真的是白手起家,建起了今天的家园。 我家最早住过的房子,是我爸自己盖的“干打垒”。 什么叫干打垒,估计好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所谓“干打垒”,就是小土房,北方农村最简陋的那种用土作原料盖的房子。除了门窗和房檩需要少量木材,其余材料全是就地取材:把土和干草和成泥装入活动木板内,用木夯夯实做成砖,房顶用羊草绺成草把子作垫层,上覆泥巴抹光而成。这种干打垒看起来土气,但厚墙厚顶,结构严实,冬天防寒,夏天防暑。 话说那时候我爸身体可真好,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在野外油井上干一天活儿,晚上下了班就甩开膀子脱大坯、砌墙,一个人硬生生把间房子戳起来,这要搁在现在的二十几岁年轻人身上,简直难以想象。房子盖好了,什么家具都没有,桌椅、板凳,柜子、架子……一应家什,他全靠两只手和一口木工刨子,一件一件添置出来。 在我印象里,没啥活儿是我爸不会干的,他会盖房子,做木工,电焊、气焊,会修理所有坏了的物件儿。他还手工会给我们做玩具。他把马拉的大车做成巴掌大小,轮子上还带辐条,让我拉着它到处疯跑;我玩过家家,他给我做了一杆小称,称杆子、秤砣、称盘像真的一样;他用木头给我们刻了一只风车,是一架飞机的形状,挂在高高的杆子上,风一吹,那螺旋桨就呼呼地转,一直转过了我整个童年…… (2)镇不住它 我家住 “干打垒”的时候,我还太小,对于住土房没什么印象。后来采油厂给职工盖了新平房,红砖、白瓦、水泥地面,一排一排的,全都一模一样,还带院子。单位分给我爸一套这样的新房,于是我们家从土房搬进了砖房。可是,这么好的新房子,我家还没住上一年就不得不搬走了。 那年我大约四岁,白天被送到托儿所,晚上爸妈下班才把我接回家。有一天,我爸下班早,顺路把我从幼儿园接回家来。回到家,他让我自己玩,他热了剩菜剩饭,坐在桌边慢慢喝着酒。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我玩。 只见我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朝他走过去,一边翻着白眼,嘴里还念念有词,走到屋子中央就突然扑倒在地上了。我爸这才反应过来,丢了碗筷,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叫了我几声也不见醒过来,他赶紧背着我往医院跑。跑着,跑着,我醒过来了。 我记得,当时我趴在我爸后背上,说,爸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到了医院,大夫看了看说,是不是蹲着玩起太猛了,回去观察观察吧! 过了两天,一切如常。 第三天,也是傍晚时分。下了班回到家,一家人吃饭,洗涮,按部就班。毫无预兆地,我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满嘴里说着不知哪儿来的胡话,似乎很不满地咒骂着什么,满屋子折腾,最后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 我们几个都吓坏了,我爸赶紧把我和妹妹托付给邻居,借了一辆自行车把我妈送到医院去。还没到医院,人就清醒过来了,到了医院,大夫查看了一下说,没什么异常,回去吧。 打这之后,我妈、我和我妹妹,就开始轮番犯这种病,而且每次都是傍晚,日落时分。 我爸我妈那时候到底年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每天一到傍晚就带着俩孩子躲出去,到外面散散步,或者去老乡家串串门。夏天还好,冬天天黑得早,而且外面奇冷,谁也不愿意外面散步了,老乡之间天黑之后也很少串门。这样就只能呆在这屋子里。 有一天傍晚,天刚黑,先是我妈,然后是我和我妹妹,仨人同时发作了。说胡话、翻白眼、吐白沫、昏倒。我爸只好把我们三个一个一个都弄到院子里去,过了一会儿,才都清醒过来。第二天,我和妹妹都给冻感冒了。 邻居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提醒我爸妈说,这屋子可能不干净,还是找个大仙儿给破解破解吧!就有热心人给请来了附近十里八村儿最有名望的一个大仙儿,人称“老辛太太”。 据说老辛太太当年是个俊俏小媳妇儿的时候,有一次走夜路误入坟场,大冬天在坟地里睡了一夜,居然没有冻死,回来后就得了个“仙儿”,忘了是狐仙还是黄仙,反正就能作法镇妖、预测寿数,还能给人祛病。 这老辛太太来到之后,先是在屋子里煞有介事地走了一圈,说,道行不深,能镇住它,你们去准备准备吧!我爸我妈赶紧按照大仙儿开列的单子东跑西颠地去买东西。去了好半天,买回来了两只大公鸡、黄酒、檀香、烧纸,还有米面、猪肉、豆子、糖什么的,我和妹妹看了这些东西,以为要过节了,高兴。 大仙儿做法事的场景,不知道为啥没让我们看见,等我们被允许从邻居家回来的时候,所有好吃的东西,大公鸡、米面、肉、糖,都被大仙儿一股脑儿带走了。我和妹妹过节般的高兴心情也被带走了。 大仙儿作法之后,果然安静了几天。 之后就要过大年了。每到过年我们全家就要回内蒙老家探亲。 距我家十几里地的一个屯子里,我爸认识一户姓孙的人家。 那时候油田工人冬天也要在野外井场上作业一整天,天寒地冻,西北风大烟炮儿似的刮起来没遮没拦。人们有时候捱不过,就跑到油井附近村里人家取暖,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一些当地的农民。 农民冬天也特别缺燃料,我爸就常把废弃的棕绳、落地油还有公家发给洗工作服的汽油送给他们引火;那时候农村人特别淳朴,一个好换来两个好,滴水报以涌泉。就这么着我爸和老孙家就成了朋友,每次我爸一去,老孙家都是高接远迎,倾其所有,搞得像过节一样热闹,临走还给捎上一袋干菜或者粘豆包。老孙家有五个男孩,最大的十七八岁,最小的还不到十岁。 这一年回内蒙老家之前,我爸就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了老孙,让他们隔天过来给院子里养的鸡鸭猪狗什么的添点食。 等过完年回来,一打开院门,全家目瞪口呆:院子里遭了贼一般,一片狼藉,被褥横七竖八铺在地上,炖菜的铁锅也仍在院子中央……我爸一看,蹬上自行车就去了老孙家。 原来,孙家最大的哥儿仨受他们父亲的指派来我家照看鸡鸭猪们,可是来回一趟要跑三十里地,后来哥仨一商量,干脆住在我家过年吧。 结果大年三十儿的晚上,三个小伙子把肉炖在锅里之后,就接二连三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后来到半夜里炉子上炖的肉糊锅了,糊味飘散到邻居家里,多亏邻居细心过来问,才发现屋子里的人,叫来几个人把这哥仨七手八脚拖到院子里;关了火,把那烧红了的铁锅也丢在院子里晾着…… (3)以队为家 发生这件事之后,有邻居们作证,这房子着实不能再住人了,我爸跟单位领导打了报告,要求换房。可单位领导答复,暂时没有闲房,就住在队部吧。于是我们家四口就住进了修井作业队的队部。 队部,就是指挥部,有两排平房。前一排房子每天上传下达、安排工作,领导指挥,人来人往;下了班,没成家的单身汉们还要凑在桌子边上下象棋、打扑克,喧闹得很。后一排平房相对安静,有一间闲置着的办公室,我爸妈收拾打扫了一下,我们四口就搬进来住了。 那时候油田取暖都是用明火,直接用火炉或者打孔的铁管点燃了天然气,把明火放在圆柱形的铸铁炉子下面燃烧,白铁皮的烟囱从窗户伸出室外。铁炉上仿佛整日坐着一把水壶或者一只铝锅,慢慢烧着一壶热水或者炖着一锅苞米碴子粥,等待下班的人们回来。 可是我小时候特别怕火,直到上小学我都一直不敢划火柴。有一天,我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注意到炉子里的火了。爸妈都去上班了,妹妹才两岁半,我突然觉得无依无靠,恐惧一下子笼罩了我。燃烧的火苗跳动着,刺激着一个五岁女孩的神经,除了看着那团火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干了。忘了跟火苗对峙了多长时间,最后我终于崩溃了,哭着跑去前院值班室求助。 正好我沈叔叔在值班室,沈叔叔是我们内蒙老乡,经常来往,所以我认识他。他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我家着火了……沈叔叔听了二话不说,赶忙跑去救火。结果进屋一看,并无火情,只有一锅大碴粥在炉子上慢慢咕嘟着。沈叔叔用铁勺子搅了一下锅底,说,没事儿,不会着火的,这是你妈在做午饭。说完他出去了。 可我还是不放心,就继续蹲在火炉旁边,看着火苗,一直等到我妈下班回来,我的注意力才终于能从那火炉上移开。 (4)必有后福 住队部的办公室终非长久之计。好在过了不到一年,单位终于给解决了房子。这次的房子我家住的时间最长,几乎跨越了我整个小学时代,一直住到我上中学之前。我记得这套平房是在家属区平房的第二排、东边数第三家。两边邻居,东院一家姓赵,西院一家姓冯。 那时候没有搬家公司,好在也没什么家具。我爸就借了一辆平板车,叫上两三个同事,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一应家当往车上一装,就算搬新家了。 新家有两间卧室,可以住得宽松一些了,可是只有一张床,于是我爸趁热打铁,用了下午半天儿在里间儿砌了半铺炕。刚起的火炕砖和泥都还没干,我爸就把烧炕的火棍子点着了,准备用火烤它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我妈值夜班,没在家。我爸搬家、砌炕,忙乎了一天,晚上就喝了一点小酒,喝完酒就哄我和妹妹早早入睡了。 搬了新家,心情好,睡觉之前我爸还即兴唱了几句《牡丹之歌》。 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躺在不知谁家的炕上,旁边围了好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命大啊”、“好悬啦”,然后就有人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妹妹的棉袄棉裤套在我身上,我露着半截小腿,被塞进一辆吉普车里拉到医院。 到了医院,我看见了我爸。他躺在那里,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围着他。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只见我爸一动不动的躺着,脸上扣着一个罩子。 一股恐惧感一下子从我心里升起——我爸爸死了! 我在心里大声喊叫着,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会动。一个5岁孩子对死亡的那种特别的恐惧, 大多数人可能经历过但都遗忘了,但是,因为这件事,我清楚地记住了这种恐惧感。 我浑身发抖,用小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问:我爸爸死了吗?一个大夫这才注意到我,匆匆说了一句“还没有……昏过去了……第一句话就问孩子怎么样……” 后来我爸经过抢救终于脱离了危险。原来,那天晚上我们三口入睡后,烧炕的炉子不知为什么突然熄灭了,天然气在屋子里渐渐弥漫开来。我们仨人在一张床上太挤,我半夜掉在地上了,所以我中毒最轻;妹妹年龄小,呼吸的毒气也相对少;我爸听到我掉地上了,挣扎着起身去抱我,结果刚一动就失去了知觉…… 隔壁老冯家三个女儿的卧室跟我家里间挨着,半夜被毒气熏的开始恶心呕吐,冯叔叔查看女儿的情况,发现是我家燃气泄漏了,赶忙穿上大衣来敲门,敲了一会儿没人开门,情急之下冯叔叔把门踹开,又叫来东西两院邻居帮忙……我们爷仨这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油田家家户户取暖都是用明火,除了屋里烧的火炉,还要烧热炕和火墙,冬天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的。很多人刚刚从烧秸秆、木柴的农村走出,来到油田烧天然气的,只觉得比以前干净又方便,并不了解其中的危险。直到发生了一次次血的教训,人们才渐渐认识到燃烧天然气的危险性。 我们一家还是比较幸运的。后来我知道有一户人家,白天外出晚上回到家,进门发现炉火灭了,天然气“嗤嗤”地漏着,屋子里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因为屋子里黑,看不见火柴在哪,男主人抬手一拉灯绳——电灯引爆了高浓度的天然气,整个房顶儿瞬间就被掀上了天。 经历了这一次次的波折,我家在换房子的道路上终于修成正果。最后这套平房我家住了好多年,关于童年的海量记忆都是发生在这里。前面我讲了那么长的关于房子的故事,其实我能真正记得的不多,大多都是后来听我爸我妈说的。毕竟那时候我还太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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