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丑娃的故事(小说) || 作者 杨进荣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08-05

丑娃的故事

(小说)

作者    ‖    杨进荣

下午,接到同学的电话,我那学名叫刘应军,乳名称丑娃的乡邻同学走了,惊愕之余,悲伤难以言表。前几天通电话,身体有点小恙,正在山东大女儿处接受治疗……凡是出气的生物就是这么不牢靠,须臾之间,天堂地狱之别,是经常有的事情。

丑娃,不知为啥叫丑娃。其实他一点儿也不丑,高挑的鼻梁,双眼皮的眼睛,中等个头,不胖不瘦。

关于他的乳名,我请教过母亲,母亲说,咱农村人,给娃娃起名字,越丑越难听越吉祥。比如,你王家哥,你王爸给他起名铁蛋;你冯家哥,你冯爸给他起名拴狗……

母亲的诠释,我深信不疑,缺医少药无钱的时代,一家生娃四五、乃至成十个,能存活几个,全凭天断。

丑娃的父母我见过,丑娃爸膀大腰圆,懂点拳术,民国参过军,见识多,是清末未庄人中,见过世面的人。能说能讲,识理明事。解放后很长时间,每遇弟兄们分家,家族闹矛盾,丑娃爸就是公证人、调解员。张家请李家送,很有点气魄!

丑娃爸是义务的,所以替人分忧解难,就挣不了工分,分不到口粮。一些人表面恭敬他,背地里蔑视他。因为丑娃家的光阴在未庄很是穷困,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很优秀的丑娃,上小学时,总有人欺凌!

人不风流只为穷,马不好看皆因瘦。丑娃爸就是太穷,否则,一定是未庄不同凡响之人。贫穷会扼杀一个人的幸福和梦想,更会让一个原本能超凡脱俗的人,低下高贵的头颅,低身下气地生活。丑娃爸在我上高中的那几年就是这样。

有年,丑娃爸已六十多岁,丧失了劳动能力,因为孝喘加腿疼,已使他不能躬耕农亩,只能提一个葕子,拿一个粪钗,病轻时,拾拾牛驴粪,草死草活,他蜷缩在炕头,巨烈的咳嗽,让他的身子抖个不停。脸面青紫,两鬓暴筋。换气的样子,十分痛苦。即使这样,谁家有闹得不可开交之事,还得非找丑娃爸不行。

胡家是军人家庭,二儿复员后,弟兄四个闹着分家,吵嚷多日,村社干部围坐一炕,都不能把事断清。刘二提议请丑娃爸,人们纷纷说,准行。

 一群小孩,爬满胡家院门,都在听着似懂非懂的事情。丑娃爸来了,走得好象比平时精神!相让,进上窑门;上炕,接过胡家老汉的烟锅,猛吸一口,十分享受深情,胡家大孙子双手递给丑娃爸一盅浓茶,吱的一口,声音能让旁边的人馋茶三分。烟茶瘾过好,主人们把各自的不平陈述基本完毕,丑娃爸便挪动一下身子,咳嗽两声,吐一口浓痰!正式开腔说话:树大分枝,势所必然。现在提倡单干,胡老汉还想吃大锅饭,光阴咋能不烂?!国事家事一样,随潮流走,分开,各奔前程,没有一家过不好!胡老汉守旧,你本来就错了,还能分家不起是非?……几个小时,丑娃爸一个人"演讲",只喝茶的水用了一小吊桶!

评说有理有据,声音宏亮清楚,配合一定手势,可谓声情并茂。

时势可以造就英雄,但时势也能毁灭原本能成为英雄的人。

丑娃爸就是一位被混时势阴差阳错了的人。否则,他一定会是一位村级以上的干部!

未庄有个人叫刘二,二的不是一般。起来,谁的话他都不听,只有丑娃爸说他,他才会消停:别笑话丑娃爸,他即就是狗,也是通性知理的狗,你们别的,都是哈巴狗,是小人……我跟他大炼钢铁,引洮工程,往兰州赶羊,能人,他会护佑我们一帮年轻人,好人管一庄,好狗把一方。你们再谁能做到?我要不是他老人家,洮河工程上就叫共产党办了,哪有如今?

但不管怎样说,丑娃爸老了,老得只能拾捡狗粪了。

丑娃是家里的老生胎,聪明而执拗,倔犟而自负。上小学,学黄帅反潮流。丑娃不批不斗老师,校革委会派红卫兵帮助他,让他摈弃白专道路,做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丑娃嗯嗯地应着,就是没有实际行动,五年级了,还入不上红小兵。女班主任裴老师上课,读错了课文中的一个字,他举手站起,硬要给老师更正。

文革后期的小学初中,都学简短口号式的课文,丑娃会背唐诗宋词,还会背红楼梦,课间或自习,一班学生听他摇头晃脑地诵读,如在雾里云间。为此,丑娃没少遭老师批评。一位老师问他:你背这些有何用时,丑娃不做任何回答。

升入初中,高考恢复了。我们隔一阶段,就能从广播或少年读物中知道丑娃发表的作文。而那时的我们,连入团申请都还不会

丑娃一时间成了学校的名人。中小学在一起办的学校,师生过千人,每天有外班或高年级同学,跑到丑娃的班上认丑娃,要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丑娃是全才,现在大多数未庄的人还这么认为。

国家准许唱古装老戏,未庄有戏箱,丑娃被导演戏的师傅选上了,于是附近村舍争抢未庄的戏,一是看个新奇,二是妇女要看扮相唱腔好,饰演小生的那个刘家丑娃。

丑娃父亲怕丑娃唱戏影响学业,硬是让丑娃不再演戏。

成年人的一个善意决定,也许会贻误一个孩子的一生。对丑娃,至少是正确的。

丑娃爸急急忙忙,与丑娃舅商量,包办了一门近亲婚姻。

偏僻和荒凉容易滋生糊涂和愚昧,艰难与贫穷极易消融人的青春和梦想。不谙世事的丑娃答应了这门亲事。不过在未庄,瞅对象只是一种说词,女的嫁给谁,男的要娶哪位,都是媒妁之言、父母商量。瞅的过程,双方有时脸长什么样,彼此都没有看清。

丑娃原本无有拘束的给舅父舅母拜年,现在都成了别扭的转丈人。丑娃突然觉得现实很黑暗,黑暗得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人的落寞和无助不可能永远。丑娃就是这样。县一中在丑娃所在中学选拔中考学生,五乡八百多名初三学生,榜示时,只有丑娃和其他两名学生入围。十里八村,都在说未庄有个丑娃,丑娃不得了,考上了一中……

虽然单干几年了,但丑娃家依旧很穷,穷得只剩下几孔窑洞,干瘪地立在未庄的路旁。跟集过路的人,都在议论,这么贫寒的家庭,竟然出了个“状元"。丑娃在遮墙后读小说,读的是张扬的《第二次握手》,苏冠兰和丁洁琼的爱情,那火辣辣的情书,仿佛一股山洪冲开了丑娃情感的大门,想成为将来的苏冠兰,找一位丁洁琼一样的爱人。但听到不时从墙外传来的话语,丑娃的心无比地酸疼。他沉迷在小说中的热情,倾刻结冰,一直从头顶凉到脚心!

丑娃没有在理发馆理过头。母亲杀不死猪的老剃头刀,每月一次,都会把他的头皮割的五花八门。留的风头,象个草盖,悬翘在头顶。缝补的烂衣裳,在风天的上学路上,远看小跑的丑娃,好象天使长着翅膀。一双老布鞋,是锥补了多个补疤的老布鞋,出校进校,才能盛一双脚的份量,平时丑娃抱在怀里,象婚后的妇女,怜爱地抱着一位新生的婴儿,生怕不慎,摔落在地上。

关于苏冠兰的爱情,丑娃只能想想。有时丑娃的脸上会挒过一丝笑,那是对美好和爱的臆想。臆想在少年心中就是糖果,就是开心和阳光。

借十元钱,背二十斤炒面,坐在人落人的班车上,尘土钻入车内,炝鼻的土味,丑娃流泪了,首次离开乡村去县城,结果就以这种行头,穷窘地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颠簸一天,到了县城。出站,丑娃问了去一中的方位。到了一中,人山人海,报名的学生,爬满两个窗口,一个窗口报初中,一个窗口报高中。等待报到的长队,象丑娃母亲捻的羊毛线线,长得看不到尾。突然被发现,所有的学生顿时哑雀无声,惊奇地看着丑娃。丑娃此时狠不得脚下有个地缝,从中钻进去。擦肩而过的学生都躲着他,像躲瘟疫一样。他想到窗口打问一下,窗口的学生慌忙躲开。破衣烂裳,灰头土脸,在干净的地方,就这么畅通无阻,他轻松地爬在窗口,不待开言,报名的老师,是刚从丑娃初中给他带过数学调一中的张老师:唉,你娃咋才来,重点班开始补课都两周了,学校还以为你不上了……张老师让另一位年轻的老师领丑娃去见班主任。班主任是个爱学生的人,嘱咐丑娃把被子炒面口袋放在办公室外,喊来两名学生,抖扫上面的尘土,借了把推子,端了盆清水。让丑娃洗脸,再把乱七八糟的头,收拾的板寸齐整。交完三元钱报名费,让同学领到二号宿舍,安排了床位。

总之,丑娃不习惯。第一次住校,别的同学来自县城周围,条件明显比丑娃要好。通铺床上,丑娃不敢脱衣下床,不然就要蹲在地上守夜。

更为憋屈的是,快班(重点班)的月考,若考差排名最后丢人,考前三,一些妒忌的同学,约一些慢班的城里狗游,变相找茬欺负。

丑娃人单势薄,咬牙挨着,转移痛苦的办法就是看书。三年时光,丑娃是县图书馆周末的常客,几万册图书,只要喜欢的,非抄即背。乃至县城都知道有个叫丑娃的一中学生,把图书馆的书读完了……

读多了就写,向县、地区放大站(广播站)和内刊投,一封,两封……石沉大海。有一天黄昏,丑娃在一槐树后背地理,听到有同学喊自己名字,应声过去,马路边绿自行车绿衣服,丑娃知道那是邮差,邮递员把一封信给了丑娃,同学让丑娃把信打开,是两月前投给外省《语文报》的一篇两千字散文,刊用寄来的样报和一张二十元钱的汇款单。丑娃捧着编辑的信,手在哆嗦,哭得稀里哗啦!

很快学校喇叭播了丑娃的散文,语文教研室把它打印成文,发给文科班学生。

从此,丑娃有面子了,学生不再恶搞他。

但丑娃还是不能躲过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高考以0.5分之差,无缘而过!偏科,断送了丑娃的本不应该!

上高中后,丑娃学了《生物》,知道了遗传和DNA,丑娃死活要和表妹解除婚约。此事发生在寒假,是当地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加上高考落榜,当地人都说丑娃亏了人,天报了。有的说,那娃是个陈世美,城里读了几年书,把女人不要了,完怂……

对无理的最好回答是沉默。丑娃能说什么呢?命运不会都是公平的,就象一块地里种下的麦苗,不都是一样高,麦穗一样大。

丑娃写啊,寄啊,终于有了篇《我不是陈世美》刊发。几家报社电台约聘丑娃做特约通讯员、记者。从此丑娃抽起了纸烟,虽然是很便宜的黄金烟牌香烟。未庄小伙很羡幕,对丑娃的评价也毁誉掺半。丑娃什么也不管,仿佛周遭一切,均与自己豪不相干,只默头读啊写啊,偶尔采访,去趟有人的地盘。

丑娃的父亲终于病倒了,从此再未下炕,直到五年后去逝,看丑娃的眼神很是孤疑,这点丑娃记的十分清楚!

新学年开学了,一中来信,要丑娃前去复读,并可免二十多元的学杂书本费。丑娃想去已去不了了,外债似高台,不时有人摧要债务到门前,父亲还在病榻上呻吟。打工吧,于心不忍,这么多的书不是白念了吗?工作,一个没有干部的家庭怎会沾边?

丑娃好似老了,不再溜达闲转,不再壮语豪言,愁绪似夜晚的月,无限而深远。

有天深夜,丑娃的父亲和丑娃做了一次深谈,其结果,丑娃决定找媳妇成家,满足父亲的最后心愿。

丑娃找了个媳妇,相亲时,丑娃说了他的一切,这个叫桃花的女子,只掇着衣襟傻傻地笑,对丑娃的语言不说对错。末了,媒人要他们交换衷心,丑娃把一盒海巴油递到了杏花手中,杏花羞涩地把一双袜垫递到了丑娃的眼前。媒人问她,她羞羞答答地说,我没念成书,好多活儿不会干。

……然后吃长面。丑娃知道,这事成了!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幸福,只为完成一件任务而庆幸。

婚后,连生了三个女儿,丑娃的父亲到死都在叮嘱,不能断了香烟!

打工,供三个女儿上大学读研,同龄人见到丑娃,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肤黝黑,目光呆滞,佝偻的腰身,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

期间,丑娃开过文化传媒公司,接济过好多人,有的人记情,有的人坑他,听丑娃爱人说,他看透了人性,不再为假好人而动慈悲之心。

今天,骨灰盒抱到了老家,说生为尽人子之孝,死后要陪伴父亲和母亲,并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这里睡着一捧骨灰,你可以看到他的坟头会长出一棵有思想的芦苇!

看着丑娃的坟,我悲痛地想了很久很久,是的,人就是一棵芦苇,一棵有思想的芦苇,仅此而已!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甘肃省会宁县人。本科学历。中学时代起在《中学语文报》《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文艺》《甘肃日报》《首都文艺》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天南地北会宁人》《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等网络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多篇。现供职央企,从事管理工作。

作者前期文字链接: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一一写给抗美援朝还健在的一位老兵》《乡绅——杨儒林先生》《活着》《我的故乡并不美》《“为了这口气”——长庆油田第四釆油厂洲20集气站正式投产侧记》《醉爱青山绿水间》《时光失语,惟石能言》《生若夏花》《霞怜池塘一席苇》《风正花浓会师园》《华家岭上》《“端午时中夏,人清时世长”兼写“山里人”——题送魏其儒老师》《凋谢的花瓣》《念那三个人》《听那一声钟 品那一杯茶》《毛乌素畅想曲》《烟火里生成的人(外一首)》《小时候》《“懒”爹“秀”娘就是天》《春色满园》《远方(外一首)》《跨古越今说刘寨》《初春,与你在一河清流里的相遇》《春天,我的爱》《幽思浊泪堡子山》《留在故乡的人》《写给马镜阳(外三首)》《农事修成了心境》《荒村》《一场春雪落故乡 》《推磨》

大家都在看

这个秘密噢!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