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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作家||【村中一日】◆张桂林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者简介

张桂林,男,山东聊城人。1966年出生于吉林双辽,山东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市首届签约作家,东昌府区文联副主席。在《诗刊》《星星》诗刊、《绿风》《大众日报》《宁夏日报》《广西日报》《羊城晚报》《齐鲁晚报》等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六百余首(篇)。著有诗文集《走在水城》《张桂林近作选》等4部。诗歌《回乡》获《山东文学》《齐鲁晚报》、网易主办的“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诗歌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村中一日【原创】

1

秋雨淅淅沥沥,仿佛在这广袤的大地扎了根,天地间白茫茫、雾蒙蒙。

乡间土路碾压出的一道道车辙积满了泥水,田野里的麦苗泛着绿油油的光亮,几只麻雀在路村边堆放的玉米秸、麦草垛旁叽叽喳喳地觅食。几声单调、短促的牛哞羊咩把村庄的寂静向野外顶了顶,又被天空和四野更宽更厚的寂静挤压回圈棚。

1993年秋末,刘庄村的秋季提留收缴工作像一辆老牛破车深陷在泥泞之中。我们管区有七个村,六个村已完成了任务。我带领管区几位干部冒雨步行来到了刘庄村主任家督催工作。刘庄村没有大队部,村干部就在村西头主任家办公。本来就不宽敞的刘主任家一下子多出七八个人,显得拥挤不堪。各式各样的鞋从村路上、胡同里带进来的泥块散落在屋内的角角落落,泥块上粘着鸡毛、树叶、碎草梗……屋内烟雾缭绕,充斥着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我坐在西北角靠着方桌的一把椅子上,听村干部汇报工作。其实我已掌握了村里的一些情况,我只想从他们的语气里听到真实的想法,找出问题的症结,好对症下药。

“刘祥下台一年多,事事捣乱,这次带头抗提留,开除他党籍算了!”主任刘同增满脸愤怒,怒目圆睁,吐沫星子乱飞,那挥手的动作,仿佛冲锋陷阵,挥刀斩杀敌军。

“这两天,他们老班子的几个人天天开黑会,阻止群众交提留。不采取强硬措施,工作没法进行了。”支部书记刘鹗阴沉着脸,声音如懦弱纤细的稻草,一端在岸,一端在溺水者的手中。

“在谁家开会啊?”我问。

“在村会计家。”一位干部应道。

村会计刘同生为四十多岁,高中文化,中等身材,为人处世温和老实,从不论人短长,老班子成员中只有他一人当选了新一届村委。我来到管区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和他接触过几次。他给我的印象是不敢担当,胆小怕事。我决定午饭后去村会计刘同生家,看看那一班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2

刘同生家住在村子南头。村路和胡同坑洼连片,我和管区文书穿着雨衣,沿着墙根扶着墙面蹑手蹑脚试探着前行,鞋和裤脚沾满了泥水。进了刘同生家的院子,随着管区文书的一声吆喝,刘同生推开堂屋的门迎了出来。我看见堂屋内五六个人屁股离开了板凳,有的向板凳后避让,有的扔掉手中的烟头并用脚急急地捻着,有的身子向前探出伸手做出迎接的样子。

“刘会计,干部都在主任家忙工作,你在家咋跟没事的一样?”刘同生刚跨出门槛,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一半儿,我就劈头盖脸地高声批评道。“你是党员,又是干部,不要对抗镇里工作!”

刘同生的那半个笑容僵在脸上,像手里拿着刚出锅的热地瓜,捧着不是,扔了也不是,尴尬地说:“张书记,几个党员和老干部在我家议论村里的工作,我也不能把他们撵走啊。”

“好,那我就听听你们议论的啥!”我边说边往屋里走,坐在村支部原书记老刘用毛巾擦拭了灰尘的椅子上。

椅子他们刚坐过,老刘擦拭一下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他在掩盖内心的不安,看来我刚才在院子里的一通话起到了打草惊蛇的作用。我扫了屋内的几个人一眼,两组长我认识,另外三个面熟的应该是村里的党员。这些人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杯子中刚倒入的热水散着热气,屋外刷刷的雨声仿佛吸噬掉室内气息,呼吸和视觉似乎需要调整才能适应室内的环境。静默,似战场上的双方狙击手谁也不肯现身打第一枪。

3

“张书记,我是党员,也当过干部,不会抗镇里的工作。”老刘猛吸了一口烟,情绪有些激动地辩白,“刘同增他当初拉拢群众,软硬兼施,带头闹事告状。自己当上了主任,做事不公道,偏着这个向着那个,已经失去了群众的信任。群众敢怒不敢言,把提留款非要交给我。我己经下台,也承担不起,群众便把提留款交到会计家里来了,要求由我们直接上缴管区。”

老刘的话证实了我掌握的情况。刘庄村四个生产小组,期中两个小组的部分群众要把钱款交给了原班子,老刘借势和这两个小组的干部在会计刘同生家支摊子收提留款,拉帮结伙,孤立现任干部。如果管区接收了提留款,老刘就达到了他们拉帮结伙拉另立山头的目的。随之而来的就是,村干部借口管区不支持他们的工作,撂挑子尥蹶子,工作将会出现更大的阻力。为了遏制这种势头的漫延,避免两派挟裹群众,形成对立的营垒,我便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态度:两个小组要服从支部、村委会管理,收缴的提留款也必须交到村委,作为党员更不能脱离支部的领导,另行一套。

“我们做做工作,群众答应,我们就把钱款上交大队,如果不答应,就把钱款退还他们。”老刘像一锅滚开的水被抽去了底薪,慢慢平静下来,口气也变得缓和,不再坚持把钱款上交管区。老刘一伙儿如果把群众交上来的钱款退回去,村干部再催交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老刘眼中一缕光倔强地跳跃着——因群众上访、围攻而下台的屈辱在内心点燃的复仇之火在挣扎。

4

1991年那场雪来的特别早,10月底一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大雪前后温差达到了二十多摄氏度,经过专家论证所有的果树都被冻死。第二年一出正月,一场砍伐果树的运动在基层干部疑惑、果农抵触的情况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刘庄村没有果树,但年前掀起的上访告状运动在春节间继续发酵,在早春二月终于泛滥成潮,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村两委班子。从那时起,老刘就暗暗整合力量,期待借机生事挤垮现任村班子重新上台执政。

村里长期积累的矛盾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事态基本得到控制。我不能久坐恋战,给老刘太多的话语空间。“老刘,提留款不是你想收就收,想退就退的。”我抬手指了指管区的张警长,接着说道,“现在群众的钱在你们手里。你们私自敛钱,干扰党委中心工作,派出所可不是吃闲饭的,你看着办吧!”离开会计刘同生家时,我丢下了一句话,也给他们敲响了警钟——是悬崖勒马,还执迷不悟自取其辱,让他们自己选吧!

5

晚饭还是在刘同增家吃的,依旧是白菜炖粉条、馒头。我们六七个人围坐在一尺多高的长条木桌旁,桌子下面放着五六瓶兰陵二曲,每人一碗菜,桌子当中是一盆辣椒油凉调白菜心,一人一只白瓷茶碗,酒随意倒随意喝。吵吵嚷嚷忙乎了一天,工作已见成效。晚饭前,我派通信员把会计刘同生喊到主任刘同增家,核对全村提留款收缴情况。刘会计说,如果老刘一伙儿收缴的钱交上来,秋季提留款任务就基本完成了。

老刘一伙人一直猫在刘同生家。据刘同生说,他们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如果管区派人去取钱,他们就上交。由此,我判断老刘感觉到手里的钱烫手了。村干部和管区的几名干部一边喝酒,一边议论着怎样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有的管区干部就说,别在乎老刘一伙儿把提留款交给村里还是交给管区,完成任务就行。村干部认为应该继续给老刘和那几个小队干部施加压力,逼迫他们把钱乖乖的交到主任家来,要是交到管区不等于那两个小组另立村委,管区直辖了。两种观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我一边喝着酒,一边考虑如何尽快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晚上就得解决,避免夜长梦多再生其它变故。

6

刘庄村集体没有收入,几年来干部群众斗来斗去,各项工作都拖镇里的后腿。尤其是镇里安排的各项收钱缴费的任务,村子里总有一些困难户、难缠户还有和村里有各种纠葛的户——呆傻孤寡的、想要宅基的、当过干部村里拖欠工资的、添人没添地的……抗拒不交。镇里的任务都是按人头或地亩分派,要求管区对上按期完成,管区就要求村里按期完成。当时,为了完成任务,村里贷款,管区借钱垫付的情况并不鲜见。应付完上边的任务,管区、村继续追缴群众的欠款,往往是镇里突击十多天,管区、村要忙一季。有的村确实完不成任务,只好拿夏粮征收、秋季提留的工作费用,甚至干部的工资顶这部分群众的尾欠。刘庄村就是典型的落后村,我们能在村主任家喝上热水,吃顿饱饭就相当不错了,还有几瓶兰陵二曲,主任一家也是尽了地主之谊。

管区主任老龙却对这顿晚饭耿耿于怀。老龙后来对我说,那天下午村主任的老婆从集市上买回一大块后臀尖,放到了西偏房,第二天是他家老人的祭日,准备招待亲戚用。管区干部冒雨到村里帮助他们解决工作难题,怎么着菜里也得给放几片子肉吧。不在乎吃肉,感到没面子啊。我嘴上说人家是招待亲戚的,我们是工作餐,一码归一码,哪有那么多计较啊,可是心里也怪村主任的老婆太抠门。

7

晚饭后,我派管区通信员去通知村支部原书记刘祥抓紧把收缴的提留款上交到村委,一个小时内如果不上交,管区要考虑对他的组织处分,然后按破坏党委中心工作上交派出所处理。

十多分钟后,通信员回来说,刘祥说服从张书记的安排,群众交上来的钱可以交到村委,但不登主任刘同增家的门。

在农村,私人结怨互不登门是常有的事。刘祥答应上交提留款,又摆出了和村主任刘同增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其实就是死撑,给自己长面子,也给支持他的那些人一个交代。

我面对的就是一面烂墙,墙皮脱落,补上这块掉那块,或是一锅夹生饭——水干了,饭不熟,再添柴加火就要糊锅。解决刘庄村的问题不是短期就能奏效的,我只能审时度势,借力打力,顺水推舟地解决当前的矛盾。

刘庄村没有办公的地方,那两个小组长又强调不进主任刘同增家的院,不登刘同增家的门,村干部不同意到村会计刘同生家和刘祥及两个小组长见面,收取提留款。漆黑的夜晚,两股力量隔空对垒,明争暗斗,仿佛上演的一台村戏,舞台上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角色一板一眼环环相扣地表演着。这场戏分不清主角和配角,没有剧本,没有预设的结局,也找不到导演,谁也没有权力喊停这场演出。各个角色都挖空心思,步步为营,企图主导剧情按照有利于自己的结局演变。

8

屋檐下的灯光在院落里飘摇,扑捉着细密的雨丝,屋内阴冷潮湿的气息愈发沉重和厚实。我和管区干部坚守在村主任家,静待一个结局。此时,对阵的双方陷入僵持阶段,都在揣摩对方的底线,迹象表明他们都有些疲惫和懈怠。我剥茧抽丝,快手理乱麻——派管区通信员通知那两个小组长带着收缴的提留款到村街西头的路灯下,安排管区文书拿着手电筒和村会计刘同生到路灯下接收提留款。

夜深人静,在管区干部监督下,双方到第三地交接钱款——一场“村戏”就这样在昏黄的路灯下,在迷茫的雨雾中落下了帷幕。

那一夜,我和管区文书老李没有回管区,住在了村主任家。

秋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耐力十足,愈显夜的清冷幽邃。我躺在硬板床上,深深地陷进深厚绵软的黑夜,一天的兴奋和焦躁被一点点肢解稀释,我忽地感觉这个世界变得很小,小到一滴雨声就可以覆盖整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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