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的那个小山村叫杜树,深藏在太行山的深处。 三面环山, 山上是层层梯田, 田埂上一律长着巨大的柿子树和核桃树。一面靠河,河边是棋盘似的菜地,地边满是耀眼的金针花和一嘟噜一串紫红的眉豆角。 “七打核桃八摘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十月萝卜洗了泥。” 一到秋天,山里人起早贪晚地忙着收获。赶着毛驴往家里驮柿子核桃 ,驮红白萝卜和蔓菁。 女人见菜亲,她们坐在河滩的菜地里,用镰刀把碧绿的蔓菁叶子、萝卜缨子削下来,整整齐齐地捆好。用扁担颤悠悠地挑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挑回家去。 我们这些孩子挎个荆条篮子,篮子里也是菜叶子。这些萝卜蔓菁的菜缨子渍成的酸菜,便是山里人一冬一春主要的菜蔬。 在故乡,渍酸菜是件大事,谁家渍酸菜都要请人帮忙的。 七八个女人围着各色围裙,手脚麻利地各干各的。有的在门前的水渠里将菜摘洗干净,有的架着柴火烧大锅把菜缨子在开水里焯熟,有的把烫熟的菜缨子理成把。 切酸菜的刀有二尺多长,案板有三尺多宽。切菜的女人包着花毛巾,高挽衣袖,左手按住烫熟的菜缨子,右手操刀,“嚓嚓嚓” 一路飞快地切下去。 切菜的女人是村里最为利索的女人,手头要快,力气要大,一把五十刀,连切五十把才能换人。一般的人家也要两三把刀,切菜的声音很响,也很脆生,全村都能听见。 负责装缸的一般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干活有经验,又细致。铺一层切好的熟菜,搁上辣椒,浇上一层米汤,再铺一层熟菜。 这时就要有人把菜踩实,踩菜的全是俊俏的小姑娘。小姑娘脚干净,挽着裤腿,光着小脚丫在菜缸里蹦跳。口里还要唱曲儿 :
山里人少有红火热闹,渍酸菜就像过节一样。 女人们离开男人的眼皮儿,也会骂,也会笑,也会闹。三个女人一面锣,七八个女人开了锅。有的在大声传播听来的趣闻,有的在小声议论自家的婆婆。唧唧嘎嘎乱成一片,拍手打掌地笑个没完,听不清说的什么,也不知笑的什么。 说归说,笑归笑,手里的活计是误不了的。 十月的山风又硬又凉,渠水冰手,洗菜的女人冻得俩手通红。烧火女人都比较窝囊,她们右手拉动风箱,左手往灶里填着柴火,被烟熏得乌猫花嘴,喀喀咳嗽着,不管人家说什么,她们不答嘴。切菜的女人比试着暗暗使劲,累得鼻尖冒汗。装缸的不住嘴地埋怨,不是说菜没摘净,就说煮得过了火。她不敢褒贬那几个切菜的女人,切菜的女人都是刀子嘴,说一 句就回敬你十句。 这时候要是谁家的男人有事来找自家的女人,他就成了大家的盘中菜,鸡一嘴、鸭一嘴,多刺耳的话你也得咽下去,脸皮多厚的男人也得抱头鼠窜。 中午,渍菜的主人家管饭。没有酒肉,都是小鏊煎饼杂面汤。 摊这种小鏊煎饼可有讲究。铸铁鏊子烧茅草,一个人管三只鏊子,摊面糊、烧火、翻煎饼、出锅,两只手当八只手用,还误不了说闲话。 小鏊煎饼是米面、玉米面、豆面三掺的发面煎饼,一面焦红,一面金黄,甜丝丝,香喷喷,喧呼呼,吃了这个想那个,吃起来没个饱。 擀杂面是最利索的那个女人的手艺,擀得薄如纸,切得细如丝,女人们嘴里舍不得夸奖,心里佩服得不行。山韭花香油炝锅,撒上碧绿的芫荽,一人能喝两大碗。 冬天天短,歇人不歇马,吃饭的吃饭,干活的干活。谁要是细嚼慢咽嗓眼儿细,踩菜的小姑娘就会把她编进歌里臭她。装满了缸,放上秫秸篦子,再压上一块石头,灌满了稀米汤,盖上石板盖子就算成了,一般家庭要渍两三大缸酸菜。 半个月后,菜缸里就会咕嘟咕嘟往上冒泡儿,老人用手指蘸一点尝尝:“嗯——,行啦!” 搬去石头,揭开篦子,这酸菜就算淹好啦。 正是场光地净粮食入仓的闲在时候,人们端一只大海碗,盛冒尖一碗小米饭,另一只手端一个小碗,碗里就是酸黄菜,吃的时候,放上点盐,点一星香油。 男人们依墙蹲到日头窝里,吃一口新米饭,就一口酸黄菜,吃米饭的声音响成一 片,酸菜的香味儿香成一片。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像是品尝山珍海味。山里人说,只要有酸菜米饭,给个县长也不干。 我的故乡——河北省邢台县和山西省的昔阳县、和顺县相邻,受山西人的影响,也有的人家不吃小米饭,而是吃洒面粥。 心急不吃热豆腐,活儿紧不做洒面粥。洒面粥是把小米和玉米面干撒进开水锅里 ,不停地搅动,不停的洒,慢火咕嘟着。一直煮到小米没了魂儿,玉茭面出了味儿。 吃的时候一定要有辣椒面儿拌酸黄菜,搅进碗里,又热又辣又酸,烫在嘴里,热在肚里,十冬腊月吃一头大汗,吃得浑身通泰。 到口外赶牲灵的男人们唱道:
也怪,我的故乡极少有得高血压和糖尿病的,也极少得癌症的。有人说是因为泉水甜,有人说是因为黄菜酸,谁知道呢。 遇到灾荒年,没有萝卜缨子做酸菜,家乡的人就在开春不久,上河滩的杨树上捋嫩杨树叶子。煮熟了放在水里泡着,泡得没有苦味儿了,再切碎淹上。树叶子淹的黄菜又苦又涩,吃进肚里肚里唱苦戏。 1960年,人们饿得就象蝗虫一样,河滩里几百棵杨树的叶子都被扒光了,连老树皮也被人们吃光了。老杨叶有毒,许多人黄胖烂肿的。那年我回老家,邻家嫂子就用杨叶酸菜招待我,那滋昧和吃柴禾差不多。 而今,家家的粮食吃不完,街口一年四季有卖时鲜蔬菜的,已经很少有人渍酸黄菜了。秋后,河滩的菜地里到处是丢弃的萝卜缨子。老人们骂道:“真是糟蹋年景啊!” 前不久,我回了趟老家,九十多岁的二奶奶,特地用塑料袋给我装了几斤她亲手制作的酸黄菜。回到家按传统做法做了洒面粥,搅上辣油酸黄菜,酸溜溜,香喷喷,辣乎乎,那滋味儿真是没法说 ! 作者简介 杜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教师,长期从事中小学作文教育,出版有十多本散文、小说集及专业著作。 在本公众号曾发作品 编辑:跑跑单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