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今年68了，我的印象里都是他辛苦操劳的身影，像一幅幅剪影清晰地刻画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忆起，都会找到朱自清在《背影》里的感觉。
月夜疾驰的身影
我自小体弱多病，老早就从爸妈不厌其烦的讲述中知道了自己的诸多“传奇”故事。据说我打出生开始就与针、药、医院结缘，我的多病让老爸老妈经受了诸多的折磨。有一次貌似我病得厉害，小医院已经拒绝接收我这个难缠的小病号，无奈爸妈只好赶紧连夜给我转院。那个年代没有公交车，好在家里还有辆自行车，于是爸妈收拾了住院所需的简单物品，车筐满了，连两个车把也挂满了，爸爸就这样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抱着我的老妈，连夜借着月色出发了。据老妈说，那时候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的老爸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五十多里地的路程，他蹬着自行车带着老妈、我还有这些家当，愣是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市医院。
寂静的深夜，漫漫的长路，朦胧的月色，飞奔的自行车，拼了命似的蹬车的身影和那张布满焦急神色的面容，成了我成长路上永不磨灭的梦境，是这一切，丈量了我生命的长度。
老妈每每讲起此事时，静坐一边的老爸都默默地吸着烟，一脸的淡然悠远，好像那样的片段在他这劳碌的一辈子里经历得太多太多，根本算不了什么。偶尔，他也会在老妈讲述完之后补上一小段：那晚好不容易办理了住院，我实在累极了，看护着你输液的时候挤坐在窄窄的小病床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不小心歪斜了下来，打掉了正在滴液的针管，吓得我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赶紧把针管重新插好，否则针管一旦进了空气，后果不堪设想……说完他用力地把烟掐灭，长叹一声，是为了那多难的生活折磨？还是为了我来之不易的生命?抑或是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吧。
扬鞭驱犊的身影
童年时代关于老爸的记忆，大多是他在田间辛苦劳作的身影，很多很多的片段里，他扬鞭驱犊忙碌耕种的影子那么顽固地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生产模式，男人都是家中的主劳力，像我们这个人口多的大家庭，老爸作为家中的顶梁柱，肩上的担子要挑起全家老老小小的衣食住行，显得尤为沉重。那时候经济困难，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农具，春耕秋收全凭人力、牛力，那时候家里养了一头老黄牛，老爸视它为宝贝，总不肯亏待了它，每天耕种之前，都要给它调饲料，用刷子给它全身梳理打扫，打理好了才肯牵了去地里，给它全副武装好了，然后用手拍拍老牛的颈项，像出征前给自己最好的伙伴加油打气，然后手中长鞭一扬，甩出清脆嘹亮的响鞭，老牛便踽踽前行了。老爸的鞭子甩得好，总是右臂扬鞭，在头顶上空划出几道漂亮的圆弧后用力甩向地面，声音脆响，那时候，这是老爸的一种骄傲，就像他犁耕的土垄总是那么笔直整齐而受到赞赏一样。大多时候，他都把鞭子搭在肩头，鞭梢长长地飘在身后，即使老牛累极怠工时，他也大多用他独有的语言吆喝几嗓子，告诉他的老伙计该往左还是向右，只在一时气急时，才把鞭子在老牛头顶甩过，应该是飘过吧，他不舍得让老牛受到丁点的伤害。后来使用小牛犊时，我才见过他的鞭子真真切切地甩在牛犊的身上，老爸的解释是：牛和人一样，小时候要真的吃点苦头，长大了才不会走歪了路。
就这样，伴着老爸早出晚归的身影，伴着他清脆响亮的鞭声，伴着他满田野的吆喝耕牛的声音，我渐渐长大，那个晨曦朝阳里或是夕阳晚霞中扬鞭驱犊的身影，也牢牢地长在了我的心里。
而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一头辛苦劳作、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呢？
渐行渐远的身影
后来我上了离家20多里地的高中，住校的三年，不放假的日子里，都是老爸骑了他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响的自行车奔波来往家校间看望我。他不舍得花钱坐车，只把节省的钱交给我，一遍遍叮嘱我要多吃菜，要自己改善生活。学校体检时，我查出问题，医生告诉我要治疗一段时间，花销也会多一些，我实在不忍再给辛苦的爸妈心头雪上加霜了，一个念头固执地占据了整个头脑：退学。那些天我无心上课，即使坐在教室里，老师讲的知识也从耳边飘忽而过，一向要强的我开始以泪洗面，班主任无奈联系了我的家里，老爸一听着急了，不顾盛夏酷暑的炎热，骑了车匆匆赶来。让我奇怪的是老爸那次骑了辆崭新的自行车，穿戴也整整齐齐。他推着车子，宽慰我说：“没事，不就生个小病，你小时候也没少生病，不也没事？现在家里条件也好多了，你哥和你姐也有工作了，都能挣钱，你不用担心，安心学习就行了，能免试保送上高中的机会不多，你可别辜负了你的老师们，咱家还指望你成为老于家第一个大学生呢”，说完他让我自己在宿舍等着，过了一会回来时手上提了一袋水果，：“从家走得急，你妈没来得及给你准备吃的，这些水果补充些营养，营养足了，身体好了，学习才能跟得上，这点钱你带好了，自己不要不舍得吃，记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身体，按时吃药，什么事也没有的”，我捏着钱，心头百味交集，我了解家里的境况，所以猜得出老爸这些行头里的那份良苦用心。
送老爸走的时候，按照学校规定我不能擅自出校门，老爸说：“行了，就到这里吧，赶快回去上课吧，落下的功课得赶紧补，否则以后还要受累，回去吧”，说完，推车出了校门，我留在门内，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跨上车子，伴着酷暑骄阳踽踽远去，我的泪水唰唰地流下来，家校之间二十多里的距离，被老爸骑车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点点抹除了。那个坚定的背影时时提醒着我：生活中无论风雨多大，家，永远都是我最温暖、最可依赖的港湾。
高考结束那天，学校早早通知家长接孩子的时间，因为学校是考点，所以所有的家长都只能在校门外等待。1994年高考的最后一天，天气异常闷热，悄悄酝酿着一场急雨，坐在考场里的我一边擦汗一边答题，骤雨忽然倾泻而下，酣畅淋漓，我忽然想到了考场外等待的那个老爸，不知道他在哪里躲雨。走出考场到校门口，一眼便见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身影。我至今还记得特别清楚，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累了吧，渴不渴？走，给你买个西瓜吃”，看着我把两快西瓜吃下去，他才放心地帮我去收拾整理物品，学校规定了明确的离校时间，收拾停当，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打包捆扎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了，“一会你跟你同学一起坐车回去吧，我先走了，自己路上小心点”，说完，他跨上满载了行李、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我和同学坐上了车，一路上同学说说笑笑，轻松闲聊，我却无心听，不时向车窗外搜寻，不知道老爸走到哪里了，这么热的天气，这么颠簸难走的土路……车子疾驶，车外的景物一闪而过，一个上坡处，我忽然捕捉到了那个背影，待我看清楚时，车子已经驶过，我从车后窗看到了老爸孤孤单单的身影，正努力前倾着身体，脚上用力地蹬着车子，摇摇晃晃地爬着那个陡陡的坡，我使劲挥挥手，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他把全部的精力和力气都用在了脚下，渐渐的，汽车快速行驶，把那个吃力爬坡的身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一个转弯，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
我的生命当中，到底还有多少次这样的身影，我自己也记不清了，童年影像里，求学路途中……走一路，伴一程。如今，当年那个年轻的身影已然老态，已经收起了他年轻时全部的骄傲，只留下黝黑的皮肤，斑白的双鬓，瘦弱的身形，落寞的神情。所有留在我记忆里的，或许早已被他自己淡忘，我要帮他找回来，然后在他的身后，也站成当年他那个身影……
（作者父亲近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