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临终
不经意间,我会选择沉默
让片刻的欢娱
沉入谷底
我钟情坠落的轻,和深渊的葱茏
这些散落在低处的
亏欠,让我们的爱贫贱
无以为继
在白日,有时我会拉上窗帘
光因多余获取奖赏
此刻,我多像一块动人的污痕
灰尘也因无辜而得到救赎
——让我怅然若失的是你吗?
我听见夏镰的歌声在麦穗头上
回旋
这删繁就简的美,我们称之为收割
可时光的指针卡在一张纸里
已走的和剩下的,皆无迹可循
是谁,喜欢在墙上制造不测的风云
——让我手持盐粒
在一枚贝壳里,不断打探
大海的消息
◎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卷刃的涛声经过寂静
目击者封缄了我的嘴
我打开临街的悬窗听风说话
古老的钟摆嘶哑——
这不小心误入人间的词句遮蔽生命
多少人应该去爱,我却选择离开
主啊,我以弑神之心指证你
你却赐予我闪亮的靴子
——走下去,走下去
我听见光芒的钟锤在敲打宇宙的脊背
声的枷锁静止
——幻听藏尽喧嚣而镜中空无一人
至善的仁者,你从我身上取走的
谁将一一带回?
在人世,我只是飞鸟,树,还有白云的囚徒
神秘的催眠让凭吊者走进死亡的街巷
新年被斩首的鼓声在厉斥我的过失
主啊,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每夜挑灯执笔
——仿佛那即将伏案招供的罪人
日复一日
◎致爱人
冷杉——
那些古老的先知和陈年的旧账
生在山谷——
那些大地的痛处,落满来历不明的雪
你听
警觉的锁眼里,藏着忽明忽暗的重音
当我摊开命运交叠的双手
你看到了什么?
一粒沙。一条渴死在水里的鱼
——那些陷落在一粒沙中的风暴
——那些寄生在鱼刺上的盐
海水提前在渔网中破碎
——“大地阴森如其良心。”*
那些刀砍,那些斧劈
那些离岸的战栗,无晨之昏
但愿我废弃的诗稿能将这寒冷的世界向前
挪动一寸
当坚实的杉木已做成棺椁
犹疑的海浪停歇
我摊开命运交叠的双手
你看到了什么?
爱人
* 出自曼德尔施塔姆《我在屋外的黑暗中》
◎与母书
雾霭竖起栏栅的衣领。落日
在敲我的头
妈妈,冬日的家书是一壶烧不开的水
写你额上褶伏的四季。像陈年的灯
——如写炉膛的灰,直扑你的眼睛
写你眼中的暖
在人间,只有你是银色的——
妈妈,风中落叶带链而歌
生活多像一根缓冲的刺
总有一些崩落的词,令我尴尬,惊悸
捉襟见肘
妈妈哟,这命运多舛的暮晚
我灰心地爱着
如写阳光余晖的泡沫
◎春风劫
光影浮动,天地有山羊咀嚼青草的平静
山风带刀而行
万物变小。牧羊人的鞭子抽打坟头的青蒿
也抽打高原小镇的心
繁花乱坠。挽歌和颂词皆在光阴中下沉
春又来,井绳被风吹得如蛇站立
画中人瞠目
——剥笋如剥皮。接骨木用疤痕陈述一生
倒春寒拖动群山
誓词即毒药。城头盲算者的签筒高悬
——昨夜,谁在酒中下跪
而谁又在旧戏袍里啜泣
风车越转越紧。被风吹动的石头
迎接它的是马蹄起伏,落日劫走它的余生
那时,我爱你
——如荒草回忆大地
我记得你在一杯茶中微笑
喜欢以水晶之唇召回远去的雷声,但风中的宁静
不会被词语触及
——像时光的碎片,有了主人
◎重山令
山路明晃。两旁老槐头戴荆冠
我路过浮生之慢,鹰隼
拖着阳光的缰绳,阴影分段记事
半山腰湖水泛着斧痕,苍生捧着
像悬着的心
岩洞上悬棺不时有磷火飞逸
白云炸裂,天边
雷声隆隆,似有翻书声
乱石中野花燃炽,有济世之心
而危崖陡立
悬切
尖锐之美一路尾随,犹群山之痛
此刻,山风如斗
荒草如睫毛
翅羽上的脉络暗藏风水走向
你在我胳膊上留下齿痕的两颗小虎牙
已渐渐长成
◎写标语者
粗黑皴裂的大手要把标语写在村里最显眼的一堵墙上
他双唇紧闭,面无表情
仿佛在完成一个使命
先用白漆把以前的标语盖住
——宁可家破,不能国亡
也正是这个口号葬送了他香火传承的念想
——多俊的仔啊,快八个月了
引产下来
小腿蹬了好一阵才断气
……
——儿子没了,老婆也疯了
……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在快完成新标语时,下面的装饰线有点破损
他拿着笔一点一点小心地抹匀
此时,他的手有点哆嗦
——多像给那个没见过天日的夭儿在掖紧被角
冬日暖阳下,新标语熠熠生辉
——让每个适龄妇女怀上二胎,是村支书不可推卸的责任
◎纸镣铐
痉挛的肉体,越不过
一张纸
白纸上的队列——这些受难的非洲兄弟
永远一袭黑衣
多像给你送葬的队伍
”啪“,一枚鲜红的印章盖在这张纸上
——那是你的命在发出回声
可是
可是——纸上不小心洇出墨油的印痕
——它,多像行刑的子弹含泪的注视
◎触手可及
少许风于手里。一棵行走的树
问卜脚下的泥土——
淘米水,足以淹死一条江河的风暴
上升的蒸汽,为炉火上的铁壶
值守黎明
铁壶中的蒸汽多像情人间的争吵
——这充满烟火味的日子,触手可及
你脸上零星的小雀斑,压住了
大海无边的银色
这银色又常常被炊烟扶起
我在小雀斑上摸黑写下诗句
——摸黑为你写下的银色诗句,触手可及
舌头长出长长的叶子
悲伤和回忆,是我的两只眼睛
这午后六点钟的黄昏,被你柔软的唇
消过毒
消过毒的黄昏六点钟多像一个事故现场
——能制造一个事故现场的你的唇,触手可及
松涛阵阵。我听到
雪——白色尖叫
远处传来千里群山的刹车声
这尖叫让我心安。松涛
点燃绿色火焰
——这让我心安的绿色火焰,触手可及
我用石头压住眼睛
睫毛挡住时间
和变幻的风
可有你的一切依然那么清晰
——依然那么清晰的有你的时间,触手可及
◎虚掩之门
谁的声音能取走我眼中的灯盏
复调的借用,西天的月
哀悼这游移的微火
谁的笑能赎回祖母变卖的墓园
火车遗弃的行李被悉数打开
散落去岁的钟声和泥巴的亡灵
谁的头颅能喊出鲜血对刀斧的献词
在成碎片前
指骨做成的路牌,通向地狱
还是人间
我的舌头常常被词语的绞索打成死结
焦虑,犹疑
忘记性别而羞于水
在虚掩的门后总是不知所措地高喊:
那谁,那谁谁谁
……
◆活着、沉默与救赎
——论风言诗歌作品中的人性书写
2015年春,《时代文学》年度诗人奖给风言的授奖词中写到:“风言用纵横历史与诗的气度,超越性的眼光,诠释出中国诗歌谱系与文化传统中不同的人格范型与生命境遇的意义与价值”。因此不难看出,风言隐身于诗歌背后所呈示出的对于人性、自然、理想及社会、历史等终极命题思考上的责任与担当。而他最新的这一组《夏的临终》,再次以人性作为切口,在多侧面、多维度的基础上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挖掘,通过诗歌审美的前瞻性,寻找情感、命运与现实的关联点,不断提出人性的在场感和道德修正过程中的危机意识,继以多维度的书写,立体解构人性的复杂性及这种复杂性不断反作用持续变化的社会发展,从而让诸种社会现象的解析成为可能。
如果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那么风言在其作品中的“情感”流露,更多时候则是一种精神上的诉求。矛盾的摩擦、缺憾的错位、命运的质询,打破了一般抒情诗歌的线性思维与惯常逻辑,从而避免了浮浅的矫饰与无病呻吟的做作。例如《与母书》一诗,开头第一句作者便用“栏栅”为自己竖起了一道围墙,落日下(暮年将至)的“我”仍旧踟躇在家门之外。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亲情成为了“一壶烧不开的水”,诗中并无交待,但正是这种“隐蔽”才最大程度地将人类情感矛盾的普遍性予以呈现出来。“写你额上褶伏的四季。像陈年的灯/——如写炉膛的灰,直扑你的眼睛/写你眼中的暖/在人间,只有你是银色的——/妈妈,风中落叶带链而歌”,作者对母亲形象的表述并没有拘泥于五官和形态的素描上,而是运用写意的笔墨,通过“褶伏的四季”“陈年的灯”“炉膛的灰”侧面地印证了母亲的日渐苍老,“银色”是母亲的发色,更象征了诗人心中属于母亲的独有的光辉。一连串的情感铺垫在最后一句得到短暂的升华——那随风摇摆的链条何尝不是母子连心的脐带,绵延着血脉相承的无尽深情。
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艺术作品大多喜欢美化生活,呈现积极向上的一面,几乎没有人愿意或忍心去揭开被亲情裹挟下的人性疮疤,然而现实生活更多是琐杂的烦扰、代际的隔阂,及各自生活理念的冲突。那些偶然“崩落的词”再现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令诗人内心对母亲产生了极为矛盾而复杂的感情,先天的渴望与后天的逃避隐隐交织。全诗三处对母亲的低唤,一次比一次热切,又一次比一次无奈和纠结,难以言说的爱,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最终变成一根根扎向彼此心头的刺,令人读来无限唏嘘。
如果说亲情是扎于深土的根脉,盘错交缠,难舍难断;那么爱情则是绽放在枝蔓的花朵,美妙娇艳,动人心弦。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情感需求,亲情和爱情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均占据着至为重要的位置。古今中外所有文艺作品中,爱情一直是长盛不衰的主题,现代诗歌里亦不乏经典之作。风言在他的爱情诗里更多地将目光投向被人们所忽略的精神世界,试图以悲悯之情唤醒人的初心,仅从这点来看,他便已不是将倾诉或宣泄个人情感作为其书写爱情诗的初衷。
《致爱人》一诗,作者拿爱情与命运的对峙,踽踽艰行的挣扎,将爱情中的犹疑、不安和无奈摊于纸上“一粒沙。一条渴死在水里的鱼/——那些陷落在一粒沙中的风暴/——那些寄生在鱼刺上的盐/海水提前在渔网中破碎”——水,并没有成为鱼的天堂,仿佛爱情(理想)丧失了最后的容身之所,陷于枯竭的边境。作者随之引用了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大地阴森如其良心”为此刻的绝望进行注解,同时也试图为此刻绝望下虚弱的抵抗进行辩解,一句“但愿我废弃的诗稿能将这寒冷的世界向前/挪动一寸”诠释出近乎无力的诉求与哀伤。仿佛瞬间读懂了作者为何两度询问爱人“你看到了什么?”,原来,当他决定“摊开命运交叠的双手”的那一刻就已经交出了所有。如此可见,真正打动人的,从来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人们对于爱的领悟,以及面对命运低谷时坚定不移的决心。《夏的临终》更像是一首内心独白,将爱情中隐忍、忧伤、怅惘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与现实主义者追求自由享乐的肉欲之爱不同,诗人崇尚的是理想主义精神契合的灵魂之爱,“片刻的欢娱”只是表象,“深渊的葱茏”才是令他着迷的内因。诗人借助“沉默”冷静地观审自己的心灵情感,社会现实的功利化消解了人们对于纯粹爱情的向往,欲望煎熬下的现代人早已无法从世俗的空间获得精神的慰藉,真爱因稀缺而弥足珍贵。《触手可及》则向人们展示了世间普遍平凡且琐碎的生活,以及这平凡生活所带来的感动,诗人巧妙地借助自身对生活中具体事物、景象及特定人物细节生动而鲜活的记忆,通过意向的嫁接将其与自身目的(生命的归属感)之间建立合理的情感逻辑,反复利用句式的重叠突出并增强其感染力,继而在不自觉中把主题展现到读者面前,并加以升华,使其更具可读性与审美价值。
美国文学理论家雷内·韦勒克曾在《批评的概念》里提到“艺术避免不了与社会现实打交道”,雪莱更是把诗人称作是未被承认的立法者。可见当一个人一旦具备了诗人的属性,他的所思所言,便已然不仅仅代表着自己。风言在他的诗作中不仅融入了对情感、对生命、对人性的观察和体悟,更融入了大量对现实社会的思考。他以自身对整个社会清醒的认知,对当下社会现象保持了足够的警觉与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感,让他的诗秉承一种超然的气质,具有与众不同的辨识度。
譬如他在《纸镣铐》一诗中将白纸上的黑字形象地比喻成“受难的非洲兄弟”,将一行行文字比喻成“送葬的队伍”,鲜红的印章成了死亡的宣判,而最后一句“行刑的子弹含泪的注视”则寄寓了其人性的悲悯以及对罪恶无声的控诉。《写标语者》把触角伸向了当下极为敏感同时也极具中国时代特色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国家政策与生命伦理的冲突中,书写了政治权力对生命的介入给老百姓所造成的情感戕害与人性创伤,并试图在法律失语的现实困境下,用文字唤起人性的良知及社会对生命的尊重与保护。《春风劫》《重山令》《虚掩之门》《日复一日》控述了人类在构筑文明社会以及新旧价值观交替过程中“自由遭绑架”“尊严受践踏”“命运被操纵”的现实处境,体现了作者力图保持自己思想清醒与精神独立的决心:神秘的催眠让凭吊者走进死亡的街巷/新年被斩首的鼓声在厉斥我的过失/主啊,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每夜挑灯执笔/——仿佛那即将伏案招供的罪人(《日复一日》节选);他试图对价值理想的有限层面进行无限地诠释,并对分崩离析的文明废墟发出深深的哀叹与痛惜:谁的笑能赎回祖母变卖的墓园/火车遗弃的行李被悉数打开/散落去岁的钟声和泥巴的亡灵(《虚掩之门》节选);更擅长于将哲学内化为自己的审美直觉,把人自身最真实的矛盾性和复杂性挖掘出来,并将这种复杂性与社会事件或情感完美地附着:繁花乱坠,挽歌和颂词皆在光阴中下沉/春又来,井绳被风吹得如蛇站立/画中人瞠目/——剥笋如剥皮。接骨木用疤痕陈述一生/倒春寒拖动群山(《春风劫》节选)。
歌德说“要想逃避这个世界,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要想同世界结合,也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在人类文明发展史纵横交错的坐标系中,风言独坐一隅将自己对理想的期许、世情的洞察,以及当下的忧患诉诸于诗歌,无论是基于时代背景下的宏观叙事,还是强调个人情感的微观视角,无不以贴近当代人文精神与时代关怀为初衷,并通过“人性化”这个纽带,于细微处不动声色地逐层揭开表象的遮蔽,将现实社会丰富且多样的肌理呈现出来。当代诗歌时常陷入“写什么”与“怎么写”的困境,大量庸诗、伪诗、低俗诗、口水诗充斥着人们的眼球,严重消解了诗歌的诗性结构与审美价值。诗歌,说到底是一种精神探求,不仅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情,更要言之有理、言之有意。风言善于打破词语之间的常规排列,充分将社会、生活中的现象、事物与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相融合,最大限度地挖掘语言的潜力,在空间和时间距离的消弭中大大拓展了意向的能指性,给人以强烈的审美刺激,思想的沉潜令语言的深刻贯彻其中,充满着鲜明的主题意志及独特的生命质感,从而持续散发出思想与艺术的光芒。
(文/陈萱 临沂大学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