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我的二爷便是一只飞鸟。
二爷是我爷爷的弟弟,今年78岁。爷爷跟着先生上过私塾,有文化,能说会道,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曾在村中任会计一职,成家后育有两儿两女,常年做小生意,从没下地干过农活儿,肤色白净,衣着整洁,生活体面。同为兄弟,上天似乎把所有的得天独厚都给了爷爷,而我的二爷,他从没上过学,不识字,打了一辈子光棍,干了一辈子累活儿。他有的,只是一身孤苦的瘦骨与一颗正直的善心。
少不经事时,因只注重外在,故而我喜欢爷爷的那些“得天独厚”,而厌弃二爷因孤苦无知而生出的“没材料”(家乡老话,意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和“不讲究”。
二爷不仅不如爷爷那般能说会道,甚至压根儿就不怎么会说话。他容貌并不差,又勤劳,本来也是可以娶妻成家的。那时成家全靠媒人说媒。媒人已跟二爷说好了姻缘,约定了见面。但见面那天不知道二爷又说了什么“没材料”的话,导致那女子对二爷极不满意,最后只好一拍两散。从这之后,再没有媒人来给二爷说过媒。
二爷知道的不怎么多,经常与人意见不和,但他异常倔强,固执己见,从不愿听信别人的,便总爱与人抬杠。但他性子太急,没抬两句就急眼了,然后便引出了自己说话极不好听的毛病。若别人就此作罢,他便会以为果然还是自己说的最对,是这一场“辩论赛”的大赢家;倘若别人继续反驳,他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不再说话,但心里还是不服气,不认可别人的想法,便斜视别人几眼,嗤之以鼻地哼几声,然后负气而走。
二爷不仅说话“没材料”,做事也太“不讲究”。他常来我家,有活儿时就帮忙,没活儿时便坐坐。隔三差五也会在我家吃午饭。每到这时,我都心生不悦——妈妈每每煮好了满满一大锅面条,给二爷盛好一碗后喊他吃饭,二爷每次都是耷拉着两只不甚干净的黑手,端起碗筷便口不停地吸溜了起来,一分钟左右就吃完了一大碗。其余人都还只盛了一小碗,等到再想去加饭时,发现锅中已空空如也。当然是被二爷盛光了。且他吃完后还会嫌弃地发出“唉,把我撑得吧,这面条没一点儿味道,强吃完”的牢骚。此话一出,我总是一边为辛苦做出味道可口的饭菜的妈妈而不公,一边为忙活了一上午却没吃饱饭的爸爸而心疼。有时也会是另一番景象——二爷本来盛了几大碗,但最后发现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便想都不想把自己吃剩下的面一股脑直接倒进锅里面。他自己独身惯了,似乎从没注意过与人共处时的细节。
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求学道路的加长,我渐渐知晓了外在只是无关痛痒的表象,人心和情意才最重要,因而不再厌弃二爷的“没材料”与“不讲究”,而是越来越喜欢我的二爷。
二爷百般勤劳能干,身上似乎总有使不完的气力。且他的气力,为自己而使的少,为别人而使的多。别人都是积极用心于自己的生计,与己无关之气力能省则省。二爷可不同,他汲汲于别人的生计,自己的反倒不甚上心。七十岁之前,他常常不是在这家田地里帮忙,就是在那家房屋后干活儿,忙得只在吃饭、睡觉时才在自己无比简陋的小屋里待上一阵。二爷替人干活儿完全不图任何回报,哪怕只是一口饭、一碗水、一根烟。他不管别人是真的需要他的帮忙,还是因自己懒惰而使唤他,他仿佛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他像村里的活雷锋一样,只要大家有所求,他就必然应,而且是捋起袖子满心欢喜地骑着他那辆银白色的自行车,麻麻溜溜就去了。常常是主人还没开始忙活,他便着急地催促起来,仿佛主人是在给他帮忙。
二爷是这世上最正直厚道之人。他待人只知道掏心掏肺的诚挚,从不会拐弯抹角的虚浮。他不管别人如何对他,真诚友善也好,轻视厌恶也罢,这些似乎与他没关系,他总会一以贯之地用最正直厚道的态度待人。可这世上像二爷这般的人实在不多,因此二爷的真心错付的事情时时发生。就拿别人找他帮忙之事来说,许多次别人都并非真的诚心需要二爷帮忙,而只把他当作免费劳力,看着二爷汗流浃背地忙不停,自己却坐在一旁边喝茶边指使着二爷。本以为二爷上过几次当后便会调整自己的为人之道,只对同样诚然待己之人厚道,对那些纯粹只为利用他的人避而远之。然而我的二爷,他又偏偏是最良善的。等到下一次那人再找他时,他还是一心地为别人着想,轻快欢喜地骑着他的自行车,在家门前的土路上留下跳跃着的行行尘土。
二爷是极其疼爱孩子的。上天虽然给二爷关上了一扇门,但却给二爷打开了另一扇窗。许是他被二爷的正直良善所打动,同时也意识到形单影只的二爷实在是太过孤苦,想做出一些弥补,故而在别人家庭美满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个女儿到二爷身边,陪伴二爷度过漫漫长岁,好让二爷不那么孤苦无依。从此之后,这个被别人遗弃的幼婴便成了二爷心头的珍宝。这个幼婴,即我的小姑,最初是由我的老太(曾祖母)照顾,可没过几年,老太撒手离世,小姑便成了二爷在世间相依为命之人。二爷家境贫苦,生活俭朴,什么都不舍得给自己买,但小姑却很富有,他把最好的、能给的全部都给了小姑,一时不能给的也要想方设法给到。因着二爷的宠爱,小姑是附近最漂亮、最让人羡慕的小女孩。小姑童年时喜欢吃苹果,冬天时尤爱。二爷便在每年的冬季、冬季的每一天里都给小姑买上最新鲜、最大最红的苹果,然后看着漂亮的小姑大口大口地吃下,满分的欢喜便从眉眼间跑出来。小姑今年已三十有六,但皮肤依然晶莹透亮如少女般,想必是幼年总吃苹果的缘故。二爷不仅疼爱小姑,还疼爱家族里的其他孩子。父亲兄妹四人,以及我们这一辈,还有哥哥的孩子这一代,无不受过二爷那与自己家境极不相符的过年红包,无不享过他掏心掏肺的诚挚付出,无不拥过他于微末小事间的满满关心与爱怜。
小姑出嫁后,二爷也慢慢变老了。他最喜欢来我家,常常每天两三趟地跑。因爸爸和他感情较深,也因我家临街,且做生意,比较热闹,而这又是一向孤苦的二爷内心极度渴望着的。二爷每次都会坐在我家卖的一把墨绿色老年座椅上,高跷着二郎腿,静静地吸着自己亲手裹好的烟,看着一个个千奇百怪的顾客,时而为我家说话,时而会心一笑,时而与人争论。不一会儿那把墨绿色老年座椅旁就自动围成了一个由街上的爷爷叔叔们组成的小圈,接着便响起了阵阵铺天盖地的抬杠声,引得正在卖东西的父亲也将目光投向小圈,并不时接话。此时的二爷,虽然也有抬杠时的倔强与怒目,但更多的,是被人群环绕的喜悦与安心。
二爷虽格外地瘦,但身体一直康健。父亲本以为与二爷抬杠的时光会一如既往,不曾想,二爷却在不尽如人意的庚子年迎来了自己的灾难——新年刚过,二爷因身体疼痛去医院检查,谁知竟是肝癌晚期。二爷在医院苦苦支撑了三个月之后,终究还是去了。去之前,他的神志已不甚清,父亲和嫂嫂在喂他喝粥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小伊类?”小伊是我哥哥的女儿,今年两岁半,享受了我的二爷两年半的爱怜,家里喂养的柴鸡新下的蛋、新年的大红包、平时发现的小玩意儿等没少往她手里送。第二天,二爷已吃不下饭。第三天下午四时,二爷躺在故园的床上,永远地合上了他那双炯炯的眼睛。
二爷的后事办得非常体面、热闹。小姑、父亲兄妹四人以及家族里的所有成员风风光光地为二爷与这人世做了最后的告别。
后来哥哥问小伊:“你那个喂鸡鸡的太太呢?”
小伊若有所思地说:“太太回家了。大家送他回家了。”
是啊,我的二爷——这只孤直的飞鸟,一生辛劳孤绝之后,终于归巢了。