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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一)

 悦读读书 2020-08-04

穆从奇,喜看杂书,不爱运动唯爱爬山,在繁华中拘谨,在荒野里坦然,乐于小酒淡茶加思辨的交流方式,习作非雅作,请勿高期待。

1

赵信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虽然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的,但并不是看见烟嫌火苗小、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自觉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推理预测还是有一点感觉的。


他没觉得自己那句话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随便说说,况且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说,在那种环境下,在那种氛围中,话赶话,根本没过心,说完笑完就完了,要不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让他不由得不仔细回想,他恐怕想都想不起来自己还说过那样的话。

事实上,他真的多次怀疑那句话是不是他说的,说话的人那么多,鸡一嘴鸭一嘴的,怎么断定就是他说的呢?小董,郭兵,任五全,连李玉英、薛燕两个女人都算上,哪个不比他说话野?这话更像是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

但是肖国良说是他说的,而且后来小董、郭兵它们都纷纷证实,话确实是赵信明说的。虽然每个人回忆当时的情形都有故意添油加醋的嫌疑,但综合起来,事情还是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脉络。

那天是中班,设备修理车间是二十四小时倒班运行的,当然是为了满足厂里随时维修设备的需要。但是一天里忙的时候大半是上午,下午的时候就清闲多了。

清闲的时候,大家就站着、或者坐着聊天,都举着脏兮兮的粘满污垢的油手,比比划划,谁也不洗手,一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活儿,怕麻烦。再者,领导看见手太干净也不高兴,所以就不洗。

而且还有一个好处,需要动手时效果好,因为他们聊天的内容主要是以涮为主,对涮,也涮自己,涮急眼了就动手,有时不急眼也动手,手一动,脸上就一块花,这是快乐的源泉。

大部分的情况是女人抹男人,男人再过当防卫一下,女人再疯狂报复一下,大家就由衷地快乐起来。整天跟黑冷的铁、黑冷的灰、黑冷的油泥打交道,是需要丰富的甚至是过分的热情来搭配、补偿的。

这天中班倒是相对安静的,刚吃完中午饭,众人懒懒散散回味着梅菜扣肉的油腻香气。四月里的大晴天,偏西的太阳从高大的玻璃钢窗暖暖地晒过来,树枝上挂满了饱满的树芽在窗外晃,影子投到厂房里的人身上,男男女女的脸上都闪闪烁烁的。男人在说女人,女人在说孩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着三不着两。

2

把众人的思绪逐渐汇集到一起的话题好像是从电视节目引起的。这个节目大多数人都看过,属于那种编导没乐找乐、主持人贫嘴呱舌、观众乐完了骂街的东西。节目中,主持人选五对儿也不是六对儿夫妻,让妻子站在纸板后边,从纸板上的窟窿各自伸出一只手,让丈夫认领,然后表扬选对的,批评选错的,挑唆俩选一个的进行决斗,安慰没人选的保持生活的信心。


“这帮人都是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全应该发配到我们车间劳动改造。”

“你发吧,我正缺俩女徒弟。”

“那说好啊,李玉英、薛燕负责改造男的,我们几个改造女的。”

“呸!我们女的搁这儿还叫改造,纯粹是糟贱。”

“你们俩不让我们改造得挺好吗,天不怕地不怕,碰着流氓谁占谁的便宜都不好说。”

“你们就是一帮流氓,跟电视上一样。”

“别诬蔑电视啊,那可是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党给老百姓的精神粮食。”

“党让你们改造人家媳妇啦?党让你们研究人家媳妇手丫子啦?”

“研究手丫子也不能叫流氓啊,研究手丫子又不是研究脚丫子。”

“研究脚丫子也不能叫流氓,研究脚丫子又不是研究大腿。”

“研究大腿就可以叫流氓啦?研究大腿又没研究大腿根儿。”

大家都说这时候赵信明开始说的话。他说:“要研究大腿根儿肯定肖国良同志取胜。”

没什么,这句明显把矛头指向肖国良的话在大家听来再正常不过,或者说其实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因为这时候肖国良有点走神,肖国良虽然平时也属于话比较少的,主要是话茬子赶不上,但参与的积极性并不低,锣边敲得咣咣响,今天却一直不太精神,好像有什么心事。

按照设备修理车间的传统,把话头引到他身上也是理所当然,向说话少的人开炮、争取调动尽可能多的人的积极性是本车间的一贯做法。当然,像车间主任老孙那样语言表达能力严重退化的、像新分来的大学生小王属于尚未发展加入组织的圈外人,不参加活动,得另说。

一个人代表大家问:“老肖有新鲜的?”

赵信明迟疑了一下,像一个提出论点却没有准备好论据的中学生。他环视了一眼众人,这个盲目寻找的眼光在大家看来更像是卖关子,在勾引大家的兴趣。于是大家摆出一副要听教授讲课的谦虚样儿,为一个即将开启的包袱营造爆炸前的寂静氛围。肖国良也不由得把把分散的精神集中到事关自己媳妇的等待中来。

赵信明似乎很为难,但在众人的期待下,他不可能让自己的发言半途夭折,他断断续续地说:“老肖……的媳妇现在正有人研究呢。”

这个答案就像一盘先上桌的朝鲜小菜,远未起到解决饥饿的效果,相反勾起的大家更多的胃口。

“老赵,这种事情没有根据不要胡说哟。”

“你亲眼看见的吗?”

“具体点,具体点,是组织研究呢还是个人研究呢?”

“人家媳妇是摆肉摊儿的,就是以买肉为生,所有顾客都可以研究。”

“老赵你是不是研究会的?”

“人家老肖媳妇是专职卖肉的,没有固定,谁买给谁,赶上谁是谁,看上谁是谁,爱谁谁呗。”

“老肖啊,真是海量啊……”

3

事情似乎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歧路,在大家的鼓噪中像多个嘴巴吹着的气球,增加着污浊,增加着混乱,增加着压力,向爆裂前进。首先察觉这一趋势的是薛燕,她用尖利的喊叫中断了事态的延续,现场经过短暂的收音过程之后像刚扔过炸弹的废墟,虽然寂静,然而刚才热烈的气氛还像硝烟弥漫在半空中。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肖国良的难看的脸,事后大家描述当时的情形都用了难看这个词,是的,很难看,血把脸涨得变了颜色,也变了形状,不像惊讶,不像生气,也不像委屈,当然更不会像高兴,整个人蠢蠢欲动,像一个正要点火的火箭。

几个人似乎还没完全弄透事情的来龙去脉,纷纷以询问的眼神看看肖国良,看看赵信明,赵信明经历了几秒钟茫然的思索,似乎悟到了什么,脸上立刻闪现出无辜的表情,他往后躲闪着,说: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我不想说你们非让我说。”

“肖国良你别在意啊,就是开玩笑嘛。”

“对不起啊……”

肖国良大踏步冲出车间,手中的钳子突然跃入空中,像挨了枪击的燕子,划了一个弧落在架空的铁板上,清冽的回声在每个人的脑后萦绕,回荡良久。

4

第二天,肖国良没来上班。


而且没请假。

这让回家睡了一觉什么都丢到脑后的几个人又想起了昨天的事来,大家想了半天,没觉着当中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可是不是这事儿又是什么事呢?便凑过来审视着问赵信明,是不是真把人家媳妇给“研究”了。

赵信明慢条斯理地把手下的螺丝拧紧,挨个跟每个人对了一会眼神,揣测着他们的真实意图,他觉得没有辩解的必要。在本部门,动辄申辩自己是好人是懦弱的行径,他耸了耸肩,努力装出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说:

“研究了怎么样?没研究又怎么样?惹急了我,没准儿那天给他做个记号,作为我的专业试验田。”

小董说:“老赵,是条汉子。等老肖来了你跟他PK一下。”

薛燕说:“你们小心点啊,老肖昨天眼里可冒火啦。”

任五全说:“没事,回家让他老婆收拾收拾就没火了。英姐,燕儿姐,您二位这么漂亮,不做点记号,家里放心吗?”

薛燕诚恳地和任五权对视着:“别说家里,连我自己都不放心,就这几条狼,一见着女的眼里冒的都是X光,一点衣服看不见。”

李玉英满面笑容,说:“他是身上哪儿痒痒了。”突然伸手抹了任五全一脸黑油。

薛燕窜上去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先给你做点记号。”

李玉英掏出电工刀:“做什么记号,直接阉了,省心。”

小董在边上劝:“别这么武断,你们想省心,人家媳妇还不想省心呢。还是做记号好。”

5

任五全两手抓着薛燕勒住他脖子的小臂和手,拖着薛燕,歪歪楞楞地在车间里绕着圈儿跑,李玉英挥舞着电工刀在后边追,一边喊着:薛燕,咬他耳朵。

半晌,任五全颓然蹲到地上,喘着气告饶,薛燕从任五全背上下来,脸都有点白了,比任五全喘得还厉害,李玉英手中的刀刃锈呼呼地在任五全的鼻尖上颤抖着,胸脯一起一伏,像两个埋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击的杀手。


“今儿没那么容易饶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该死,我该给剁了包人肉包子。”

“你也配,包出饺子也是骚味。”

“姐,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到你们家当长工行不行?”

“是吗?这个可以考虑。”

“别信他的,”薛燕说,“上次打赌输了他说给我们家擦窗户,结果礼拜天带他媳妇一块去了。我还想,小子够实在的,怕一个人完不成任务吧?没想人家往沙发上一摆,擦窗户的事只字不提,喝茶,聊天。当着他媳妇面,我也没好意思说,四壶茶喝完,老孙已经把中午饭做好了。吃饱喝足,我向这回该开始了吧,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跟你定好了,下午去给你们家擦玻璃,抹抹嘴,走了。”

“他没上我们家来呀。”

“没去是你有福气,谁知道在他们姓任的家里擦玻璃、当长工都是吃饭的意思呀。”

任五权得意的笑:“我就是想让你们学学我媳妇到外场应酬那股大方得体劲儿。”

“得了吧,就那大方劲儿,脸皮没有一定的厚度学不了。你们几个评评理,六个鸡腿,她一个人揎四个。我和老孙一看不下手是不行了,赶忙一人占上一个。她看没腿儿了,就看着我们啃,看得我们老孙脸通红,啃了几口,就放边上了,没想还不行,她说啃得不干净,非让老孙返工。”

“你们老孙是腼腆型儿的。”

“她是不是想帮老孙啃啃?”

“我看她不是想帮老孙啃,她是想啃老孙。”

“你别诬蔑我媳妇啊,我们可单纯着呢,冰清玉洁的,那才真是腼腆型儿的呢,夏天连裙子都不穿,怕走光。”

“连裙子都不穿,不更走光了吗?”

“小董别捣乱,就这样吧,”李玉英用刀面压压任五全的鼻尖说,“你媳妇既然这么冰清玉洁,肯定不是天生的,和你的严格管理是分不开的吧,你就说说你怎么做的记号吧。”

“这……技术怎么能随便说呢。”

“怎么不能,申请专利啦?”

“不是,这传出去影响不好。”

“有什么不好?”

“这要传出去,歌厅按摩房的小姐全都从了良,影响改革开放的软环境。”

“呸,你媳妇要下海才影响环境呢。说不说吧?”

鼻子在刀下扁下去,任五全闭上了眼,宣布放弃抵抗。

“话可说在前头,你们逼我说的,社会要因为这出了乱子可别找我。”

“别废话。说吧。”

“行,我说,我说——上锁,上锁知道吧?听说过贞操带吗?人家老外几千年前就时髦,大姑娘小媳妇全戴,不是强迫,都主动要求,自觉要求进步,不让戴就伤心,自杀,看都看不住,那会儿社会风气特好。为什么后来风气变坏了?知道吗?有人把贞操带戴脖子上了。谁呀?小姐呗,为什么要带脖子上?显眼儿,得看,就为告诉别人自己是对外开放的,……”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郭燕、李玉英两个松开手,象征性地踹了任五全两脚。

6

任五全赶紧抓住刀,连着握刀的手,重新放到脸上,保持着被绑架的姿势。“不告诉你们吧,你们好奇,告诉你们吧,又不认真,更重要的还在后边呢。”

“说呗,吣呗。”李玉英收了刀,在手上擦来擦去,眼还在任五全脸上转,好像在研究找下刀的位置。


任五全一挺腿,坐在工具箱上,认真地说:“随着历史的发展,生产力的解放,贞操带也在与时俱进,因为老式的贞操带又沉又难看,给小姐的工作带来很大的负担。但是,困难难不倒有心的人,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从历史的某个时期开始,沉重的贞操带就一点一点地被一条细铁链代替了。生意好,收入多的小姐,有了金子银子,就戴金链子银链子。现在一般女的还都愚昧,臭美跟着学,不知道自己在做广告。好在现在法制健全,管男人管的严,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你看现在小姐走在大街上特别自豪,恬胸叠肚的,能不自豪吗?你想想啊,前后左右,是个女的都带条链子,她们一看不都是同事吗?不都是姐妹吗?不跟到家一样吗?立刻感到一点都不孤单了,简直是世界大同、宇宙一家了。偶尔看见一两个不戴链子的,就跟看见贫困地区稀有少数民族似的,总想下手帮助帮助、开发开发、拯救拯救……”

两个女人大声骂着缺德,花枝乱颤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抄起白色喷漆罐,朝打磨得锃光瓦亮的巨大天车预制件上抡圆了胳膊猛喷。油漆的清香很快充满了整个车间,车间里洋溢着愉快的气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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