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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平姐姐 | 杜梨作品

 悦读读书 2020-08-04

杜梨作品

01

姐姐大我四岁我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五个弟弟。记忆里母亲怀里总是抱着孩子我总是小狗似的跟着姐姐寸步不离。她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生我的那个小山村躲在太行深山的褶皱三面环山山上有茂密的树林林子里咕嘟冒泡的泉;一面临河河里有随风摇曳的芦苇苇荡里有各式各样的水鸟。

只要是晴天大太阳河边就会撒满洗衣服的女人清凌凌的笑声把河岸上的乌龟、青蛙惊得匆忙跳进水里河滩的鹅卵石上就会晾满了云锦般的花花绿绿的衣物。

七、八岁时,姐就开始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她肩挑两个荆条筐双手扒着扁担晃晃悠悠地沿着山间小路往西河走我怀抱着棒槌紧跟着姐姐在后面跑。姐姐人小只好站在水里双手抡动着棒槌在红石板上捶衣服,溅起的水花就会在阳光下映出一道彩虹。婶子大娘们嘻嘻哈哈地说谁家寻下这么个小媳妇一准养家。姐姐的脸就会红我就会用水撩那些长舌头女人。

别的小姑娘不愿和姐姐玩儿因为姐身后总跟着我这甩不掉的尾巴。有时候她们故意甩下我我就撒泼打滚儿可着嗓门哭叫。这时姐就会跑过来哄我。小时侯,我是个出门谁怕咱关门咱怕谁”的角色父母偏爱我这个长子又有横竖不说理的奶奶护着我我就仗势欺人地常常欺负瘦弱的姐姐。

一次,终于犯了众怒街坊邻居纷纷告我的状说我多次把姐姐打哭。我才罪有应得地挨了父亲的鞋底我杀猪般地拼命叫唤。父亲有句响鼓要用重锤,好马要用鞭催的名言所以下手也重我被打得尿了裤子。姐姐拼命用手去护我的屁股姐的手也被打肿了。

让姐姐说起来,我实在不是个省心的弟弟。

有一次,姐带我在房顶上看玉米 ( 那时候的乌鸦真多啊,人不在跟前,那些‘黑贼’就会偷吃玉米 ) 。我突然发现街对面王廷芹家的房顶上晒着白亮亮的花生,那时候孩子们的嘴可是太亏了,看见花生就像看见人参果一样眼馋。我叫一声 :我要吃花生!姐姐一把没有拉住,我就一头从梯子上摔下去了。正好摔到捶布石上,捶布石倒没事,我的鼻梁却摔断了。

我的头肿得没了五官,三天不省人事,都说这孩子没命了。一家人都埋怨6岁的姐姐,奶奶喊,妈妈骂,把姐姐吓傻了。从此她得了一种叫“惊风”的病,发病时浑身发烧、口吐白沫、嘴唇青紫、四肢抽搐。一家人没管昏迷的姐姐,而是请神婆为我跳神,请来医生为我上药。

三天后,我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要吃花生! 我一叫,姐姐也醒过来了,她第一句话就是: 弟弟不要下房 ! 许多年后,我们都是中年人了,姐姐看见我鼻梁上的伤疤,还会内疚地说:“都是我没带好你啊”。

姐姐把我从开裆裤带到束上裤腰带,我的翅膀硬了,就不再跟屁虫似地跟姐姐了,而是与一群疯小子上山逮刺猬,下河捉泥鳅地疯跑。姐姐气喘吁吁地紧跟着我,生怕我有什么闪失。我却变着法儿地和她藏猫猫,姐姐找不到我时就会满山坡呼唤我的小名,她清亮的嗓音在山沟间碰撞着:贵臣——!

姐姐嘴巧, 解放区流行的歌曲她一听就会。她还跟奶奶学了许多儿歌。其一曰 :瞎话瞎话, 锅台角种二亩甜瓜。打开甜瓜,蹦出俩蛤摸,咕儿呱,咕儿呱。

我和姐姐唱着儿歌离开了太行山。1949 年的二月二 , 我家奉命随大队人马移民到京汉线附近的长信村。我在驴背上的荆条筐里看着天上的白云睡着了, 10 岁的姐姐则背着大包袱步行了一百多里。

平原的天很大,地很宽,却没有粮食。我们初来乍到,四头驴驮就算搬了家。没粮食,就只好吃谷糠和花生皮碾成的炒面,那炒面又苦又涩,咽又咽不下去,拉又拉不出来。

姐姐天天带着我去割灰灰菜、马耳草,饿了就上树摘些桑椹、杜梨儿充饥。

许多人问我笔名的由来,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小时候吃的杜梨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杜梨状若纽扣,黑里泛紫,一丛10 个,正好是我们姊妹的数目。那味道苦中带酸,酸里有甜,十分开胃,所以越吃越饿。

那年冬天是我们家最冷最饿最难熬的冬天了,家里穷得连买洋火的钱都没有,每当做饭时,姐姐就会派我上房顶看谁家的烟囱冒烟,姐就抓把柴草去那家引火。

临近过年 , 父母愁得抓耳挠腮,过年了,怎么也得让孩子们吃顿饺子呀。父亲是半拉木匠(编者注:生手),在山里老家曾给人做过家具,那家尚欠 9元工钱。父亲让姐姐上山讨回那 9 元钱以便过年。

10 岁的姐姐边讨饭边赶路,四天走了二百多里。四天后,姐姐头发蓬乱、脸色蜡黄、拄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双手捧着湿透了的 10 元钱递给父亲。

原来,那家本以为人走账烂,却想不到 10 岁的女孩跋涉百多里来要账,就多给了一元钱,还给了姐姐几个玉米面饼子作干粮。姐姐拿出风干了的玉米饼子分给大家吃,神气地说:“路上有只老狼跟了我好几里,它想来想去,可能是嫌我太瘦吧,不够一顿饭,就没吃我。”

说得妈妈搂住姐姐哭起来。姐姐脱下磨烂了的鞋,她的脚后跟流着浓血,我忙端来热水给姐姐洗脚。我感到姐姐简直就是穆桂英和花木兰,太了不起了。

从那以后,我更加尊敬姐姐了。 

02

我们家很穷但我和姐的学习成绩都很好。

1955 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立白塔完小,姐姐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中晏屯中学。乡亲们都夸山里来的孩子有出息父亲却对着两张通知书,黑青着脸不说话。

十几亩地一大家人靠父亲一人劳动根本忙不过来。姐姐的泪滴在书本上哽咽着说:“弟弟还小,干不动活,还是让弟弟上学吧。”姐姐边哭边拧住我的耳朵说:“小弟呀,是铁也要嚼成面,咱人穷志不能穷。你要替姐姐好好念书。”

我含着泪深深地点头。16 岁的姐姐还没我高她咬着牙按铡刀铡草,拼着命用辘轳浇园双手按着犁才犁地干男人才能干的农活。劳作一天就累成了一滩泥油灯下还要强打精神考查我的功课。

用纸挖个小洞套字让我认她当然难不住我那时的课文简单用不了几天就全念完了。我脱口说:“别考啦,比你强! 说得她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妈妈举起了笤帚,说我的良心叫狗吃了。姐姐挡住妈的手抹着泪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呀,自大一点臭!有你吃亏的时候。”

16岁的姐姐带领青年植树队,在白马河边营造了十里长的防风林,此事 惊动了县里、省里。她因此出席了全国青年造林积极分子大会,团中央书记胡耀邦亲自给她颁发了奖状,县里还选调她到文化馆当了干部。那片洋槐林,锁住了风沙,也抵住了1963 年的特大洪水,保住了邢台市。

姐姐那时是“3 2 6”干部,每月工作 2 6 天,挣26 元工资、吃 26 斤粮食。我在城里读高中,正是装饭的年纪,却赶上了“低指标瓜菜代”的年代,天天饿得头晕眼蓝。实在顶不住劲儿了,就去姐姐那里吃一顿。

姐姐把一天的饭票一次买给我吃,她疼爱地看着我狼吞虎咽,而她却要饿一天肚子了。为供我上学,她只有苦自己。

都说姐姐长得标致,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其实,她穿的袜子没袜底,她的衬衣只有领口和袖口,她每件衣服上都有补丁。

姐姐在父母面前总是轻声细语地说话,脚不停地做事,帮母亲缝补着9 个弟弟妹妹。10个孩子,那是多少衣服鞋袜呀,都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补。

小孩子穿鞋脚长牙,两个月一双布鞋也穿不到头。她们一年要做几十双鞋,那是一项多么大的工程!母亲天天要下地,姐姐天天要上班,每天夜里娘俩都要做针线活。昏黄的油灯下,娘俩头抵着头嗤嗤地纳鞋底儿,或是嗡嗡地纺棉花。娘俩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着说着又笑了,也不知她们都说了些啥。

每当年三十晚上,娘俩就要忙个通夜。当我们起床时,一排新鞋已摆放在床前。我穿着姐姐给我做的方口鞋参加运动会,穿着姐姐做的千层底去带操,穿着姐姐做的白塑料底鞋去参加辩论赛。同学们都说我的鞋洋气,我就骄傲地说是姐姐的手艺。 

03

有一天姐姐突然要我和她一起去相女婿。我忸怩着不愿去哪有弟弟陪姐姐去相女婿的道理呢姐拧住我的耳朵说:“去不去?我委屈地说:“人家都二十岁了还拧耳朵多难为情啊!”之后,那个又高又瘦的家伙就成了我的姐夫。

本来,姐是干部,姐夫是工人,又有了房子,好日子刚开始。

谁知道天上掉下来个文化大革命 ! 因为阶级斗争,因为写文章,也因为我的“自大一点臭”,我被选拔为全县最年轻的反革命,历经了三年的水深火热。

姐一家也受到了牵连,姐受到了审查,先是去干校改造,接着又去了工厂当工人。姐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说话,稳稳当当地做事,一点不显凄惶。那时,县委书记和团县委书记都自杀了。夜里,姐一边为我缝补衣服,一边说:“万事都有个头尾 , 运动都是一阵风,人家叫咱死,那没办法。自己说啥也不能死。”

那时候批判人常让你跪下一跪就是几个钟头。我的膝盖跪烂化了。姐在我的裤子里面衬上厚厚的棉花她说:“他们批判你,你就当耳旁风。你就默念唐诗。”

真是塞翁失马文革受难期间背熟了唐诗三百首连注解都背得滚瓜烂熟。有一次批判会上我弯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背唐诗不料声音大了点被凑到跟前的造反派听到了因之被狠狠修理了一

姐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她说:“文革是风而文化是雨渗进心里迟早要生根发芽。后来我真的就当了老师成了作家再向姐姐提起她当年勉励我的话她却淡淡地说早忘没影儿了。

姐姐说话声音细细的,走路脚步轻轻的,默默地忙着她一家 6 口人的饭食。有时姐夫吼天喊地,姐也只是莞尔一笑;有时儿子们发犟,姐照样淡淡一笑 ;母亲患脑血栓后,脾气大变,姐姐还是抿嘴一笑,照样床前床后地伺候着。

母亲15 岁嫁给父亲,18 岁上有了姐姐,母女一同度过那黄连般的岁月,姐帮母亲拉扯着一大堆孩子。1960年,母亲把五弟和四妹送了人,姐姐又一个个找回来,她说一家人在一起,再苦也是甜的。

姐两口都下岗以后,生活反而安定下来。三个儿子都有事干,姐夫手巧,干这干那的也挣了些钱。也许是太闲了吧,姐姐先是迷上了什么中功,说是能发功治病。姐姐就给妈发功治头疼,问妈还疼不疼,妈说疼。姐姐就轻轻地说:“怎么还疼呢?”

那天夜半电话响,电话里是外甥的声音,说姐姐住院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姐是他们一家的顶梁柱,也是我们兄弟姊妹的主心骨,还是老母的心尖肉,我不能没有姐姐。雨夜里,我飞奔到医院。

市医院的急救室里,姐姐平静地躺在床上。许多医生围着姐在抢救,输氧输液,针刺电震颤,人工呼吸。三个外甥围着病床哭喊着:“妈! 妈呀! 你醒醒啊 ! ”姐一语不发地闭着眼,任由大家呼喊。

抢救进行了很长时间,医生说,这种病神仙也救不了。

这人生也太短暂了 , 姐姐带我去西河里洗衣服,去村北摘杜梨,这才几天!

人们啊,平时疲于奔命地忙着功名利禄,往往把最重要的亲情忽略了。总说抽时间去看望某个亲人,却总有许多理由没去,还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忽然噩耗传来,活生生的健康人 ,说没就没了。自我谴责也罢,捶胸顿足也罢,上香烧纸也罢,顶什么用呢?你就是有再大的房子,再高的位子,再多的票子,失去了了亲情,还有什么意思呢?

姐姐才 59 岁,都说她年轻得像四十几的人。这几年家境好了,有吃有住有了儿媳妇。姐抱着孙子,还是唱着那首儿歌,满脸的幸福和满足。多么美满的生活,谁都说姐姐一家过得像一盆火。好日子刚刚开头,姐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几天来,家里人进进出出地忙乱着,母亲问:“ 桂平怎么好几天不来看我呢? ”我们强忍悲痛,不敢告诉母亲真情。

等办完了丧事,我带领兄弟姊妹和外甥跪在老母病床前请罪:“妈,我们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们没能把姐姐救活呀 ! ”老母一下子怔住了,于是拉着长声哀号起来:“我那孝顺闺女呀,你咋不给娘送终啊 ? 咋不让我替俺闺女去死啊,她可是个有用的人呀。”

哭了没几声, 娘突然不出声了,只是干张着嘴,娘失语了。老娘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事实,病情急转直下,无论什么药也不吃,只是流着泪拍打着胸脯。时间不长,母亲也去世了,母女俩到另一个世界做伴去了。

我把坟地选在面对那片浓郁的防风林的沙丘上,大树为她母女挡风,小鸟为她们俩唱歌,荒野里有两座新坟相伴,我再也听不见姐唱那好听的儿歌了。

父对子的感情是宏大无边的,母对子的感情是贴心连肉的,姐姐对弟弟的那种感情,是天空容纳月亮般的感情,是纯真无私的。

姐本来是个聪明人,为了我,她失去了上中学的机会。又是为了供我上学,她节衣缩食苦自己。结婚前, 姐姐几乎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我后悔死了,我连一个老姐姐都照顾不好,我还算什么弟弟!

父母走了,姐姐也走了,这世上再没人呼唤我的小名了。 

2001.11

作者简介

杜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教师,长期从事中小学作文教育,出版有十多本散文、小说集及专业著作。

作者在本公众号曾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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