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近,常常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呼唤着一起边走边玩,不需大人接送。路上要经过一家老宅,那是我们都很好奇的地方,听说这家原来是地主,宅子很大,门口还有两尊已经破碎的石狮子,坍塌的院墙,铺着石头的甬路,已经枯旧发白的木门,锈迹斑斑的大锁,高高的门槛,残破的窗格子,院子里一层密密的野草,零星地堆着一些砖瓦,墙边还有一棵茂盛的樱桃树。
每当春天来临,樱桃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清风吹过,一层层飘落下来,像雪花一样落在绿色的草地上。地上也开满了金黄色和紫色的野花,这时院子里总是飞舞着一群群的蜜蜂和蝴蝶。我们都很想进去玩,可是大人是绝对不会让我们踏进宅子的,说那宅子有邪气,谁进去了就会生病。
那个屋子从窗格子里看上去总是黑黑的,似乎连阳光都射不进去。屋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会不会有一些地主婆留下的漂亮首饰?会不会有一些小孩玩过的木偶人?人们都传说屋子的地下一定埋藏着金银珠宝,我们当然更加好奇。听说曾经有一个人晚上偷偷的进去了,结果第二天被吓得关在自己家里不敢出屋,后来真的病了,最后请大仙捉鬼驱灾,才算捡回了一命,所以我们是不敢进去的。
樱桃渐渐红了,像一树红红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光,似乎在向我们招手,每天从宅子前经过,总忘不了看上一眼。啊,那里的樱桃一定很甜很甜,我们个个都被馋得流口水,却谁也不敢进去。可是樱桃却在一天天减少,最后竟然没有了,是谁偷吃了红樱桃?
奶奶的故事里说过凡是年深日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都会有鬼狐,是不是被他们偷吃了?一年又一年,那座老宅里的樱桃最后总是消失得全无痕迹,而我也已经上到了小学五年级。童年的好奇心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我和伙伴们鼓足勇气偷偷地从塌掉一半的墙上跳了进去,怯怯地摘一颗樱桃尝尝,酸酸甜甜的,心却在咚咚的跳。我们胆战心惊地从门缝里挤进那个黑黑的屋子,一股凉气幽然袭来,阴凉阴凉的,地面镶着青砖,大半已经碎了;屋顶上的梁裸露着,挂满一层层的蛛网;墙上黑乎乎的,只有一幅已经看不出颜色的仕女画,唇边隐隐透出些红色。屋子里破落的令人毛骨悚然,我们迅速地逃了出来。跑到家里心还在咚咚的跳个不停。我们会生病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害怕,梦里常常想起那个墙上的仕女,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夜里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不知道会不会像奶奶的故事中说的那样晚上从墙上下来?会不会去吃院子里的樱桃?会不会也在等待潦倒的书生?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樱桃依旧开花结果,依旧成熟而后消失。我们也不再害怕那个宅子,樱桃红了的时候常常偷偷的进去,却从未发现过什么。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座老宅被推倒了,樱桃树也就随之被砍掉了。听说人们并没有挖到金元宝,却挖到了几条蛇,这些蛇在院子里盘旋很久才离开,也许这里早已是它们的乐园吧,不知又将在哪儿安家。和奶奶说起这件事时,奶奶总是一本正经的说那是看家护院的蛇,是有道行的,人如果伤害它它会向人报仇,所以我对蛇一直是很敬畏的。
奶奶家也有一棵樱桃树,每当樱桃红了的时候奶奶会拿着茶缸帮我摘。奶奶疼我,有时新鲜的怕我赶不及回家吃不到,她总是提前摘些好的,洗干净放井水里冻起来,等着我休假了回去吃。有一年回家早,樱桃也熟得早些,满足了馋嘴的我。那天还没吃午饭,奶奶叫上我去院子里摘樱桃,我俩就坐在高高的樱桃树下,躲在密密的树荫里,只稍一抬头,透红的樱桃便触手可及,新鲜的不得了,奶奶一颗颗摘着,我满足地品味着。樱桃酸酸甜甜的,虽然只是小小的水果,但奶奶慈爱的目光和透过树缝射进来的温暖阳光却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奶奶说她小时候也喜欢吃樱桃,不过那时候的樱桃是甜的,吃起来清新爽口,总是等不到红透就已经被姐妹几个抢光了。
我知道奶奶小时候的樱桃当然和现在的一样,不一样的许是两种不同的心情和环境。奶奶的大半辈子是在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度过的,每次说起那时候的日子,奶奶的心情总是很沉重,可是说到小时候姐妹几个摘樱桃,她就又开朗起来了,眉飞色舞地追忆着逝去的童年。岁月却是多么的残酷,它怎样将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是怎样将一张稚气的脸画上刀刻般的皱纹!
奶奶因为年轻时的劳累积累了一身的病,不到七十岁时就已经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看见奶奶安详的躺在床上,似乎只是在熟睡,她真的走了吗?真的永远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吗?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那里是否也有她的父亲母亲?是否也有她小时候的樱桃树?是否真的需要过那条名叫忘川的河,河的对岸是否有她童年的伙伴在向她招手?那里永远是春暖花开,绿柳成荫吗?还是一片黑暗,到处是狂风和泥泞?
一直记得那天,姑妈沙哑的哭喊打乱了我的思绪,我看到了她失神的目光,充满了疲倦、伤痛和无助。我的心蓦地沉淀下来,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再望一眼奶奶熟悉的脸,大伯揭开奶奶面纱的手在颤抖,母亲跪在旁边抚摸着奶奶的手臂,房前屋后都是拥挤的人群,雨又开始下起来了,冷冷的淹没了悲痛的呜咽,糅合在天空的辽阔中……
时间穿梭在如诉的岁月,走的飞快。一转眼奶奶去世多年,那些一起玩耍的伙伴也都已步入不惑之年,现在老家樱桃树的原址已被建设新农村的高楼所代替。树已没、院已别、人已去,又一阵微风吹来,小区院子里再次泛起一股浓郁的樱花清香。这清香告诉我,今年的樱桃又快熟了,仿佛之中,我又似看到了奶奶家门外那一片如珠似玉的樱桃来,红润润的低低地垂挂在枝梢头,微风轻拂,玲珑有语,似在相互笑谑,在春风中摇曳出串串醉人的乐曲,晕醉了春天,晕染了生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