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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荐读|| 班琳丽:青春期(中篇小说)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1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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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责编 汪葆夫

青春期

班琳丽

青春无期——写在前面

女孩子恶言恶语地对瘫在床上的妈妈嚷嚷:你走啊,甩手走啊,这样挺着算什么本事?拖累我和弟弟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坐起来啊!跟我和弟弟说话啊!嘴上嚷着,手上就要摔毛巾。

可没有,她将毛巾整个捂脸上了。

似乎有一分钟那么久,她“噢”的一声,双手迅速捂住下体,生理感觉告诉她:月经来潮了。

怎么了,姐姐?你害病了?一边正写作业的弟弟好奇地问她。

好好写作业,待会儿姐姐检查,错了看姐姐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女孩子一边训斥着弟弟,一边捂住下体碎步向卫生间疾走。果然是月经来潮了。她麻利地换下内裤,贴好卫生巾,而后洗好换下的内裤,晾晒好。

从卫生间出来,女孩子在桌几的抽屉里拿了支红画笔,来在客厅东墙电视机左上方的美人图挂历前,在6这个数字上重重地画了个红圈圈。这个红圈圈代表的意思是,7月6日,她这一月月经来潮的日子。

自11岁时月经初潮,此后每月一次月经来潮的日子,她都要这样给标识下来。现在,她个人专属的储物箱底,就压着这样两本画着红圈圈的挂历。

说不清为什么,女孩子潜意识里对这些红圈圈有一种莫名的仪式感。第一次在挂历上画下这样一个红圈圈的时候,她心情惶惑又振奋,脸颊红着,心上像有一只顽劣的恶意的小手在抓挠。那时妈妈就站在一边,爱怜地揽住她说,我的小公主长大了,再不是啥事都不懂的黄毛小丫头了。她那时还不甚明白妈妈的意思。但那时有妈妈教她长大啊。教她不怕,女孩家都要这样,这样很正常,不然就是病了。教她如何使卫生巾,小心不要脏了衣服。来潮的日子不要使冷水,不要吃生冷东西,不要剧烈运动。

一幕幕,瞬间画轴似的展开来,女孩子眼睛红了。抬头望了望挂历上刚刚画下的这个醒目的红圈圈,而后彳亍着走回床前,重新换了盆温水,给床上的瘫子妈妈继续擦起澡来。

女孩子叫蔡青,十三岁,弟弟叫蔡根儿,刚满八岁。一年前,他们的爸爸连人带车一块丢了,妈妈瘫床上了,刚上初二的蔡青被迫辍学在家,跟着耙爷学起摆摊卖菜来,一边照顾妈妈和弟弟。

每天,蔡青的小身子骨都要累到瘫,可回到家里,还要打起精神,给弟弟做饭、辅导作业,给妈妈擦洗、喂药、喂流食,完了分拣一天卖剩下的菜,坏的扔掉,好的重新捆扎,图第二天再卖个好价钱。

小小年纪,她知道,她得撑着,像细细的床腿撑着床,撑着床上拉撒不知的妈妈,骨头都要散架的她,还有个少不更事的弟弟。她这会儿,小身子一挨上床,心头上就有些“怕”涌上来。她怕四根细细的床腿会在夜间她们都熟睡的时候断掉了,摔坏妈妈,或摔伤弟弟。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她抱不动妈妈,她跟弟弟一起也抱不动。有一次梦里,妈妈居然这样摔死了。她哭,弟弟也哭。醒来看看妈妈还好好地躺着,人事不知地打着呼噜,她真的哭了,一下抱紧妈妈。

是的,她得撑着这一家的重,令她难以承受的重。

蔡青换了盆温水,继续给妈妈擦澡。床头那架老态龙钟的落地扇不遗余力地摇头晃脑,私塾老学究似的,在一群各行其事的小辫子面前大诵“天地君亲……上中下……左右大……小多少……”

蔡根儿继续写着他的作业。屋子当央最体面的一块地方,是张方桌,漆的颜色已无从分辨,一块块驳落的漆皮画出奇奇怪怪的形状。要吃饭了它当饭桌,午后晚间碗一推抹布一抹拉,它就改弦更张,体体面面充当起如今蔡家惟一的男丁蔡根儿的写字台来。这会儿长得跟萝卜头似的蔡根儿正半拉身子趴上面写作业。

外面,剪刀胡同口畔,呼噜完最后一口汤,耙爷碗一推,嘴一抹,早早便把一张方桌摆在了自家门口。锯响就有沫,这不,摊子刚一扎下,老街坊们就冒出来了,从各家门里,各条胡同,很快,打的打,看的看,人场登时热闹起来。冬暖夏凉神仙洞啊。一局牌推倒后,歪头陈拽,腔儿撂得千折百回的。不怕开口咬了舌,你就拽吧你,还冬暖夏凉神仙洞,把老蔡家的日月换给你小子试试?刘大妈点了歪头陈的炮,气不顺,嘴撇着翻他白眼,手下使了劲,呼啦啦一桌子的麻将块筒条不宁。

蔡青慢慢平复下来,她刚才怕是被白天的那场始料不及的大雨刺激到了。她平复下来,继续跟妈妈兀自“说话”,像真的有来有往地说。听听,妈,老陈叔唱上了,准是胡牌了。要是手臭总点炮儿,他就眠了,苦着个脸,像全世界都欠他钱要不回似的。耙爷常哂他,说这也叫作风!

妈,要说楞子哥,也没那么楞呢,今天多亏了他,要没他帮,那么多菜准叫雨拍成菜泥了。白天下大雨了,“哗”就下来了,像有人使坏,端了盆往身上浇。从上午十点下的,不住点,不减势,直下到夜幕低垂。那雨真下得急,好多人没防备,一下子裹进去,衣服即刻就浇透了,连五脏六腑都给浇透了。不少人叹,几十年一遇啊!叹得那样惊疑不定。大雨里蔡青哭了,哭得肆无忌惮,旁若无人。无助呗。能怎样?各人顾各人都还来不及,耙爷来不及,燕子姐来不及,华子妈妈想剜她一眼都来不及。倒是楞子,开天辟地做了回英雄。

妈,大雨里我好想一个人,狠狠想,想得心都疼了。就是我爸!我爸要在,我哪能那样惨?唉!蔡青叹着,望望窗外。窗户大开着,可一丝风也没吹进来。外面压根没风,不仅没风,还燠热得很。雨下得多大啊,下了一天,仍不见透亮。像一个人哭了,没哭痛快,没哭透亮,郁闷难受,总要一股脑儿都哭出来才好。人有郁闷要释放,变成眼泪哭出来。天也有郁闷要释放,化成雨雪落下来吗?天是不是也要有个性儿?

床头那架落地扇依然忠心耿耿地摇头晃脑着,可费心创造的风尽是热风。不如不扇。可真关了,又不如扇着。毛巾温吞吞的了,蔡青就又去水盆里洗了,拧半干,抻在手上。妈,今儿的菜赔大了,本儿都收不回。她继续自说自话。连耙爷都赔了。华子妈妈可是个人精?她也赔了。整个菜市上没谁不赔的。老蔡女人突然“呐、呐”着,头一歪,嘴角流出一大泡涎水来。蔡青紧着伸手接。说菜赔了,不高兴了?还知道不高兴?好吧,女儿就给你讲个可笑的事,燕子姐讲的。说“好笑”的时候,蔡青汗津津的脸盘上,有丝丝缕缕揭秘似的笑飞掠而过。燕子姐说,有个乡下女孩到城里一家做鬃刷的工厂打工。一天她发现那儿长了许多黑毛,以为是被那些鬃刷传染的,就跑去问老板娘。老板娘笑了,说傻孩子,这是正常的。女孩子还是不信,老板娘就把裤子脱下来给她看,她才半信半疑地信了。又过几个月,她那儿的毛越长越多,她又开始担心,就又跑去找老板娘,刚好老板娘不在,她就把这件事告诉老板。老板笑着说不用担心。她还是不相信,老板就也将裤子脱下来给她看。这时她吓哭了,说连柄都长出来了,还说不会被传染。哈哈,笑死我了,妈,这女孩子好傻啊,都多大了,女孩子好多好多会有的秘密都还不知晓。

姐姐,你笑啥?什么柄长出来了?此刻,再次被惊扰到的蔡根儿拧着身子,一双好奇的眼睛老大地瞪着。

你作业上有这样的问题吗?多事!蔡青转过身来瞪住弟弟,饱满光洁的额头上,一缕长发粘在上面。好好写作业,待会儿姐姐检查,错了看姐姐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蔡青拿眼睛狠狠剜弟弟,强装毒的眼神还掩不住原本年少的纯真。蔡青再转向妈妈的时候,“噗哧”笑出声了,她忽略脑子正在开窍的弟弟了。

其实,要说蔡青脑袋瓜也没怎么开窍,燕子姐就常常点着她脑门发狠地说,榆木疙瘩,不开窍!不过有时候燕子姐也会说,你就是说不开窍它开了说开窍了它又没怎么开的程度。燕子喝的墨水少,小学差仨月才毕业,所以形容蔡青的情商只能含糊说成“不开窍它开了说开窍了它又没怎么开”。不过这不影响蔡青的心情。况且蔡青喜欢燕子姐这样说,听着很公道。就像一朵花,怒开了,她没到年龄;一点儿没开,她也没那么不懂事。

再过几天,蔡青才要十四岁,岁数不大,个子却抽得高。燕子都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蔡青倒比她高出半头去。跟蔡青一样,燕子也在幸福街菜市上卖菜。在蔡青突然脱离她原来的成长圈子,在她突然丢了父亲而母亲又傻掉的时候,是燕子火炉一样偎近她,大姐姐一样为她补足女儿家成长的必修课。比如蔡青将曾经那样困惑她的一个心病假托是她的同学魏潇潇害的,说给燕子听。燕子笑了,说很正常啊,人是从动物变来的,得做动物一样的事。人已经不是动物,能做动物也做不成的体面事。那男的跟女的“这”了就要生宝宝吗?菜青紧跟着问。燕子不解,问“这”是啥?蔡青的小脸一下红了,扭捏着说,魏潇潇说了,就是男的跟女的那样了。这下燕子懂了,点着蔡青的脑门说,说你不开窍还真不亏你,要男人跟女人一那样就生孩子,这会儿人多得就站不下了。燕子简简单单就能把蔡青多得多的心病说得很正常,渐渐地,蔡青心灵上淤积成的硬伤块就消肿了,就能心怀舒展地笑了,也从此跟燕子贴心贴肉地亲。

菜市上不忙的时候,耙爷、歪头陈们喜欢躲树阴下搓麻,燕子就喜欢拉蔡青缩个角落里叽叽咕咕耍。燕子常跟蔡青讲小翠那样的粗野笑话,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嘴巴咬着耳朵。蔡青爱笑,有时“咯咯”笑得整个人儿摇曳,不一定是笑话逗得,是燕子姐嘴巴吐出的热气息搔得她耳廓痒。若真的是不便入耳的笑话,燕子那里没说了,她小脸就“腾”地红了,跟乍开的桃花似的。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尽管诸多世事蔡青还显懵懂,可燕子话音里藏匿的那些意思,她也能懂个四六了。

汉字里的男与女,原本没有事,扯得人多了,也就有了“事”。自月经初潮的那个初夏开始,像一阵风过,蔡青的小脑筋就被轻轻悄悄地吹开了,如一本乍刚拆封的红粉宝书,先是设计简约的扉页,继而些许内容的一页,图文渐茂的一页……蔡青慢慢慢慢初谙“事”了。初谙“事”的她一被“事”拥住,就会觉摸到一只异样的巴掌在她左右脸颊上轻轻地贴,一个小感觉随一缕冰冰凉的闲风倏地钻入肺腑里,左绕右绕,末了躲进心房,能害得她好一阵儿像在一块微震的地皮上恍惚。

还在上学那会儿,蔡青她们这群刚刚蓄起花苞的女孩子,不靠父母,不靠老师,靠自家的眼睛和耳朵,像捕风捉影那样,从外界零零星星捕捉到一些信息,渐次发现并认识了女儿家成长中一个又一个的变化跟秘密,自觉成长着。她们总能寻得一个又一个确保私秘的角落,就跟现在的她和燕子,交流各自的小变化、小秘密。她们甚至特意大声说,让那些被世事边缘在外的小女孩子羡慕得直想长大。

今儿谁谁哪儿怎么了。明儿谁谁哪儿又怎么了。怎么了的将来可好怎么了。还不怎么或怎么晚了的将来要怎么怎么才好怎么了。弄得怎么了的心里揣个兔子似的慌慌地跳;还没怎么了的心里也揣个兔子似的惶惶地跳。

她们里面总数魏潇潇怎么了第一早,她蔡青怎么了最末一个晚。魏潇潇就总说话权威,她爱说那当然,那当然,巴巴的小嘴捍卫着她的权威,毋庸置疑。

蔡青在“事”上被启蒙就缘于魏潇潇的一次权威发布。那次魏潇潇说她亲眼在她的电脑里看到了男人跟女人裸着身子抱一起,女人还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哟。蔡青她们几个瞪着惊兔似的眼睛说不相信,打死都不信。魏潇潇急了,一个星期天,趁她父母外出,电话约蔡青她们统统到家里。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魏潇潇的小房里,几个女孩子紧紧偎一起,诚惶诚恐地盯魏潇潇开机、放碟、推进……偎在一起的心儿“扑通、扑通”,打鼓似的,就连尘埃不经意的游走,也能惊她们一跳。先是一段文字,很模糊,静静不动。她们谁也没看懂是什么,因为压根就没在意看。不时,画面跳了出来,一间逼仄的厨房,一个漂亮迷人的外国女人,金黄头发,蓝眼睛,穿宽松的白T恤,牛仔短裤,先是掂起奶锅,放下,又拿过刀叉,又放下,整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噪声,接着似很烦恼地搔搔头,挠挠脖子,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看是这样的画面,七八个女孩子稍稍坐正了,“嘘”地深深呼吸。魏潇潇却神神秘秘地笑,不说话,那意思,戏在后头,接着看。接着看画面,女人已经走出厨房,边走边脱去T恤,穿过客厅,进了洗澡间。她洗澡去了,你放错了?万露露小声问魏潇潇。魏潇潇依旧不语,很快,她朝画面上一努嘴。妈呀!蔡青先叫起来。画面里,一个壮实的黑男人向女人的房子走来。女孩子们紧张起来,甚至不能呼吸。她们感觉狼来了似的,虽然黑男人不是走向她们。她在洗澡啊!蔡青又叫。魏潇潇斜了蔡青一眼,很自若。可几个女孩子没法自若,全都打着牙颤,抱紧自己,瞪大眼睛……后来的内容就是魏潇潇说的那样了,看得蔡青胃肠里翻腾,差点就吐魏潇潇家地毯上了。

男人跟女人干吗要这样?

那当然要这样,生孩子啊!

一这样就能生孩子?

那当然,否则他们干吗要这样?

不疼吗?

那当然,鲜血嗳。

我们长大了也得跟她们一样吗?

那当然,我姥姥说了,男人就是种庄稼的命,女人就是长庄稼的命。

一群偷偷摸摸窥觑了伊甸园秘密的女孩子,叫情窦捉弄了,眼仁全羞得爽下去,脸庞红得像秋后经霜的苹果。但心底里却莫名其妙地振奋着,鸟儿啄了一样,兴奋,却微微疼痛。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蔡青不愿走进她爸妈的卧室,尤其他们睡觉的时候,非要经过,也不愿朝那儿看,她怕有极其难堪的一幕被她闯见了。那一段日子,她总忍不住套她妈妈,问还生不生孩子了。老蔡女人好性儿,说话就像哄孩子。你们想要啊,那就再生几个好了。她说。不料蔡青的小脸一下苍白起来,她生气了,大声嚷,我不要你们再生孩子了,不要!等明白闺女的意思,老蔡女人“呵呵”一笑说,我哪想再要孩子,你们两个小祖宗就够我跟你爸难为的了。

蔡青总觉得魏潇潇那话忒狠了,轻轻一说,就让你铭刻心骨。魏潇潇说,那当然,你们的爸妈也这样!我们就是这样来的,人类就是这样来的!蔡青当时还想笑,人类是多伟大的一个词,怎能跟“这”扯到一起说?人类很伟大,“这”很伟大吗?然而蔡青没笑出来。她想她要“噗”的一声笑出来了,她的那些女同学会狠狠讽刺死她的。就说她的爸妈吧,又没被例外出去。

老师说过的名人也要这样吗?

那当然。

写进书里的伟人也要这样吗?

那当然,他们都有孩子,有孩子就得跟他们的女人这样。有的都有好多个孩子,就得跟他们的女人这样好多次。魏潇潇的权威绝对权威,一般不置可否。

也就那一刻,蔡青就觉得心里有东西呼啦啦被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就像那次课间时间紧,她不得不去了女教师的WC,没想一眼看到露着白白屁股的她们的历史老师,她们全班统统表示OK的那张俏脸因为便秘红得猪肝似的,她“啊”的大叫着跑出去,从此不喜欢上历史课。

随后,蔡青读书也好,看电视也好,再听到说谁谁很伟大,她会情不能已,偷偷地笑。有一次她爸爸竟被她笑毛了,傻丫头,你笑啥?郑和不伟大吗?一个太监在航海条件那么落后的明朝就七次成功地下西洋,简直太伟大了!她笑出声了,嘴里的桔瓣儿喷出好远。就一阉人!男人都做不成了,还叫伟大?她缩着头小声嘟哝,而后伸伸舌头。

自此,成长中的蔡青开始有困惑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像三月的柳棉,在她混沌的天空里,密密匝匝,纷纷扬扬,挥之不去。就说那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放学后吧,马成功跟他的一群喽罗在八仙胡同口截住蔡青,他们原本勾肩搭背站成一排,等蔡青近了,他们嘻哈着兵分两列,迅速闪开。啊!蔡青尖声大叫,随即捂住眼睛。那是空阔处,一对偷欢的狗在懔毛懔色地野合。流氓!混蛋!蔡青捂住眼睛对马成功他们大声骂,声音都直了。于情于境,她一下子想起在魏潇潇家看到的那一幕幕,脸烫得不行,怕心上的皮肉都烫了。狠着劲剜马成功一眼,蔡青便转身跑去,一路飞快,“啪嗒、啪嗒”,脚底板摔得生疼。就这样,她很重的一块心病生成了:文明的人类干吗要做动物一样的事情呢?这样一块心病一经患上,就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蹦出来闹蔡青。然而进入青春期的蔡青夜里会被自己梦进“这”里去,那人就是马成功,强行要跟她“这”。一个月一次,很准。醒来身子下一抹拉,一准月经来潮了。

成长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让人兴奋,也让人惶恐,隐隐地甜着,隐隐地痛着。蔡青和大多女孩子一样,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中默默成长着。原来女儿家的变化跟秘密,不像街两边这些顶在门脸上花花绿绿极尽惹火之能事的招牌,由得人看,由得人说。秘密就是私密,只能私下里说说,私下里羞着。所以,每次当燕子将她蔡青就那么轻轻往“事”里一推的时候,她的小脸不由得就私下里红了,私下里耳热心跳,人儿好一阵恍惚。

这样的时候,蔡青会不由得想同学,吵过嘴的同学也想,除了不想马成功,想老师都不想马成功,批评过她的老师想,历史老师也想。她突然记起历史老师帮她折衣领的事来。一次上历史课,她正眼睛扎进桌肚里入神地看《我的第一次》,魏潇潇偷偷塞给她的。正看得兴起,同桌万露露不动声色拿胳膊肘捣她。她“惊”的一扭脸,见历史老师正严厉地望住她。她马上抱住小肚子,眉头皱皱着,疼得不堪设想的样子。历史老师慌了,忙伸过头小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她嘴巴贴上历史老师耳朵,气息奄奄地说,来那个了。历史老师忙关切地问,要紧吗?她苦着脸摇摇头说,没事,能坚持。历史老师信以为真了,轻轻拍拍她说,趴位上休息会儿吧,很快会好的。临走时,历史老师还帮她将窝进衣服里的领子轻轻扯出来,折好。而等历史老师走后,她趴在位子上笑啊,都笑岔气了。这会儿想想,历史老师也是那么好的老师呢。

蔡青想啊,想得心儿涩涩的。上学原来可以这样好,那时怎么就不觉得呢?时间能回流该着多好,她就能跟串门一样走进过去里去,看看想念的同学,说点小悄悄话,做点小悄悄事。就算再被搡进教室,塞到位上,写让人头疼的字,背让人胃疼的书,做让人肚子疼的题,她也愿意。真的。

还是最想爸爸,最想走回爸爸不见的那一天。蔡青有些伤心了,五脏六腑都忍不住一咯噔。要真的能那样,她要死死拉住爸爸的手,看好他不让他出门。蔡青的鼻子酸酸的。蔡青赶紧抓住蔡青,打瞎想中往外拽她。

蔡青再次将毛巾浸到水盆里,摆一摆,捞起,拧半干,抻在右手上,一边撑起妈妈的花裤衩,一边伸进去轻轻擦着。继而,她大声接上原来的话茬,快听,妈,刘大妈在笑呢,她这叫春风得意,她准是胡牌了。人高兴了都一样。等我爸不定哪天站在我们面前,你,我,还有根子,我们也会这样大笑,笑得眼泪哗哗地淌成河。

瘫子女人眼睛直勾勾地躺着,像脱去魂魄的行尸走肉。

十三岁的蔡青说得自己眼睛亮亮的,满脸是泪。再看老蔡女人,早已睡着了。

屋子里两个房间大的空间,亮着一盏像害着眼病的灯泡,黄巴巴的灯影,将一应不怎么分明的物件温暖地拥在一起,像拿砖头候补上一条腿的案板,少了一只耳朵的菜筐,剥落得像眼睛或是女人家背影的墙皮,打了红色补丁的白蚊帐,少皮无毛的小东小西……原本老弱病残、千疮百孔的家什,这会儿因着温暖的拥抱,倒也张扬一派要你动心的诗意来。

根子,来帮姐姐一下。蔡青在门外叫弟弟蔡根儿,声音哑哑的,像做着很吃力的事情。安顿好妈妈睡下,蔡青还有好多的事情等她做呢,很累也不行,事情不会因为她累,自生的还自灭了。

总叫我。根子刚刚写完作业,正往书包里塞书呢,听姐姐叫他,小嘴嘟起来。

不叫你叫谁?不听话看姐姐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

蔡青的话火巴巴从门外冲进来,声贝很高。根子忙放下正在收拾的书包,跑出去。说话间,姐弟俩从门外抬进一个蛇皮大包。

根子,走路眼色点儿脚底下。

知道。根子的小脸通红,吃不住劲儿的样子。

知道,知道,你认“知道”为妈了,只会说知道?墩你个屁股墩事小,看墩烂菜姐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

知道。

好了,轻着点儿放。

知道。

姐弟俩把蛇皮包小心翼翼放在饭桌旁边的空地上。去吧,根子,收拾书包去。记得别像上次把作业落家里,末了挨老师吵。蔡青拉个马扎坐下来。蔡青瞥弟弟一眼,根子,把书本墩齐了再装,看你整天书包里乱得像书本打架。还有,收拾妥去帮姐姐接盆水来。别不高兴,姐姐说你是疼你,是教你长大。华子姐姐咋不说她?宁宁姐姐咋不说她?她们是人家,人家姐姐不乐意说呢。

蔡青随手将蛇皮包解开,那是她白天卖剩下的各样菜蔬。天好了,蔡青的菜一般所剩无几。今儿个的天不好,大半天都在下雨,滴滴答答像女子哭嫁的时候少,气势汹汹像天兵打架恼了就掘了天河口的时候多。吃一堑,长一智,吃一挫,长一着。今儿个的天倒是让蔡青长了个心眼:卖菜也要看天啊。

青青的水在蔡根儿认真端正的瓷盆里荡啊荡的,终没荡出来。盆底儿上的莲藕娃娃捂着鲜红的小嘴吃吃地笑。蔡根儿心说,笑,笑,我又没洒出来,笑你个大头笑?

根子,放地上。

蔡根儿把盆放地上。蔡青抚一下弟弟的大头,就紧着把成捆的青菜打开,挨个过遍清水,再到东墙窗台下通风的长条案上薄薄地摊开,晾晾干,等明天一早好重新扎捆。夜半能起一次给它们翻个身更好,可每次蔡青都没能起来过,一觉睡到耙爷那边叫她。蔡青总是很困,连梦都没做过。

蔡根儿看姐姐将脱棵的菜叶单放一旁,小眼瞪得圆圆地嚷,姐姐,华子说他妈妈都不把瞎菜叶扔掉,裹进捆里多卖钱。

可每次的菜,华子妈妈剩得最多!蔡青头也不抬地说,此后利索地分着脱落的菜叶跟菜棵。菜叶单放一旁,自家吃。完整的菜棵洗去雨水,不易瞎。

华子说他妈妈赚好多好多钱,他们家就要盖高楼了。蔡根儿继续嚷。

小屁孩儿家懂个啥?知道吗,耙爷不叫学华子妈妈,她那叫看小钱失大利,得不偿失。

华子妈妈的菜摊儿紧挨蔡青的菜摊儿。华子妈妈长得跟富人家的耗子一般胖胖的身材,一张多肉而显憔悴的脸。她恭恭敬敬盯着买她菜的体面人,像恭恭敬敬盯着钱票票。可看不如她的人,比如看她蔡青一家,眼睛眯眯着,就像看大街上因着丧家而低头寻食的野狗。她似乎很会把握给与不同的人是轻蔑还是尊敬的分寸。蔡青反感她,又怕她。

蔡青给各样叶的花的青菜们洗洗澡,一边嗔它们太娇气。说起青菜们娇气,蔡青可有话说呢。倒也不是今儿这样,青菜们显得一点儿不经雨,就娇气,而是晴天日头毒,它打蔫。打蔫的青菜就像有了伤心事的女孩子,或者就像她蔡青一样突然掉进不幸里,不水灵,不鲜活了。不水灵不鲜活的青菜,不好看。不好看自然不好卖。很朴素的道理。

要不买把大遮阳伞?耙爷说。可他接着就说,怕买不起,要好几十块哪。

蔡青真的买不起大遮阳伞,可时日久了,她就也琢磨出自己的妙招了。日头毒的时候,她单单给小青菜们遮把小雨伞,还备有一瓶凉井水,装雪碧饮料的那种塑料瓶儿,塑料盖用妈妈那时套被子的大针扎出许多小孔,一个简易的洒水器就成了。蔡青给它起了个很阳刚的名字,叫“护花使者”。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这话果然好使。

蔡青喜欢“护花使者”这名字,听上去特别让女孩子感动。她有时候会偷偷梦想,她要有一位“护花使者”该有多好哪!她不要他有钱,不要他有势。当然楞子那样的不行,空有一身力气,可不正干。不正干的人怎好让人依靠呢?也不能是马成功。她总觉得马成功是飘着的,像一片云彩,指不定一股风就把他吹散了,吹跑了,况且她讨厌他。要找就找强壮的,气吞山河的样儿。爸爸丢了,那样,在华子妈妈欺负她的时候,他单单往那儿一站,就能震住华子妈妈。震住那只肥耗子,就是保护她了。受欺的时候,艰难的时候,蔡青就这样很想,微微闭上眼睛很很很想。若是打这样的沉思中“咯噔”一下醒来,她会哂自己,羞!跟哂别人似的。

蔡青做的“护花使者”可好使了,菊花菜呀,包心菜、紫菜葶啊,叶呀花的不等它蔫了,拿“护花使者”给它们淋些毛毛雨,那作用,立竿见影。在给小青菜们特殊照顾的时候,不知怎的,蔡青总会不油而然想起她的同学万露露。万露露就特别娇气,其中有一样,就是怕太阳晒。上体育课常跟老师请假,理直气壮说怕太阳晒。体育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社会常识的短缺使他拿不准是她是不是真的那样,每次都准她假。唉,其实那时她跟万露露一样,都是特别娇气的女孩子。只是这会儿没人养她的娇气了。

夏天的夜深得快,蔡青手下加了速度。

若说青菜是女孩子,土豆茄子萝卜样的就像男孩子,蔡青常常忍不住这样想,自己生为青菜一样的女孩子,怎么就轮为土豆茄子一样要自己坚强的处境了呢?蔡青也常常想到这一点。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蔡青会莫名地感觉她的前面挡了一堵无边的墙,她的“想”总也不能破墙而过,像抓一把青菜一样抓出她想要的答案。

姐姐,老师叫上电脑查“衣食父母”的意思。蔡根儿一边洗脚一边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老师真是,人家有电脑的上,没有的怎么上?可是根子你不能学上网,姐姐要听说你学上网,看姐姐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

你那时还上呢。蔡根儿的眼神横横的。

蔡青瞪弟弟的眼睛竖起来了,砍人的刀子一般。那时有爸爸揍我,这会儿爸爸不在了,就该着姐姐揍你,你信不信?

那我不会咋办?

去问楼上的叔叔。

不在,我刚才看了。

那姐姐告诉你吧。说,什么词来着?衣食父母?蔡青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回想的样子。蔡青很快说,衣食父母就是给孩子买衣服穿给孩子做饭吃的父亲母亲。

蔡根儿不乐意,嘟起嘴。老师说不能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你们老师真是不可思仪,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人家的爸爸妈妈吗?蔡青嘴巴一撇,倒是说说,谁家的爸爸妈妈给你买衣服穿?给你做饭吃?

反正不是姐姐这样的答案。姐姐。蔡根儿讨好地看蔡青,我要字典,给我买字典,我会查字典。姐姐,华子的小,十一元。宁宁的大,六十元。我要小的,不要大的。蔡根儿一副讨巧卖乖的样儿盯蔡青。

小的还要十一元啊?蔡青依旧低头洗菜,妈妈两天的药钱,咱家一星期的油盐钱。不行,姐姐没钱,你查华子和宁宁的吧。

哼,姐姐没本事,姐姐不支持我上学。蔡根儿撇起嘴来,我要查华子和宁宁的字典,他们就让我放学给他们背书包。给他们当奴隶,我不干。

蔡青想笑,弟弟还知道“奴隶”了,长进了。却没笑出来,心一下子酸掉了。弟弟说她没本事。弟弟不知道她有多难,多委屈。蔡青的眼圈红了,她没有回弟弟的话,将头深深低下去。泪水肆意,一滴一滴往下掉,掉手上,热热的。蔡青心里也悔悔的。爸爸那会儿买得起,自己怎么就不爱学习的呢?那时要买了这会儿恰好给弟弟用,会有多好。还有楼上租房子的叔叔,什么时候能不拖欠房租呢?耙爷是帮着把楼上租出去了。租房子的叔叔是个大学生,毕业后想呆城里寻份工作,哪想这年头找工作一点也不像伸手到馍篮里抓馒头那么容易。那租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蔡青哪天碰到跟他要,他就说给蔡根儿当义务家教好了,家教是家教,租金一分不少,只是能容他缓一缓。说得蔡青的心再硬不起来。事实上家教总不上岗,房租也照样拖着欠。又不好撵人。苦得蔡青伤着心为他祷告,老天爷,赶紧让叔叔找到工作吧,他好起来,她们家也能跟着好起来。

姐姐,老师还叫交校服钱呢,说可以免咱的学费,不能免咱的校服钱。

是校服钱?不骗姐姐?根子,小孩子不说实话是要长尾巴的。

我才不说瞎话呢,姐姐。

又叫穿校服,校服死死板板,有什么好?给老师说咱不穿。

蔡根儿盯蔡青的眼神很拗。老师说不穿不能升国旗,不穿不能参加运动会,不穿将来还不能当少先队员。

那咱也不穿。蔡青生起气来,口吻很毒。

姐姐。蔡根儿努力申辩。老师说我穿上校服会很帅的。蔡根儿要哭出来了。蔡根儿不管不顾哭出来了。

帅,帅,不娶媳妇不当明星,帅有什么用?蔡青瞪住弟弟对弟弟嚷。可嚷的声音渐次渐低。挨西墙置放的大床上,妈妈呼呼大睡的幸福声音一浪接一浪均匀地漾过来,蔡青的心软了,眼窝里汪满泪。

姐姐,你哭了?

蔡青伸手给弟弟抹去眼泪。毕竟弟弟小不更事。蔡青拿起一个大些的土豆,把玩了一会儿,又把玩了一会儿。蔡青看弟弟蔡根儿,湿漉漉的眼角遛过一丝诡谲的笑。根子,听着。蔡青叫。姐姐说个歇后语,你答上来姐姐给你买校服字典,答不上呢,别怪姐姐不客气。听好了。蔡青向弟弟举举大个的土豆:土豆下山——?

蔡根儿似乎还没等蔡青说完,就咧开嘴巴笑了,还不曾换出新牙的豁嘴巴似狗洞大开。哈哈姐姐,你输定了,昨天政权给我说过了,土豆下山是滚蛋!

蔡青有些懊恼,却也忍不住笑了。校服多少钱,说吧,说了就滚蛋。

一百六,老师说只收咱一百五。

一百五啊?蔡青将头耷拉到胸前去了。一百五还真的没有,不过一百是有的。可那是她从自己牙缝里一分钱一分钱省出来的,用了将近大半年的时日。下个星期六,今个星期四,今个过完了,明天星期五,六、日、一、二……还有九天,就是她十四岁的生日。她跟燕子姐偷闲去北城商贸一条街看了,相上一件外套,水红色的,红上像润了雨,水灵灵的红,红得痒人的心,金叶铜扣,小翻领,一边一个的口袋上用金丝线绣着牡丹,袖口上也各有一小朵。蔡青当时只看它一眼,就走不动了。

别再挑了,真的。她试穿的时候老板娘一个劲儿地夸。

好看,真好看,就它了!帮她这边扯扯那边拽拽的燕子姐也一个劲儿地嚷。

试衣镜里的女孩是她吗?蔡青止不住问自个。黑亮黑亮的马尾巴,饱满的额头,饱满的脸蛋,白的跟抹了粉似的,红得媚人的新衣服,整个人,灿烂得跟花一样了。

能再配一条藏色的牛仔瘦身裤,就绝了!老板娘发出新一轮的蛊惑。蔡青被电着了一样,脸微微地红。无力的她只好说,我有。她还哪有钱买上一条裤子?她赶紧脱,小心折,像那衣服已经是她的一样爱惜。折好不舍地递给老板娘。要就得赶紧的,我们可不能等,这是生意。最多给你留一个星期。

蔡青的心就这会儿还留那儿一半呢,怕全被人买走了,热切的期望会受伤。这几天闲的时候,她没少想它,里面配自己哪件线衣?哪件毛衣?就配那一条轧花的牛仔裙!那双鞋子也能穿了,试过,刚刚好的。幸幸福福地想,好多遍好多遍,只等生日那天买回来送给自己呢。天快凉了,早晚就能穿了。再说她想穿得体体面面,让人家看着喜欢,就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来买她的菜。老师说过,这叫爱屋及乌。

蔡青眼神讪讪着求弟弟,好根子,你给你们老师说让她先给咱校服,然后让她天天来姐姐这儿拿菜,拿什么拿多少随她,让她拿够一百五十块钱的,好不好?

开原市像个新生的娃娃,挡马村就是一块馍馍。娃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长大,遇到馍馍,张口吞了,咱挡马村就成现在这样子喽。

吞了怎么还有?

馍馍很坚硬,吞是吞了,没消化掉。因此呢人家住高楼大厦,咱挡马村还是瓦房,足天了住个三层的瓦房。

这是蔡根儿问耙爷为啥一个城里头,人家都住高楼,他们挡马村人偏偏住瓦房,耙爷的回答。挡马村是个城中村,就这样在开原市不独立而又独立地客观着。挡马村有一条不宽敞却好听的主街,叫幸福街。仿佛女人家一头青丝打正中间分开的那一道白,又细又长,往东伸进垂柳依依的护城河里,往西淹没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间,果然一副通往现代和未来的幸福样子。幸福街最东头路北的第一条胡同,就是剪刀胡同,就是蔡青家所在的胡同。这条胡同过去有家叫得很响的“王家剪刀坊”,顺理成章叫成了剪刀胡同。现在王家搬富康大道上谋大发展去了,作坊搬走了,剪刀胡同还照叫,不算侵权。

胡同口畔,左首是耙爷家,右首就是蔡青家。蔡家的当家人老蔡,是个很有口碑的能人。耙爷常说,看保财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副稀溜跌水的熊样儿,哪敢想他这会儿这能耐呢?

挡马村肥沃的耕地被不断征去盖高楼大厦的时候,耙爷是支书。挡马村据说是“楚汉之争”的年代村里,一位超凡武功的先人只手为汉刘邦挡住脱缰的惊马群而得名。可到了他耙爷,既是挺起胸膛,也挡不住开原这个新娃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长大。农民没地种,可得吃饭。要说还得耙爷,骏马老了,跑起步子来仍然不乱,在他五十六岁那年,在幸福街西头,由他挑头,顽强地盘活了一个小菜市。

老蔡没去跟着早出晚归地“日弄”菜。咱不日弄菜,琐碎还不来钱。

你小子不想日弄菜你日弄啥?耙爷熊他。

日弄车!老蔡信心百倍,雄心勃勃。

果然老蔡早出晚归日弄起车来,先是跑摩的载客,不出两年,老蔡鸟枪换炮,开起了夏利。老蔡的家也脚跟脚地跟老蔡一起改头换面了,蹩脚的小瓦房摇身一变,成两层的大瓦房,老婆孩子更是跟着脱胎换骨了。

老蔡女人,那贤惠,老蔡是个叉,在开原大街小巷里白天黑夜叉得忙,她就是个配套的筢,将男人在外面叉得的钱角角分分紧紧筢进钱罐罐里。罐罐里的钱满了,满满的钱次第变成两层的高房子、老蔡崭新的“夏利”。其间又次第给老蔡生了一双儿女。儿女双全,看老蔡那个不亦乐乎!

乐得笑容像花一样开放的老蔡给女儿起名蔡青,不日弄菜,可打娘胎里出来偏偏就姓了蔡,既是同音,说不定同运。像“鱼得水”、“牛得草”、“马得料”,应着运叫得出好来。于是老蔡给女儿起名蔡青,菜叶青青,多光鲜的名字,准没错。到儿子那会儿,他犹豫都没犹豫,叫蔡根儿,根正苗红,根壮苗壮。心情跟腰包跟肚子蹭蹭蹭蹭以不可遏止的速率鼓胀起来的老蔡那一脸的写意啊,只有而且也只有俩字能形容得了,风光!

吃苦耐劳的老蔡,就用他那四个顽强的橡胶轮子,带着他家的好日子,在开原大大小小的旮旯缝道里跟时间玩奔跑。时间跑多快,车轮就旋多快。就这样,老蔡家红红火火的好日月由老蔡直挂云帆,顺风顺水。村里不少眼红老蔡的,说看把老蔡烧得,问他北在哪儿他都得想会儿才能指给你,还保不准就是北。还戏说老蔡是开着特色社会主义的夏利,直往共产主义奔去。

事情往往就这样邪乎,就在一年前三月初的一天,风光无限的老蔡突然连人带车不知奔到哪里的共产主义去了。福薄祸突生。唉,救命菩萨,到头来成了送命判官。村人叹,继而猜度,老蔡是叫人劫车了,连命也一块劫了去。案报了,丢了男人的老蔡女人哭天抹泪地去他们所属的挡马派出所报的案。人家也立案了,这事还上了互联网,老蔡各个侧面的照片,与他同甘共苦的他那辆红色“送命判官”的照片,都挂网上了,请全国各地的公安部门帮忙协查。家里耙爷领众乡亲,能想到的找的法子,试个遍。可老蔡似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钱是老蔡的方向盘,为着钱老蔡跟个陀螺似的一刻也舍不得停转。老蔡忘了,这男人还是女人跟孩子的方向盘,他没了,这蔡家的车轮转着就玄乎了。果然,老蔡女人在床上哭着哭着“妈”呀大叫一声,背过气去,等慢慢活过来,却从此傻了、哑了、瘫了,还要大把大把往肚里塞大的小的方的圆的红的绿的糖衣的胶囊的种种花钱才买得到的维他命。

医生爷爷,我妈妈怎么了,我妈妈还有救吗?蔡青眼泪扑扑簌簌地摇着医生的胳膊。

经常给你们妈妈按按胳膊腿,经常给她说说话,慢慢会好的。老医生给蔡青一个希望,就像贾人给负重的驴子头上吊下的那串萝卜,看得到,吃不着。蔡青再不能背起书包上学校。老蔡家转眼间像条搁浅的漏船,在一块不幸的漫无边际的沙滩上,进退维谷。再糟的日子也得往下过不是。往下过就得有个人站起来。老蔡女人是站不起来了。就蔡青了,她是老大,牺牲她天经地义。

老蔡像宠公主一样养闺女,整个幸福街谁不知道?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玩还有得大把大把地花,宠坏喽。

宠坏了性儿,没宠坏本质,也就她了。耙爷信蔡青。

才十二岁?

这女娃儿不笨,可以了。

于是耙爷手把手教蔡青挣钱养家的能耐了。还帮着蔡青把二楼拾掇拾掇租出去。好长的一段日子里,蔡青的梦总是一个样儿,从高高的天上哭着喊着往下掉。从小公主变作灰姑娘了呗,这生活蔡青不喜欢,不耐烦,她起急。她急了就打哭弟弟,就推搡母亲。狗日的坏日子!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叮叮当当摔东西。

可怜啊。幸福街上的老街坊看蔡青的眼神温热起来。别任性!认命!啊,孩子?尽人事听天命,你得懂。一度华子妈妈也这样叮嘱蔡青。

一斤两块五,二斤的五块,这是一斤三两,三两的七毛五,五毛,七毛五,一块二毛五,三块二毛五。叔叔,你给我五块,我找你一块七毛五。蔡青口齿伶俐地报着账,一边将找的零钱递给眼前一个瘦瘦气气的小男人,招手送人。

摊前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在选菜。小丫头脑子好快,嘴上不骗人,秤上得骗人吧?中年男人开玩笑。

秤上要是骗你,不要工商插手,叔叔只管折我的秤就是。

卖菜几年了?

一年。

一年就学得这样,真不容易。

听人夸蔡青心里很舒服,眉眼里都是笑。生活是个好老师呢,她是跟着生活学会了许许多多书本上也学不明白的东西。蔡青甜甜地笑着帮中年男人称黄瓜。

这么小怎么就不上学了?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不想这样无心的话勾动蔡青那根心酸的弦了,蔡青的小脸一下就掉下来,眼圈微微红着。

中年男人感到不对劲,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称菜,称菜。

称完菜,蔡青小心包了递过去。叔叔以后常来呀。她说。

中年男人付过钱,接过菜。一定常来,好啊,好的,好好忙吧,走了。说完走了。蔡青目送中年男人走出好远。人家好心关怀她,她没能回答人家的关怀,心里很难受,怅怅的,若有所失。

一旁的华子妈妈嘴撇得老长,小声嘟囔道,恁小就骚,等着看,准是个害人的狐狸精!

华子妈妈的话,蔡青隐隐听到了。恶语伤人,这在华子妈妈是极稀松的事。她这人是个“筒儿”,心有时也能软得像豆腐,像蔡家沦陷到不幸里那会儿。可自从蔡青摆起菜摊,跟她挨着边摆起菜摊,她嘴上就又无德了。她总以为是蔡青抢了她的好生意,风凉话说得,比三九天里的西北风还割人。

蔡青装作没听到,一声不吭。要说先前她会吭的,狐狸精啊臊狐狸的,太伤人。被人伤吭都不吭一声,该多难受吧。渐渐地她不吭了,吭不过华子妈妈。耙爷劝过华子妈妈,劝不了,就来劝蔡青,别跟华子妈妈一般见识,那老婆子就那样。要说耙爷没燕子姐说得解气。燕子说,刁老婆子,吃柳条吐筐子,出口就能编,啥事都编得理靠她一边。她总会老的,会有她刁不动的那一天。你们家就这情况,先忍着,忍不死人。起先不会忍不能忍的蔡青就先忍着了。似乎也只能这样,再任性再自恋再坏脾气的孩子,无依无助的时候也会自己乖起来的。

火辣的日头恣肆地烤着地上的一切,柏油路面都现出焦渴的情态来,踩上去就是一个坑。燕子姐不知何事,没有出摊。蔡青偷眼瞧华子妈妈,肥耗子在倚着树身睡觉。耙爷合了几个人在一处凉棚下打牌。几家发廊的音响不遗余力地聒噪,在这个无比寂静的时刻,似午夜的犬吠,要人心烦难安。蔡青心里不免怅然,就动手揭起塑料布,见泡沫箱里的小青菜们恹恹的,忙拿出“护花使者”给她们洒洒水。蔡青看得到叶片、花瓣上的脉络争相喝水的样子,先喝过水的即刻鲜亮起来,鲜亮动人。我这棵小青菜也渴了,跟我要水喝呢。蔡青心下告诉喝饱肚皮的小青菜们,伸手探进斜挎的包里,拿出一瓶自备的凉水喂自己喝。蔡青微微闭起眼用心感觉着,清凉凉的水溶着丝丝缕缕潮甜的菜的清香在自己的脉络上流淌,彻肺彻骨。

自己也跟小青菜们一样,鲜亮起来了吧?

中间蔡青要回一次家,喂妈妈吃点东西,回来恰好赶下班高峰。

下了班的人们,走着的,推自行车的,开小车的,熙来攘往,小菜市上倒也能狠狠地热闹一番。菜市上热闹的时候,正是蔡青最忙的时候,蔡青要不停地给人称菜、兜菜、报账、找钱、送人。

蔡青打理她的菜,就像拾掇她们的家一样,样儿多拥挤了不是?用心归整置放,倒也整齐整洁,很显眉目。七分打扮三分相,一摊子的菜也跟个人似的,你得会打扮,勤打扮。一样的菜蔡青的就很上眼。蔡青做生意又实在。薄利能多销,暴利冷萧条,蔡青不会说会做。所以,幸福街的小菜市上,小蔡青的生意几乎是最火的。

“蔡青,蔡青!”

蔡青正给人找零钱,忽听有人叫她,一抬头,愣了,是马成功。马成功骑在一辆蓝色的山地车上,腰塌着,一脚登车蹬上,另一脚踏地上,瘦削的脸红红的,像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蔡青有些局促,脸红了。却是愤愤地问,有事吗?

非得有事才能来看看老同学吗?马成功帽檐下的眼睛眯起来,说话大人似的装老道。马成功倒也有那么些像大人了,唇上微微泛着青。马成功忍不住调笑蔡青,别说,你还真有点像那么一回事儿啊。

马成功的调笑蔡青听了个滴水不漏,找完零钱,人家提菜走人,她傻站那儿了,胸前挂个收钱的包,手里没了东西,手足好无措。你不会还有事吧?搁在过去,她会毫不留情开走马成功。她那时是胜利者,胜利者有足够的骄傲。而现在她是灰姑娘,马成功是胜利者。光脚不怕穿鞋的,不假,可她踹不疼他。

好了好了,你别难为情了。我来是告诉你,你弟弟今天给人打架,我碰到给摆平了。你也不要训他,这回不怨他。你放心好了,以后有我在那学校顶着,他就不会受人欺负。别的没事,我走了。马成功说着挥一下手,脚下一使劲,登起车子前奔,力求严肃认真如一股狂飙的潇洒。

他这是邀功来了。不过蔡青还是想谢谢他,可没说出来,心上终是一阵翻腾,忙低头装着整菜,瞥华子妈妈,果然看到了她叵测很深的白眼。恰好买菜的多,蔡青就把“马成功”晾心思边上了,整个人儿又忙活起来。

这一天人来人往的不少,独独不见蔡根儿的班主任周老师。蔡青最是慌。倒不是弟弟跟人打架要周老师找上门,是周老师不来她蔡青的那个计划要黄了,她就要给弟弟拿出实实在在的五十块钱买校服。而让她像花儿一样灿烂的那件红上衣,就要穿别人身上,让别人灿烂得像花儿一样了。

单单给周老师准备好的菜,心急火燎地在保鲜膜里,直呆到蔡青收摊儿。

蔡青见天收摊儿到家,门总是敞着。蔡根儿放学早,他还算懂事,不在外面疯玩,总是先到家帮妈妈做些能做的事,然后拿个馒头边吃边写作业边等姐姐回来。

今儿都这么晚了,路灯都早早上班了,自家门上还是铁将军把着,蔡青有些慌了。上午马成功告诉她的那事儿她还记得,心就越发慌了。她怕弟弟再有啥闪失。她们家可再也经不得啥闪失了。只这样一想,蔡青的眼泪就汹汹地来了。

蔡青将三轮车往耙爷家门前一放,交代一声,车过身发疯似的往学校跑。一路跑一路哭着寻思弟弟有可能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不测。凉凉的夜风在耳畔呼呼追着蔡青。蔡青的脚板“啪嗒、啪嗒”踏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夜风听到了水泥的呻吟。蔡青痛痛地哭。蔡青边跑边哭边自顾自地喊:蔡根儿,姐姐来了。蔡根儿,你可要好好的。弟弟,蔡根儿。蔡根儿,弟弟。

车道上一辆又一辆的车呼啸而过。便道上早早吃了饭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或是牵了各样的狗狗一同优哉游哉地遛弯儿。心潮翻滚的蔡青旁若无人一路飞奔。蔡青跑呀跑啊,三里半的路程一气跑来。

熟悉的母校早放了晚学,自动门坚不可摧地立那儿,尽职尽责的卫士一般。蔡青呼着粗气掂起脚跟往校园深处瞧,不见走动的人影,也不见亮灯的窗口,偌大个院子里惟有三五蝙蝠舒展有力的翅膀,在属于它们的时刻,兴高采烈地狂欢。

蔡青的脑袋有些昏,一扭头,见门岗上亮起了灯。门岗上还是洪老师吧,退休的老教师,被返聘回来看大门兼做收发工作的,人很和善。蔡青认识。蔡青上去打门。果然还是洪老师。我听着有动静,还真有人。人老耳朵倒还好使。

洪……老师好。蔡青又累又急,咽不成声。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了,来屋里喝点水,缓口气,慢慢说。洪老师忙将蔡青往屋里让。洪老师已经记不起她了,当初上课时间为能大摇大摆从他这儿进出而没少糊弄他的那个小姑娘。不,不喝水。洪老师,我来找我弟弟,小学部二·七班的蔡根儿。

是是,有个叫蔡根儿的,还是个小毛孩子,傍黑被带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骤然间,蔡青觉得要不紧着捂,心就要跳出去了。派出所,那儿可是坏孩子、坏蛋、犯人才去的地方啊,八岁的弟弟怎么会被带去那儿呢?

叫挡马的派出所,对,是挡马派出所。我隐隐听着是这样,你赶紧去那儿看看吧。

蔡青不及问洪老师更细节的情形,撒丫子又往挡马派出所跑。傻根子,浑根子,看姐姐逮住你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你多大啊,就能耐地进派出所了。姐姐一准狠狠揍你,看你还敢不敢野了,敢不敢背着姐姐跟人打架了。爸爸不在,妈妈傻了,轮着姐姐管你了。你等着,看姐姐怎样揍你,怎样不饶你。

蔡青依然眼泪汹汹的,却不似先前悲悲切切的了,即使派出所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说明她的蔡根儿还好好地在那地方呆着。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

蔡青气喘吁吁一头扎进挡马派出所的大门,迎头撞进一个人怀里。情急之下,蔡青一把抱住那人的胳膊。叔叔。她嘴巴抹蜜似的一连声喊,叔叔,你们从市直小带来的蔡根儿关在哪儿?那是我弟弟,他没事吧?他没犯啥罪吧?叔叔,快带我去见见他好不好?

是你弟弟?你家大人呢?民警叔叔一副公事公办的无私样子。

我爸爸丢了,幸福街剪刀胡同的蔡保财,妈妈傻了。

噢,原来你们家。不过你弟弟,别看他年纪小,胆儿可不小,对民警都敢又咬又骂,得好好教育教育。派出所里一派灯火通明。民警小吴边说边将蔡青带进值班室。

挂满锦旗的值班室,明亮的灯棒下桌子后面,一位女民警谦和地笑着写着什么。旁边竟然坐着马成功!蔡青一惊,他要报复她吗?他要对蔡根儿做什么啊?她眼睛急急地寻,就是不见蔡根儿。再看马成功,跟女民警有说有笑,似很熟络。蔡青恼了,蔡根儿不知在哪个小黑屋里关着哭呢,说不定被人狠狠揍着呢,他马成功在这儿又说又笑的,他安的什么心?他上午跟她说的全是谎话,他分明是幸灾乐祸,是落井下石,是要看她的笑话。好你个马成功,你这个大骗子,你要报复就报复我,为啥要伤害我弟弟?他还小,他才八岁啊。蔡青忍不住对马成功喊起来,一通哭喊。

哪来的女孩子,撒什么野啊?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女民警“啪”地撂下笔,杏目圆睁,对愤怒的蔡青义正词严。陆阿姨,您别急,误会。马成功见来的是蔡青,忙起身阻止被称为陆阿姨的女民警。女民警余怒未消,一指蔡青,人家成功好心好意帮你弟弟,还落你埋怨了。你这丫头真是。

马成功的脸微微红了。蔡青不好意思低下头。对不起。蔡青跟马成功道歉。

别担心,蔡根儿没事。马成功向蔡青解释,上午蔡根儿跟人打架,把人抓伤了,对方家长打了110,吴叔叔跟陆阿姨去调解,本想吓唬吓唬蔡根儿,谁知他连骂带咬的,拒不认错。这不,带他来这儿反反省儿。说话间,民警小吴已将蔡根儿领进来。蔡根儿还吩哧吩哧哭呢,见了蔡青,一头扑进姐姐怀里。姐姐,我再也不打警察叔叔了,再也……不骂警察叔叔了,也不跟人打……打架骂架了。我今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姐姐,我保证说到做……到,姐姐……呜呜……

坏弟弟,吓死姐姐了,你吓死姐姐了你。蔡青狠狠拍弟弟的屁股,拍着拍着,蔡青一把拥紧弟弟,失而复得似的,喜极而泣。

走出挡马派出所大门的那一刻,蔡青紧紧牵住弟弟的小手,深深吸一口自由的夜气,只一口,身上便有了被松绑的松爽感觉。

走吧,送你们回家。马成功功德无量地望着蔡青,执意送她们回家。天很晚了,到蔡青家要过两个街区,尤其幸福街的一群路灯们,有时候就那样偷工减料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造出大片大片的安全死角,似藏着凶险,要人难以坦然。不过蔡青想推却的时候,马成功已拥着蔡根儿往前走了。缤纷的夜宛如一杯勾兑了柠檬的橘子汁,酸酸甜甜,无限诱惑人的口感和心情。蔡青抿一抿嘴唇,赶上去了。

姐姐,华子向同学吆喝姐姐是狐狸精,我不饶他,就打他了。蔡根儿赶紧向姐姐澄清白。

傻根子,他骂姐姐是姐姐就是了吗?要骂什么成什么,指不定这世上多少狗多少猪多少狼多少狐狸了呢。姐姐只能是姐姐,成不了他骂的狐狸精。知道了吗?以后再跟人打架,看姐姐怎样揍你!怎样揍扁你!姐姐挣钱供你上学,你要好好学习知不知道?好好学,考大学,找好工作,像爸爸一样,看谁还敢欺负你,欺负姐姐,欺负咱家?

知道。姐姐,我们周老师说不收我校服钱了。我们周老师跟学校说了,我跟李未未都是特困生,就要给照顾。我们周老师还给我一本小字典先用着呢。蔡根儿仰起画满泪道儿的小脸,得意地看姐姐。你来派出所的时候,周老师接了家里的一个电话,刚刚走。马成功解释,眼睛越过蔡根儿望蔡青,很有温度。

蔡青却没能迎着马成功的眼睛,她在想心事,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了,周老师什么都给根子解决了,就是说那件可心的上衣会属于她了。透过迷蒙的雾色,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蔡青,如花一样的灿烂。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马成功轻轻触着了蔡青冰凉凉的手。蔡青扭过洋溢着兴奋的脸庞看马成功,恰好迎上马成功热热的眼神,不由得身子一震,心“嗵”地一下,又一下,跳得脸狠狠地烧了,如芒在身,好一阵自失。而此时的马成功,跟蔡根儿哥哥弟弟似的拥着,说笑着,大步流星地,又已走出好远。

蔡青家门口围了不少人,正热闹呢。待蔡青他们走近,华子妈妈跳着脚骂出来。你个小杂种,你个有人下没人管的小混混,你敢对俺华子下毒手,反了你了!还有你这个小狐狸精,你咋管教你弟弟的?管不了送劳教所,别等以后杀人放火闹得左邻右舍跟着丢脸,跟着鸡犬不宁!华子妈妈的指头就要点到蔡青脸上了,两嘴角满是愤怒声讨的白沫。

耙爷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要她领孩子回家。好了好了,骂也骂了,毒气也该解了。再说俩孩子也怪可怜的,别不依不饶的了。

党中央三令五申要人民讲法律,讲和谐,骂人打架可不符合法令法规啊。楞子的话惹得一圈邻居哈哈笑。

华子妈妈火气也渐次小了。咱知道他们家难,这不处处忍着吗?忍不着躲着,还要怎样?可这王八羔子心忒毒了,你们都看看,我们华子这小脸给抓的哟!谁掉的肉谁疼,我今儿晚上筷没动一下,汤没喝一口。给你们说要是老蔡还活着,他女人还好着,我跟他们没完!此时的华子在他妈妈身后躲躲闪闪,遮护整个鼻子的纱布块,像法庭上随时可以出示的铁的罪证。

对不起,李婶,我打过蔡根儿了。民警叔叔也好好管教他了。我跟你赔礼了,你原谅他吧。蔡青怯怯地跟华子妈妈赔不是。

哼,还真是个狐狸精。华子妈妈扭着一摇三叹的肥硕身子走了,可瞥一眼马成功,她嘴里又嚼起舌来。马成功早看不下去了,他大咧咧拦到华子妈妈跟前,不软不硬地说道,阿姨,咱们开原市公安局马局长是我爸爸,你们家还有不平的事吗?要不要我给马局长打个电话?谁料华子妈妈被激怒了,跳将起来。你老子是局长,吓唬谁呢你?小小年纪,就知道鼻子大了压嘴,就知道拿官压人,你够世故呀你。这人是吓着长大的吗?就算你老子是公安局长,公安局长是用来吓人的吗?公安局长不讲王法了吗?马成功不怯场。是呀,阿姨,我没必要吓你。公安局长不是吓人的,是保百姓平安的。我是说您要还有难平的怨气,我帮您给他通个话,让他派人来给您败败火,怎么样?十六岁的马成功在玩成熟,那话说得软中带硬,威慑着华子妈妈的气魄。

好了好了,你这老婆子不解话啊?歪头陈也看不下去了,人家孩子是说客气话。少说两句,亏不了你。

华子妈妈连连咽着唾沫。就他这孩子太气人他。载怨载怒的她,此时不情不愿地领华子回家了。围观的左邻右舍就也交头接耳地四散。

谢谢你,马成功。蔡青早觉着解气,早想笑了。这会儿人都走了,她才眼睛亮亮的,向马成功道谢,末了又扯扯弟弟,让他也跟马成功说谢谢。

马成功笑了说,我听某些人说“谢谢”,耳朵都听烫了,好激动啊!一脸难掩的豪迈,让他看上去像个特别期盼成熟的小丈夫。不邀我去你们家坐坐吗?蔡青迟疑了,而后小声说,还是别去了。没想蔡根儿已开了门,领马成功往门里迈了。

我们家很乱的。蔡青在后面小声嘀咕。突然,蔡青一把拉住马成功的衣襟往外拽他。马成功吃惊地回过头来,橘黄的路灯光下,蔡青惊恐的眼波里,尽是泪光。马成功慌了,任蔡青拽着,一步步惊讶着退回幸福街的街角上去。

街角处,蔡青头低低地耷着,立在马成功面前,像个受审的小女奴。马成功莫名其妙,不愿让我进你家,是不是?不愿让我接近你,是不是?不愿让我对蔡根儿好,是不是?

不是这样。可这话蔡青不愿说。她的母亲有时会撒在床上,拉在床上,那样屋子里难闻的气味她要清理好长时间才行。她特别喜欢檀香的气味,就为这个。这次要这样了,让马成功冒然进屋,看真了她蔡青家的一切,她会丢脸面的。她不想让马成功看到当年小公主一样骄傲的蔡青如今是怎样的落魄如斯。他们家再贫再乱再脏,她忍着,挺着。她要尊严地活着,不想被同情和怜悯。

我真的想帮助你,没不良的意思!马成功眼睛里的光芒真诚无限。

我能行。蔡青声音低低的,却是那种果敢拒人千里之外的口吻。

马成功盯着蔡青楚楚可爱的样子,忽然想做一个大胆的举动。要做就做吧。他壮自己的胆子。他要做了。他大胆地上前一步,一把将柔弱的蔡青拥进自己还不曾强壮的怀抱里。蔡青一下懵了,在马成功羸弱的胸膛里挣扎。她有些喘不出气了,被马成功拥得喘不出气了。突然魏潇潇家看到的一幕幕,就洪水猛兽般猛地压来,震着她。蔡青害怕了,害怕得拼命挣脱。马成功也有些懵了,一颗不成年的瘦心矛盾着、斗争着。然而此时的他却是不知不觉间将蔡青拥得更紧。

习习的夜风很凉地吹着。马成功将自己宽大的校服覆在蔡青硌人的脊背上,想要给颤抖的蔡青一点温暖,一些保护。

流氓!混蛋!蔡青努力抽出一只薄薄的巴掌,狠狠扇在马成功脸上。

马成功傻了,听着自己“嗵嗵、嗵嗵”的心跳,害怕着。

蔡青也傻了,望着马成功被她抽过的脸腮,发呆着。

两人僵持一会儿,末了马成功向蔡青伸出手,又倏地缩回去,转身跑掉了,瘦瘦高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张扬暧昧的夜色中。

马成功是蔡青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从四年级开始,他就喜欢纠结一群没脸没皮的男孩子大小路上围堵蔡青。马成功自个不嚷,指使他的喽罗向蔡青嚷:

蔡青青菜,人见人爱。蔡青蔡青,只爱成功。

那时的蔡青听嚷头就大,像有二百只苍蝇“嗡嗡、嗡嗡”跟着她飞,心烦得要命。马成功电线杆似的,一点不显强大,却还要自命不凡。她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他整天像苍蝇似的想叮住她。她要报复他了。正好有一次,马成功在教室里玩篮球砸了政治老师的头,政治老师气汹汹告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要马成功当着全班同学检讨。马成功用一节课憋出一份检讨书,下课往抽斗里一甩又打篮球去了。蔡青装着若无其事给偷了出来。蔡青恶作剧将马成功检讨书中的“心血来潮”改为“月经来潮”。下午班会上,马成功摇摇曳曳站讲台上,用吃奶的劲儿,装着认真和诚恳。马成功照本宣科地念,我当时月经来潮,在班里玩起了篮球。台下“哗”的笑声掌声如潮,连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前仰后合起来。马成功先是惊诧莫名,待回过味来,闹个大红脸,无地自容了好一阵子。后来马成功探听到是蔡青所为,又当着全班同学宣称,不是他马成功“月经来潮”,是蔡青“月经来潮”,反过来弄蔡青个无地自容。蔡青恨死马成功了。可看马成功,一点不收敛不说,越发对她穷追穷打死缠烂打,不间断地给蔡青塞起诸如“九点在财富路德克士等,不见不散”的纸条来。一次蔡青毫不犹豫将条子交给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再弄马成功一个“没脸没皮”。

偏偏这样的事不长腿却跑得飞快,不久不仅校园里的老师同学,就连幸福街的老街坊们也捕捉到了风影。蔡青是个不学习只会谈情说爱的坏女孩,长大准是个狐狸精,这般的认知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在华子妈妈的心底扎根,以至根深蒂固,以至而今原生态地传承给她儿子的吧?小蔡青百口难辩。为这她没少看人白眼,吃人口水。妈妈吵,看她宝贝似的爸爸还狠狠扇她嘴巴。

蔡青倔劲儿上来了,你们全看我不是个乖孩子是吧?好,好,我是个坏孩子,我就是个坏女孩,我好好地坏给你们看。成绩差不是吗?这回我让它再差些更差些!课不听了,任老师讲得天花乱坠也不听!书不翻了,任老师苦口婆心也不翻!作业不缴了,任“班头”语重心长用心良苦披肝沥胆威逼利诱也不缴!嘴里更不断口香糖了,嚼啊嚼,吹啊吹,不分课上课下课内课外。谁个老师说她,她眼仁死水似的盯你,看不惯别教我!看不顺少理我!如少女贞洁带般的自我约束也不要了,除了马成功,谁都可以接近她请她吃冰激凌麦当劳德克士,上歌吧进迪厅,大街上可以拍她的屁股攀她的肩膀,甚至可以掐她的脸蛋开开浑浊的玩笑。

有那么一段时间,看把个魏潇潇高兴的,因着看那样的片子蔡青疏远过她,这会儿蔡青主动走近她,又仗着蔡青的原因,连别班的男孩子也走近她们的圈子了,连天的活动轰轰烈烈。老师气呀,班主任气呀,但无可奈何,学生没那么好开除,又体罚不得。忍无可忍也得忍,耐不得也得伸长脖子耐得。倒是那段时间的蔡青,跳跃的眼神永远只盯住远方的前方,决不它盼旁顾。泡泡糖嘴里永远嚼着,随身听腰里永远挂着,流行歌鼻子里永远哼着,衣着随魏潇潇大胆暴露着,走动学男孩子吊而郎当着。这样的自暴自弃、自恋自虐、自甘毁灭的情绪跟状态,一直蔓延到她爸爸突然没了的那一天。

不幸会让一个人惊醒,哪怕你还正在年少,也不得不学着悔悟跟成熟。大梦初醒的蔡青有时候会突然一阵恐惧,爸爸该不会因为她造的孽代她受罚才没有的吧?蔡青心情酸酸的,眼窝就能涨潮了。

其实马成功也恨蔡青,恨得肠子疼,蔡青知道。就在蔡青不得不背起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她三步一回头,除了看到老师跟同学们,看到刚刚上了一年中学的教室,还看到马成功咬牙切齿在伤感的天地间啐给她的结业留言:活该!深仇大恨的子弹一样,射向她,不偏不倚。

这一个晚上,蔡青破天荒自己醒来,而不是耙爷叫她。她做梦了,这一年蔡青破天荒做梦了。梦里跟马成功一起玩呢。她没再跟那时似的躲他,没再抽他骂他拒绝他,而是跟他一起头抵头开心地玩多米诺骨牌。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的多米诺骨牌长得神龙似的,只见首不见尾。完了马成功板着她肩头,似胸有城府地说,等着吧,我将来一定要娶你!她羞答答地说不。不,我是个灰姑娘,你是王子,应该娶公主。马成功反而笑了,傻丫头,童话里做了王子的王后的,正是灰姑娘啊。你好好等着,历尽千辛万苦,我也要找到那双水晶鞋,送给你!

梦醒了,醒在黑夜里的蔡青小脸儿火烫火烫地烧,甜蜜因着回想越加浓烈。好香。

躺在黑夜里的蔡青嘴角一咧,摇摇头,做得跟个成熟的女子那样。她扪扪胸口,像眨眨眼睛的工夫,她对马成功的宿怨咋说没就都没了呢?有如阳光下的残雪,化掉了,不留痕迹。生活有时候给予年少人的心情,就是这般戏剧。

甜蜜的蔡青扭头瞧瞧窗棂,新生一样的昼就快要破晓而出了。黑天要睡了,白天要醒了。那一刻,蔡青强烈地期盼起白天来。以往的白天,每每一睁开眼睛,蔡青就觉得背上兀突突变出个死沉死沉的包袱来,你看不到它,就觉着它有,像小时侯爸爸妈妈逗她硬说她长出的那条小尾巴那样。

当时的情形她还真切地记得呢,她在阳光下转着身儿找小尾巴的影子,反反复复照镜子找,找不见。她妈妈要她摸摸自个的屁股尖看看。她一摸还真有个小尖尖。小尾巴呢?她爸爸那边笑了,启发诱导她,说听话的孩子小尾巴退掉了,不听话马上就长出来。小蔡青好长一段岁月都很听话,爸爸认真找她的茬儿,妈妈板着脸冤枉她,她都哭了,大眼睛泪嘟嘟地盯你,可让怎样还就怎样。走路就不用说了,要多小心就有多小心,总怕自己好好好好地走着,会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像动物那样“嘭”地长出来,在她身后小手似的招摇,要她羞。后来她长大了,知道了所以,余悸才慢慢消了。

光阴荏苒,白天复白天,蔡青像小时候怕一条小尾巴似的怕那包袱。无形却繁重的包袱她要生生地背一天,直到夜深了妈妈睡下弟弟睡下一屋子挤挤挨挨的贫穷家什全睡下,她躺在妈妈身边也睡下的时候,才会觉着背了一天的包袱一下子就变没了,身轻如蝶。可还不及享这短促的松爽,一倒头,便就沉入一个个无梦的夜。

如今,身心犹如负重的白天蔡青不怕了,不怕。她对白天有了正值豆蔻的女孩子无可奉告的期待。黑夜也不怕了,有梦了。无梦的夜就像不知道爸爸在哪儿的心情,有梦的夜就像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有妈妈和弟弟还有梦上美好的心情。还好。

蔡青很兴奋,兴奋得仿佛肩头蠢蠢动了,要长翅膀了,长出来了,要飞了,飞起来了。蔡青紧紧闭起眼睛,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带我去见一个人好吗?好吗?

   

不论家里还是菜市上,蔡青爱发呆了。人恍惚,心却愉快地飘摇,夹杂些淡如云烟的烦恼。比如给小青菜洒水的时候,她的遐想会无边无际地跑:微微闭起眼睛,湛蓝湛蓝的天上,开满白白的云朵,一个头顶黄花的小青菜在白云朵间调皮又羞涩地飞,“护花使者”在后面勇敢地追。一忽儿,小青菜成了蔡青,“护花使者”成了马成功。又一忽儿,马成功成了“护花使者”,蔡青成了小青菜。

称二斤黄瓜。

有人来买菜了。蔡青赶紧从无边无际中醒来。醒来的蔡青会在心里哂自己:幼稚!称菜、报账、找钱、招手送人,完了,被自个骂为幼稚的蔡青就又能轻而易举回到她的无边无际里去,继续幼稚地快乐着。

他怎么不出现了呢?一巴掌就打跑了,打怕了?蔡青的心“疼”地跳一下。死丫头,坏丫头,为什么打他?一个蔡青拷问另一个蔡青。另一个蔡青怯怯地回答:我怕……怕……她实在不好说,她怕在魏潇潇家看到的“这”。就是,马成功怎么不找她了呢?蔡青有了无边的心事,认真的烦恼,亦如眼前流淌的秋风,凉凉地暖着,闹她。

日子无事则长,有事则短,这不明天就是蔡青的十四岁生日了。明天的前一天,是个星期五,早饭后蔡青刚刚出好摊,正坐下来养神,冥冥中一睁眼,又见马成功。马成功看也不看蔡青,马成功连同车子像于一条没有蔡青存在的宽敞街道上飞快地穿越。

梦吗?蔡青眨巴眨巴眼睛。不像。蔡青又傻傻地咬一下指头。真。清醒的蔡青惶惶地用眼睛的余光追马成功。菜市尽头,马成功停下来。马成功在买水煎包。买水煎包的马成功眼神却往有蔡青的地方飘了又飘。

蔡青感觉突然间柔软起来的心,似那会儿马成功常常拍在手下的篮球,速速地扑腾。

蔡青!

啊!

街对过错开五个摊位的燕子,将蔡青痴痴愣愣的眼神全看进眼里。她若无其事地走来,在蔡青背后大喊,霹雳似的,吓得蔡青“啊”的一声,仿佛踩着了一条蛇。

看相好的呢,是不是?燕子咬蔡青的耳朵。

燕子姐瞎说。蔡青的眼神“扑棱棱”闪个不定。

还不说实话,看我不挠你。燕子说挠就挠,挠蔡青的胳肢窝。嘻嘻嘻。蔡青笑,笑声跟风中的银铃似的。

星期五的明天是星期六,这个星期六是一个多么晴朗朗的今天啊。

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呢。

蔡青跟耙爷说,她今天不多进青菜,进的上午卖完了就好。

闺女大了,妮子长大了啊。耙爷连连说。说得蔡青腮颊红红的,像极了两瓣桃花。

果然上午蔡青就把小青菜卖完了,剩些土豆、倭瓜的,蔡青送去耙爷那里。经过燕子的菜摊,燕子跑上来,往她兜里塞了一个小红盒子,并说小可人,生日快乐!惹得蔡青一路欢喜着思量着回到家,急急打开,是一条精编的手链,燕子姐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啊”地惊呼,好喜欢啊,而后放嘴巴上吻了吻,小心戴手腕上了。明天,她要好好谢谢燕子姐。

给妈妈喂完药,再喂些吃的,蔡青便坐公交去了城北商贸一条街。一路忐忑地去,可有多么好啊,那件灿烂的女儿装还静若处子地在一处隐蔽的货架格子里苦苦等她。蔡青感动了,连着跟诚信的老板娘道谢。

拎着她的“灿烂”走在商贸一条街上,蔡青在筹划手心里的一把钱票票怎么花。这下生日礼物富足得很了,不再买了,留足明天贩菜的钱,为妈妈买件棉布汗衫吧,为弟弟买双运动鞋。蛋糕是要买的,买个小的吧,有那一样就成。那还余八块钱呢?买些五花肉吧,弟弟的嘴早馋了,给他拉拉馋。穿上新鞋,吃着肥肥的肉片,根子要高兴疯的。蔡青轻轻舒口气,心旷神怡的,舒服死了。好高兴啊。待会儿就是遇见华子妈妈,也要跟她说话,说贴心的话,哪怕她待理不理,她也笑,不恼。

此后,蔡青一路浮想连翩幸福若此地到家,开了门,先轻手轻脚潜到妈妈床前,见妈妈还香香地呼噜着,愉快地伸下舌头,方走去将“灿烂”用心地压到她的枕头下,望一眼,再望一眼,赶紧拾掇屋子去了。蔡青擦呀擦,洗呀洗,摆呀摆,整个小身子都律动起来,一身的音乐,最终指归那一双灵动的小手,左速度右力度,左热情右洋溢,左豪迈右奔放,源源打指尖上流淌,是铿锵的河流,是舒缓的和风,是激越的情思。顶着头巾的蔡青,轻哼流行歌的蔡青,忙忙碌碌的蔡青,俨然一个勤劳快乐的灰姑娘。蔡青把家里的各样家什几乎动了一个遍。回头瞪着监工似的眼神,狠狠地挑剔一番。OK吧。她跟自己打了个“OK”的手势。等屋里OK的时候,屋外恰是夕阳西下。蔡青再忙碌着做好半桌子的“盛宴”,盖盖好,才开始拾掇起自己来,今晚夜宴上的女主角。

调一脸盆温水,先洗头。洗好头,蔡青边拿毛巾逮着湿发,边又放半池清水,热水勾兑到微温,她要洗澡了,好好地为自己洗个清水澡。整好水,放在那里,蔡青走去将要换穿的衣服拿出来,放好。这是一条轧花的牛仔裙,外带一双带扣的黑宽口公主皮鞋。爸爸前年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有一时蔡青愣神了。天下的爸爸似乎都不擅长给女儿买衣服。偏偏她的爸爸最爱给她买衣服。那时裙子长得像个布袋,鞋子大得像小船。妈妈笑话爸爸,不会向女儿献殷勤别献。爸爸“呵呵”傻笑,今年不行下年,下年不行后年嘛,总有管穿的时候。再说到那时爸爸没钱了,或是不在了,算那时的礼物好了。

你个死鬼,不在了,上哪去?当时妈妈白爸爸,嫌他乌鸦嘴。

呵呵,多想了不是,不在了还可以是领人家女人跑了嘛。

真有一语成谶的吗?想念爸爸。蔡青再怔了一会儿。到了这个生日,还就都能穿了。冥冥中似爸爸买给他心爱的宝贝女儿后年以至后年的生日礼物,跟预见到自己不久将真的会没有了似的。生活好难猜度啊。

一件圆领的白线衣,折叠整齐的水绯色内裤,另有一条镶白蕾丝边的火色纹胸。打去年开始,蔡青就戴纹胸了。她小小的乳房小馒头似的越发越大,不可遏止了呢。夏天的老天好爱捉弄人,好爱爆人秘料儿啊。成长中的蔡青仿佛一株长势喜人的花树,风薄的上衣掩不住蓬勃的线条了,谨慎的双峰,峰峦上羞涩的俩巧克力豆,将衣服顶出两个生动的轮廓,掩藏的招摇和蠢蠢欲动的暧昧,惹得多少好事的目光忍无可忍地偷觑,觑得她心慌。她偷偷跑超市买了个纹胸戴上,才敢昂头挺胸地走。有时候她胸脯还特意挺得高高的,电视里的女模特那样,觉着好高贵。今年入夏的季节,她才买了这个火色的。胸围气势汹汹地增,她拿它无奈。成熟起来的感觉比成长的感觉多些甜蜜,多些骄傲,多些幸福的疼。蔡青不稀罕这样,似乎又很稀罕。

这儿很安全呢,除了公蚊子不再有异性。正值豆蔻的蔡青还是忍不住乜一眼窗外。看到拉严实的碎花窗帘,蔡青向自己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在安定的寂静中慢慢脱着自己。等最末退去那条内裤,随手地上一丢,蔡青迅速踏进浴池里,往水里没了又没,害得无辜的清水们不情不愿地外溢。

此时,浸在水里的蔡青,像一条羞涩的快乐鱼。第一次,她意识里想要感受一个完完全全的自我的自觉,如此强烈。稳一稳,稳一稳。蔡青告诉自己要稳一稳心情。蔡青试着伸出手抚摩自己,抚摩这等偷着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变化跟秘密们。到底有些迟疑,俨然小时侯爸爸教训她不要玩火却蛊惑她去摸那样:乖,你摸摸,看烧不烧手?她本能地知道火会烫手,手伸出了,就似现在的迟疑,一般无二。

十四岁的蔡青终不迟疑,伸出的手猛地握住自己。细细的水流在上面汹涌澎湃,滑滑地软,润润地滑。这让初开情窦的蔡青,一颗萌萌动的心“惊”得猛跳。

蔡青终于沉静下来,眯起眼睛,抚着自己。蔡青还是蔡青的,怎么抚着像别人了呢?一忽儿,蔡青觉着自我陌生起来,陌生得像燕子姐?像魏潇潇?像万露露?随便一个别人,就是不像她蔡青。蔡青猛地睁开眼睛,死妮子,这不还是你?自己跟自己永远形影不离的,却也有难以发觉的神秘哦,不知不觉中跟蝉一样蜕变,变出新的样子,美的样子。她喜欢!谁最先想到将人生成这个样子的呢?还要分出男人跟女人?让他们都有秘密,让男人跟女人结婚……爸爸妈妈,耙爷耙奶,马成功她蔡青,每一个人,人人都是被生的人,又会是生人的人。世界好伟大,人生好奇妙。

女人真如魏潇潇的姥姥说的,就是长庄稼的命吗?蔡青想到了魏潇潇,想到了魏潇潇说她姥姥说过的那句话,如此想着,不觉间握住了自己平滑的小肚子。这里面是啥样一个世界呢?那个生长孩子的世界在心肝肺上长着的吗?不会,要真那样,孩子越长越大,心肝肺该坠得疼了。它单单长一个地方的吧?它会长在哪儿呢?男人是咋种上孩子的呢?男人的血就是种子吗?种上的小孩在女人肚子里咋长大呢?到时候又咋出来呢?解个小解那样就出来了?小孩那么大,还不疼死?

蔡青想得小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大街上肚子大的女人都还笑呢。上午就有一个肚子大的女人由男人陪着来她摊子前买菜,那女的还撒娇,样子幸福得很。……好吧,等马成功真要你,你就为他生宝宝,流血不怕!疼也不怕!可要疼死了呢?疼死了妈妈和弟弟咋办?嗨。蔡青突然轻轻掴了下自己的嘴巴,瞎想什么,洗澡,洗澡。

浴池里幸福的清水漾开来,漾得满地都是。蔡青愉快地洗着澡。毛巾搓一遍身子。沐浴露打一遍。原水冲一遍。清水冲一遍,再冲一遍,出浴。出浴的蔡青犹如一支洗去凡尘的新荷。

这个喜气洋洋的一天,蔡青都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又隐隐地怕着什么,觉着说得清,可又无论如何说不清。

十点的夜像个神秘斑斓的梦,蛊惑着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的觉。弟弟睡下了,妈妈幸福的鼾声也早就响彻屋宇。只有蔡青,仍漂漂亮亮地瞪大眼睛,清醒着,警觉着。

不会吗?蔡青的鼻尖尖上渗出了细细蜜蜜的汗珠。会的,一定会!像有一个声音在她耳朵边轻轻悄悄地告诉她,耐心些,耐心些。

听,那个“怕”来了,来了,先是“啪嗒、啪嗒”雨点似的急,很快是蹑手蹑脚的轻。蔡青“忽”地从方凳上立起,张开耳朵。“嘭、嘭、嘭”,轻轻的,有节奏的三下。啊!蔡青“啊”的一声后,赶紧双手捂住忘乎所以的嘴巴。看看妈妈、弟弟,都还沉沉地睡着,好。她这里才一边盯着脚下,一边伸手去开门。果真是马成功,局促地站立门外,张着惊惶的眼睛,气喘吁吁。

青涩的蔡青耷着头,跨出门槛,她不敢看马成功,但知道马成功在盯她,张皇的心荡得比秋千还高。仿佛刹那间,马成功已拉起她的手飞快地跑着了。马成功脑子一片空白地拉着蔡青跑,蔡青脑子一片空白地跟着马成功跑,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城市的灯张着迷离的眼睛,初秋的夜晚一派柔和。

蔡青家就近有一处傍护城河而建的小绿地花园,是周边的人们休闲谈天的好去处。一个月前,那里因为溺死一位患精神病的女人,到现在还冷冷清清的,晚上更少人去。马成功带蔡青就是一路奔向那里。他们直奔靠着河堤的假山,直奔怪石嶙峋的假山里那个人造的小山洞。他们欣欣然惶惶然躲进那个小山洞里,像一对相爱的蝙蝠终于找到了它们安全隐身的窝。小山洞里别有洞天,一条石桌,三个石凳,原本想仿水帘洞,落成至今也不见水帘,只见洞。马成功与蔡青对脸坐。马成功的寸发、额头全是汗,蔡青忍不住伸手去擦。马成功猛然捉住蔡青的手亲一下,再亲一下。

生日快乐!马成功柔情无限地盯蔡青,掏出一款精心包装的礼品盒。送你的。他说。

蔡青涩涩地说,我不要礼物……

只要我跟你好,是不是这样?

我当然跟你好。马成功打开礼物盒,一只晶晶亮的手镯。我选了好半天呢,镶的都是水晶钻,背面有我的名字。马成功翻到背面,凑在皎洁的月光下,给蔡青看他的名字,然后为蔡青戴上。这是我送你的信物,从此我只能跟你好,你也只能跟我好。

嗯。蔡青蜜甜地应。

蔡青的心沸沸地,马成功的心烫烫地。年少的他们,犹如热恋了的成年男女,抛得一星火,能燃万重山。

咱们对天起誓好吗?说着马成功拉蔡青面对清清河汉中的月亮,跪下来。

从今以后我马成功只爱蔡青!

从今以后我蔡青只爱马成功!

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他们跪在圣洁的月光里,用力拥紧对方,山盟海誓。他们亲吻,用最纯洁的唇,用最温热的舌,用最神圣的心灵。天地作证。

蔡青是马成功的女朋友了。马成功眼神滚烫到沸点,想要熔化蔡青。

马成功是蔡青的男朋友了。蔡青眼神努力坚定到虔诚,像祭坛上的羔羊。

马成功突然站起身来,将运动上衣脱下,铺展在石桌上,手伸向蔡青,带着些肆无忌惮的矜持。颤栗的蔡青用力挥开大兵压境的“怕”,闭起亮亮的眼睛鼓舞自我,勇敢地躺上去……月光水一样漾满整个世界,透明的蔡青似个精灵,慢慢打开,仿佛佛前一朵圣洁的莲花。

蔡青变了,看什么都觉得新了,亮了,顺眼了。比如她家里的那些破烂家什,她那时常被它们绊住脚,碍了眼,她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换新的。可这会儿再看起来,它们像亲人了,像朋友了。再比如早上看升起的太阳,火球似的往天上滚,她会觉着新奇,好像这是她生来第一次认识太阳:火球在上面滚,下面是高楼大厦,造型和颜色跟童话书上一般,远远近近的绿化树像经了雨,绿得水水灵灵,空气也好,深吸一口,透着薄荷的味道,爽爽的,凉凉的。还有爸爸,她相信他还活着,不定哪一天,她迈进家门,就看到了爸爸,在跟妈妈说话,或是擦洗他的车,要么是叮叮当当地修理着小板凳什么的。蔡青还记起一句话来,不知是老师说的,还是在谁那儿听来的了,说不幸不可怕,不幸是磨刀石,经过磨练的人,往往能成大事。她没想过怎样成大事,成怎样的大事,她这会儿就觉着这话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柔软的力量,这力量让她不再那么害怕黑夜无梦和白天要背的包袱。

蔡青没意识到是她的心灵悄悄发生了变化,还以为是她身外的这个世界变了,万事万物都变可爱了。她喜欢生活了,尽管她也没弄明白生活的样子。她喜欢黑夜了,因为会做梦,多半是跟马成功一起玩。马成功可会玩了,花样百出,看他打球,吃麦当劳、肯德基,到公园里爬山、划船,两人躺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看星星,头抵着头,十指紧扣……白天就会更令人期待了,因为马成功上学放学都乐意邀很远的道从她这儿过,为的是来看她,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有礼物给她,吃的用的玩的,有时候没有。山地车一路响着铃,飞一样地来了,飞一样地走了,但飞到她这儿,总是戛然停下,长腿一点地,笑眯眯地盯住她:说,想要什么?想吃什么?笑得那样自足,自得,自满。

这一切都没逃过燕子姐的眼睛。一次马成功丢下一包吃的走了,她拿出一块,其余的包好留给弟弟,正吃着,燕子邀到她后面,猛地大声喝道,快坦白,是不是白马王子?她差点吓丢了魂儿。当天,燕子拉她一块耍的时候,她就什么都坦白给燕子了。燕子轻轻搡着她说,你到底是富贵命,这会儿平民丫头被王子爱上,不多见。哎呀羡慕死了。姐姐祝福你!

倒是耙爷知道了,敦促耙奶奶劝阻蔡青,说你丫头小,没有爹娘交待,你可不能做傻事,跟那样的毛脚小子来往,常了没好。但这样的劝渗不进蔡青心里去,她小小的心里只有马成功,只装得下马成功。她乐得享受马成功给她的一切。而且她告诉耙奶奶,马成功说了,不会让她再卖菜了,他要给她找工作,还答应帮她养妈妈和弟弟。耙奶奶后来把这些话学给耙爷,耙爷眼一瞪:这丫头不是还没成人吗?她说是这样说,可她种下的蒺藜你到时候就能眼睁睁看她踩上去?再说那小子,嘴上还没长毛,说出的话就可信?

可蔡青就信。

浸透爱恋的岁月就像顺水行船,眨眼就是一天,眨眼就是一夜。这天晚上,等蔡青拾掇好家里的一切躺下来,妈妈和弟弟早已睡熟了。她睡不着。这两天都是该月经来潮的日子,但没有来,今天等了一天,仍没来。这个月的挂历上仍是一片空空的白。是病了?还是肚子里哪儿坏了?最近她老是懒,老是想吐,还不想吃东西。明天要问问燕子姐才好。

就在刚才,马成功又约她出去了。她把身上该月经来潮而没来的秘密告诉马成功,问要有宝宝了怎么办?马成功一听笑了,说有宝宝好啊,我一直想要个弟弟,那样就有人玩了,可我妈不给生。这下好了,有跟我玩的了,我自己的宝宝!想想,太有意思啦!

蔡青心神依然无法落定,便又问,你爸妈不同意我们好,不答应我们结婚,又要有宝宝了,怎么办?

私奔!马成功用力揽紧蔡青,语调豪迈地说,我爷爷、叔叔在北京,俩姑姑在深圳,还有姨妈在上海,我每年暑假都去玩的,他们都很疼我。不怕,我们私奔到他们哪一家,他们都乐意收留!蓦然,一个“私奔”的盟誓说得马成功年少的心胸坚定了许多,强大了许多,他一把将蔡青揽进怀抱里,捉住蔡青的唇,用力亲吻。蔡青心潮澎湃,原本要问马成功私奔后她妈妈和弟弟怎么办,被吻晕了,终忘了问。

马成功离去的时候已是午夜,奶白的尘埃氤氲在无边的夜色中,雾薄朦胧如烟,轻轻由桔色的灯光笼着,袅袅蒸腾,霞蔚般的。蔡青目送马成功隐进夜的薄雾,依依不舍着,怅惘了许久。

蔡青轻手轻脚趸回屋里,悄无声息地缩在妈妈身边,一颗心还在“嗵嗵”跳荡。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看手腕上马成功送给她的手镯,迎上月光的水钻面闪烁着醉心的光芒。她信马成功,他总是有办法的。她什么都不用怕,马成功不强壮,但刚强,虽是富家子弟,但对她一往情深。她从此要好好生活,好好热爱。不抱怨。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痛着隐隐不安的幸福的蔡青,迷迷瞪瞪睡着了。

那不是爸爸吗,正跟妈妈在一起?爸爸!蔡青哭着笑着喊着扑向爸爸妈妈。乖女儿!爸爸也嚷。爸爸吃胖了,体面了呢。蔡青拿头狠狠顶爸爸的胸口,像小时侯那样跟爸爸撒娇。

再抬起头,突然就不见爸爸跟妈妈了。爸!妈!蔡青哭喊,声嘶力竭的。又一抬望眼,马成功来了。她破涕为笑。刚强的马成功伸开双臂,要蔡青贴到他背上去。蓝蓝的天开满白白的云朵,幸福的蔡青任由马成功背着,在朵朵的白云间,穿越,飞翔。正飞翔间,前面一座云山,冷丁地,一个陌生女人站出来,是一个陌生女人。不,又是华子妈妈了,她指住蔡青,怒目圆睁。泛贱的丫头,生成的蒲草命,就当兰花开?休想!蔡青害怕,苍白的脸颊紧紧往马成功的脊背上贴。

但飞着飞着,蔡青就从云端上下落,下落,仿佛一只被猎枪击中的哀鸿。

又是护城河了,是她跟马成功以身相许的那个假山前沿的河堤上。此时,瘦弱的她凄凄然抱膝坐着,目不转睛盯着澄碧的水面,另一个蔡青头脸朝下,飘浮其上,有如一片轻巧无重的青青菜叶。

身陷噩梦的蔡青一个机灵,”的一下醒了。她赶紧往身边抓摸,妈妈还在。她又紧着扭头看弟弟的小床,她听到弟弟轻微如缕的鼾声了,那样地无忧无虑。

是夜已央,一抹破晓的霞光利刃一般,执意要将苟延的残夜劈开一道血口,美丽喷薄。醒来的蔡青心尖尖一震。好,多好。

作者简介

 班琳丽(笔名班若),女,70后,河南商丘人,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女歌》《大地之心》,诗集《独唱》;小说、诗歌见《文艺报》《星星》《诗选刊》《北京文学》《莽原》《绿风》《北方文学》等;入选《2016年度中国作品·小小说》《2017年度中国作品·微小说》《2017中国新诗·短诗卷》《2017年中国年度好诗三百首》等;获《中国作家》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首届《奔流》文学奖,河南省第二届短篇报告文学奖等;小小说《痴》《老闷》入选高中高等教育文学类文本阅读题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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